《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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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视田义

作家:岩焱

 

自从看了《鬼吹灯》,便开始对墓地文化感兴趣。有位电视台的记者朋友,不仅喜欢考察活人生平,还热衷寻觅死人踪迹。他打电话告诉我,京西有个田义墓,是个宦官墓群,又名宦官文化博物馆,很值得一看。我问:宦官是什么人?对方坏笑一声:太监呗。生前吆五喝六又卑躬屈膝的太监们死后埋葬在同一个地方?我的兴趣陡然大增 ,恨不得学着摸灯校尉的样子,掖上两个蜡烛,揣上几个黑驴蹄子飞奔而去。

然而毕竟是墓地,没有人愿意去那个阴气极重的地方。加上工作忙,事情也就搁置下来。那个周末,和朋友去拍摄法海寺的壁画,惊讶地发现田义墓地就在离法海寺不远的翠微山下。车停在了田义墓门口,朋友却坚决不肯下去,于是我捏了个小包,大义凛然地下了车。那天游人不多,几乎为零。只有一对老夫妇在看守着墓地,很显然不是个哗众取宠的景区。花了八元钱换了一张入门票,便可以进入墓地景区。景区内空无一人,凄冷冷的风,落叶被席卷上升、上升,洒脱地打几个转又落下,像一个展示绝世功夫的武功高手。头顶有乌鸦拍翅掠过,天空是苍凉的灰白。这样的气氛里,只有一个女子和一群素昧相识的太监们的灵魂在对视。他们生前是一群特殊的奴才,出身卑贱却又最接近权力巅峰,衣食无忧却又伴虎度日,内心悲凉却又外露骄横。他们住在深宫内院,但要为终老而忧。他们生前勾心斗角,却相互扶持度过晚年生活,死后来到同一个地方。一个人死了,活着的那些将他埋葬这里;再一个人死了,另外活着的再将他埋葬……于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群体在翠微脚下相依相伴,漠然注视着他们曾痛过同样也辉煌过的紫禁城。这种孤独,恐怕只有时光才能知晓。

进门右拐是宦官文化博物馆展厅。落寞的小路,青色的砖瓦房,笨重斑驳的朱红色大门,上面悬着寂寥的蛛丝,用力推,门伴随着咯咯吱吱的声音缓缓打开,仿佛推开的是一道时光之门。阴冷的空气瞬间袭来,没有开灯,黑洞洞的一片,迎面是一把老木椅,一根光滑的拐杖直直地钩在椅子扶手上。小射灯的光柱直指两幅大字:国正天新顺,官清民自安。白纸黑字如挽联一般垂立在两侧。我仿佛看到有个老人刚放了笔,端坐在椅子上,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墙上是一排排太监的照片和说明的文字,他们个个目光犀利,让人不敢对视。我心慌意乱地浏览了一遍,图文大致介绍了阉割的起源、历史上有名的太监、他们的生活及养老制度。其中有一张发黄的大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是中国最后一个太监的亲笔信。上书:我是中国最后一个太监……仅看到这一句,门忽然咯吱响了一声。我心怦怦跳,掉头就跑。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开,返回去用手机狂拍了几张照片,后面几个展厅的参观,也基本用同样的方式解决了。策划许久的参观变成了相机截取,也算是去过了吧。后来我一直想透过手机看出中国最后一个太监究竟洋洋洒洒写了什么?可惜拍得模糊不清。但这个太监好像很有社会责任感,知道要建个宦官博物馆一样,提前给自己留下重重一笔。这种未卜先知的做法比较“雷人”。

要出展区的时候,满目的朱红和青色之间,忽然硬生生冒出两个大字:干尸。目光一下子被牵住了,走进去,缓缓靠近。看清了是一个男性,他安详地躺在水晶棺材里,深棕色的一层皮包着骨架,身上盖着单子,身下垫着黄灿灿的绸布。他应该是个贵族身份的人。因为只有贵族死后才能享受得起这种尸体保护技术。只是不知道他当初有没有想到千年后会作为标本躺在这里任人评说。过去大凡有些钱的人家都千方百计为自己死后做打算,选墓地,搞陪葬,希望自己死后也享受荣华富贵。没想到连最起码的安息都没得到,再周密的机关也挡不住盗墓贼的脚步,只取财物还算是有职业道德的,大部分都已经被抛尸荒野,因此中国古墓虽然多,但大多是空的。倒是那些劳苦大众要幸运得多,不会遭遇被折腾的厄运。我凝视着这干瘪的躯壳,体会着他内心的悲凉和无奈,掏出一些钱放到他面前的募捐箱,虽然这并不能帮助他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

我身后站着几个人,正演绎着传说中的阉割:一个人赤身躺在床板上,眉头紧蹙,旁边站着几个人,一个按着他的双脚,一个拿着刑具正在行刑,另一个端着盘子准备迎接圣具。模型做得和真人般大小,表情那么逼真。以至于我猛然间吓了一跳,以为来阉割现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幅模型跟干尸放在一起,也许是让干尸心里有个安慰吧:六根不全,虽生如死。事实也如此,那些为了生存而进宫的太监,内心的凄风苦雨众人知,他们也知。

田义的墓碑于园区最远处静静地伫立,两边是守护他的石刻的文武二将。史上,田义算是差不多最成功的太监了,政绩可圈可点。明朝的太监可以当官,可以掌权。田义是个四品官,级别不算特高,但他是个重要的官员,掌实权,侍候过3位皇帝,当过南京正守备、司礼监印和酒醋面局印,相当南京军区司令员和粮食副食总局局长,因为有过特殊的贡献,也就有了别于一般太监的特殊厚葬。有人说这个墓地的选址居然多少有点怪,就在模式口街上,不在旷野上,仿佛天生是一个让人参观的博物馆馆址。田义墓旁边是一些不知名的太监墓碑。他们仰慕田义的名望,又因为晚年生活窘迫,便住在附近,相互扶持,死后,追随田义埋在墓地,便形成了颇具点风格的宦官墓群。至于最刺激震撼的地宫,我只看了一眼,就被门口那两行字吓住了:小心危险,随手关灯。往下望是通往地宫的深不见底的台阶。我往下走了两阶便望风而逃,很怕寂寞的田义会突然坐起来说:过来,咱俩聊会儿!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因为几百年来,田义的墓已经被盗过多次了,除了砖瓦已经所剩无几。

如果仅限于此,那墓区的可看之处还远未结束,比宦官文化更著名的是这里的石刻。田义去世后,万历皇帝下令厚葬田义,赏了不少银子造坟。身为太监墓,田义墓的制式不必像帝王陵那么严格和拘束,加上又有钱,又有时,于是石匠们便有了用武之地,尽情挥洒,精雕细刻,在田义墓前留下了千古绝品,内容涉及古代生活、音乐乐器等,堪称中国古代石刻装饰艺术精品。其实我并不太懂石刻,但是确实仔细看过一块碑的侧面:在不到1平方米的面积上,刻了近十种花草树木和三种昆虫,昆虫身体和真虫大小一比一,完全写真,连长长的须子和透明的翅膀都雕得逼真。这些石刻远离皇家风气,表现的完全是自然之美、生活之美、生命之美。难怪有人建议把宦官博物馆改成明代石刻博物馆。本来我对随田义埋葬在这块土地的晚年凄凉、老无所依的太监们心存同情,看到这精美的石刻,忽然觉得这归宿是他们的幸运了。他们能找到这样一块墓园作为自己的栖息地而没有像田义那样被挖得乱七八糟,还享受着石匠们这挥洒自如的艺术品,又有寺庙的佛号为他们的灵魂超度,比起生前的境遇,多么幸福安逸啊!

写到这,忽然想起有位朋友说过,她说每当她觉得生活没意思或者感觉沮丧的时候,她就会去陵园走一圈,出来后她就完全是另一种心态了。因为那些沉默的人告诉了她如何珍惜生活。我好像正相反,每次走出形形色色的墓地,我觉得生活更加没意义了。不是吗?无论你曾经多么地气吞山河,你的人生被粉饰得多么光鲜夺目,都耐不住时间的侵蚀,那种撒手人寰前的苍凉与无奈,真不是一个“悲”字可以参透的。值得欣慰的是,站着的时候所有你憎恨的种种不平、高低贵贱、贫富美丑,最终都会在躺下之后拨乱反正,达到最终的平等,就如同无名的宦官和他们所仰视的田义,就如同六根不全的田义和曾经高贵过的干尸,就如同敲文字的我和看文字的你,若干年后相继到站别去。

仰望时空,握一把苍凉。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带着生命给我们的启示,携上过往的精彩,尽量平和而缓慢地走向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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