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雨 神
金鸡川位于苦水河边,依河的右侧岸边,在那段前后长约十余公里、宽约七八公里的平川区域,就是名曰金鸡川的村庄。以川命名,其意已见。何以得为金鸡呢?原来在川西约八公里处有一山,形似金鸡,引领翘首,为众山之冠。又传说很早以前山有金鸡,遇大旱年头,若金鸡夜啼,则旱灾即解。山被神话了,成为人们膜拜的偶像。故苦水河边的村庄,以金鸡川命名,很有些自慰的心理了。
让人搞不明白的是金鸡庙里怎么供奉着龙王爷。金鸡庙由来已久,坐在村庄的北首,倚着金鸡山的地势,院不大房不多,只有正殿一栋、侧殿一厦。庙门破旧了,榆木门板经不住风吹日晒,剥腐裂坼。从庙门的门缝朝里望,院内中宫的香炉孤寂地蹲着,像一只守院的黑狗,口朝天空的方向张开。要是早间有人来上了香,那黑狗口鼻里袅袅的香烛的烟气便逍遥地在院子里扭着,间或从门板缝里溜出来,人的鼻孔里便会有松油木洁净而厚重的香味,但这香味的某种神秘气息会使人毛骨悚然。越过黑狗的头顶,一眼可以看到正殿的厅壁和厅壁前的石案。厅壁上挂着绫绸和锦幅,或竖吊或横搁,拥挤而显眼地占据了厅壁。近得跟前,便知这都是得了神灵恩惠后的诚恐诚惶的谢意。上面写着“普度众生”“神恩浩荡”“沐雨和风”之类的话。石案依旧牢固,它的力度在于构成它的青石条板是非常坚固而有韧性的,它经历过地震,两次火灾和世世代代金鸡川乡民的手肘的摩挲和扶拍,显出一副圆滑、深沉和处变不惊的面孔,这从它浑身发出的幽微的青紫而寒人的光色中可以感觉出来。石案上有件像皇上临朝才坐的龙椅一样的不能确切给它一个称谓的物什。姑且称之为龙椅,因为在它上面,坐着一个人身但并不长人头的怪物。仔细观察这怪物,长脸、圆眼、头上生两只角,耳朵端竖着,酷似古画中吞云吐雾的龙的头像。如果问了侧殿的庙祝安老头,他会用虔诚得发颤的声音告诉任何一个竟然不知它尊贵名位的无知的人。
“他就是龙王爷,玉帝派到人间管风调雨的龙王爷啊!”
这庙怎么叫金鸡庙呢?
“金鸡也得听龙王爷的话,龙王爷不给它雨水,没有庄稼它吃什么呢?”安庙祝对这样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问话从来不屑于回答,他躬着腰身双手给石案上的香炉续香,嘴里喃喃着答非所问地说。他点着了石案上的蜡灯,两支蜂蜡在两杆乌黑的蜡筒里快活地燃烧,不时地把凝榨在蜡肉里土蜂的尸体爆裂,灯花扑啦一闪,随即叭啦啦爆响,庙里幽暗下去,又明亮过来,龙王爷令人畏惧的铁青色面孔似乎笑了一下。
安庙祝用糜子笤帚扫地,他是跪在地上,左手拄着地,右手捉着笤帚,膝行着扫地的。安庙祝眼睛不好使,腰腿不便,躬身扫地他受不了,就这样跪在地上,慢慢腾腾地但极为详细地把地扫了。地上很潮,浮土不多,安庙祝把旮旮旯旯都掏到了,揽到门口的浮土也只有巴掌大的一片。他把浮土用硬纸背抄了,端出去放到门外。庙院里白光光的,浮土潮湿的黑黄的颜色在这个白光光的大院里就像雪地上的一颗驴粪一样。庙檐的影子慢慢地被太阳拉直时,这浮土的颜色和院子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了,也变得白光光的。
安庙祝收拾完主殿,退出来,又给中宫香炉续了香,便去侧殿厢房里休息去了。
天干旱得像下火,狗在树阴下吐出一条红而长的舌头,肚皮像风箱一样地扇动着。
庙门外一群光脚丫的毛孩子的嬉闹声惊醒了庙祝,他赶忙起身,穿上鞋把屋门打开。已西斜的日头的影子便刷地照进屋子里来。安庙祝手扶着炕沿,眯着眼睛看这一道照进屋子的光线,光线已爬到墙面的三分之二处,这就是说已到金鸡川人吃晚饭的时辰了!安庙祝不由得忙起来,在木盆里洗了手脸,赶紧去给中宫和主庙续香。庙祝埋怨自己睡得太沉了,竟险些误了大事,他边朝主庙走边唠叨着:“耳也背了,眼也花了,身子不灵便,填沟壑的日子怕不远了!”
他踽踽的身影被趴在庙门板上从缝隙里向院子里探看的毛孩子发现,他们纷乱地嚷起来。
“安爷爷,跳神啥时候开始啊?”
“安爷爷,我狗子叔跳神吗?”
“安爷爷,把庙门打开吧!”
安庙祝听到他们的声音,回过头,他两只手由身后向身前推着舞动,那动作就像赶小鸡。
“去去去,吃饭去!吃完饭再来,这阵子乱嚷什么,吵得龙王爷不得安生,你们不怕龙王爷生气吗,嗯?”
安庙祝手舞着挥赶小鸡的动作并没有把毛孩子赶走,但他最后的一句话把乱嚷嚷的这些光脚毛孩子唬住了,他们听庙祝用沉重的鼻音“嗯”着发问时,都噤了口,悄悄地站在那儿,似乎龙王爷在那间幽暗的主庙里真的发怒了。
安庙祝见毛孩子愣在那儿,挥舞着双手,又强调了一声“去”,毛孩子哄一声跑散了,安庙祝的脸上浮出得意满足的微笑。
是掌灯的时分。初夏的夜风并不凉爽,愉快地顺着苦水河奔跑着,像是要到处去传告一个令人惊奇的消息一样。金鸡川的村民其实早已知道今晚的跳神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在金鸡川,祖辈流传着一个规矩:跳神不能过九。“九九艳阳天”“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三九严寒”等等,也许是金鸡川读过书的先人的提示或是其他的什么因素的影响,金鸡川人自始至终认为“万数九为大”!因此跳神达九次那是至诚至敬无回旋的余地,求雨至九次那是无论如何也要龙王爷开恩的。金鸡川的村民带着这样的一个心愿,老早地吃了晚饭,各家的男人都洗了手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拿着香烛不约而同地到金鸡庙来,来做这最后一次的跳神祈雨仪式了。这也只能是最后一次祈雨仪式了,因为过了这个月,也就是过了农历五月十九的这个晚上,老天爷要是再不下雨,那么苦水河两岸包括金鸡山坡面上的金鸡川人的几百亩小麦、豌豆、杂粮庄稼在今年看来那一定要绝收了。白天,在火辣辣的日头的炙晒下,小麦的茎干都枯萎变白了!金鸡川人焦急祈雨的心情龙王爷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呢!
庙院里人熙熙攘攘,主庙里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忙着准备跳神祈雨的事儿。毛孩子在庙院里捉迷藏,发出一声声快乐的尖叫。
安庙祝从主庙里抽空挤出来,满头大汗,都晚上8点了,他还没有吃一口饭。
儿子二狗把吊锅里的浆水面放在安庙祝住的厦屋的炕头上。
“爹,吃饭时你也不来,饭送来都凉了!”二狗颇有意见,似乎并不理解安庙祝的心情,也不关心他忙着的事儿。
庙祝用一条脏垢的毛巾擦脸上的汗。他躬着身子,苍老的颜面上的皱纹里贮满奉侍神灵的恭敬,他的心情也因为这样的恭敬而变得脆弱。儿子不冷不热的话让他生气,但庙祝只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吱声。他把吊锅里的浆水面盛到一个瓷碗里。二狗把吊在墙角的油灯拨得明亮了些。庙祝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恭敬的神色,慢慢地吃着浆水面,已有些凉的浆水面在他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响着。
二狗并不在意今晚是特别的时辰,他还和往常一样地说话。
“这些人真是,我哥带着病已经跳神八次了,也没求来雨,还跳什么?村支书早说过,金鸡山窝能打井,要是在那里打一口井,能灌多少地,还用得着这样瞎折腾!”二狗心不在焉地说着,耳朵听着院子里乱哄哄的声音,眼睛盯着忽闪闪的油灯。
蓦然,安庙祝以让人不可想象的机敏动作把盛了半碗浆水面的瓷碗朝儿子二狗的头上砸去。“我让你小子亵渎神灵,我砸死你!”安庙祝愤怒地站起身来还要打二狗,二狗哎哟一声抱着脑袋跑出了屋子。
大狗的脸色蜡黄。大狗的出现,使庙院里滚过一股骚动。他蜡黄的脸色出现在庙门口时,庙院里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投来,那一刹,金鸡川30岁左右青壮男人的目光把他们内心的虔诚意愿集中起来,集中到这个名叫大狗的36岁的安姓子孙的身上。清凉的夜中月光隐隐的,但身负跳神祈雨重任的壮年男子们依然能清楚地看见金鸡川世袭跳神圣事的安姓子孙的面容。他脸上蜡黄的底色,两颊是用朱砂夸张了宽度的口角,前额下是用墨色渲染的眉毛,像两根狼牙棒一般架在眼睛上。他的耳坠上闪闪发光,镀金的耳环摆动着。他光着膀子,狼皮的坎肩紧束腰身。他的小胫裸露着,光着脚趾。他浑身的装束显出原始的粗犷剽悍,最能体现这种气概的是束在他头上的用马尾做成的发束上,发束在夜风中扬起,像一面猎猎飘动的旗帜。金鸡川的壮汉们骚动不已,他们确切感到神灵已附到这个安姓子孙的身上!神灵这个模糊抽象的圣物已具体物化到这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上。金鸡川的子民刹时惶恐而激动了,他们墙倒一般朝着站在庙门口的安姓子孙齐刷刷地跪下,有如洪水淹过一片麦地,他们都被神灵的威力淹没了驾驭了!
百十人的庙院里静得让人心悸。月光像水一样流走在每一个五体投地的人身上,似乎在洗涤他们虔诚的祈雨心愿。
人们耳朵里终于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一仪式的每一次重复,都在金鸡川子民的心头荡起一番冲动。他们看见安庙祝手捧一柄钢叉从侧厦屋走出来。他的身胸昂扬着,目光直视前方。他的胡须在微微地颤抖,他在离神的替身五六步远的时候站住,随即他身子一跌,跪倒在地上,把钢叉举过头顶,朝着月光倾泻下来的方向。
大狗浑身的骨节开始战栗,他纵身跳跃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剪脚,他蜡黄脸上的口角像血盆一样张开,乱发在风中披拂,他震人心魄地喊了一声:
“呀,特来太!”
他跳跃着接过庙祝手里的钢叉,开始在头背上挥舞。庙院里的壮汉们整齐地排成队伍,雄浑地在院子里踏走舞蹈。他们把大狗围在核心,就像车辐凑着轴心一样,在庙院里旋转舞蹈,浮土在夜空中升腾,悄无声息地飘向夜空的深处。
“呀,特来太!啊,特来太……”
在深沉的夜色中,这声音极具穿透力,上达九霄。
檀木香在炉盘里燃烧,灰烬像葱垅一样排着。金鸡川年长的老人都跪在主庙里,他们用祈求的目光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龙王爷。主庙的门窗都打开着,这样龙王爷的目光可以直接看到庙院里跳动的人群,耳朵可以直接听到他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但龙王爷铁青的面孔莫测地缭绕在云烟中,谁也不晓得它的心思。跪在地上的人们眼睛盯着龙王爷头冠上的小筒铃,期望那一串串的小筒铃能够摇动发声。据说如果龙王爷头冠上的小筒铃发声了,就表示龙王爷接受了祈雨的心愿,老天就要下雨了。
但任凭庙院里的壮汉们怎么舞蹈,任凭主庙里的长者跪着,那小筒铃没有任何动静。
香盘里的炉香倒了又换上。
庙院里跳跃的脚步开始变得杂沓,雄浑的吆喝声也开始变得沙哑。人们的耳朵里始终听不到小筒铃的声响,他们看见大狗舞叉的脚步凌乱了,他醉酒一般开始东摇西摆,嘴角濡出白色的唾液,汗水顺颊而下,把他脸上蜡黄乌黑的颜色混乱,变得青面獠牙,像一只饥饿得发狂的狼,目光中渗出恐惧。
今晚,除非龙王爷的小筒铃发出声响,跳神的阵势是不能停下来的。
跪香的人额头上汗珠滚动,安庙祝沟壑般的皱纹里油汗不时地窜动,像扑闪而过的鬼火一样迅疾。
约在子夜时分,夜空中响起了雷声。雷声像碾子一样在人们的头顶来回滚动,但空空的,没有丝毫落雨的征兆。
大狗手舞钢叉狂奔在跳神队伍的最前头,这一群为神力所驾驭的壮汉犹如一股强劲的旋风直朝金鸡山的山顶刮去。金鸡山最高,在那里,神的替身可以最有效地把他们迫急的意愿向天庭中的神灵表露,或许神灵会更清楚地看到听到人群的虔诚而开恩降雨。据说大狗的祖爷跳神,有一次跳出了雷声,便一直跳到金鸡山顶上去,跳来了三天三夜的大雨,但……
这是破釜沉舟的举动了。雷声的出现意味着龙王爷为金鸡川子民的虔诚所感动而开始执行其权事了,这种诱惑使每一个跳神的壮汉发狂,他们紧盯着在雷电中奔跑的那柄钢叉,紧随在大狗后面。他们全然忘记了当年大狗的祖爷就是半夜跳神跳到山上却被雷电击死的事情了。人们狂奔着追随着雷电中大狗的那柄闪着寒光的钢叉,紧紧地跟着他们心愿中的神灵不放。
霹雳在金鸡山顶滞留的一刹,雷电耀眼的明亮在黑暗的夜中停驻了一瞬,金鸡山那若金鸡长啼的山的轮廓,山顶上的榆树和一座破旧的木塔,还有木塔上一只被闪电惊飞的老鹰,都在大狗手中钢叉上激发的蛇形一般的雷电的幻影中消失。金鸡川的壮年男子都怔住了,他们隐约感觉到,山顶的安姓子孙和雷电发生了某种冲突或者某种联系。他们在惊呆的刹那,冰凉的几点雨滴掉到了他们流汗的面颊上。
虔诚的金鸡川子民犹如墙倒一般跪在地上,沐浴在神恩的浩荡中。夜风把几点雨从山顶飘来,一股腥骚的气味刺鼻。金鸡川人清醒过来,在雨的滋润中。他们开始恐惧地战栗。大狗祖爷的悲剧又在他们这一辈人身上重演了。
第二天早晨的天空是晴朗的。太阳照到地面上不久,那一层撒在地面上的潮湿便烟消云散了。一阵雾在晨曦中冉冉升飘,在金鸡山山顶汇聚起来。
那一柄大狗舞弄的钢叉颜色焦黑,斜挂在金鸡最高的峰墩上,那正是金鸡山形若鸡冠的地方,离天庭最近的地方。
二狗和金鸡川的壮年男子把大狗的尸骸在阴阳的指拨下,用柜木收敛时,半天里蓦然来了一股雨,但很快就散了。
大狗的死使安庙祝神情恍惚,他时常一个人坐在庙院里晒太阳,嘴里喃喃地说,狗子咋还不来跳神啊,我的狗子跳神跳得最好啊,老天爷今晚就下雨了吧!然后他又踽踽地去给主庙上香。
但是自那以后,金鸡川的人们很少再去祈雨求神了,因为在金鸡川的山腰里人们集资打了几口井,每到天旱的时候,人们从井里抽水浇地,庄稼的生长不受老天爷的情绪影响了,每年的收成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