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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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条狗

作家:陈光中

 

如今城里的狗比农村还多,过的也是神仙般的日子。看见那些身穿厚马甲、肩披花围脖、嘴戴白口罩、足登小棉靴、烫着爆炸式发型、染着五彩缤纷毛色,被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小家伙们肆无忌惮地在街头公园的草丛里撒欢,我总有些疑惑:这些古怪精灵居然也是狗啊?

每当此时,我脑海中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难忘的形象:那是我曾经养过的一条狗。

不知为什么,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居然还清楚记得一个很微不足道的情节。机械化工队的一个朋友帮我找了一条小狗,让我到两公里外的李家村车站去取。借午休的时间,我匆匆跑去,取了狗又匆匆赶回工区。

那狗比我希望的要小得多:出生才一个多月。这么小的狗,我担心能不能养得活。它还不知道自己从此已经离开老妈独自远行了,一路上始终缩在我的肘弯里呼呼大睡,满身蓬乱的黄毛在阳光下显得金灿灿的,倒也漂亮,只是睡姿实在难看,挂着长长的两道鼻涕,一呼气就从鼻孔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快到工区的时候它醒了,半闭着眼睛毫不顾忌地扭头一蹭,两道鼻涕就全抹到了我那汗涔涔的背心上。接着,小脑袋四处乱拱,喉咙里还撒娇似的叽叽哼着。我知道,它饿了。

我弯起食指,不轻不重地弹了它一个“脑奔儿”:“小子!等着跟我吃苦吧!”

它突然安静下来,抬头凝视着我。那是一双清澈无瑕的小眼睛,我心中不禁一动。我想,它一定永远记住了我对它说的这第一句话。因为我分明感到,从那一刻起,它就把我当成它唯一的家人了。

一条狗也应当有个名字,这是养活它的第一件事情。不过,还没容我想出什么诸如“赛虎”“大龙”之类虽然俗气却还算响亮的字号,多嘴的工友已经开始叫它“赛里姆”了——前不久分局电影队刚来慰问过,放了个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赛里姆”是电影中的一个人物。那年月看场电影不容易,赛里姆这名字挺有个性,所以电影演过好多天了,大家印象最深的还是“赛里姆”。

不过,我和狗都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讨厌赛里姆。那家伙是个卖身投靠法西斯的叛徒,我咋能养个叛徒呢!

狗也不喜欢赛里姆。它生下来就是个农村娃,对洋玩意儿不感兴趣。

所以,尽管工区的人们一个劲地“赛里姆赛里姆”,它从不为之所动。而让这“赛里姆”一搅和,我的思路中断,再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了,索性不给它起名字,就靠吹口哨呼唤得了。

所以,我的这条狗终生没名字。顶多,我有时候会大叫一声:“狗!”那效果跟吹口哨是一样的。

不过,如今要写这篇文章了,没有名字总是有些别扭。没办法,还是借用一下“赛里姆”吧,不管喜不喜欢,毕竟这是它的“曾用名”。

我不知道赛里姆是如何熬过最初那段艰苦时光的,因为我没什么东西可以喂它。

那时候,人的地位高低,可以用一个最简单的标准衡量:粮食定量。定量越低,层次反而越高。城里的干部,一个月的定量是27斤,而我们养路工每月则有43斤,因为我们是铁路行业中最累最苦的工种之一!只有装卸工的定量比我们还要多,高达63斤。尽管人家形容养路工“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劳改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修铁路的”,但我还是很庆幸当初招工的时候自己没有被选为装卸工──看他们灰头土脸地扛着二百斤的大麻包哼着号子在窄长的跳板上一步一颤往上蹭的模样,我得老实承认自己没能耐吃那份儿让人羡慕的粮食定量。

说来43斤纯粮不少:平均每天有一斤四两呢,比在陕北插队的时候已经强似九天之上了。但我们的活路实在是累,要是敞开肚皮吃的话,一顿就能吃完一天的口粮!没办法,只有把腰带勒紧些,熬着。

可怜赛里姆小小年纪还只有吃奶的能耐,却连一点残汤剩饭都不能保证顿顿有份儿。没办法,它也只有熬着。

我们每天开饭的时候是赛里姆最痛苦的时光。由于怕它把跳蚤带进屋,我决不允许它迈进门槛半步。在尝过数十次皮肉之苦之后,它已经学会了老老实实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啃馒头。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对它刺激最大,因为那意味着我的进餐已经接近尾声了。此时的赛里姆心急如焚,时而趴下时而起立,嘴里不断发出种种怪声:从哼哼唧唧到呜哩呜哩,伴和着它那饥肠辘辘的小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竭尽全力试图引起我的注意。

如果它运气好,我会想到留下一两块馒头皮,蘸上剩菜汤往空中一扔,赛里姆立即腾空跃起,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吧唧”一口便把饭食吞进肚里。可我往往在狼吞虎咽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的时候才想起这小倒霉蛋儿。没办法,只好往剩菜汤里再掺点热水,倒到属于它的那只破碗里。赛里姆倒不挑剔,甭管干的稀的,吧唧吧唧吃得很香。它还有一个大优点:吃多吃少从不抱怨,完事儿了舔着嘴唇忠心耿耿地跟在我身后,我去哪儿它去哪儿,整个一个小跟屁虫!

按理说靠这点残汤剩水能活命真是奇迹,可赛里姆居然就创造了这么个惊人的奇迹!我始终纳闷这小家伙有什么招数竟能久饿不死,直到过了很久才发现奥秘所在。这里卖个关子,暂且按下不表。

闲话少述。转眼几个月过去,赛里姆身量见长,从初来时像个不足两拃长的小板凳猛然变成一个三尺高的大汉子了。乱哄哄的乳毛褪尽,换了一身黄里透黑厚实绵绒的长毛;凸胸细腰,四腿修长,目光炯炯,吼声雄浑,是个挺威风的漂亮家伙。

然而,赛里姆毕竟出身贫寒,是条来路不明的杂种土狗。最影响其光辉形象的,是那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一天到晚总是丧气地耷拉着,看着真不顺眼。我最欣赏的是在电影里见过的那种警犬,两耳高耸,尾巴倒卷,好不精神。

有老工人教我一招,说只要把狗的耳朵尾巴剪去一截,力见奇效。道理很简单,因为怕疼怕流血,狗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倒卷尾巴,时间一长,就养成习惯了。不过,这“整容手术”必须早做,等狗大起来就不灵了。

可我本来就是个见血就晕的胆小鬼,再加上看到赛里姆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实在不忍下此毒手。如此一天天拖下来,眼看就要过了“整容”的最佳时间阶段了,一个意外的契机,使我终于突下狠心,因为再不下手,只怕赛里姆难逃一死了!

前面没有交代:赛里姆是我养的第四条狗。

我们工区的工人曾经养过许多条狗,没有一条活过半年,原因就在于工区小院离铁路太近了:出院门两米就是轨道,晚上一过火车,躺在屋里的床上只震得上下牙床咯咯直响。刚来工区的那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后来慢慢习惯了,任它天摇地动山呼海啸,我自安然酣睡。

铁路离得近还不说,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大拐弯。我们工区的小院在一条壕子口上,有山崖遮挡,再加上铁路拐弯,火车来了根本听不着看不见。尽管壕子里有个鸣笛标,火车必须提前鸣笛示警,但谁都有个麻痹大意的时候,这一麻痹大意就得丢性命。我在工区三年,眼看着家门口撞死过好几个人。

按说狗比人机灵,没事儿不会往车头上撞,问题出在嘴馋。每天来往许多客车,在轨道上留下许多抛洒物,垃圾屎尿不说,还有不少馒头烙饼之类的食物。那可都是好东西,甭说狗了,人都馋啊!有一次工长捡了两个包子,掂了几下总舍不得扔,为了讲卫生,掰开皮把馅儿抠出来吃了,说:“还是肉馅儿的呢,香!”别看其他人都说他嘴馋不嫌恶心,可说归说,人人都在暗暗咽口水呢!

对于工区里的狗来说,这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两条铁轨是不折不扣的死亡线,嘴馋的狗们前仆后继一条接一条在巨大的车轮下面命丧黄泉。所以,我们工区养不成狗。

可我真想养条狗。

养路工的日子,太辛苦,太寂寞,太孤独,太需要寻找一点精神上的慰藉,太需要有个什么实体可供发泄发泄。狗好。在它面前你永远伟大永远正确,骂不还口打不还爪,不会勾心斗角惹是生非,更不会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抓住你的一点小把柄去向谁打小报告邀功请赏。狗真好!

可惜,我养过的那三条狗都没活过半年。

人都说“事不过三”,对排行第四的赛里姆我满怀希望。

当然,它毕竟是条狗,不是什么先知先觉晓得趋吉避凶的天才,更不是怀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类高尚情操的圣贤。为了管住它那张见什么都想吃的馋嘴,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小的时候,一块高过门槛半尺的木板就能把它拦在院中,可长大以后就不好办了,甭说木板,连院墙都挡它不住。没辙,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狠狠打!只要发现它敢偷偷往铁路上跑,拉回来就是一顿狠揍!赛里姆是条实心眼儿的狗,挨打也不敢跑,只敢扯着嗓子哀嚎;后来连哀嚎也不行了,因为工长批评我说,赛里姆的尖叫把家属院里好几个老太太刺激得心脏病都要犯了。我一生气,找绳子把狗嘴捆起来揍得它连放屁都不敢带响了!

可狗就是狗,记吃不记打。

没办法了,是赛里姆自己逼得我必须下狠手了!

我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剪刀。

那天下工回来,远远望见工区门口的铁道线上有个小小的黄色身影,正在鬼鬼祟祟地东嗅西嗅。赛里姆的眼睛比我尖,转瞬间哧溜一下就不见了。等我进了工区,只见它正故作镇静地趴在树阴下,一脸无辜的样子,冲着我谄媚地轻摇尾巴。

我扔下肩上的工具,进屋取了剪刀,出门一把揪住赛里姆的脖领子,几步就到了铁路边上。毫不客气地把它的鼻子摁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钢轨上,大喝道:“狗东西,看你还敢上铁路!”

赛里姆已知大势不妙,吓得浑身瘫软,只有一条尾巴还在下意识地乱摇。我本来尚有些心软气馁,此刻见到它那不知好歹的尾巴仍不安分,立时恶向胆边生,腾出手来揪住尾巴用力便是一剪。只听赛里姆“嗷”地狂叫一声,拚尽全力一挣,箭一般射了出去,甩了我一脸狗血。

整整一天一夜,赛里姆不见踪影,我心里倒十分不安起来。直到第二天下工回来,才发现它已经老老实实地蹲在门口等着了,尽管眼睛里一副哀怨的神情,却还是温顺地迎上来冲我摇了摇尾巴──那尾巴居然真的向上卷起来了!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这一次“整容兼教育”的行动并未取得预期效果。首先,那尾巴只卷了几天,待伤口痊愈,便又耷拉下来了;其次,狗就是狗,记吃不记打,一有机会,还是忍不住要溜到铁路上去。

老工人帮我总结,剪尾不成功的原因是我下手不狠,才剪了个尾巴尖尖。要想取得效果,只有再剪。

没办法,为了赛里姆的生命健康和漂亮容颜,只有继续剪!

我痛下决心:上一次铁路剪狗日的一次,直到它永远不敢再接近那两条死亡线为止!

任何摧残都难以遏制赛里姆对铁路线的感情,它的“整容兼教育”共进行了7 次。每一次的过程都是大同小异:拉上铁路,把鼻子摁到钢轨上,严加呵斥教训,然后是狠心用力一剪刀!

剪尾巴的效果最显著,剪完第二次,尾巴就永久性地卷起来了。左耳朵剪了三次,终于也很威风地竖起来了。右耳朵则不太成功,最后一次我下手其实挺狠的,痛得它连嗓子都叫哑了。可那耳朵似乎对地心引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总是顽固地耷拉着。

看它血流满面的惨样儿,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第八次动剪刀。那天,我用从工区卫生箱里偷出来的纱布给它包扎好耳朵后痛心地对它说:“狗东西我是为你好啊!你就不能改了你那要命的毛病吗?”

赛里姆也很痛心地望着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它那毛茸茸卷得很漂亮的尾巴。

我俩对望了半天,最后是我彻底泄气了,弯起手指狠狠给了它一个大“脑奔儿”:“算了,你爱改不改吧。爱死爱活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反正不受那个罪了!”

没想到,几天后,出大事了。

那天我们在离工区不远的地方施工,遥遥听见火车鸣笛的声音,工长连忙招呼大家下道避车。下到路肩后,我无意间回望了一眼,突然发现赛里姆正在工区门口的铁道上徘徊。它也许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居然忘了躲避我的监视,只顾低头用力撕扯着。我气急了,唿哨一声,提醒它注意。它踌躇了一下,似乎还舍不得放弃猎物。转眼间,壕子口便冒出一个庞大的火车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赛里姆冲来。它一下慌了,撒丫子就跑,急忙中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如果眼快腿急向轨道外面一跳,也许还能逃过一劫,谁料它竟顺着铁道狂奔起来。可那四条小腿倒腾得再快,怎能比过车轮的速度,刹那间机车的排障器就撞上了赛里姆的屁股,只见它像一块石头腾空飞出几十米,肉饼似的拍到地面上!

当我跑到跟前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它居然还有一丝气息。赛里姆没有当场毙命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它狂奔的方向与列车一致,抵消了一些撞击的力度;其二,幸亏是在弯道上,列车顺轨道转弯,赛里姆则沿切线方向飞出,否则若是落在道心里,早就被碾成肉泥了。

赛里姆那上卷的大尾巴也发挥了一定的保护作用。由于着力点在屁股上,有尾巴一垫,居然未受外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流血的地方。但内伤显然极为严重,我拾起它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提起来一个泄里咣当的烂口袋,所以只能用个“拾”字──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只有半天才勉强忽扇一下的鼻孔,说明它还没有断气。

所有的人都摇头,说这狗万万活不成了。我仍舍不得,抱着它回了工区。它一路屎尿,搞得我满身肮脏,我也顾不得那些,把它放回宿舍外的墙脚。这鬼东西挺有自理能力,前几天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块破草垫子,给自己弄了个小窝。我对它说:“要死你也死在自己家里吧!”

那几天对我来说十分漫长。

第一天下工回来,我赶紧跑到赛里姆那里看看它怎么样了。让人心寒的是,它躺着的姿势和早上一模一样,连根毛儿都没挪地方。我想方设法给它弄了不少好吃的,上工前放在它嘴边:有早餐省下的半个馒头,在铁路边捡的两块鸡骨头,还有小半个鸡蛋──那是我以十斤粮票顶九个的代价从邻村老乡那里换的,煮熟后本打算给赛里姆留个整的,忍不住我自己馋,吃了大半个。可它一点儿都没动,就连那半盆清水也一口没喝。我以为它死了,伸手一摸,它身上还是温的,鼻子里仍有气息,而且屁股后面又是一大摊屎尿──也不知这家伙肚子里哪儿来那么多废物。

第二天、第三天,仍然看不出它有任何恢复的迹象,对我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

第四天,我半宿没睡。变天了,气温很低,赛里姆露宿墙脚,只怕要冻死了。天刚亮,我就赶紧跑去看看,只见它仍然是原来的姿势,侧身平摊在地上。我提心吊胆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感觉有些热气,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了。我顺手胡撸着它那蓬乱的杂毛,突然呆住了:赛里姆居然慢慢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手心!我的眼睛猛地湿润了。

这狗东西,看来死不了啦!

从第四天开始,赛里姆能勉强喝些水了;一周后,它已经可以朝我轻轻地摇尾巴了;过了半个月,它终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

大难不死的赛里姆居然没有留下任何残疾,很快就恢复了生气勃勃的天性,但它从此以后再没有靠近铁轨半步,至多,只是在路肩上溜达溜达。它还落下一个毛病:只要看见火车,如同打了兴奋剂似的,在路肩上顺着火车开行的方向没命地狂奔。很快,过往列车的司机都知道沿线一个养路工区有条爱跟火车赛跑的黄狗,所有的列车每次经过工区门口都不由自主地狂拉汽笛,赛里姆不负众望,只要在工区附近,每次都要玩命地跟火车赛上一段。那场面十分滑稽:巨大的火车头一路狂鸣,下面路肩上是一条四蹄腾空闷头飞奔的傻狗。赛里姆当然跑不过火车,直到整列火车从它身边疾驰而过消失在远方之后很久,它才无奈地停下脚步,恨恨地狂叫上好大一阵子,然后喘着粗气蹒跚返回。

回想起来,赛里姆给我和我的工友们带来很多乐趣。它的性格极其温顺,只要是工区里的人,谁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它,而它似乎是个天生的被虐狂,横遭蹂躏却从不反抗。比如工间休息的时候,有人对正在附近溜达的赛里姆大喝一声:“过来!”它便老老实实跑过去。那人再喝一声:“张嘴!”它便听话地大大张开嘴巴。那人迅速地把一样东西塞到它嘴巴里,捏住狗嘴喝道:“不许动唤!”谁也想不到,塞到赛里姆嘴里的居然是一条冰凉滑腻活蹦乱跳的活蛤蟆,赛里姆恶心得涕泪交流直打嗝,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直到那人大笑着撒手,它才忍气吞声一路小跑找个安全的地方把那四爪乱弹的蛤蟆吐出来。

受这种恶作剧的熏陶,赛里姆也时常要搞一些小小的报复。每天晚上工区全体职工都要集中进行政治学习,赛里姆自然也不能缺席,总是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拱拱这个人的膝盖,啃啃那个人的裤脚。乘人不备,它会偷偷咬开某人的鞋带。散会的时候那人往往让鞋带绊个大跟头,当要找赛里姆算账的时候,它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正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幸灾乐祸地窃笑呢!

赛里姆是个爱憎分明的家伙,对穿破工作服的铁路工人百依百顺,对我们这些说北京话的知青忠心耿耿,而对附近的农民永远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尽管有时他们的穿着比我们还干净整洁像模像样、也能不时模仿着说一些不太蹩脚的普通话,赛里姆却似长了一双火眼金睛,总能明察秋毫。附近的农民最怕进我们工区的院子,他们都知道这儿有一条专门欺负农民的恶狗。

也许是经常受人捉弄的缘故,赛里姆也学会了许多捉弄人的花招。那次邻村的生产队长来工区找工长,离老远就大呼小叫:“拴住狗哇!”

作为狗的主人,我自然有责任保证来客的安全。但我知道赛里姆顶多只会搞些恶作剧,绝对没有胆量伤人,便大声回答:“放心。没事儿的!”

队长战战兢兢走进院子,见赛里姆老老实实卧在墙脚打盹,连眼皮也懒得抬,方才有些放心。他哪里知道赛里姆使的是“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战术,等队长进到院子深处,赛里姆突然起身,一声不吭旋风一般直扑队长的小腿肚子而去。

队长显然知道“不叫的狗最爱咬人”的古训,看见赛里姆凶狠异常的架势,立时吓得魂飞天外。可他的后路已被切断,无处可逃,只能竭尽全力原地蹦高:“我的妈呀!快拉住狗啊!”赛里姆仍是一声不吭,一张大嘴只管朝对方的腿肚子上招呼,那阵势的确极其恐怖。

我不着急,因为我心里有底。经过我的长期皮肉教育,赛里姆打死也不敢真的下嘴,尽管它那两排白森森的獠牙上下相击不断发出“咔咔”的骇人巨响,却始终与对方的脚后跟保持两厘米以上的距离。这队长经常指使村民与我们工区搞些小摩擦,大家也乐得让他练练原地跳高。直到工长从工区办公室里出来,忍住笑喝道:“狗东西,快滚!”赛里姆才装出一副积极性备受打击的委屈模样,颠着小碎步跑回它的角落里去了。

队长气急败坏,连办公室也不进了。为了随时能够逃跑,拉着工长躲到院门外面说话:“我就是为这狗来的。俺村里多少人告状哩,你工区的狗偷鸡吃哩!”

工长有些惊讶:“这狗挺老实啊。不会吧?”

“啥不会!人家屋里刚孵出一二十个鸡娃,几天工夫就让这贼娃子吃得剩五六只了!”

听说赛里姆在外面惹了祸,工长有些不高兴,指着我说:“那是他的狗,你找他说去!”

我也不高兴。赛里姆平时挺乖的,没见它往回叼过什么猎物;它那狗窝也很干净,从没有过鸡毛鸡骨头之类的东西,咋就成了贼娃子!我说:“队长,是不是搞错了?村里狗多着呢……”

“人家认得真真儿的,就是你这贼娃子!”

让人指着鼻子骂贼,我更不高兴了,说话就有些发狠:“这么着吧。下次再看见有狗偷鸡,甭管是不是这条狗,当场打死!这总行了吧?”

话说到这地步,队长也没办法了,也发着狠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打死了可别跟俺们矫情!”

我说:“打!打死不偿命!狗肉狗皮都归你!”

赛里姆显然知道我们正在讨论有关它的事情。说实话,看着它那故作天真却暗含诡诈的嘴脸,我反倒有些狐疑。

没多久,赛里姆就自己证实了队长的指控并非无端诽谤。

那段时间几个巡道工轮流歇班,工长经常派我替班。巡道这活儿也好也不好。好处是比养路工抡大镐轻松不少,不过是背着工具包走几十里路而已;缺点是责任重大零碎活儿也太多,除了要在行进中随时检查线路、抽空拔除分管地段的杂草,还得掌握好时间准时赶到交接点,与两端相邻工区的巡道工交换路牌──那路牌是从遥远的连云港通过一个个巡道工依次传递,直到抵达陇海铁路的最西端,然后再掉头向东折返,几十年来都是这么个规矩,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每次巡道我都得带上赛里姆:白天免得途中寂寞,晚上当然是为了壮胆。不过赛里姆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总是亦步亦趋,而是大有自由主义泛滥的倾向,动不动就窜到路基旁边的玉米地里撒欢去了。我也不管它,要是觉得看不见它的影子时间长了有些不放心,只要一声唿哨,很快就会看见田野里的玉米棵子一溜儿乱响,赛里姆顶着一脑门子乱草呼哧呼哧地窜了回来。

这次有些反常。我正在路肩上拔草的时候,赛里姆居然未经呼唤自己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个大家伙,显得十分费劲。它吃力地爬上路肩,把那东西往我脚下一放,吓得我腿一软差点坐了个屁股墩:它居然叼回来一头足有七八斤重的小猪崽!那猪崽满头血污,刚刚断气。不知是哪家农民没关好栅栏门,让这不知好歹的倒霉蛋溜出来,居然撞到了赛里姆的大嘴上!

这事儿要是让农民发现了还了得!赔钱是小事,还不得把工区闹翻天!

可赛里姆浑然不知自己闯下了惊天大祸,还沉浸在狩猎成功的喜悦之中,冲着我狂摇尾巴,那意思显然是:瞧俺多能耐、多仁义,打了这么个大家伙也没自己独闷儿,紧着给您上贡来了,您还不好好表扬表扬俺!

我根本来不及搭理它,急着四处瞭望。还好,时近晌午,遍野无人。我赶紧提起那小死猪,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来远远地扔到玉米地里,然后赶紧收拾工具逃离现场。

赛里姆还不识相,不明白我为啥如此糟践宝物,难免又气又恼。我狠狠踹了它一脚:“老实点!快走!”它不情愿地跟着我过来,边跑边还不时回头。

我一下子跑出去了至少一公里,才敢停下来歇口气。赛里姆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看见它那满脸沮丧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抡圆了巴掌就是一个大嘴巴,没等它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揍。

这是赛里姆有生以来挨过的最厉害的一顿打,最让它感到委屈的是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受此虐待。它那狗脑子当然想不通:好不容易搞了个大猎物,还上赶着给主人上贡,怎么倒成了出力不讨好呢?!想不通就心里不平衡,打急了自然再不甘逆来顺受,赛里姆回头就冲我手腕来了一口!我一惊之下松了手,赛里姆“噌”地一下窜了出去。

赛里姆胆敢反抗,倒是我未曾预料的。不过一看自己的手腕子,我反而有些感动:赛里姆刚才只是虚张声势吓我一下,它那狗牙连我的肉皮儿都没挨。

打了半天我也累得够呛,坐下来歇了会儿已经有些冷静,细想想这事儿也怪不得赛里姆,它毕竟是条土狗而已,缺乏应有的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关键还是我教育不够,主要责任应当在我自己身上。我见赛里姆垂头丧气地趴在远处的路肩上,便放下领导的架子主动示好,不料这小子不识抬举,连呼数次居然不理,我一起身它便后退,始终保持几米远的距离。这不即不离的状态一直保持了好几天,好在赛里姆不是个爱记仇的小人,过些日子就忘记前嫌与我和好如初了。

这件事情揭开了一个谜底:原来赛里姆并不是靠我那点可怜汤水活命的,人家早就练成了自谋生路的本领。看来生产队长说的情况完全属实,临近的村子已经成了赛里姆的狩猎场了!

此后经常有农民到工区来告状,指控赛里姆无端伤害无辜。不过他们往往是愤愤而来恨恨而去,因为我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只要抓住,当场打死!”

当然,我前面还有一句:“狗模样都差不多,可别看错了。”

我说这话的底气并不足,因为我心里明知赛里姆确是案犯。那些农民气愤难平,也完全可以理解。据说他们想了不少法子对付“铁路上的贼娃子狗”,张网、投毒、下套子……看来赛里姆束爪就擒横遭处死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没想到这家伙机敏过人,屡屡作案,从未失手──对狗来说,应当叫“失爪”!可怜那些农民“天天只见鸡鸭少,未知窃者是何人”!无奈之下,只能扎紧篱笆严加防范,但赛里姆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照样吃得满嘴流油,可见其猎技出众,身手(爪!)不凡。其实它早就对我那点儿少盐寡味的残汤剩饭不感兴趣了,只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才捏着鼻子品尝一下而已。

古人云:“饱暖生淫欲。”人如此,狗也如此。说来惭愧,当初收养它的时候,没考虑性别问题。我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不知道男狗女狗有什么本质区别。赛里姆都长成一条骠悍大狗了,我还始终以为它是个小伙子呢。直到发现工区门口经常聚集了一帮来自四乡的青年男狗,要么争先恐后地向赛里姆献媚取宠,要么因为争风吃醋而彼此大打出爪,经老工人点拨我才知道,原来这赛里姆虽无倾城之貌,却也是足以招蜂引蝶的狗中“美眉”了!

狗们的婚恋比较简单,不需要经历什么死去活来的感情波折,更不需要办理什么合法手续;赛里姆的生育也极其简单,没见它咋费事儿,很快就生了一窝小狗娃。它可真能生,一下子就生了八个!

赛里姆当了狗妈之后,我才发现了它性格的另一面:无论什么人──也包括我──决不允许接近狗窝一步!

开始我还有些不信邪,心想自己好歹也算是它的直接领导,带了些吃食好心上门“送温暖”来了,总不能不给面子吧?没想到,刚听见我的脚步声,它便在自己的狗窝里开始低声咆哮;我离它还有两三米远,就变成大声叫嚣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赛里姆在我面前有那样一副凶狠异常的表情:它上唇皱起,显露满嘴獠牙,瞳孔缩小,射出一股凶光,让我再不敢往前迈步。如此情形,我可没胆量招惹这家伙,只好远远地把食物抛过去,它伸着鼻子嗅了嗅,吼声稍微降低了些,但目光依然严峻。这时,挤在它腹下的一群狗娃受了惊动,一个个蠕动着哼唧起来,赛里姆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腾出地方让它们吃奶,当它俯下脑袋的时候,目光猛然变得十分柔和。我心中暗自惊叹,这真是一种值得敬重的母爱啊!

两三个星期以后,那些毛色各异的小狗已经满院子乱跑四处撒欢了,我不得不进行一场很卑鄙很残忍的行动,那就是要设法把这群小家伙全部疏散——已经有许多朋友惦记着这些狗娃了。想直接从赛里姆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一只小狗娃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能趁它出去打猎的时候悄悄下手。每丢一只小狗,赛里姆都要痛苦地寻找好半天。看它低声呼唤四处踅摸的模样,我也感到很不忍心,但疏散工作必须进行到底,这么一大群食欲旺盛的小家伙是谁也养活不起的。当第八只小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赛里姆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是独自一个卧在空荡荡的狗窝里愣愣地出神。尽管这个时期它和我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常,但我在它面前很感自惭。那些小狗都是我亲手送走的,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假装好人再去安慰这位失去爱子的母亲,只能让它自己慢慢抚平心头的创伤。

说来赛里姆一辈子只对我发过三次狠。第一次是捕猎小猪横遭痛打,因委屈不过被迫反抗;第二次是产后哺乳期内,出于护犊子的本能冲我呲牙。这两次基本都是只做做表面文章,并没有真的翻脸。不久后发生的第三次,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那天有人急急对我说:“快去看看你的狗吧,只怕疯了呢!”原来,不知是谁打死了一只狗,拖着路过工区旁边的时候被赛里姆发现了,它发狂似的冲过去,直追得那人丢下狗尸一溜烟地窜了。赛里姆守着死狗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不仅让那条乡路的交通整整中断了一天,还引来许多人围观。我连忙赶到现场,看见死的是条黑狗,赛里姆直愣愣地立在旁边,一身黄毛乍得像个刺猬。我刚一接近,它立刻弓起身子,鼻子皱得如同核桃一般,尖利的白牙挂着涎水,眼睛里充满了疯狂。它并不大声吼叫,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嘶哑低沉的咆哮,任谁听到这种声音,都恨不能马上拔腿逃跑!

我也一样。我看出来这次赛里姆是真的急眼了,真的六亲不认了!这种场面还是少招惹它为好,就让它在那里呆着吧。

连着几天,人们都绕着那个地方走。如今我已经忘了事情后来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赛里姆最终还是回来了,只是精神似乎受到了很大刺激,有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时常自己趴在角落里发呆。我猜,那死去的黑狗也许是它的初恋情人呢。可惜,赛里姆不会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心事,这秘密只有永远埋在它的心底了。

工区的日子,很刻板、很平淡、很乏味,不过是吃饭、上工、学习、睡觉;每天都累得贼死,了无情趣。只有赛里姆精力充沛,经常会想出一些花样来,给大家提提精神。我最喜欢观赏赛里姆表演逮耗子的技巧。

我们工区的耗子实在多,每天晚上在草席顶棚上跑来跑去轰隆轰隆地像列队游行。尽管有几条野猫时常巡视,但架不住耗子繁殖得太快。这些小型啮齿动物实在讨厌,简直是无孔不入。晚上人睡着了,它们敢蹦到你脑门上跳舞;有点吃的拿布口袋挂在梁上,它们能顺着细细的绳子爬过去掏个大窟窿。

直到赛里姆加入了捕鼠队伍后,形势小有改观。

工区的群猫捕鼠还停留在“充饥”的初级阶段。猫不如狗,往往不思进取,吃饱了就歇班了,等到啥时候饿了才考虑下一顿。赛里姆则早已经发展到了消闲娱乐的高级阶段,捕鼠纯粹是为了图个乐子。只要它高兴,逮起来就不歇爪。所以,这条爱“多管闲事”的狗才是耗子的真正克星。

无论是翻墙越脊登高爬树,还是突然出击的机敏和爆发速度,狗远比不过猫。但赛里姆很有自知之明,从不以己之短与人争锋,它展现的是自己独有的强项:智慧与耐性。

夏季天热,歇晌的时候我们常在院子里的树阴下露天午睡,亲眼见识过赛里姆逮耗子的精彩场面。

表面看来,它一动不动地趴在墙根下,似乎正在酣睡,细看方可发现,那两只狗眼睁得圆着呢!在它鼻子前面不远有一个不小的鼠洞,它原来玩的是“守株待兔”的把戏──准确说,应当是“守洞待鼠”。

再细看,会发现赛里姆的狩猎颇费心机:大概是怕呼吸惊动耗子,它拿自己的大尾巴挡着鼻子;一只前爪就搁在鼠洞旁边,似乎打算只等耗子一露头便以千钧之力猛然出手(爪)!

我在心中暗笑:那耗子何等机灵,岂是这些小花招能够骗得过的;再说晴天朗日,阳光暴晒,习惯夜间活动的耗子也得歇歇晌啊,赛里姆这不是自作多情嘛!

让我惊讶的是,没多久,耗子洞里居然有了动静──说动静有些不对,只是隐约出现了两根细胡须。我的眼神不济,实在看不清楚,直到后来又冒出一个小红鼻头,才意识到那是耗子要出来了。

这只喜欢白天出行的耗子显然也很谨慎,张望许久,刚探出小半个脑袋马上又缩回去了。赛里姆的自我伪装毫无意义,我猜耗子早已发现那么个庞然大物了,看样子它并不怕狗,只是有些奇怪这狗堵在自家门口趴着到底有什么企图。再看赛里姆,居然闭上了眼睛——大概是等得久了,自己困了。这可真让人生气!当然,它也许是在故意麻痹对方。我耐心等着看它俩继续表演。

耗子试探几次,突然窜了出来,我心头猛跳一下:这么快的速度,赛里姆完全来不及反应!再看赛里姆,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闭着眼睛伸着爪子,肚皮还在微微地起伏,似乎真的沉入梦乡了。出人意料的是,耗子只窜出两尺多远的距离,突然一个转身,“哧溜”一下又逃回洞里,动作之快,令人惊叹。看来,它仍然是在试探狗的企图。

在短短几秒钟内,耗子做了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漂亮动作,姿态优美身手敏捷,堪称高手。我只来得及看清那是一只十分长大的硕鼠,身量足够一大群傻猫饱餐一顿了!

而赛里姆呢?仍是毫无反应。

我深知赛里姆的狡诈,决不会在这样特殊的时刻睡大觉。它们俩一动一静的配合表演,情趣盎然,连我也融入剧情,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尽管我离它们隔着大半个院子,但也生怕一时沉不住气惊扰了好戏。

看来那大耗子也是个富有经验的家伙,又一探一缩地试验了好几次,最终判断这是只陷入昏睡的懒狗,这才大着胆子爬了出来。

可以明显看出那耗子已经放松了警惕,动作比刚才沉稳多了。按说此时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没想到赛里姆依然毫无反应,眼睁睁地看着耗子从它鼻子前面大摇大摆地溜走了!我心急如焚,不知道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但我仍然不敢有任何举动,因为那耗子居然顺着墙脚的阴影直奔我这个方向而来。没想到它一口气爬上窗台,从敞开的窗户钻进了我的屋子!

我心里这个气啊!看了半天热闹没见什么结果,这家伙居然跑到我的屋里祸害去了!要是晚上,我自然会坚壁清野把东西都掖实藏好,可这是大白天啊!刚吃完中午饭许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还不得让这家伙给糟践个乱七八糟!

果不其然,很快就看见耗子在窗框上探出头来,嘴里叼着一大块饼干。我心里暗暗叫苦:那是我昨天刚买的,还没舍得吃呢,倒让这小子抢先开包了!

事已至此,气也没用,只有耐着性子静观事态发展。

只见那耗子出出进进,一连叼出来七八块饼干,先是堆在窗台上,然后再倒腾到墙底下,最后叼起一块向洞口跑去。这是只很有心机的耗子,如此成批倒腾,可以节省不少路途时间呢。

眼看那耗子兴高采烈地往回跑,临近家门的时候踌躇了一下,显然对那只懒狗还不放心:它突然扔下饼干,一个猛子扎进了鼠洞!这招儿厉害,的确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再看赛里姆,居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狗日的!要么是根本没反应过来,要么是实在太深沉了!毕竟只是一只狗啊!咋能深沉成这样儿?!

那耗子试探了一把,显然彻底放心了,再次出洞就毫不拖泥带水,直奔刚才撂下的那块饼干而去,叼上就往回跑。

我终于看到,赛里姆做了一个很难觉察的动作:把爪子向前动了一下。它只移动了一点点,却刚好遮住了洞口。

耗子兴冲冲地望回奔,由于饼干影响视线,直到头撞南墙才停住脚步。它叼着饼干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它的小眼珠想必转了好几个圈,脑子里也冒出几百个念头,心中极为疑惑:走了半辈子的熟路,咋就找不着家门儿了呢?

它定下心来凝目一望:眼前竟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再回头,劈面而来的是一个湿漉漉凉嗖嗖的硕大鼻头,后面还有两只圆睁的狗眼!我完全可以想象那耗子当时的感受:假设我下班刚进工区院门,迎面突然出现一个比房子还大的妖怪脑袋,配着两只水缸般的巨眼……换了谁也得“一佛出世、二佛涅”!

在我想来,那吓得魂飞魄散的耗子出于本能,必然会撒腿就跑,赛里姆无需费力追赶,一爪子就能要它的小命!

可事态完全不像我所想的那样。耗子怔怔呆了片刻,慢慢返转身子,竟只能以极慢的速度贴地爬行。赛里姆也够恶毒的,既不出爪也不下嘴,拿鼻子拱耗子的屁股,顶着它往前爬──明明知道那耗子浑身颤抖四腿酥软难以挪步,还成心逗人家玩儿!

接下来就更出人意料了。耗子爬了没几步,突然身子一歪,倒地不动了。赛里姆上前一扒拉,耗子来了个肚皮朝上、四爪抽搐。

我想那狡猾的耗子肯定是诈死,连忙找了根木棒冲过去,本想迎头狠狠来上一下,没等我下手,耗子“咕”地放了个小屁,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真真料想不到,也真真让人扫兴:这么大个耗子,活活让赛里姆给吓死了!

说来赛里姆逮耗子只是业余爱好,看家护院才是它的本职工作。自从赛里姆长大成才,工区院里安全多了。白天哪怕四门大敞一个人没有,生人也绝不敢贸然进入。晚上赛里姆更是尽心尽责,一有异常动静便大声报警。不过它的积极性太高也挺烦人,每天晚上人们总要被它的狂吠惊醒好几次,太影响正常睡眠。有时我忍不住了爬起来大吼一声“滚”!赛里姆赶紧收起吼声,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窝里呆着去了。挨骂多了,赛里姆也有所克制,一般情况下不再放声大嚷,只在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当然有时候忘了约束,会不由自主忘乎所以地狂嗥起来,好在它往往能适时猛省,在“汪──”了一声之后突然“啊呜”一下闭上嘴,把声音硬生生地憋回肚子里。如此压抑当然极不痛快,赛里姆嗓子眼儿里噎着那声咆哮,急急从院门上专门为它留的狗洞钻出去,一口气跑到工区背后的高坡上,这才放开喉咙高声大吼。直到对着月亮发泄得淋漓尽致,并且引得邻近各村的狗兄狗弟们共同展开了一场此起彼伏的大合唱,它才心情酣畅地颠颠儿跑回工区睡觉来了。

白天是赛里姆自由活动的时间,如果它有热情到工地上视察视察,大家都很欢迎。遇到我晚上巡道,必然要让赛里姆加班陪伴。独自一个人摸黑在铁路线上走几十里路,实在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有了个赛里姆就踏实多了。

赛里姆长大以后开始有了些小个性,光靠威胁呵斥已经不太管用了,得采用一点拉拢利诱的手段。它的要求并不太高,知道那年月难见荤腥,所以往往有小半个馒头也就知足了──说穿了赛里姆也不缺荤腥,倒希望有些淀粉类的碳水化合物调剂调剂。不过赛里姆受到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严重影响,颇有些怕苦怕累,遇上刮风下雨想让它出门往往十分困难。同时它也比较自由散漫,决不会傻呆呆地陪着你闷头走路,顶多溜达上五分钟就窜到野地里撒欢去了,好在只要一声唿哨之后很快就会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赛里姆在许多时候发挥了一种无法替代的特殊作用。比如,有一次交班时,午班的巡道工交代说,东头的水渠里淹死一个小孩,始终没人收尸,这两天开始发胀,很有些吓人呢!其实这事儿跟铁路上没啥关系,我也没太在意。过后突然想起来自己值的是夜班,半夜见死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所以特地叫上赛里姆。那晚赛里姆还算老实,没有半路开小差。待到抵达工区管辖线路的东头,我发现自己完全不必紧张:那水渠在对方工区管界内,离巡道工的交接点还有一百多米呢!我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和我对班的那个巡道工可得有些胆量,他往返路程都必须要从停尸的地方路过呢。

那天夜里有些小雨,阴森森冷嗖嗖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在交接点足足等了半个多钟头,对方的巡道工始终不见踪影。赛里姆被雨淋得浑身湿漉漉的,早就有些不耐烦了,我还得耐心哄着,免得它突然叛逃。当时间超过四十分钟的时候我终于坐不住了:以前曾经发生过巡道工中途被火车撞死而未能及时发现的恶性事件,按规定如果超过半个小时仍然见不到对方,我必须继续前进去查明究竟。若是平时,打死我也不敢在这月黑雨大的深夜前去探险,今天有赛里姆壮胆,我不能不尽职责。

据说那死孩子就在涵洞口上用一张破草席盖着呢。当走过那条水渠的时候,我心里实在紧张得很,根本不敢往路基底下看。还是赛里姆天不怕地不怕,走到那里居然停下来叫了几声探探虚实。

向前行进了半公里多,我突然发现路肩上有一点亮光时隐时没,赛里姆并没有什么异常表现,还冲那里轻轻叫了几声,看样子对方是自己人。我抓着赛里姆颈上的长毛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那竟是对方工区的巡道工,正坐在路肩上抽烟呢!

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巡道工,没等我说话,他的牢骚比我还大:“妈的知道这里有死人,谁都不愿意来!就看俺老实才欺负俺哩!……还是你好,有条狗哩!”

在这种非常时刻听见有人夸奖赛里姆,我心里的确十分受用。返程的时候还得经过那处停尸的地方,我已经变得踏实多了。有赛里姆在,我怕啥呢!

那些日子,赛里姆似乎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组成部分。最难忘的是有一些周末,难得地不需要加班、不需要政治学习、不需要收拾工区自留地里的庄稼……我和赛里姆吃饱了喝足了,相跟着慢慢登上崖畔,躺在杂草丛中看风景。我们那里的风景美啊!远处是太白山脉,像一道乌青的围屏横亘天际;稍近些是渭河滩,在傍晚的炊烟笼罩下,显得蒙蒙眬眬的;更近些是庄稼地,绿油油平坦无垠;再近些就是铁路了,两道亮闪闪的银线曲曲弯弯伸向远方……

我和赛里姆都不说话。眼看着圆圆大大的太阳渐渐西沉。慢慢的,慢慢的,铁路、田野、河滩、山岭,由暖色渐变为冷色,由清晰渐变为模糊……那一刻,胸中似有思绪万千,又好像空无一物,其情其景,无法言传。

赛里姆卧在我的身边,始终不发一声。它把脑袋搁在交叠的前爪上,眼看着远近的景色变幻,目光蒙眬。偶尔,它会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般,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我不知它想起了什么无法释怀的事情,居然也能如此感慨……

 

在当养路工的第三个年头,由于一个幸运的机会,我离开了工区。

毕竟在这里呆了三年,那一房一屋、一草一木,都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永生永世不能忘怀。当然,还有我的狗。

离别的场景并无悲哀。那天,赛里姆跟着巡道组长走了,直到傍晚才会回来。我事先收拾行李的过程搞得很隐蔽,它可能根本没有发现。当然,作为一条机敏超人的狗,它也可能早有察觉,只是它很深沉很含蓄,知道人生聚散是十分平常的事情,没必要过度伤感。

那天,我乘坐的火车从工区的线路上通过,偎在车窗前,我再一次看到了赛里姆。巡道组长站在路肩上,按照操作规程,单手举起卷着的信号旗认真迎车,赛里姆依旧像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跟在列车后面跑,四条腿几乎腾空。

“它到底没有火车跑得快,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列车拐过弯道,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三十多年后,我在小说《工区》结尾所写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赛里姆后来的命运如何。据说,一条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而已,赛里姆即使有两条命,也早已不在此世了。它一生并未创造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这也许是一件让人很感遗憾的事情。所以,我在《工区》里让它当了一把英雄。

不过,《工区》毕竟是小说,现在在这里写的,却完全是真实的故事。

我怀念那条永远耷拉着一只耳朵,与我未曾同甘却始终共苦的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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