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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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手观音

作家:左雯姬

 

1

爷爷只带小汪霞去过一次云门寺。

那天吃过晚饭,爷爷例行他每日的饭后散步,叫小汪霞一起。小汪霞不知道爷爷会带她去云门寺,当她意识到的时候,显出了一脸委屈,极不情愿的样子,却不敢吭声。爷爷虽是个离休干部,却依然腰板挺直,健步如飞,早把小汪霞甩得老后。

小汪霞一边揣摩着爷爷的心思,一边尽量跟上爷爷的脚步。他们穿过前殿和大雄宝殿,远远见到一座更加壮观的殿阁。那殿阁是重檐山的屋顶,爷爷站在前坪,透过重檐中的天窗,能见到一尊大佛的面容。佛像容貌端庄而娟秀,神情恬淡而慈祥。爷爷觉得,这尊佛好似专等他们的,已在此静候多时了。他意味深长地将目光移至窗额匾,那上头书写着“观音阁”三个秀拔辉艳的金色大字。

走进观音阁,汪霞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通体金灿灿的佛像——仿佛是矗立在天地之间,一股强大的气势向汪霞倾轧而来,叫人仿佛置身于这尊佛主宰的世界。

爷爷带着浓重的长沙腔,语气亦如往常一样平静和缓。他问:霞妹子,你晓得这叫什么菩萨?

汪霞面有难色,却还是轻声作答:这还不晓得哟,千手观音噻。

嗯,是的,这么多手,你看……爷爷似乎一点也不顾及汪霞那对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残臂,颇有感慨地说。

汪霞低下头,不肯再看那尊佛像,就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正在一口一口,咬啮她脆弱的心脏。

你晓得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手吗?爷爷继续问道。

不晓得。汪霞有些埋怨地回答。

一向严厉的爷爷,这回没有弓起手指头磕小汪霞的脑门子,而是自顾自地说:其实她本来是没有手的,她原本天生的一双手都给鬼了。

汪霞惊诧地问:啊?怎么要给鬼呢?

为了救她的爸爸呀!她爸爸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那里的鬼实在太多,她敌不过。于是呢,她就跟他们谈条件。鬼看中了她丰腴美艳的手。传说,吃了她的手,可以成仙。于是,她把自己的双手都给了鬼,这才救出了她的爸爸。她修成正果后,从两肋间生出无数双手,成为救世人于苦难的千手观音。

汪霞惊喜道:她真能救苦救难?

爷爷没有马上回答。

汪霞不禁再次仰望佛像,入了神。千手观音一双手托举于额前,一双手合掌于胸前,一双手自然垂下,一双手各执一把长戟。其它无数伸展的手臂,手心均绘有秀目。这些手或持宝剑、弓箭等兵器,似与之厮斗,驱魔降妖;或持宝瓶、扬柳枝,似拂洒甘霖,普济众生。千手在巨大的佛像身后伸展,彰显天宇浩然之气,构成恢宏至极的景观。那无数双手,又似霞光万道,美得有些遥远而虚幻了。

爷爷扶着小汪霞坐在蒲团上,说:莫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上天总是公平的。命途多舛是上天有意要磨砺你,你应该感应天意,知道他对你的厚爱。佛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而你的心靠拢佛时,你眼前的世界就会改变……

小汪霞不懂爷爷的话,强打精神,只得听下去。

爷爷还谈到了书法,叫小汪霞一定要坚持练下去。

爷爷一开始就叫小汪霞站立悬臂书写。这样写字,需要打起百倍精神,将全身力气集中于笔端。爷爷以“三折笔法”启蒙,首先是起笔“逆势”,欲下先上,欲右先左,是积蓄力量的时候,动作要求迅速果断。起笔分为藏锋和露锋,藏锋为“逆入法”,内蕴精华;露锋为“切入法”,状如刀切。然后是行笔,分为中锋和侧锋,中锋以中心线运行,饱满立体;侧锋则爽利遒劲,张扬俏美。行笔有迟速,太迟会失神气,太疾则窘而失势。徐行涩进,笔笔到位,才能写出字体的厚重感。最后是收笔,或“悬针”或“垂露”,或“无往不收”或“覆水难收”……

天热了,爷爷为小汪霞扑扇子;天凉了,爷爷给小汪霞揉搓冻得红通通、冒着青紫色的胳膊。然而,爷爷一天也不会落,总拿出一支中锋羊毫笔,绑在小汪霞裸露的手臂上,叫小汪霞习帖练字。几个小时下来,绳子就在小汪霞的手臂上勒出了一圈紫得发乌的印迹。

湖南的天气潮湿,不是阴冷就是溽热,这让小汪霞的肩膀时常疼痛得要命。尽管如此,也没有阻止她天天练字,疼痛感渐渐成为一种习惯。

可是次年,爷爷在长沙医院突然病逝。爸、妈没有带小汪霞去长沙见爷爷最后一面。小汪霞对爷爷最后的印象,便永远停留在了云门寺内。

2

在湘乡这座小县城,汪霞已是个小名人了。

湘乡是个很有文化传统的地方,也是湖南省的书法之乡。汪霞拜了当地最有名的书法家为师。省、市级的书法大赛,第一、第二名总能收入汪霞的囊中。汪霞的书法作品还送到了北京,获得了全国书法大赛青少年组的金奖。书法给汪霞带来了很多荣誉,也给她带来了自信。

一次,市长邀请汪霞为他的新办公室题字。老师帮汪霞挑选了一支可以含在嘴里的斗笔。然后,老师铺展生宣,用镇纸石压在两边。汪霞的目光在纸上一扫,迅速将笔饱蘸墨汁。

一横一竖,圆笔藏锋;一撇一捺,宽博舒展;留白染墨,仪态万方。汪霞仿的是《瘗鹤铭》的字体,这是著名的摩崖石刻,相传久远的圆笔类魏碑体。行家们会想到,唐代的颜真卿、宋代的黄庭坚、近代的康有为,还有于右任,都得益于这魏碑体而开一代书风。字未写就,大家就开始啧啧称道了。

最终呈现出“深夜扪心”四个大字,这倒叫周围的人震住了。这些大人们始料未及,小小年纪竟能题写出如此特别而具深意的匾文。大家沉默良久,就连站在汪霞身边的老师都有些心虚起来,以为不合时宜,有些胆怯地瞅着市长。市长终于连连点头,抿抿嘴,颇具深意地叹道:很好,很好啊,“深夜扪心”!谢谢你呀,小汪霞。市长习惯跟人握手,先伸出一只手来才意识到不对,马上又改成了拥抱的姿势,拍了拍汪霞的肩膀。

从此以后,汪霞更加扬名。各种协会、国营和私营的宾馆、餐饮店等等,都想尽办法找到汪霞,求她一幅字。当然,这是会付报酬的。

汪霞能给家里带来实惠,实在叫人喜出望外。

爸爸、妈妈都是普通工人,却养了五个妹子。汪霞是最小的一个。尽管汪家一向节衣缩食,两个工人的薪水还是经常挨不到月底,钱就花得精光。汪霞的姐姐们放了学都要去拣拾垃圾,卖废品贴补家用。只有三姐汪云总以照顾汪霞为由,不用到外边拣垃圾。

汪云从小就懂得照顾妹妹汪霞,甚至都不用汪霞自己提出要求,汪云就能心领神会——给她端水,给她穿上特制的袜子;洗澡要给她搓背,洗脚不放过每个小脚趾缝……

周围的大人们都说,这两个孩子的名字起得好,一个是云,一个是霞,云绕着霞,在霞光中才会更加艳丽,而霞也需要云来烘托。

汪霞没有手,却能笔走龙蛇,潇洒挥墨。她能用双臂、双脚、口含笔杆写字。能在平常人不可把握中,把握一切。随着跟汪霞长期亲密地在一起,汪云越发深刻地体会到,瘦小的汪霞体内,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个力量叫汪云震撼不已。

汪云天天要按摩汪霞的胳臂,揉搓僵硬得无法伸直的脚趾关节。汪霞经常嘴里溃烂,就连一口凉凉的汤含入口中,都会火辣辣地疼痛难忍。汪霞对这一切从不吱声,更不会掉眼泪。

小汪霞在外人看来,温顺内向,在家里却性格火爆,一有不如意,常踹翻东西,甚至大哭大闹,搅得家里鸡犬不宁,天塌地陷一般。这时候,其他姐妹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汪云逃不了。事后,汪霞心里总是很后悔。这种后悔让汪霞更加难受,憋在心里像块沉沉的石头。于是,通常的情况是,汪云被汪霞骂了,汪霞还生着闷气呢,汪云反倒厚着脸皮在汪霞面前有说有笑,逗汪霞开心。有时,连爸妈都看不下去了,劝汪云别太惯着汪霞,这样只会让汪云自己更遭罪。

汪霞要想买什么生宣、熟宣啦,狼毫笔、羊毫笔啦,还有各种字帖啦都可以。只要她看上的好东西,爸妈总是尽量满足她。姐姐们却不行,她们往往是向爸妈磨破了嘴皮子,连最基本的学习用品都难得到。姐妹们都以为,汪云想要的东西,只要通过汪霞之口就能得到。谁会相信,汪云只一心一意地关心和照顾着汪霞,而汪霞却并不会考虑到汪云的困难。汪云面子薄,也从不向汪霞提要求。

如今,汪霞写几幅字就能挣很多钱。姐姐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改善。汪霞写字挣到的钱,都让爸爸存了起来,说是要给汪霞上大学用,一个子儿都不能动的。这让姐姐们更加抱怨了,不愿再去捡垃圾贴补家用。

爸爸认为,这是几个女儿在找借口偷懒。正好汪霞面临中考,学习任务重了。于是,爸爸干脆宣布,汪霞不再参加任何活动,也不再给人家写字赚钱了。

就这样,汪霞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亦如迎来送往的鞭炮,爆响之后转为沉寂,只留下满地无人关心的碎屑。

3

汪霞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虫。

汪霞虽然在当地的重点中学读书,但她的书法难以精进,学习成绩也平平。全国书法青少年组金奖获得者的荣誉,似乎已确定为她人生的顶点了。

汪霞和汪云之间也出现了问题。

汪云读了中专,长得有模有样了,像粉嫩的桃花,无论到哪儿也抹不开众人惊诧而迷恋的目光。她每天放学,总是急匆匆骑车赶往汪霞的学校。汪霞却并不等她,叫汪云往往扑个空。尽管如此,汪云还是每天坚持去汪霞的学校,好歹有时能在路上截住她。

汪霞放了学要么直接回家,要么直奔书店,目标简单而明确;汪云恰恰相反,对谁都有说有笑,碰到个熟人更是聊得没完没了,毫无时间观念。这样,姐妹俩越来越难以合拍了。汪云被汪霞早骂皮了,笑呵呵听着汪霞教训自己,却丝毫没有改进。

这回,汪云走进汪霞的教室,汪霞倒挺老实,还直直地坐在位子上没动。汪云感觉有事,顾不上自己气喘吁吁,就跑到汪霞面前问:怎么啦?

汪霞眼神闪烁,咬着唇,迟疑不说。汪云一手搭在汪霞的肩上,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汪霞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来那个了。

汪霞前边有那么多姐姐,而且周围的女同学也都已经来例假了,汪霞对女孩子的初潮并不陌生。汪霞本来就特殊,她一直没来例假,并不以为然。初潮的到来,让汪霞感到难为情,随后便是懊恼,心想:好麻烦。转念又想:自己真长大了!接着又感叹起来,像是从冷灰里亮起了微光。这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呀?闪烁不定的各类想法无从把握,心里乱糟糟一片,掀腾起无数烦绪。汪霞细细咀嚼着复杂的滋味,感受着体内那热乎乎的流动,令她忐忑……

汪霞的脸,起了变化——是在某一天早晨洗漱时,对着镜子突然发现的。那张以往又黄又瘦的脸,像是被春风一夜吹开了,圆润了,透着少女的红晕。汪霞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美,就像沁出的一缕芬芳。

汪霞开始关注起双脚磨擦时,那暖暖麻麻的暧昧;脸颊在胳臂上滑来滑去时,触动心头晕乎乎的醉感。所有细微的动作都使敏感的她欲罢不能,久难散去。有时独自躺在床上,呼吸也不是那么顺畅了,胸口总像有股沉沉的气堵着,乳头却像张开了嘴,伸出了舌头……

卫生间里挂着一片可以照见大半身子的镜子。汪云正背着镜子给汪霞试莲蓬头的水温,汪霞光着身子偷偷站在一个角度,从镜子里看自己。镜子里的女孩,黄黄的皮肤在暗影里闪着细腻的光泽。她的胸脯已经突显,小肚子紧实平滑,勾勒出可爱的倒三角。双腿在镜子里虽然看不到了,但汪霞知道,自己的腿是最完美的,紧绷绷,又长又直。

汪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汪霞细心了,整天梦游似的,心不在焉。汪云给汪霞打肥皂,搓着汪霞的身子就像搓木桩子。这让汪霞无比恼恨,却又不好发作。汪云有时也察觉出,汪霞有点不对劲。姐儿俩的目光偶尔相撞在一起,汪霞总会慌忙将目光逃开,脸绷得更紧了。擦到汪霞的私密处时,汪云忽然意识到一种别样的感觉。汪云尽量不去多想,只是笑笑,对汪霞说:傻妹子,在姐姐面前还害什么羞?

汪云是无奈的,汪霞必须强迫自己将细腻的感觉变得粗糙。一段日子过后,汪霞的心头终于长出了茧子,麻木了许多。可是,越发躁动的本能,让汪霞的情绪常常跌入谷低。

汪霞习惯钻进被窝里,在睡觉前翻一遍字帖,默读默记。可现在,她总是不能专心看下去。汪霞感觉自己在行笔时常常气短,字的神已明显散了。恐怕不久以后,连字的架子都写不稳了。对书法莫名的失落,加上更多无以名状的焦虑,使她噩梦连连。在梦里,她总在众人面前当场写字,不是表现得仓皇失措,就是写出来的字极难看,很丢人。

时光在黑夜里爬行,它如此冷漠,视而不见地淹没了汪霞滚烫的心。汪霞都不敢想,自己将来还能干什么。她的心头一震,泪水就像连着骨头扯着筋地被震了出来,滴滴答答直往外淌。这时,汪云正好回来,见汪霞哭得伤心,便慌了。她以为霞妹子全知道了,是舍不得她即将出嫁才哭的。于是,汪云陪着汪霞一同落泪,抱着汪霞连声说:我嫁了人也会惦记你的呀,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4

汪云一头扎进了暴发户的大家庭,就拔出不来了。汪云中专毕业才三个月,工作还没来得及找,就先嫁人了。

妈妈章丽华再也不能把汪霞拜托给其他女儿来照顾,只能由她自己开始陪伴汪霞左右了。可是章丽华对汪霞,哪能像汪云那样细致入微呀。洗脚的时候,章丽华不知道给汪霞擦脚丫缝。章丽华端杯水来,不是忘了插上吸管,就是忘了水太烫要提醒汪霞凉凉再喝。汪霞定时上厕所,要她来帮忙解裤子,她却不见踪影。汪霞由妈妈照顾感到很不适应,脾气越发大了。章丽华也没个好性情,母女俩“火拼”的场面,就成了汪家每天都要上演的一道风景。

汪云初嫁,回娘家头一件事就是找汪霞。汪云麻利地给汪霞端水、泡茶,还把她往厕所里带,也不管她需不需要。汪云是想跟汪霞说说悄悄话,汪霞一听就烦,汪云却像开闸泻洪似的,说个不停。汪霞实在忍无可忍,听到一半就跑了。

现在,汪霞才真正意识到,汪云对她有多么重要。然而,汪云又变得叫汪霞哭笑不得了。汪云一门心思沉浸在初为人妻的甜蜜与幸福之中,将她自己的全部智慧,用在了柴米油盐的算计中和家庭人际关系的小摩擦中。这实在让汪霞看不惯,觉得真是太俗气、太势利了。

大姐、二姐也都纷纷出嫁,汪云生了崽伢子。每到周末,姐姐们拖家带口的,热热闹闹回娘家团聚,却总不见汪霞。

汪霞躲进了云门寺。

汪霞坐在殿堂的角落里,常常仰望着千手观音发呆。偶尔过往的香客投来异样的目光,汪霞才低下头。平时,云门寺的游人和香客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这里是寂寥的。正如一段古碑文所写的:“湘邑,寺凡七十有二,唯云门寺为最胜,地近城市,而红尘不到;沓东西,而岑寂过之……”流经九百多年的古刹,看着专心打坐念经的佛门弟子,汪霞几乎已想不起书法的模样了。就好像把笔头扔进了洗笔水中,墨散开,如烟缕般悠悠地,聚不成形。汪霞感到自己的内心里戳出了一个空虚的洞,这个洞或明亮刺眼,或漆黑莫测。

岁月,是无声无息的光影,冷冷描摹着四季,春去秋来。

汪霞考入了本地一所师范学院,就读美术系。

美术系在这所学院里还是个很年轻的学科,却也有几门功课是学生们历来不重视的,其中就有书法。虽然师范院校是以培养老师为目的,需要练就一笔好字,可是,美术老师的需求毕竟太少,所以,同学们大多向美工发展。教学也要紧跟市场,有的同学跟老师做平面设计,接广告展板的业务;有的同学跟老师画行画,拔尖的同学当上了老师的助手,专摹老师的创作画。

其实,美术系的专业课仍是相当繁重的。师范类的学生以基础课为主,国画和西画没有分班开设,每学期都有好几个科目要考评。每次考评中的优秀作品,都会上学校报栏展示。学期结束后,同学们还会举办联展。这些都没有汪霞的份儿。她的美术底子实在太薄弱了,入学之前只接受过一次短期的美术培训。

汪霞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室的,却仍旧被专业老师警告——你虽有进步,但跟同学们还是有较大差距。

汪霞天天练习书法的习惯,早已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便练习,也远不及以前专注了。

汪霞在专业课上已经难以应付,偏偏让她一直不以为然的英语,在这学期也被告之要补考。

汪霞整天郁郁寡欢,从早到晚放在眼前的一本书,也总是不翻页,一味地发呆。在校陪读的章丽华看着难受,急在心里又毫无办法。

章丽华想到了班主任黄亚宁,求他开导开导霞妹子。

正是初夏的黄昏,汪霞既不在宿舍,也不在画室。黄亚宁骑着单车转了整个校园好几圈,都没见到她的人影。

5

开学第一堂美术史课,是在幻灯室上的。同学们与其说是对这门课程感到新鲜,不如说是对讲授这门课的老师感兴趣。他就是新来的年轻讲师,黄亚宁。

听说他擅长水彩画,但美术系不开设这门课,水彩画是西画中的冷门嘛。

黄亚宁如一阵清风,从教室的后门进入,经过同学们目光的洗礼,走上讲台,坐下。他头戴一顶奶白色硬朗有形的鸭舌帽,上身穿雪白的宽松飘逸的丝棉衬衫,下身是乌黑发亮、到处都挂着银色链条的松垮牛仔裤。他十分清瘦,脸庞轮廓分明。双目有些凹,鼻梁细而直挺,下巴有些翘,有一层青色的胡茬。他坐下时,像飘落的秋叶,悄无声息。他身子单薄,却有风骨,举止儒雅,不苟言笑。他的身影,融入一片从窗外投来的光亮里。他跷起二郎腿,又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黄亚宁一口长沙腔,说话声音不大,慢条斯理。他要求学生其实并不严,只要不打扰他讲课,学生在下边做什么他都不管。不过,上他的课倒是让大多数同学很是认真的。他低头调整讲台上的幻灯机,目光只聚焦在物上,或是一味地迷茫。过一阵子,他会说:请两边的同学把窗帘拉上。他并没有特指谁,几个同学就兴奋地抢着去拉窗帘了。窗户很大,帘布是绒的,一定很沉。汪霞这么想。窗帘沙沙作响,仿佛是一种仪式,一片暗影无光,一片肃穆萧声。

幻灯机的微光照着黄老师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又分外沉静。他几乎没有开场白,直奔主题。黄老师那双不大的眼睛很是幽深,那目光有时会在汪霞身上稍微定一定,汪霞就感到心里一阵莫名的慌乱。

黄亚宁是研究生毕业,在外头画过一段时间的画,还获过什么奖。他是由系主任引进的。很可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比他还大几岁。在班级举行的元旦联欢会上,全班同学都见过那女人,真是大跌眼镜。黄老师的女朋友长相一般,打扮也没什么品位,气质更谈不上。她怎么能跟咱们黄老师般配嘛!女同学们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班委会的同学很是有办法,不久就进一步揭开了那个女人的神秘面纱。

原来,那个女人的家庭背景很大,属于高干子女。黄老师在春节结婚了。婚事办得隆重而盛大,却因为发生了几次意外,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首先是新娘在娘家不知何故跟她的父母大吵大闹。按习俗,新郎领着他的一群哥们儿来接新娘子,新娘死活不肯出来,还是娘家人架着她上了车。后来在酒席上,又有人喝醉了酒,新娘的大哥跟人闹了起来,一桌酒席全被掀翻了。黄老师后来干脆把他的同事和同学都叫到外头去喝酒了,把新娘子一整晚丢下不管,大家劝都劝他不回去。

不久又传出,黄老师向学校申请一间教师单身宿舍,说是便于创作。可是,久久未得批准。又听说,他已经在学院附近租了一套民房,是一个人住。

同学们所看到的黄老师,还是那么平静如常。在课堂上,他依然是那么翔实而兴致盎然地讲述着汉时的瓦当、魏晋南北朝的佛教艺术……

这天,黄亚宁终于在校外的小山坡上找到了汪霞。汪霞在那里听到黄老师少有的大声,他是在喊她的名字。一点点阳光正在后退,黄老师斜斜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打算读书了?你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就这么放弃了?基础差怎么了?你上个学期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再坚持一下吧!你为什么不说话?

只有黄老师一个人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老师叹了口气,气息从硬挺挺的胸前泄下,身体仿佛脱了形儿。他更瘦了,瘦成了一根插在田里的竹竿。

实在不行,你还可以重读一年,我向学校说明情况,校领导会同意的。

汪霞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着老师。汪霞的眼里,充满了对现实的瞧不起。

汪霞与黄老师擦肩而过,她的态度冷得像冰。黄老师只好又在她身后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她没有反应。黄老师只得推着单车追她,黄老师还在说些什么?汪霞已经听不见了,老师的声音与山谷里的蝉声、蛙声连成了一片。

6

整个暑假,汪霞几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虽然家里只剩下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里的经济负担减轻了不少,但爸爸汪世芊和妈妈章丽华,已先后下岗了。

已经50岁的汪世芊,不得不外出打工。前不久,汪世芊在工地受了伤,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连医药费都想省着,好凑够四妹子的嫁妆钱。

汪世芊在吃过晚饭后,抽着烟,把汪霞叫到身边,说:你不想念书,我跟你妈也不勉强,你,到底想好了不?汪世芊问这话,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汪霞倒是爽利,说:不想读了。

汪世芊带着脚伤,去学校给汪霞办了退学手续。这一天,他还顺便走访了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女儿们都各有各的难处。现在她们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经济上只能顾着自己,不向父母伸手要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看爸爸腿脚还没好利索就来了,也抹不开面子,紧巴巴地挤出点钱塞给爸爸,只说是给他养伤用。

当初看来嫁得最好的汪云,倒是最令汪世芊担心的了。

汪云是唯一能时常塞点小钱给娘家的女儿。可也正因为这样,汪云被婆家人瞧不起。汪云的男人现在可是更加有钱了,自我膨胀得厉害。汪云自从生完孩子,身材一直没恢复过来,长相也比不得从前了。男人早已沉浸在外边狐媚风骚的女人怀抱里,风花雪月的。因为有崽伢子,男人倒不想离婚。可男人止不住他哪里来的心头郁闷,在家里时常打老婆出气。

章丽华知道了,心里好不凄惶,咬着牙把女儿带回了家。就是穷,也要养着闺女一辈子。自己的女儿都是宝贝,怎么能给别人作践?章丽华多半说的是气话,多半又是无奈。女儿们的命,她哪有本事,又哪有资本去扭转乾坤呢?

汪世芊总觉得是自己无能,愧对女儿们。苦闷在他心中无限郁积,时间一长,便一病不起。

这时候,章丽华既要照顾老头子,还要去打些零工赚钱,根本没时间照顾汪霞了。汪霞在家里,开始学会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烧水、倒茶,甚至可以自己冲泡方便面。

汪云的孩子上了幼儿园,她便再也忍受不了呆在那空荡荡寂寥无比的家里。于是,她又常往娘家跑,像从前那样照顾着汪霞,还陪她去工作。

汪霞的书法老师,租了间很大的废旧车间。把车间简装成三间大教室,广收学员。老师让汪霞带一个书法初级班。

大家虽然频频夸赞汪霞的书法好,却都不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她这里来学习。大家认为,书法入门的孩子找老师尤其要慎重,就好比学弹钢琴,指法会影响孩子一辈子,而书法则要学会运腕的方法,执笔的姿势。汪霞能让孩子们学会“指实、掌虚、掌竖、腕平、肘起”这些要领吗?小孩子是需要手把手教的,否则很容易养成坏毛病。

汪霞很快就结束了当民间书法老师的生涯。汪霞并不留恋,她不爱教学,尤其不爱教那些不把书法当回事的小孩子。在那些孩子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对书法的敬畏。他们对汪霞的侃侃而谈从来都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她在台上讲,孩子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写字了。他们写字充数后便开始在课堂上做小动作,讲悄悄话,从不把汪霞放在眼里。倒是来陪汪霞上课的汪云,能起到威慑他们的作用。云阿姨一到场,他们就收敛些。汪霞觉得,自己已经沦为看孩子的境地了。而这看孩子的活儿,三姐倒比她更有经验。

汪霞又呆在家里闲着了,闷的时候,就跟三姐到街上走走。

这天,汪霞跟汪云路过市政府,市委大楼要搬迁了,路边堆了一大堆垃圾。汪霞在垃圾堆里,看见一角淡青花色的绫纸在舞动。汪云走过去,捏起这张纸,慢慢地从灰土里扯了出来。

四个墨汁饱满的大字“深夜扪心”,全部呈现出来,其间破了个小洞。这时,太阳正隐在云层里,而从小洞里却透出了白亮亮的光。

听说市长搬进了新的办公大楼,还请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书法家为他的办公室写一幅字。老书法家题写了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人民公仆”。

7

一天,章丽华的乡下远亲来串门。汪霞一见有客人,就往外跑,自然又是去了云门寺。

汪霞已无数次面对这尊金灿灿的千手观音了。在20岁的汪霞眼里,她已不再是那般的雄浑壮阔。不过,无数双手向四方伸展,丝丝缕缕,似乎能到达连人心都无法触及的角落。那些许的神秘,像波光在江面上荡开,既淡然又深远。

千手观音是那么温和而优美,这神韵背后的意味却似乎永远也解不开。汪霞闭上眼,微低下头。她感到一种温热的痛楚,一种悠长的刺激,在全身缓缓流遍。汪霞睁开眼,目光沿着千手观音的高额,一寸寸往上升。汪霞的身心也随之扶摇直上,升向云霄千万里。

为什么观音菩萨总是那似笑非笑,好像对一切都胸有成竹的表情?她摆弄千手,就能指点、掌控一切众生的命运吗?就能将苦难如同弹掉一粒微尘般容易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汪霞回到家,迎面而来的则是章丽华对女儿的唠叨。

跑哪里去了?你成天不做事也就算了,还叫人不省心呀!哎,很多事情不勉强你做,可是,你也要懂事吧!起码的跟人打交道还是要会的嘛!你姨婆都一大把年纪了,专程来看你的。你呢,连问声好都没有。以前读那么多书,都读到屁眼里去啦!人家还为你的事操心呢……

我有什么事叫她老人家操心的。汪霞质问,目光灼灼。章丽华吓了一跳,看女儿那个厉害样子,一时也没法开口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姨婆这次来,是专门来说媒的。

章丽华的老家歇马村有个小伙子,是家里的独生子,四肢都健全,长得也挺不错的,就是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人是个蛮老实本分勤快的人,家境在农村也过得去。家里有些积蓄,他是个独子,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嫁得不错,在城里头。所以呀,家里没有任何负担。聘礼嘛,按农村的规矩办,不会少于六万的。还有,你们城里那套,娘家要置办的东西——冰箱、洗衣机什么的,农村不需要。大彩电嘛,人家女婿早送了一台。至于床上用品,你们想买,尽点意思就行啦,人家不图那个的。姐姐疼弟弟,弟弟要结婚,早就说好了,要送大礼的。你们呀,就只等着收钱、收礼好啦!

章丽华晕了一阵,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回过神来,才生出疑虑。她问姨婆:这个叫李大伟的小伙子,他会不会看不上我家霞妹子呢?我家霞妹子,你也是晓得的……

哎哟,我还不晓得?霞妹子当年可是个名人哟,十里八乡的哪个不晓得有个断臂的小书法家哟!我跟你说呀,你莫太悲观了,那个李大伟还担心霞妹子看不上他呢。霞妹子可是读过大学的呀!这个李大伟呀,小学都还没毕业,斗大个字难识一箩筐。不过,人家喜欢有文化的人,都觉得呀,有文化的人有气质,对下一代也好。李大伟那个残疾也不是先天的,是他几岁的时候发高烧落下的。农村医疗条件差,那么点大的细伢子,还不是任由他自生自灭呀,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章丽华觉得这门婚事是个机会,对这个家也好,对女儿也好。但女儿的脾气她不敢惹,就先跟老头子商量。汪世芊一听就火了,把女儿嫁到农村去,这不是卖女儿嘛,就为那几万块钱,你要把女儿卖了?

章丽华豆大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叭叭叭”掉下来,抽泣地说:你也不能叫闺女守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吧!她要真不想嫁人呢,我也没话说,我也可以养她一辈子。

章丽华拉着汪世芊一起,跟女儿摊牌。

有什么了不起的,嫁就嫁呗,只要能嫁得出去。

两个老人被汪霞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

毕竟汪霞除了没有双手之外,她还是个正常的女人嘛!

汪霞这个婚姻进展得相当顺利,可章丽华的心情倒矛盾起来,连着好几晚失眠了。

李大伟的家,在乡村深处。通向外界的,不是羊肠山道,就是泥泞的田埂路。怎么能把汪霞送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呢?汪霞她的身体受得了吗?还有公公、婆婆呢,以汪霞的个性,能跟老人家相处好吗?

章丽华又想起了汪霞的老师,黄亚宁。

在学校的时候,只有黄老师还看重霞妹子。有些老师哟,看到霞妹子专业不行,又是残疾,碰到霞妹子恨不得绕道走。对霞妹子的要求也一再放松,放松要求就等于放任,放任就等于放弃,霞妹子心里很明白。只有黄老师时不时过来看看我们,还给霞妹子的专业做做指导。他还总说:画画也要靠悟性,霞妹子书法悟性好,在专业上有偏科,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坚持画下去,水到渠成。人家黄老师可不是在装腔作势地安慰,讲得都挺有道理的。章丽华希望这个时候,黄老师能跟霞妹子见个面……章丽华就这样虚虚实实地想着,不知不觉天边已砸开了一道纤细的光。

 

8

观音菩萨生日那天,云门寺的香客很多。汪霞慢慢走向云门寺,很是踌躇。在不远处,汪霞看到云门寺外排着两行相对行乞的残疾人。他们有的歪着脖子,两条腿扛在肩上;有的双目失明,面目抽搐;有的缺胳膊少腿,衣衫褴褛……他们在地上磕头,痛苦地呻吟,甚至惨叫。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得到那些行色匆匆的香客们的关注,在他个人的破碗里,投下钱币。这样的情景实在令人恐怖,汪霞逃也似的跑开了。

跑得不算远,就有人叫住了她。汪霞惊魂未定,回头一看,是曾经的大学同班同学,徐莉莉。在徐莉莉身旁,有个清瘦的男人。他一身松松垮垮,浅淡色的着装,显得非常干净、清爽,透着潇洒而随性的气质。汪霞有些惊讶,冲他们微笑点头,看着他们兴冲冲向她走来。

我就知道汪霞会走这条路的,黄老师,我对了吧! 徐莉莉得意地说。

他们进了一家餐馆,餐馆虽小,但干净、别致。黄老师跟汪霞说:他这次到湘乡是来搜集一批画,到省城一家哥们儿开的艺术品拍卖行进行拍卖。湘乡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要是运气好,也许还能找到明、清时期的大家藏画呢。

最近还好吗?听说你想结婚?结婚可要慎重呀,一辈子的事……黄老师低头喝水时,目光锁在小白瓷杯上,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汪霞早就听徐莉莉说,黄老师已经离婚了。

汪霞沉沉地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想好了,命运抛出一张牌给我,我就接着。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牌局。你说,我还能有选择吗?

啊?黄亚宁看到汪霞那热烈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不禁莫名的,有一丝慌恐。

汪霞转而淡然地说:任何一个正常人,一个健康人,会要我吗?

汪霞啊,你莫这么讲……

老师,我现在什么都能想得开。其实,我觉得我跟李大伟很合适,什么农村的、城市的,有什么关系?我想离开这里,路总得走下去吧,就算是证明我还活着吧!

你信命吗?难道你就认命?黄亚宁有些挑衅地说。

汪霞摇摇头说:我们每个人都在和命运抗争,抗争的过程,其实也不过是被命运摆布的过程。

汪霞说完这话,冲黄亚宁一笑。

汪霞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怎么脸也不红!

老师的脸颊倒是早已通红。他看着汪霞在西下的光影里,像一朵娇美的玉兰花。黄亚宁有些恍惚,忙扭过脸去,看窗外的夕阳。天边正有道道霞光铺展,渲染着层层叠叠似飞浪般的云朵。

黄亚宁轻轻地说:你去农村也好,嫁人也好,可莫忘了书法,晓得不……

当黄亚宁转回头来,再将目光定在汪霞脸上时,不知怎的,突然从他们各自的内心,生出了悲凉,蓄得满满的。

徐莉莉又给汪霞端起了酒杯,杯沿贴到她的唇上。汪霞一饮而尽。

9

汪霞一个人呆在屋里,直到夜幕降临,一切声息随着日落西山而泯灭,时间一分一秒滴答而过。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悄然沁入汪霞僵硬的全身,关节被疼痛缠绕得越来越紧。汪霞大口大口喘着气,想让自己尽量松弛些。

一道长长的影子,从门边悄悄溜进来。迟疑一阵,才低头佝偻着身子挨坐在床沿。汪霞想跟他说说话,好冲淡这种尴尬。然而,她想到李大伟听不见,便只好仍旧呆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李大伟终于瞟了她一下。他这双眼睛虽然比黄老师的眼睛大,而且明亮,却缺乏黄老师那样的神采,既不显高深,也不显儒雅。

汪霞笑了笑,像冷香的味道。她慢慢地轻轻地把头靠向李大伟的肩头,李大伟却慌张地侧过身去,挪移到离汪霞远点的床头。他们俩对视良久,李大伟先把头扭了过去。许久,李大伟又回转过脸来,盯着汪霞了,汪霞却低下了头。

李大伟起身冲出了门外,汪霞跟在李大伟身后。

他们走出了院子,眼前是一块半亩不到的稻田,四周全是小山围绕。李大伟觉得心里发堵,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难过地嗷嗷大哭起来。汪霞忙用腿去蹭他抖动不止的肩膀,李大伟把手一撩,将汪霞硬生生地撩倒在地上。李大伟看她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坐起来,这才擦干一把眼泪,来扶汪霞。

层叠的峦山中,送来一股风。风带着暗哑的沙沙声,揉乱了汪霞的头发。汪霞不禁感到胸口一阵难受,扑到李大伟怀里,索性也哭了起来。这让李大伟很慌乱,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身子不停地晃动着。

新婚之夜,他们在床上坐了一宿。看到天色灰蒙亮,李大伟就一溜烟跑出了屋子。汪霞倒头躺在床上,听着李大伟在外边提木桶的声音,走路的声音;公公、婆婆起床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天渐渐泛白,汪霞却睡意蒙眬。

一阵尿急,汪霞从睡梦深处不得不抽身而出。汪霞翻身起了床,就犯了难。她走出屋子,正遇到公公,公公客气地对她说:起来啦!汪霞不好意思地笑笑,突兀地喊了声:爸爸早。公公笑了,说:这还早呢。汪霞红着脸跑开了。汪霞好不容易找到婆婆常湘梅,便赶忙叫道:妈,你,好哇。常湘梅正在用擦衣板起劲地搓衣服,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汪霞顾不上多说别的,就请求说:我要上厕所了。常湘梅说:那就上呀!她看了看汪霞,又说:噢,厕所在那。常湘梅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茅草房。汪霞仍站着不动。常湘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她起身擦了擦手,带着汪霞去了茅房。

这个儿媳妇什么都做不来,还要人伺候。难道就只能像一尊活菩萨那样,叫我们全家人供着?常湘梅想来想去,便跟汪霞说:你连给鸡施把米都做不得,就去看牛好吧。家里有一头公水牛,我家伟伢子喜欢它,喜欢得要死!你呢,只要跟着它就行了。莫让它吃地里的稻子,莫让它踩别人家的菜地。它会自己找草吃,到河里洗澡。你叫河边那些放牛的细伢子,帮你把水牛的背刷刷就好了。

尽管汪霞不乐意,但是婆婆发下话来,也不好不给她老人家面子。汪霞可从来没见过水牛,好个庞然大物,还正值壮年,很有些脾气。水牛见汪霞似乎是气不打一处来,反拧着一股劲。汪霞叫它从牛棚里出来,好半天了,它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动不动,反倒是在汪霞的一再催促下,摇头摆尾的,后退了几步。

汪霞只想着要在天黑前完事。她不知道水牛要吃多久的草,要走多少路才能到水边。水牛游到河里去,要是总也不上岸可怎么办。汪霞寻来寻去也找不见一根牛鞭,急得跑到牛屁股后头,想用脚踢它,可还没踢呢,自己的脸就先被牛尾巴重重地扇了一下。此刻,水牛倒是撒欢似的跑了出去。

汪霞忍着一脸火辣辣的疼痛,忙跑去追那畜生。

10

为了避免起夜,汪霞从不在晚上喝一口水。常湘梅有些察觉,向汪霞问起来。汪霞照实说了。原来,别说起夜的事,就连汪霞睡觉,衣服都没脱过。常湘梅哪肯由着他们这样下去呀。于是,她把李大伟从田里拉回家,在他们的新房里,拿出一只夜壶,在李大伟面前比划。汪霞面对他们母子,感到有说不出的别扭和慌张。常湘梅强拉住李大伟的手,去碰触汪霞的裤腰带。可是,无论常湘梅怎么费劲努力,李大伟就是不愿碰汪霞的任何地方。最后,李大伟干脆转身跑了。

常湘梅气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

这可怎办哟,这个不争气的蠢家伙,你要气死你老娘呀!

汪霞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直到公公闻声赶来,才把常湘梅从地上扶起。

自从常湘梅得知他们没有房事之后,就很不乐意再帮汪霞上厕所了,更别提给汪霞换身衣服。天还很热,汪霞都感到自己一身臭味了。她只好又跟常湘梅说:我得洗澡了。常湘梅却说:要洗澡找你老公去。

这当然是气话。这天,常湘梅不让李大伟到田里去干活了。常湘梅烧好水,盛到一只大木桶里。常湘梅将李大伟和汪霞一并锁在厨房——这里的农村人洗澡,男人常在天井,女人则在厨房。初秋时节,厨房还像夏天一样闷热得很。

汪霞蜷缩在角落里,李大伟一不小心就撞见了汪霞那双如泉井般幽深的眼睛。李大伟不敢直视这双眼睛,这眼神跟一般姑娘家不一样,既火辣辣,又冰冷刺骨。不知这一热一冷是怎么聚在一块儿的。

李大伟也害怕触碰她的身体。李大伟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小心给她解开衣扣,手却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汪霞木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汪霞小巧玲珑的身体,在充满水雾而昏暗的房间里渐渐显露。李大伟犹豫了好一阵,才从汪霞的背后,将她的内裤脱下。李大伟慌忙将目光瞥开,却仍不留神看到了她翘起的小臀。当李大伟实在不知如何解开汪霞的胸罩时,他又是害怕,又失去了耐心,便转身从厨房的窗户逃跑了。

常湘梅见儿子跑掉了,又气呼呼地骂起来,尽管她儿子什么也听不见。

到吃晚饭的时候,常湘梅端上一盆鸡汤,先给儿媳盛一大碗,一定要她喝完。吃过饭后,又给她泡奶粉喝,说是汪霞太瘦了,要多补补。汪霞喝了那么多汤汤水水,免不了要上厕所。家里有夜壶,倒是方便,可也要有人搭把手才行呀!

汪霞忍了大半宿,实在忍不住了。李大伟已经鼾声响亮,汪霞也不得不把他踹醒。汪霞抬脚把床头的灯线一扯,满屋子亮堂了。李大伟眯缝着眼,被强光照得身子一紧,睡意跑了大半。他看到汪霞从床上下来,把夜壶踢到床前,李大伟看明白了,却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才起身。李大伟撇过脸去帮汪霞脱裤子,可刚把裤子拉下,他又本能地回过脸来。李大伟正好看到了女人的私密处,不禁一怔,全身激灵。

汪霞解决完事儿,李大伟又过来给她拉上裤子,这回他没有把目光避开。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是自己的老婆,是他的,他有点,想那个。想到自己是个男人,李大伟长出了一股子劲,横在了丹田处,似乎就要燃起一团火。而这团火,即刻将“引爆”全身。于是,李大伟把汪霞抱上了床。

汪霞感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抵在她的下部,她立刻恐慌起来。那东西好不安分,火急火燎地碰撞着她那敏感脆弱的地方。她的身子不停地扭动,李大伟就用他那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抓住汪霞的两胯。汪霞感到硬生生的疼痛,这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害怕极了。汪霞拼命挣扎,却更加激起了李大伟的欲望。他找准了位置,一股作气,直奔目的地,汪霞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李大伟却是得寸进尺,拼命用力,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

11

汪云的到来,把汪霞乐坏了。当晚,汪霞就铺上姐姐带来的宣纸,开始写字。李大伟见过汪霞的书法作品,看她写字倒是头一回,张大嘴巴看得入神。不过,李大伟还格外注意到老婆的脸。那张小小的脸庞,在灯光下就像雕刻的瓷娃娃。刹那间,李大伟觉得自己的老婆很美。

汪霞要和初来乍到的三姐一起睡,李大伟明白是什么意思,知趣地在堂屋里胡乱睡了一晚。

汪云跟汪霞躺在床上聊了大半宿,汪云觉得霞妹子在这户农家,可真是受苦了。看看这农家院儿,一副穷酸相。她恨自己当初没能全力阻止妹妹这个懵懂的婚姻,当时她都已自顾不暇了,正在苦难的婚姻中挣扎。

现在好了,汪云离了婚,孩子跟爷爷、奶奶住。汪云一获自由,立刻就来找汪霞。汪云不能想象,汪霞面对一个聋哑人,又是个没文化的农家汉子,她如何能得到温暖,获得依靠。妹妹或许比自己还命苦,汪云的婚姻至少在开头还是甜蜜的,富足的生活就更不用说了。妹妹呢,可怜的妹妹呀!

汪云为汪霞一夜难眠,一些想法就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活跃起来。她下决心要打点好霞妹子的生活,霞妹子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现在亡羊补牢,应该还为时不晚!

汪霞的某种心情,似乎也蓄谋已久,伺机钻了出来,盘踞在心头。

是那个心里的洞,那个刺眼而漆黑的洞,那个令汪霞万般不解的洞。在那个洞里,汪霞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体内的血液如在沙漏中不止地滴落。

汪霞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开阔无际,如墨染的夜空。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跟着爷爷走进了云门寺……

12

汪霞已经在各种场所表演书法了,还挺叫座的。

汪云在后台,双手紧紧交握,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舞台上的汪霞。

汪霞站到了十米多高的移动舞台上,一身古装打扮。有风吹来,惹得汪霞的假发飘飞,空空的长袖扬起。汪霞吊了起来,双脚稍稍悬空,脚握笔杆,随着音乐响起,她就着脚下铺陈的宣纸,挥毫泼墨。

灯光是那么刺烈,紧追着汪霞孤独而瘦弱的身躯。几分钟的表演,感觉无比漫长。

台下的观众都是这座高档洗浴城的顾客,他们洗了淋浴,蒸完桑拿,进行了全身按摩,裹着肥大的浴袍,穿着大号的拖鞋,吃过自助餐,便来到这里观看节目。

人们坐在半躺式的宽大沙发椅上,点些饮料、果盘、零食之类,叫上足底按摩或美甲。节目看到兴头上,便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把塑料拍手,“噼噼啪啪”地摇起来。每当汪霞写完一幅字,这样的声音就会响起;每当汪霞换一种姿势写字,也同样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一直很热烈,直到汪霞表演完毕。这时候,常有人跑上舞台给汪霞献花,汪云便上台替汪霞接过这些花。汪霞的字被当场拍卖,主持人并不需要费多少口舌。

如此热烈的气氛,并没能填补汪霞内心的那个洞。那个洞仿佛变得更大了,更不安了,甚至更加狂躁了。汪霞感觉自己对此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反而像变成了一个可恶的“旁观者”,除了发些牢骚以作发泄之外,只能一如既往。甚至为了赚更多的钱,她不再有精力干别的了,只能全心全意拼命排演节目。

日子毕竟要比三年前好过多了。三年前,汪霞和汪云刚刚出来闯荡,她们在省城无数条大街小巷摆过地摊。汪霞每次写字的时候,都有人围观,却一幅字也卖不出去。有些人甚至以为她们是乞丐,匆匆丢下几个硬币就走了。

她们租住的是最破的房子,吃的只有方便面。下雨的季节,俩姐妹只能呆在凄清的房间里。铁丝护窗划破了外边的街景,冷雨时不时漂进来,就像涌来的一行清泪。

不过,汪霞呆在家里,总能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看书、背字帖,画点小写意,或是临摹,搞点小创作。汪霞考虑到节约,很久不碰宣纸了,只在毛边纸上写写画画。

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汪云也把汪霞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没让汪霞生一场病,连感冒都没得过。汪云把袋装的方便面煮好,除了方便面原配的佐料,还额外加了榨菜、剁辣椒、烫好的青菜,有时还会有荷包蛋。碗里红红绿绿,真是好看。汪云把面搅动得香味鼻扑,送到汪霞的嘴边。

天越来越冷了,俩姐妹挤坐在床上,捂严实被子,听着雨声。汪云往汪霞身上凑了凑,说:这些文言文真像天书,每个字我都差不多认得,可它们一组合起来,我就全搞不懂了!

汪霞说:文言文也是一种语言,需要每天看,不断熟悉那里面的语境,多看就明白了。

汪云撅着嘴说:爷爷就是偏心,当年只教你。

那时候你们都喜欢在外头疯嘛,只有我陪着爷爷,爷爷才教我的呀!

什么嘛,当时我也在呀,我是你的陪读嘛!

你这个陪读呀,成天拿着小镜子照自己,一照就没个完了。

呵呵,谁叫我当年长得太漂亮呢,哎呀,没办法嘛!

汪云和汪霞在被窝里笑作一团。汪霞说:哼,我看哪,那片小镜子是照妖镜呢……

窗外滴答着雨水,渗透着寒凉,在夜渐深处,冷清得几近凝冻。而这俩姐妹在灯光下的莺声细语,却像一团微火,虽有些颤悠悠的,却不曾间断过。

她们坚持着,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汪霞并没有过多的伤感,因为她还有个家,有老公在等着她。

有时候,她会在梦里梦见李大伟,定格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也许是受了李大伟的影响,汪霞现在的梦里几乎没有声音。即使梦到爷爷,梦到黄亚宁,他们在汪霞的梦里也一律不说话,甚至还给她打手语。

就在汪霞和汪云都感到难以支撑的时候,一个明媚的下午,她们又摆起了地摊。一个中年男子在她们跟前,呆了很长时间。他看完汪霞写了好几幅字后,便说:想不想参加我们的表演队呀?

这个中年男子是个演出经纪人,带着一帮形形色色的艺人。他熟悉省城里所有的娱乐场所,清楚什么娱乐场所适合什么样的艺人去表演。他分派这些人去那些娱乐中心串场子,然后定期拿提成。汪霞一言不发,只由汪云跟这个经纪人交涉。

她们被带到了洗浴中心,经纪人还亲自给汪霞定制了几套行头,在不同的场所穿不同的服装。然后,简单交代了一些表演的要领。汪霞第一次登台,并不怯场。经纪人刚开始还在台下看,他发现汪霞是个天生的演员,便不再担心了。以后,他只需打电话联系汪云,分派她们去这个餐馆、那个夜总会便可。

这天,汪霞在洗浴中心的舞台上刚刚表演完,回到后台补补妆,还要再返台。返回台上,站在主持人身旁,由主持人将汪霞刚写下的书法当场拍卖。每到这个时刻,汪霞总感到是种煎熬。汪霞的目光,散落在台下黑压压一片的观众中。所有的吆喝、叫喊如同万箭穿心!

这一场终于结束了,这一晚也终于结束了。这种表演,汪霞已经厌倦透顶。这时,汪霞听到汪云兴奋地喊道:霞妹子,你看哪个来了。

汪霞一看,都不敢相信,竟会在这里见到黄亚宁。

老师没怎么变,还是身着淡雅的休闲装、头戴鸭舌帽的瘦削男人。

老师,你怎么来了?汪霞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合适。

黄亚宁没有直接回答她,只说:怎么样,咱们好不容易见回面,你不打算请老师吃个宵夜什么的?

汪霞连连点头,叫汪云安排。

黄亚宁最近为一家客商画了一组酒店装饰画,客商礼节性地请他来洗浴中心放松放松。当然,请的不只他一个,老板还有一些商业上的朋友。当黄亚宁看到舞台上的汪霞后,就跟请他的东家告辞,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来找汪霞。

三个人在一家小茶楼里坐下,汪霞在亮堂的灯光下,才发现黄老师比以前更瘦,肤色是冷冷的白。

老师还是那么优雅,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握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老师轻叹道:真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见到你。话音刚落,汪霞的脸就红了。黄亚宁看在眼里,转又说到自己:我嘛,最近的一单活儿已经完成了,等结完账,我就去岳麓山。我很想清清静静地好好画一段时间的画。反正学校那头,还是没什么事可做。

黄亚宁感觉自己正在一种低回的心绪里,寻找着一个小小的可以透气的窗子。他问汪霞:今后有什么打算?舞台表演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汪霞呀,黄亚宁见汪霞仍低头沉默,进一步说:书法可不是表演艺术。书法就是写字,没那么花哨。字本身就是一种展示,是书者自己的写照。书法之美的核心和力量,在于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汪霞啊,要开创属于你自己的书法艺术了。你要相信自己,相信书法。

黄亚宁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些在书法上颇有造诣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把自己的潜质发挥到了极致,极致才能成就美。而你的字呢,我现在连其中的真诚都看不到了。你仍旧是在模仿,而且是刻意的模仿,谄媚的模仿,急功近利的模仿,心浮气燥,毫无定性的模仿。你明明软弱,可你的字却偏偏要表现坚强;你明明犹豫,可你的字却偏偏要表现果断;你明明心猿意马,可你的字却偏偏要表现收敛专注……这样下去,你会彻底丢失自我的,因为你在不断对自己撒谎!

黄亚宁最后长叹一声,苦涩地说:很多人都有成功的潜质,都有忘我成就艺术的本能。可是,要到达艺术的彼岸,简直就像海市蜃楼,可遇而不可求。道路是那么漫长,又充满了无数诱惑、无数陷阱、无数艰难困苦。这些都会迷住人的心窍,走失人的灵魂,真是不幸啊!唯一能解救的办法,就是要用心倾听来自于你自己心底深处的真实声音。

13

汪霞的节目被人取代了。

代替汪霞的,是个留长须的小老头。他连唱带打,翻跟斗,劈叉,再加上写字。

汪霞倒是心甘情愿地退出。不过,在退出时,汪霞多了句嘴,说那老头的字太难看了,最好别去拍卖,不要害人。经纪人嬉笑道:人家不是冲他的字来的,你的字,也是。

回到歇马村,李大伟在村口接她。汪霞一见到他,紧绷难受的心情一下子松动了。李大伟这次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他比以前成熟多了,还大大方方地走到汪云面前,把她身上的背包背到自己肩上。

一路走着,虽然无话,李大伟却时不时瞅着汪霞,眼里全是幸福的笑。汪霞的心尖儿泛起酸楚,望向远处,仿佛以前从未觉得这里是如此美丽,如此亲切。

半夜,汪霞从万籁俱寂中惊醒。刚才,汪霞在墨黑中看见了黄老师如浮雕般的脸。他的表情时而高兴,时而忧伤,时而严肃,时而戏谑。但是,黄老师长久地缄默,让汪霞焦虑不安。

汪霞和汪云一同去岳麓山,看望黄老师。她们在山上转了大半天,才找到黄亚宁的住处。

正值初秋,灰白色的平房前有一棵千年的罗汉松。罗汉松虬枝曲干,蓊郁青葱。即将西下的阳光,从翠绿欲滴的叶片间透射出来,喷出万道光辉。

汪霞欣悦一笑,几乎是一阵小跑,来到屋门前。汪云去敲门时,也是满心欢喜。

敲了半天,门内没有任何动静。阳光在一点点消逝,天色由灿烂的金黄,转向深沉的幽深。汪霞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姐妹俩呆站在门前,看着这山野的景,听着终年不涸的山涧泉水叮咚。一个农妇,手里拿着一捆刚从地里摘的还沾满泥的青菜走来。汪云一下子意识到,她可能是这房子的主人。于是,她问那农妇:请问你啰,这里是不是有个叫黄亚宁的人呀?画画的。

那农妇忙点头,说:晓得,他租过我的房子,刚走没几天。

走了?汪霞不免失落。

老师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呢?害得我们白跑一趟。汪云有些埋怨。

农妇看她们一脸倦容,便请她们进屋吃茶。她带汪霞、汪云进了黄亚宁曾住过的房间,房子还没收拾,到处都可以看到黄老师留下的东西。几支未洗的画笔,一碟颜料干巴的调色盘,还有军绿色的画夹。床边的墙上用图钉钉了几张水彩画和素描,到处都有黄老师的随手涂鸦。有些画笔法简约,有些画妙趣横生,有些画随意潇洒,有些画精致玩味。不过,这些都还不是真正的作品,只是草图和习作。

汪霞仿佛看到深夜里老师躺在床上,却还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一会儿起身,调着颜料,就在床上作画,画到天蒙蒙亮。也许他会小睡,一觉醒来,便可见昨夜的灵感之作。他会审视一番,思量一阵。或许等不及吃早饭,就铺开纸张开始真正的创作。老师的笔端是否抵达心灵深处了?他的心灵之光到底在哪里闪烁?黄老师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他找到了自己的艺术归宿了吗?

汪霞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离开了岳麓山。三个月后,汪霞再赴长沙,见到的只是黄亚宁的骨灰盒。

原来那天,黄亚宁急忙回到长沙市内,是因为腹部剧痛。他以为只不过是肠炎。可是,他一住进医院,就没办法再从病床上下来。接下来的病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已经是直肠癌晚期了。

汪霞满怀悲痛,从长沙返回歇马村之前,先回了趟娘家,又去了云门寺。

跨进殿堂,汪霞一直低着头,却能感受到黄橙橙跳跃的色彩,仿佛晕染了整个空间。佛幔如倒垂下来的密林,高香腾起白灰色的烟尘,极力飘抵朱红色的大圆柱。汪霞跪在金色的蒲团上,将头一栽,额头磕得生响。时间似乎在拉长,刹那的延绵将那分秒变成了千年。

失去不会叫汪霞难过。她失去了双手……失去了亲爱的爷爷……失去了她的大学生涯……失去了城里人的生活……失去了她最珍贵的理想:对书法的追求和创作的灵感……而现在,她又失去了黄老师……

汪霞的热泪一颗颗地掉落在地上。

爷爷的话语在耳畔回荡。千手观音被鬼索取了她原本美好的双手,却从两肋间长出了无数双手……莫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佛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而你的心靠拢佛时,你眼前的世界就会改变……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唱经,轻轻的,悠悠的,一个节奏,一个声调,反复吟唱。

汪霞在泪光里,望见千手挥舞的观音。

她依旧润腮含笑,容纳了千般仁爱。那伸展的千手,平和安详,却处处闪耀着灵光,流动着暖意。

回到家,汪霞只顾忘情地写字,写了整整一宿,没有停歇。

每一笔,每一画,都从汪霞的心灵深处迸涌而出。像流云般缥缈,又如福音般安乐。这便成就了她的“汪霞体”。

她感到狭小的屋内就是她大千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她永远的天堂。

“汪霞体”异常地平和,却孕育着惊天动地的力量……“汪霞体”异常地简单,却孕育着深远的精髓……“汪霞体”异常地淡定,却孕育着源源不断的暖流……“汪霞体”异常地有限,却孕育着无穷无尽的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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