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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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掩黄昏

作家:李惠薪

 

从大红门说起

小枣花胡同共有70个门牌,在京城里这不算是一条知名度高的胡同,既没有历史上叱咤风云人物的故居;更没有可以流传后世的文化遗产,仅有13号院,在这一片低矮的建筑物里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这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位于街道的北面,坐北朝南,临街五大间南房,尤其是那两扇大红门十分气魄,在胡同里是蝎子的屎——独(毒)一份,虽不能说是百年老宅,但至少是有半个世纪了。红色的鲜亮早已不复存在,油漆斑驳脱落,已露出了红松木的门板,门框稍有倾斜,门槛由于年久磨损与两扇门间已形成了不小的缝隙,人虽不能钻进,但猫自由来往是没有问题的。门虽然显得破败,但它的框架、尺寸、材质摆在那儿,是不能抹煞的,正像一个落难的贵族,那特有的气质尚没有被时间无情地消磨干净。

大门是一座宅子的脸面,里面的建筑也是要相匹配的。现在这里三进院的格局已被打破,垂花门建了厨房,中院的回廊全部扩建成了房屋,只有高大的五间北房依然没有改变,前出廊后出厦,仍属房主所有。据说按着两廊算一间的计算方法,全院共有大小39间。与房管所建立正式租赁关系的有16家。住户呢,可就不好说了,有的有租赁关系,仅有一个房本,却已分成了两户:父子、兄弟、姑嫂……情况迥异;另一种情况是院外另有住处,单位分了房或者自己买了房,真有狡兔三窟者,悠哉地当起了二房东。此情况在京城内比比皆是。这样一来院子里人口的变动非常频繁,借用一句老话“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应该是“砖砌的房子,流水的房客”。

最初两扇大红门白天黑夜地敞着,住在后院的白章利没有好气地说:“咱住的是大街上的铺面房子,甭用大门,那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拆了它卖劈柴!”

其实大红门是有门闩的,院里也有上了年纪的人,晚上将院门关闭,上了闩。但由于年久,两扇门间合不拢,有很大的缝子,可以伸进手去,将门闩拨开,大红门照敞不误。其实大红门原有一条粗壮的顶门杠,这是《四世同堂》中,祁老太爷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当今是绝对不适用的。况且顶门杠早就不翼而飞了。

随着京城外来人口的日渐涌入,整日价洞开的大红门,必然威胁了住户的安全。尽管家家都提高了警惕,仍有挂一漏万的时候,特别是自搭自建的厨房,门窗不那么严紧,丢油的,丢面的,丢锅、碗、瓢、勺的,失主也就不声张了,唯恐别人称心解恨,盖因邻里间不甚和睦。

一次集体失窃,使大红门里像煮开了的水一样,全院的人都被搅动起来了。事情发生在深秋,家家都在准备过冬取暖用的炉子,需要检查炉膛有没有破损、夹蜂窝煤的夹子、火盖、清理煤渣的铲子、簸箕等工具是否齐全。有厨房的人家甚至提前烧上了煤炉,为的是节省煤气,没有厨房的,则将一应器物堆放在自己的门前。谁料在一天清早,就仿佛秋风扫落叶一般,全院除北屋外,家家的炉具全部被盗,而大北屋所以能幸免,是屋里无人居住。当管片儿民警来调查时,觉得事情十分蹊跷,全院近二十多户人家,竟没有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着实令人费解。经分析此贼对院内情况必然十分熟悉,偷窃时如探囊取物一般。院内私搭乱建的小屋、厨房、棚子,就是白天走进来都犹如迷宫一般,一个看不准,就会碰壁的,谁料竟在不长时间内,全部拣走了;再有这贼偷的时候,就没有失手弄出点儿响声来,全院竟没人听见,当然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听是听见了,不敢吱声,怕引“火”烧身……

虽说丢的都不是值钱的东西,但全是急需用的,再者事情怕琢磨,越想越后怕,这火盖丢了,蜂窝煤里有火,万一秋风多,将塑料袋、烂纸……刮进炉子里,岂不引起了火灾。熊熊的烈焰不仅将自家苦心搭建经营的棚子舔噬干净,说不定连人也给“烧烤”了呢……破家值万贯,再建可不容易!这件事将个大院子前前后后都搅动了。后来由片儿警抻头,委派住在道旁的小温负责召集全院商讨这件事情。小温原是纺纱厂买断工龄的挡车工,现在居委会当治保干事。院内的社会治安恰恰是她分内的事,再说她又是院内的住户,两者身份让她义不容辞。

经过几轮协商后,七嘴八舌形不成一致的意见,后来再召集开会人们索性不来了,最后由上而下地提出了一个意见:整修大门、校正门框,换上铁的门插销。每家摊到20元,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还别说真是没有花钱的不是!院子里消停多了。当然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召开全院大会,片儿警的进进出出也起了不小的威慑作用。用不着详细地追究原因,白猫、黑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大红门里安定了一段时间。

不久,人们就发现小温一天两三趟地往后院老柏家跑,平日两家交往不多,距离在那儿摆着呢!老柏住在后院的尽东头,那间房不足10平方米。为了这后半辈子安身立命的地方,老柏将命都豁出去了。说起来话长,他是老高三的,十年浩劫期间去了东北兵团,由于不适应那里的严寒气候,不仅患上了气管炎,还得了哮喘病,不要说抡镐刨地了,就是整天呆着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起初办病退非常严格,父亲就是房管所的瓦工,无权无势,来回跑办手续的路费都拿不起。家里还有俩弟弟、俩妹妹呢!虽然老柏一去兵团不久就得了病,符合办病退的条件,可由于各种原因,八年后他才回到北京。

当他背着破旧的行囊,站在八年前离开的两间低矮的小南屋时,不仅人非、物非,简直是换了人间。低矮的小房前,又自建了两间,房间里黑暗得像窑洞一样,弟弟不仅成了家,还有了孩子……在那一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原应该永远留在北大荒的,这里没有他的立锥之地!唯一爱心不减的是已年迈的母亲,她从不嫌弃自己频繁的咳嗽、气喘声,尤其是不断咳出的黄糊糊的黏痰……他曾睡在知青办公室的门前;也曾躺在街道革委会的房子里……老妈妈一直为他的住处牵肠挂肚,直到在大红门安顿下来。

这里原是房主堆放工具的一个棚子,后来才添上门窗,更重要的是有了房本和户口。由于身体不好,常常会发烧、肺部感染,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不能干重活只能看看守守。后来一位高中的老同学,成了有名的书法家,在西城的平安大道上开了一家书画社,让他去帮忙,虽没有名分,活儿不累,能维持生活。而最重要的是他喜爱书法,他的草书写得很好,潇洒、飘逸、苍劲,深受行家里手的钟爱。但他有自知之明,从没有想过要在书法界占有一席之地,那不仅仅要有写作的实力,还需要人脉、社会背景、经济后盾……而他连健康的身体都没有,能在这个圈子的周边转转,就很满足了。街道社区对于他有什么要求,比如一些较大的宣传活动,写标语、横幅……甚至黑板报,只要找到他,一定有求必应!这是在中学当团干部时就养成的习惯,在兵团时得到了加强,现虽已年过六旬,仍难改初衷。

在院子里人们都叫他老柏,孩子们都喊他柏大爷。在西屋付连喜的儿子没有考上大学以前,他的学历在院子里是最高的(大北屋的不算),工作单位文化氛围也浓。老柏又十分关心国内外大事的发展,虽然小屋里连电视都没有,更不要说电脑了,但画社里有,还订着报纸,所以他与社会上联系的渠道是畅通的。

这院里的人承认他的学识并不看文凭,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文革前的老高三学生。但他却帮助西屋付家的儿子小明辅导数学,高考时竟得了110分(满分120分)!他原是没有希望考上本科的,竟然考上了,虽然是外地,那也是付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消息辗转相传,有人愿意出高价,请他当家教,他一口回绝了。为小明辅导他分文未取,因为付家夫妇虽不都是实傻,却有些缺心眼儿,在院里常常处于劣势。小明这孩子非常用功,但读书不太得法,老柏自愿地承担起这个义务,是看在老街坊面子上!他自觉没有资格,以家教身份去赚钱,不能误人子弟!

虽然大红门里的人,基本上是属于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但老柏例外。虽然他身体差,瘦高个儿,有些驼背,一进到院里,就能听到他那特殊的咳嗽、喘气声。人们从没有看见他随地吐痰,他门前的垃圾桶,却有成堆的痰纸。有时院里有些事,实在看不习惯了,他会站出来说两句,对于院里这些张的张天师、李的李霸王的人,别说还真有些震慑作用。

他曾拍着塌陷的、干瘪的胸脯,说:“我没有什么可怕的!要命,有一条!”至今他依然孓然一身。尚未婚娶,属于鳏夫之列。

小温如今三番五次地往后头跑,也是想动用老柏在院里的特殊作用。原来是酝酿着要装电子防盗门的事,看来进展并不顺利。小温深知大门对于老柏来讲是无关紧要的,这不单是由于住的位置决定的,而且他的家是一贫如洗,小偷是不会光顾的。话又说回来,如果做通了他的工作,事情就好办了。她可真有耐性,直到老柏发了话:

“您别再来了,千万别让老荆发生了误会……您说,我按您说的办!”

原来安装电子防盗门,居委会想找几个试点,大红门被选中了。一来有小温在;再者院里住户多,今后要广泛推广开有说服力。可现在老百姓有一种逆反心理,凡上门推销的产品,特别是带有某种强制性的,总疑惑其中会有猫儿腻、有回扣,这也是老柏迟迟没有同意的原因。

“话又说回来了,”老柏在私下里议论,“上边一旦看中了你,犹如瓮中之鳖,最好不要存在侥幸心理!”据说防盗门价钱比较贵,已经优惠了,仅要五千元,居委会帮助付大头,每户摊到头上百十元钱,私下里小温答应老柏可以不花钱,拿到一把电子钥匙。小温也就是初中文化,但对于处理街道上发生的事情,自有她的秘诀。这概因她出身于街道主任的世家,不但母亲是,婆婆也是,耳濡目染自然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处理起繁杂、琐碎的邻里之间的小事儿来,自有她的独门秘笈。关于处理大红门换防盗门的事,干得就十分漂亮、利索、干脆。仅开了一次全院会,在外人看来是十分难产的事,就被拿下了。她要求老柏站在自己的附近,虽然他没有应声附和,但脸上那平静的态度,就是无声的支持。事先他已向她声明,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但这就足够了。何况小温选择的开会时间,正是做晚饭前……

电子防盗门是安上了,虽然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没有视频装置,平房又有别于楼房,没有自然的序号,需要自报数字后再设置。别看只有两位数字,使用起来自然与两扇大门终年都大敞着,进出如履平地一般,可要费点儿事情,大伙还颇适应了一段时间。有时连自己设置的房号数都忘了,你说这该赖谁呢?

谁料这防盗门的钥匙还没有掌握好呢?又传出了消息——换门!大伙可真有点儿急了,这不是拿着人开涮吗?大红门又跟开了锅一样地不得安宁。就连平日里最沉稳的老柏也开始关注这件事情了,最后事情的源头依然是起自外院的门道,并非是小温,而是她的丈夫荆广发。

人们常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老荆大小温4岁。父亲原是杂货店的售货员。他16岁就接了班,当过售货员,也开过卡车,送过货,后来杂货店撤了,还开过出租车。现在呢,没有正业,有时倒腾邮票、倒卖古玩,还炒股。家中有电脑,也常出入股市,结交了三教九流的朋友。个子不高,矮墩墩的,留着寸头。他虽不如妻子善于言辞,但头脑中的鬼点子挺多,其实他是小温的狗头军师。

老柏问起此事时,他并没有躲躲闪闪,还故意放开了嗓子,大声嚷:“您不看晚报?报上讲的。东城试点都翻盖修复四合院已告一段落,咱们西城也已经开始了。后街就有一家在翻建,咱们可以一起去看看……”这是老荆巴不得的机会,他深知舆论的重要性,必须广泛地发动群众,才能形成一股力量。

其实大红门里的住户中,真正上正常班的人是寥寥无几的,大部分都是退休、内退、病退的,在流动度很大的房客中,还有不少的个体户。房客对于四合院的翻建是不会感兴趣的,而且会引起生活的不安、变动,但房主总应该通知到,这可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有些住户,将自己承租的房子,又转租了出去,成了二房东,他们可以在房管所的出租价与市场价中的租金间吃差额、还有出卖房子的租赁权,且并不比原房主卖的价有任何差别!一句话,与房管所有租赁契约的人,与房主在享有房子的权利上相似,还有些特权是原房主所没有的,比如修房子时可以不花钱。

 

大大出乎老荆的意料,不经意中,当天下午竟来了七户人家的代表。看过现场后,没有一个人不动心的。这么说吧!就像动画片中,可以在瞬间就能长高、长大、膨胀起来的房子。京城内一环的房子,可是寸土寸金呀!能扩建自己的住房,翻修的钱由政府买单,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可以讲是美梦成真了。

当场正在翻建的一间南房,比北房还高出半尺来,这样的建筑格局是破坏了老四合院的规矩的。北为正,南房是永远不能高出北房的。而北房是在全区翻建前,危房改造刚刚盖成的还不足一年。住户提出重建,一定要高出南房,建议已采纳!盖完了南房,拆了北房重盖!这是双赢,房管所有活儿干,租赁人没有花一分钱,住大房子!

人们还看见一件稀罕事儿。几个工人正在忙乎着为一间小屋子吊顶,面积不足四平方米。地上铺的花瓷砖,雪白的墙壁……人们看不懂,要说这是一间房子可小了点儿。它是独立的,放张床铺都困难,要说是储藏室,几乎是半扇墙的推拉式的门窗,又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工作着的工人后面,口口声声地说:“这都是党的政策好……”看来她定是这间小房子的主人。

事后,消息灵通的老荆解释说:“她可真是捡了一个大洋烙儿!”原来这房子是一个住户盖的,搬楼房时没有顾上拆,而这位大妈的女婿在房管所工作,看到了商机,经过精心细致的“运作”,当然不仅有房管所,还有户籍部门的默契,密切配合,不久院内出现了一户新户,有户口本也有房本。房子可是一直空着,有时院里的邻居们抢着堆放一些杂物,也曾为谁搁多了,或谁搁少了,发生过争执。这次翻建四合院,房主提出了要求,虽说房子没有向周围扩张的余地,但往高里长,除了不能盖两层以外,尺寸上没有限制。别忘了人家有至亲在房管所呢!

女人放话出来,没有人租,我买了它,这儿的地价每平方米两万多。看来不用费吹灰之力,十万元搞到手了,可她家并不缺房子。这年头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道行大的,家里的房子多多益善,没有能耐的,只有望洋兴叹了。好在如今有了盼头,半夜排队,等着摇号去买经济适用房去吧!

此外还有一件十分划算的事儿,那就是自己的自建房、厨房、浴室等都算在内,可以拆了,请房管所重建,每平米400元,虽然自己花点儿钱,可这产权被房管所确认了,今后不管是租赁、买卖,在价钱方面是有利可图的。

实地观摩后,大家十分兴奋,每个人都在暗中策划着,自己扩建的范围和平米数。老荆胸有成竹地将大家拦截在半路上,说:“请留步!大家不要误以为,这院动完工,就该轮到咱大红门了,错,咱们根本就没有列入在翻建计划之内……”

“为什么?”老付第一个嚷起来,脸憋得通红,脖子不仅粗而且涨起了蚯蚓似的青筋,仿佛他刚喝过了一瓶二锅头一样。

“你别急嘛!”老荆故意吊大家的胃口,显得十分托底,“大红门的情况特殊,有大北屋的房主……”

“她敢情住着大房子,有什么权利不让我们翻修呢?”

“五大间,前出廊后出厦,有二百多平米,常年的空着,看着都让人觉着憋气……”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无非是对北房的房主不满,而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见过其人,更不要说是了解了。

老荆急忙制止义愤填膺的人群,说:“有意见到房管所去说。”他深知人多力量大。了解详情的内部人士告诉他,事情并非定局。

人们立即跟在老荆的身后,急匆匆地向房管所赶过去。

焦点对准大北屋

大北屋的房主姓袁,其实确切地讲,她是大红门这座院子的主人。她的丈夫原是留美的牙科博士,抗日战争前,这院子就是一个私人的牙科医院。解放后,古大夫被请进口腔医学院当了系主任、教授。私人医院关闭了,但从没有出租过房屋。南屋是客厅,东屋是饭厅,西屋是书房,北屋是古教授夫妇和五个子女的卧室,后院住着佣人和临时留住的亲友。

夫人姓袁,在美国是学比较文学的,回国后,相夫教子,一直在家中并未工作。他们膝下共有五个儿女,应该说都是莘莘学子了。十年浩劫前,大红门终日是紧闭的,两扇大门上的铜门环,永远是锃明瓦亮的,门前的一对石礅有着精致的狮子、祥云纹,看上去洁净、剔透、一尘不染。人们经过大门时,立即会感觉到了主人的文静、素雅、端庄、修养的气质。当然也有某种神秘、高深、不可捉摸。每天学院里都有专车来接送。门道东侧本是车房,原是停放洋车和三轮用的。上世纪50年代,能每天上下班坐专车的人是屈指可数的。

十年浩劫强大的、无可抵抗的政治风暴,摧开了两扇紧闭的大红门……不久,古教授就被戴上了里通国外的间谍、反动的学术权威、资本家等帽子……一个夜晚,古教授被带走了。半年后,通知家属去领骨灰。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至今都是无法解开的谜团:自杀、他杀、因病?事后,在学院为古教授昭雪平反的大会上,都讳莫如深、避而不谈!不是人们不愿意或不想搞清楚,而是根本无法弄明白!

当时住房十分拥挤的平头百姓,尤其是根正苗红的造反派,理直气壮地趁虚而入。这里有医院的、也有街道的,可以说是闻风而动,向漫过沙滩的潮水一样。三进的院子,除五间北房外,几乎都被占满了。最后,大北屋是被军代表占的,古夫人被撵进了后院的小西屋,这原是洗澡间,有门与大北屋的西套间相通的。面积也就是十二平方米左右。好在古教授的五个儿女都长大了,并不在身边。老大、老二在美国已工作;老三在英国读书;老四在清华读建筑系研究生;最小的女儿是大一的学生……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被击碎了。

教授的家平反工作开始得比较早,盖因几个原因:他纯粹是一位学业有成的教授、学者、医生,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他的在国外工作的儿女们,在各自从事的专业领域中,如今都是佼佼者、头面人物,对国内与美国、英国开展交流中都起着重要的作用,不仅他们自己有着强烈的要求和愿望,要搞清父亲问题的性质,他们所在的国家也积极配合。在上个世纪80年代,市里落实私房政策的十户名单中,古教授家就榜上有名。

教授家的房子从没有出租过,应该属于要全部清退、归还之列。当时政府的要求是在十年浩劫中,房子收归国家时期所花的修缮费用,要由房主负担。而这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也是一般房主放弃了要回自己房子权利的主要原因。在浩劫中,他们大都伤了元气,一时拿不出这笔钱。古家的情况却不相同。

教授的夫人袁玉媛虽没有工作,但古教授昭雪后,得到了一笔补偿款,而且主要是儿女们都有经济实力,三个在国外工作的均有丰厚的收入,仅有在清华读研究生的儿子,毕业后去援外工作,因公牺牲,后被追认为烈士。小女儿现在广州的一所名牌大学里任教、博士生导师。只要古夫人愿意将房子全部收回,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袁玉媛那时已年过七旬,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将房子全部收回来。北京只有她一个人,就是有一百间房子,也只能住一间。当然住在后院的洗澡间里是憋屈了些,生活非常不方便,她提出要归还五间大北房。其实这要求并不过分,可占据大北房的是一位部队的领导。搬进来后,即有祖祖孙孙都要住下去的长期安家的打算,动用部队的力量,进行修缮、描绘,改建,将前廊全部用大玻璃封住了,自成一个体系,十分气派。人们才起名为“大北屋”。

大北屋的军人实在舍不得离开,私下多次想与袁玉媛协商,替她再找一个地方,但都被回绝了。

一天在暮色苍茫之中,来了几辆军车,嘁哧咔喳三下五除二,当晚房间就腾空了。不知是有意的,还是忘了,房门没有关。正值春季,大风刮了一整夜,吵得街坊四邻没得安生。事后传出,那位军人之所以搬家,是因为部队已下了最后通牒:要房子还是要军籍!不过要是要房子,没了军籍,这和皮没了是一个样,毛将焉附呢?不是军人了,你有什么资格住大北屋,你那刚从农村调来的、侉声侉气的媳妇可放在哪儿?只有“撤”是唯一的出路。

袁玉媛是一个高个子、满头银发的老人,很和气,不太爱讲话,与邻里间少有交往,在院里北房就属她住的时间比较长,儿女们会从四面八方来看望她。近两年,她多住在小女儿家,偶尔出国探亲时,要办理签证手续会在院里的北房停留一段很短的时间,人们很少见到她。房子托由女儿的同学代管,此人住在海淀区,除非有事与他联系才会来。这样大北屋闲置在那里已经多年了,不少人觉得惋惜,也有人试着找到代管人,询问房主有无出租意向,甚至是出让,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这年头是市场经济,明摆着有发财的机会,怎么会视而不见呢?这可是当今世上少有的怪人。

房管所之所以强调要想翻建改造,必须找到大北房的房主,这绝非是想挑起群众斗群众。盖因为这房子的特殊性,公私兼容,尤其是房主的特殊身份,在市里都是挂了号的。不能不通知到房主,就贸然动工。他们也在努力联系,说实话,他们何尝不想多翻修几个四合院,工程多了,收入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可动工过程中,要是出了纰漏,那可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弄不好还可能砸了饭碗呢!

当前大红门虽然还没有列入翻建名单之列,问题就不断冒出来:不少户对于院子里的树打上了“主意”,当然不是看上了木材,而是树占的地方。院子里有四棵树,都是有年头的。前院靠近门道,影壁前有一棵大榆树,挺拔茂盛,枝叶扶疏,树干一个人抱不过来,夏天是纳凉的好去处。老荆夫妇近两年来,多次撺掇着要锯了这棵树,理由是树上长虫子呀!树干掏空了呀!总之这树成了他们的眼中的钉、肉中的刺,必除之而后快。这连西屋憨头憨脑的柱子也看出来了,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奥秘:“他这是想以树为家,树拔了,好为他的自建房腾地方。”他的话恰中要害,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柱子西屋的前边有一棵石榴树,东屋前边也有一棵,别瞧有年头了,石榴树干可长不了榆树那么粗,枝繁叶茂,尤其是到了秋季硕果累累,煞是诱人。更招人待见的是,这两棵树上结的是甜石榴,院子里的人都尝过鲜儿呢!除了柱子家以外,还没有人想砍了它。东边虽也有一棵,由于承租人如今做了二房东,住户一茬接着一茬地换,有时甚至是冬季入住。所以屋前是否有树,到底是什么树,是否需要腰斩,就更无从说起了。

甜石榴柱子不反对吃,自家摘得越多越好越高兴,但这树却限制了自建的浴室和厨房的宽度。特别是了解了四合院翻建的政策后,憨人有傻主意,怕申请伐树通不过,这两天常往石榴树干上浇开水,虽然是找准了没有人的时候,可树干上冒热气,被来往走过的人看见了,都不客气地批评他,俗话说老太太还捡着软的柿子捏咕呢!院里都知道他有一个缺心眼儿的老婆,唯一的儿子还在外地读大学,他是孤家寡人,既没有靠山,又没有铁哥们儿。柱子自有应对的办法,站在石榴树旁,挺直像根“杆子”,连眼睛都不带眨的,不知道他是服了软了,还是硬扛着呢?谁都不知道其中的奥秘,连他的傻老婆也不知道。

付连喜就是个榆木脑袋直肠子,他把伐树的事看得太复杂了,条文规则是写给人看的,至于执行起来就有很大的变通性,但这是因人而异的。一个憨人是很难搞清其中的道道儿,话又说回来,现今也决不会有人苦口婆心地去点拨他,这人分不清好赖,到时候也许会把别人卖了。柱子是一个有事不能闷在心里的人,事情没能按着自己的想法进行,不仅立即被众人戳穿,还遭到七嘴八舌的数落,心中愤愤。手里也没有闲着,不停地摔摔打打。放心,柱子弄出响声的东西,都是没有用的破烂儿,嘴里还不三不四的。

“……他妈的,老子多年就住在这破破烂烂的房子里,真他妈的倒霉……”他越骂气越往上拱,将一个破铁罐踢得满院子乱滚,正好碰在路过的老柏的脚上。

老柏搭话了:“我说柱子你撒什么邪呀!别老说那昧良心的话。文革中你们抢着搬进来的时候,这可是磨砖对缝的带廊子的西厢房。政府都承认,当时房主们为政府解决了一部分缺房子人的燃眉之急。几十年过去了,什么东西不变旧、变坏呀!你住得尤其是特别‘狼虎’,如今这房子成了破烂货,你也要负很大的责任呢!”

柱子一下子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冒出来,刹住了他这股“邪火”,而且这人是老柏!他立刻站在那儿不动了……

老柏看见柱子那痴痴的样子,觉得自己讲得过于直率,又把话拉了回来:“咱不能一生气,讲话就不顾及事实。要翻建找房主,那是房管所的事情,伐树得申请……”

别说隔墙有耳了,院子里关于翻建的事十分敏感,人人的耳朵上都装着多方位的接收器。这时在他俩身边已聚集了不少的人了。

荆广发站在垂花门改建的自家的厨房旁,早就按捺不住心中对老柏的不满,这两天大红门里的人,为了争取翻建住房的权利,把房管所的门槛儿都踢破了,可却没有看见他的影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还要挤兑柱子,他心里的话就像卡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块痰疙瘩,必须吐出为快。

“老柏,你又不是不知道,柱子是直肠子,与其费嘴皮子在这儿说他,不如替大家想想办法,把大北屋的房主联系上,这也算是一份功德呢!”他讲这话也决不是空穴来风,老柏与大北屋的主人确实有过交往……

老柏明知他这是话中有话,却不想拱火,深知自己已年过六十,老慢气儿(老年性慢性支气管炎),连讲话都拔气儿,更不要说吵架了。再说也犯不上。不过话又说回来,确实关于大红门翻建的事,他一直就没有放在心上。盖因自己居住的位置,在院子里的东北角,没有可以扩展的空间,再说如果有可以拓展的地方,自己至少要搬出去一段时间,给工人翻建的空房子,自己上哪儿去住呢?身子骨儿不做主又经不起穷折腾,再说房子一重新油漆、粉刷,自己的喘病犯起来,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如果从自身的利益考虑,他希望保持原状,讨厌大兴土木。但对于院内其他的人如此热衷翻建的状态,他觉得可以理解,但不想乱“掺和”。

可有人借机发泄不满,说昧良心的话,他也不能充耳不闻不问。自己已是花甲之人,亲历了人间的生生死死,不说早已看破了红尘,至少他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糊涂人。

他原想佯装没有听见老荆说的话,径直往院里面走,琢磨着将老荆干在那儿不合适,又折回来往外院走,经过厨房旁,冲着老荆招了一下手。这一切老荆都看在眼里,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在门道里站定,四顾周围是否有人时,才发现柱子也跟着来了。

老荆上去给了柱子一拳,当然并没有下狠劲儿。笑着说:“你小子一点儿都不缺心眼儿!”

柱子呵呵地傻笑了。

老柏轻声地对老荆说:“你挤兑我没有用,我真的与大北屋没有联系,但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线索……崔大伟……”

听了他的话,不仅是荆广发紧皱眉头,就连柱子的脑袋都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仅说了两个字:“不信。”

乍一听上去,谁都很难相信。小崔是一年前搬进大红门的,住在后院的小西房内。他还是最年轻的住户,也就二十出头,不要说是大北屋了,连这院子里有多少住户,各家姓甚名谁,他是一概不知,看来也不想知道。搬进来后,从不和院里的人打招呼,话一讲出来,就是横的。他长得五大三粗,他那娇小的小媳妇张小萌,有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绝不亚于治保委员小温。别瞧这对小夫妇住进大院的时间最晚,住房面积小,不足十二平方米,年龄也最轻,但战争发动的场次和级别,在大红门里却是最高的,有“内战”也有“外战”。那小屋就是火药桶子,不知道这对年轻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撒不完的“怒火”,院里的人都是敬而远之,躲都躲不及,谁敢去趟那已经点了导火索的“地雷”呢!

老柏却不慌不忙地道出了其中的原委。他搬进大红门时,正值落实古家房子的过程,那时袁老太太被撵进后院的小西屋里。她家原有的保姆刘老太太,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刘老太太的丈夫死得早,有一个女儿在大兴县奶奶家里,而刘老太太正是崔大伟的外婆。袁玉媛不仅有权利,也有能力将整个大红门都收回来,可由于儿女们都各奔东西,自己年事已高,最后决定,只收回五间大北房的产权。但对于后院小西屋和东北角的棚子,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让刘姥姥和老柏承租。因为此前,老柏去找过袁老太太多次,她非常同情柏章利的艰难处境。房管所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柏章利对于袁老太太自然是心存感激的,人家分文不取,在市场经济猖獗的时代,实属难能可贵。虽然他身体情况欠佳,但与上了年纪的袁老太太相比,二十多岁的差距在那儿呢!他这辈子性情秉直,从不做溜须拍马的事,只是悄悄地注意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当他看到放在北屋门前的垃圾桶满了,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拎出去;北屋台阶前有了积水,他会将它扫干净;特别是冬季下雪,会从北屋扫到大门,清除出一条路来……公用的水龙头里的皮线坏了,水流不止,他会冲上去,前胸淋得精湿,在没有合适顺手的工具下,将如注的水流变细,再去找房管所……虽然他所做的都是举手之劳的事,但对于一位年已古稀没有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来说,这都是生活中难以逾越的沟沟坎坎儿。

他从没有动过索取的念头,有时会向袁老太太借一些书刊,定期完璧归赵。他将自己与大北屋的关系,比喻为高架在空中的立体交叉桥,而自己是站在地面的行人道上,他们之间永远是高不可攀的距离,虽然会有瞬间的交叉,那也是擦肩而过的事。至今他都没能搞清袁老太太儿女们的长相。令人惊讶的是,出入大北屋的人,见着他都会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最初他一直以为,这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礼貌待人的素质所致。还是柱子提醒了他:“大北屋的人都冲你笑!”看来也许是老太太向儿女们讲了关于老柏帮助自己的事,这是一种谢意的表达方式,他觉得用不着多想,他与大北屋的关系仅此而已。但袁老太太与刘老太太间的关系可亲密多了,虽然她们间的文化差异很大。在袁家最困难的时候,刘姥姥一直不离不弃,除了起居饮食方面的照顾,在袁家被扫荡得家徒四壁的时候,甚至掏出自己积攒的钱接济他们。

袁老太太搬回大北屋,刘姥姥住在小西屋,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家。她依然担当起照顾袁老太太的工作,她们像亲姐妹一样。刘姥姥是个热心肠、痛快、豪爽的人,不仅针线活做得好,还烧得一手好饭菜。最拿手的是北京的面食:馒头、包子、饺子、烧麦、烙饼、手擀面……袁玉媛说过,只要天天能吃到刘嫂做的饭菜,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近年来袁玉媛回来的时间少了,刘姥姥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小西屋,如果不是一件意外的家庭变故,她很可能在大红门里终老一生的。原来她唯一的外孙崔大伟,在上中学时就与张小萌早恋,高中毕业后连大学也没有考,应该说有“自知之明”,但却吵着闹着要房子结婚。女儿有一个两居室,思前想后,决定要老妈不要儿子。老太太虽不愿意离开小西屋,可禁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她是挥泪与大红门的街坊邻居告别的。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几十年积攒下的东西,无法带进楼房,全让大伟当破烂儿扔了。人家小两口将那小西屋来了个底儿朝天的装修,老太太是彻底无法回家了。

虽说姥姥搬走了,可她与袁玉媛还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但她却从没有回过大红门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鸠占鹊巢,看到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家,被强占了,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老柏提供的可以联系大北屋的刘姥姥,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线索,但如何去找她,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据说她现在住在大兴。

“问崔大伟去!”柱子冲口而出。

老荆白了他一眼,没有好气地说:“你找着碰钉子去!”

这话不假,大伟对于四合院翻建的事儿不但不感兴趣,有时还骂骂咧咧的,满肚子的牢骚、意见。原来一年前结婚,房子已进行了改建,虽是房管所出面,但自己在下面送了不少礼,没少花钱。用他的话来说,要知道晚一年结婚,就用不着自己破费了,本来钱就不富裕,还没有工作呢,自然是手心朝上,向父母要。他们都是退休工人,钱也不多,还从刘姥姥手里抠出了五千元呢!如今日子过得紧巴,没有固定的工作,常常闲待在家里,所以小两口打架是家常便饭。如果一年前就进行翻修,自己省得为钱发愁了。他气哼哼地放出话来:“除非我这房子再涨高一层,谁也别想超过我这房!”说实话,虽然他有再翻修的权利,但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折腾不起了。

最后,还是老柏想出了一条令人意想不到的建议:“不找崔大伟,找他媳妇小张。谁去找?柱子的媳妇小汪……”

在场的人都抱怀疑态度,连柱子都直摇头:“憨子不行,找一个缺心眼儿的?”

小汪比柱子小6岁,人长得五官端正,胖乎乎的,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老实、敦厚、淳朴。由于小时得过大脑炎,留了后遗症,小学都没有读完。老柏知道小张和小汪还真有一段交情。崔家刚装修房子的时候,由于小张初来乍到,对大红门里的情况不熟悉,地上的沟沟坎坎更是不清楚,买材料跑进跑出的,一下子将脚崴了,疼得迈不开步。小汪帮她,用自己的自行车将她推到社区医院,还让她暂在自己的家里休息,直到大伟回来。老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事后老柏问过小汪,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有一个妹妹和她差不多!”两个性格迥异、智商相差极大的女人间,竟然建立起了友谊。在小汪睡的床旁的墙上,挂着一只样式十分前卫的、粉色的人造革的挎包。她从来没有背过,看那样子她非常喜欢,在那黑黢黢的墙上,这是唯一的闪光的亮点,而这是小张将自己淘汰的包儿送给她的。

老柏再三叮嘱柱子:“……只要小汪讲是居委会要找刘姥姥,要她的电话。千万不要崔大伟在场。”

事请进展非常顺利,大北屋的房主联系上了,正与房管所进行接触,犹如阻塞的交通经过疏导,又畅通起来……

没有大门的四合院

关于大北屋的房主是如何与房管所进行沟通的细节,大红门里的住户并不十分清楚,因为他们压根儿没有看见房主人,据说是通过电话、E-mail、还是快件传递……总之房主对于翻建没有异议,但也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要求。大北屋不进行任何工程,当然如果想进行改造,那是必须自己掏腰包的。钱对于古家并不是问题,而是房屋在落实政策后,医学院派工人们进行了全面彻底的修缮。古家只希望要认真地执行有关部门制定的私房政策,在翻建的过程中,不要影响房子的采光和留有房前、屋后的空间,院内的树木要予以保留。

房管所来人传达了房主的意见,与大北屋相邻的住户,自然有些沮丧,尤其是柱子,原本将石榴树的位置,都计划在自建房的地盘之内,现在泡汤了,心中自然不悦,一时还难以转过弯来。其实老荆何尝不是呢,一出门就能看见那棵挺拔粗壮的大榆树,其实躺在床上,透过纱窗,就可以看到它那密密匝匝的绿叶,心中就不是滋味,为了逗闷子,拿柱子开涮。他冷嘲热讽地说:“这回可别用开水浇那棵石榴树了,再做傻事是犯法的!”

柱子气哼哼地白了他一眼,说:“看好你门前的大树吧,它要是死了,你也跑不了……”

老荆一下子怔住了,竟一时无言以对。最后搭讪地说:“柱子有进步了,敢回嘴了!”

柱子扭身回屋,轻声叨咕:“你他妈的是我的什么人,我不但回嘴还要骂街呢!”猛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是背对着老荆,往自己屋里啐的。

不管个人心里怎样不痛快,要求翻建的目的达到了,还是应该高兴的,虽然琢磨多日的扩建计划受阻,但决不会轻易放弃,再想其它办法见缝插针。

整个大红门里的住户都动起来了,他们必须尽快搬家,将房子腾空,工人好入住。不破不立,不拆了旧的,新的怎么能建起来。新装的电子防盗门拆了,成了没有大门的洞开的四合院。这可不同于一般的拆迁,那是故土难离,再者一旦成了钉子户,就可以加大筹码。真有人得了比最先离开的住户翻倍的补偿。现今,除了院中不打算翻建的老柏、崔大伟外,大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投亲靠友、租房子、借地方……人人都可以克服困难。别瞧这院里的人收入都不太高,可心气儿却不低,全打着鸟枪换炮的主意。房子既然要面目一新,家具也不要旧的,刚买了两三年的,也都当破烂儿处理。该卖的,不该卖的,全卖了。其实卖破烂儿就是扔!损失自然不小,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账,比起住“涨大”的新房子来讲,这可是小巫见大巫呢!

当然也有不甘这样的损失的,动着脑子想捞回点儿是一点儿,老荆就是其中的一个。本来他住的房子就不大,充其量有12平方米,原是一个车库,屋里本没有什么太值钱的家具,唯一的亮点是一张席梦思床,虽不是新买的,但使用得十分在意、爱惜,如今还像八成新一样。这快速搬家,没有想到它竟成了累赘,必须忍痛割爱,仨瓜俩枣卖给了收废品的,当了破烂儿,心里自然是不痛快,脑子里在急转弯,想“辙”呢……

为了工期抢在雨季之前,工程队已进驻了胡同,左右邻舍的四合院已完全腾空了,正在进行拆迁,狭窄的胡同里,人来车往十分拥挤。老荆趁着最乱的时候,用一辆小三轮,将席梦思床用绳子拦了几道,晃晃悠悠地骑着小三轮,直奔着推着满满的房渣土的手推车,加速撞了过去,只听得“咔嚓、哐当当”一声巨响,双方都闹得个人仰马翻。房渣土翻倒在地上,不要紧,再搓起来。可老荆的席梦思床掉在了砖堆瓦砾之上,不仅厚厚的垫子划破了一个口子,床帮也划了一大道儿,庆幸并没有硬伤,没有发现摔断的地方。再说啦,本来就是向废品收购站拉,并无大碍。

事情并不像想得这样简单,为这一碰,老荆找来了工头,谈了一个下午。开口竟要五千元的赔偿费,工头自然是叫苦不迭,刚刚开始动工,哪里去找这许多的现金去。最后谈判的结果是,盖自建房时要给予优惠,虽没有谈具体数目,谁也不傻,影影绰绰地看见了标杆儿。在大街上,机动车碰瓷儿的事儿是屡见不鲜,拆迁的工地上也有,令人大开眼界。

老荆是全院最后一个搬走的,没有搬的,也就不准备搬了,其中有后院的老柏和小崔。老柏的态度一直是非常坚定的,不翻修。小崔呢,才翻盖装修了一年,再说也没有钱,折腾不起。但他原想着能把后院院中央的枣树锯了,建个小厨房,虽然离自己的房子远了点儿,刮风下雨的时候,有个总比没有强,再说了,就是堆点儿杂物也行。那地方就归自己了。他都和哥儿们打了招呼,岂料大北屋的一说不许锯树,自己设定的周密计划轻易地就吹了!为了此事不知“海骂”了多少天,时间长了,看着也骂不出个所以然来,觉着没有意思,也就歇了。但他放出话来:“谁他妈的盖新房子也不能高过我!”

当然他指的是后院,不过后院不会发生太大的冲突,其他的房主在外边都有楼房,这里的房子是为了出租,不会为了房子升高的问题与他计较。中院的柱子没有搬,主要是钱紧,两个人都是临时工,还有一个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翻修的机会不能错过,钱不是掰开分两半儿花,而是数着钱币上的齿儿花。他们提出先翻建公房,自己睡在自建的旧棚子里,建自建房时,就搬进修好的公房内,谁也无法评论这是上策还是下策,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条唯一可行的路。

晚上下班回来,大门没有了,只有两边的门框还在,像穿堂门一样。老柏看了一眼,向院里走去,突然觉得门道里似乎少了点儿什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一看,发现两旁的黑色长条木凳不见了。他折回来,拉开南屋搬空的几家房门,看了看,是否有好心人,怕长条木凳在洞开的门道里丢失了,放在自己搬空的房子里,其实他心里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愿望而已。

老柏匆匆地走到老付家的门口,由于着急,站定后竟半天喘不上气来。老付正在收拾屋里的东西,听见身后一阵阵的痰鸣音、喘气声,立即转过身来,以为老柏又犯病了,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两手满是尘土就去搀扶……老柏赶忙摇了摇头,定了定神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黑长条木凳……”

老付反应很快,立即向门道跑去,还没有等老柏慢慢地挪到门口,他三步两步地又跑了回来,信誓旦旦地说:“老荆把它们卖了!”

老柏冲他摆手,轻声说:“别嚷,别嚷!”

柱子的嗓门儿反而越来越高:“这小子早就没有揣着好主意,前些日子他还说这条木凳是什么……海南岛那边的木头做的……论斤卖,比金子还贵呢!”

老柏说:“他讲的那是花梨木,特别是黄花梨……可这事儿咱们也没有看见是他搬走的,千万别乱说,今后注意就是了!”

两条黑长木凳是古教授家里留下来的,几十年来都安然无恙地摆放在大门道的两侧。它们所以没有丢,一来人人都要经过门道,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它们;二来这条凳不仅有近两米长,还十分“凿实”,一个人很难搬着它们轻松地走出门洞。来往的人都把它当作歇脚的地方。尤其是到了炎炎的夏日,大门洞开,有穿堂风“嗖嗖”地刮过来,是绝好的乘凉的场所。大红门里的男人们,不论老少都在黑条长凳上,曾放松地伸直了腰板,仰躺在长条凳上舒舒服服地睡上过一小觉儿。谁料随着翻建改造院子,这可真成了再也实现不了的美梦了。老柏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留心院里搬走的人,回来后从没有问起过这件事,老荆自然是也没有提过。

在很长的时间里,老付都觉得郁闷,腾空的西屋里又多了两个空的二锅头瓶子,脸憋得像猪肝儿一样。他想不明白,这生财之道,为什么总是让老荆抢了先儿,他不服这个气。

两天后,老柏正要吃饭,小汪急冲冲地从外边闯进屋,气喘吁吁地喊:“老柏,快去看看,有人上房揭瓦了……”

老柏立即放下手中的碗筷,跟着小汪往前院赶,边走边问:“柱子呢?”

“上班去了。”她头前带路,一直走到大门外。

老柏看见有两个人,正骑在门洞的屋脊上,揭着上面的阴阳瓦,门旁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正弯着腰将揭下来的瓦,放在一辆小三轮车上。由于门洞顶上的人不便交涉,就走上前去,用手拍了一下在码放瓦片的男人的后背,谁想他竟吓得跳了起来,三轮车差点儿没有打了“天秤”,门楼儿上的两个人,也诚惶诚恐地一下子住了手。

老柏一看三个人的神情,就知道是做贼心虚,故意提高了嗓门儿,问:“你们是哪儿的?是谁叫你们来的?这拆下来的阴阳瓦,想送到什么地方去?”

就在老柏发出一连串的问题后,在地上站着的男人悄悄地溜走了。屋顶上的两个人,也连爬带滚地从顶上下来,扭头就走了。

老柏叫住了他们,心平气和地说:“三轮车你们不要了?麻烦你们把瓦搬进门道里,翻修时我们还用得着呢!”他自知凭着自己和小汪两个人,绝对抵不过这三人,可有理不在人多,自己也不想硬碰硬。俩人乖乖地把阴阳瓦从小三轮车上搬下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门道里,臊眉搭眼地溜走了。

小汪笑着说:“柏大哥还是你成。刚才炒菜没有酱油了,出门看见他们正在上房揭瓦,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多亏你在家,要不然,我可不敢惹他们!”

“小汪,你立了大功!”老柏伸出了大拇指,说:“这些老瓦质量好,市面上是买不到的!

小汪跟着老柏往院里走了一段,又往门外走,说:“我还得去买酱油去!”

老柏苦思冥想了良久,却不能猜出到底是谁干的这起偷鸡摸狗的勾当。首先想到的是老荆,这人什么事儿也想得出来,更是干得出来,可这几天他并没有露面。当然这不能说不是他做的理由,可却没有直接的证据。虽然干这事可能是内外勾结,但也有可能是外来人作案,他们懂得古建筑,知道大红门门洞上的阴阳瓦不同于一般,可以卖个好价钱……其实谜底并没有捂很长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就揭晓了。

清早,老柏上班经过中院,听见柱子正在喊:“……他妈的,谁让你多管闲事……”

“你又没有告诉我,你要找人来揭瓦……”小王也抬高了嗓门儿。

“我他妈的要是告诉你,你立即就报告去了……”

“报告有什么不对?”小汪犯了犟劲儿。

“你还较劲儿……”柱子瓮声瓮气地说。

老柏预感到家庭暴力要发生了,急忙出面大声喊:“柱子,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还责怪别人,怎么还想动手,这是错上加错。小汪这样做是帮了你,要不然事情很快查来,你不但要加倍赔偿,就连翻建的权利都没有了。你别乱施威风了。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儿就咱们仨知道就行了。”

柱子就像被老柏点了穴位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盖新房得一砖一瓦地砌,需要花时间,拆房可不一样,那是摧枯拉朽一般,仅要三下五除二,本来是一片矗立的房子,顷刻间轰然倒塌成一片瓦砾,空气中弥漫着呛鼻子的尘土飞扬的气味,那厚重的烟尘让人无法喘过气来,特别是对老柏这样肺功能不好的人来讲,简直都要窒息了。他尽量延长在画社待的时间,大多在收工后才回来。院子里的常住人口只有三户,柱子在超市做长期夜班的搬运工,小崔是宾馆的保安,夜班也很勤。真正每天都睡在没有大门的四合院里的,是一个半残疾的花甲老人和两位妇女,其中一个还缺心眼儿。虽说他们都不是富有者,但院子里有个风吹草动的,也觉得瘆得慌,与有钱没钱没有关系。

屋漏偏遇连阴雨,真是越怕什么,越有什么。大中午,老柏正在书画社值班,柱子打电话,气急败坏地让他立刻回来,为什么,也没有搞清楚,就把电话挂了。老柏看了看,虽然发憷,还是骑了自行车往家赶,刚刚拐过小枣花胡同的西口,就被早站在口上等着的柱子一把拽住了。“你看,你看!”他指着大红门前边的胡同说。

老柏下了自行车,老远的看不十分真切,好像有一大团东西挡在胡同的中间,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130敞篷小货车,周围还有三四个人……

两人边向胡同里走,柱子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瞧见吧!那是咱们门口的石蹾子,这些人从中午就鼓捣着要搬走……我问了,他们说是房管所要搬的。这不都搬下来一个了……他们几个人搬不到车上去……现在正叫援兵呢!”

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将老柏和柱子看在眼里,他们一边埋怨石礅的分量太重,一边焦急地催促快叫援兵来。

老柏将自行车斜倚在没有拆完的半截墙上,走过去,询问那站在石礅旁的年轻人:“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这是往哪儿拉呀?你们和谁联系的?”

对于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消瘦的上了年纪的、弱不禁风的男人,年轻人并没有将他看在眼里,不屑一顾地说:“少管闲事,该干嘛干嘛去!”

老柏的火也上来了,三步并两步走到130汽车前,对身后的柱子喊:“记下车号,咱们报警去!”

柱子愣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车上的人都紧张起来。有人仗着胆子说:“喂,我说哥儿们有话好说,干吗动不动就报警!”

老柏说:“这是你们的人逼出来的!大红门里的住户并没有搬绝,一草一木都不许乱动,别说这石礅子了。我们不是管闲事儿,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他一直憋着一口痰,强忍着把话说到这儿,实在挺不住了,紧接着一阵呛咳……吐出了一口黄黏痰。

“是呀!这是我们院里的事儿!”柱子接了下茬儿。

老柏喘了一口大气说:“我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与谁通报了要拉石礅子的事儿,想拉到哪儿去……”

“我们这不是在联系着吗!”有人想打马虎眼。

“你们和哪儿联系呢?”老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问。随手拿出了手机。“我也要与房管所负责工程的人联系,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我们院里的住户,我们也好配合……”

谁料说时迟、那时快,130小卡车车帮也窄,哥们几个纷纷神速地跳进了车厢,汽车也发动了。

一人挥手说:“不好意思,联系工作没有做好,再说人手也不够,我们回去联系好了,再来!”车子一溜烟儿跑了。

老柏去推斜靠在墙上的自行车,看见柱子还痴愣愣地望着远处飞扬的尘土,居然没有动窝儿。他大声喊:“柱子……”

柱子扭转身,满面愁容地说:“他们一会儿还回来,你要上班去了,我怎么办?”

老柏笑了:“你可真信他们说的,这是找台阶儿说的瞎话。他们还敢再来,我借他们一个胆儿,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抢劫……”

柱子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这帮人的对手。他跟在老柏的自行车后,走进了院子。他知道老柏一个人做饭麻烦,就请他在自己的家里吃芝麻酱面,省事儿!院子里肯在柱子家里吃饭的人并不多,盖房的民工不在此列。现在又在拆房,卫生条件应该说更差了,老柏并不在乎。

吃饭时,柱子打赌说:“今天中午这拨人,肯定是老荆早就串通好了。前些日子,他在门道里侃大山,说胡同西头新翻建的四合院,是山西的一个煤窑主买下的。新近用吊车吊了两个石狮子,每个都有一人高左右,价值十万多元。可那是新的,咱们门口这对可是有年头了,别看没有那对狮子高,可咱们那上头还雕着狮子和花纹呢!”

柱子观察得还挺仔细,实际大红门两旁摆着的不是石礅而是石鼓。这两者在封建时代是有讲究的,因为没有功名者是不可以立石鼓的,只能将石头的外形雕凿成方形,以区别于鼓而叫石礅。自从民国后就已经不拘于这种说法了,讲究的才在门蹾上雕刻出狮子和外面的花纹。大红门前这对石礅虽年代久远,由于孩子们的骑坐,表面上十分光滑,可贵之处是没有磨损。现在国人又刮起了一股收藏热,其价值大红门里的人是无法估量出来的!

临走时,老柏再三叮嘱柱子:“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没有确凿把握的事儿,不要乱说。你一定要盯好马路中间的那个石礅,下午民工来了,让他们帮助搬回原处,他们要是说不管,找房管所……”

“我说是房管所让他们搬的!”

老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柱子的脑子够用的。”

关于石礅失而复得的事儿,在大红门里又添了闲谈的资料,有人推测这可能是里应外合时,柱子常常是转身就走,他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再惹祸。

老柏要是讲起这事儿来,有声有色,他能把长条黑木凳、阴阳瓦都串联起来,还比喻说,保卫大红门就像保卫萨拉热窝一样。有一部南斯拉夫的故事影片,名字就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讲的是二战时的事。上个世纪在我国是风靡一时。这话被小崔听到了,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操,老子前些天在电视上看了这部电影,他妈的,差远了!”

张小萌却大声喊:“别废话,快做饭!”

一次,崔大伟回家,在门口的影壁前,看见有两个人正拿着尺子,比量壁中心称作“盒子”的地方,那里有“鸳鸯卧练”的图案,由于年代已久,有的地方已经毁损了。两人干得正起劲儿,并未发现身后有人……

“怎么哥儿们,对这影壁有兴趣了?你没有看见上面有探头,就安在大榆树上……”

两人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立即扭身走开了。

小崔暗自笑了,自己也成了“保卫战”中的战士了。原想向小萌吹嘘一下,谁料她还没有下班,时间一长,就把这事儿忘了。

开展“三维”大战

当一个三进的大四合院,被拆除得仅剩了矗立着的五间大北房和零星的两三间孤立的西房外,全是一堆一堆的破砖碎瓦,在这片土地上要建起一排排的房子,谁能料到这儿将展开“三维”大战。虽是“兵不血刃”的实弹实枪的场面,但那过程的激烈、范围、玄机、奥妙,一点儿也不比陆、海、空大战逊色。

整修翻建的四合院的“三维战争”,是指空中、地面、地下。先说说空中,这里当然是涉及房子长高的问题。住户们心中早就有一个可见的标杆儿——大北屋。那房子至少有现在盖的二层楼那样高,平时进进出出的,看它都得仰视。工程队公开表示,无法满足要求,理由是没有这样的建材,技术操作上也有困难。老荆经多方打听、盘查,据说这批包工队都是河北保定一带的农民工,他们的工期要抢在麦收以前。工程资质问题谈不上,“都是垒猪圈的水平!”老荆不以为然地说。

老柏笑了:“你这不是明明地自己糟蹋自个儿嘛!”

崔大伟乐了:“还是咱有远见,没有花钱的不是。”

不管是真格的,还是插科打诨,房子最高长到25,这是极限,后院的房子还要低一些,因为有崔、柏两家比着呢。其实主要是大伟在那里不依不饶的。

虽然标准定了,似乎全院都得到了统一,其实真正操作起来“猫儿腻”多着呢!等到房子盖成了,各家之间在高低上依然存在着明显的差距,这就看你是否舍得“大垫”了。当然首先是工头,他有权指挥工人在墙上再加上两块砖,无形中长了一大块。盖好后,在地面上是难以准确地看出两者间相差的高度的。对于小工们也不能忽视,要勤拍着点儿,给谁家动工,就得负责沏茶、倒水、递烟。房屋封顶的时候,要买白酒、五花肉一大条儿,越重越好,还要大红纸一条儿,写上吉庆的言辞,如:紫气东来、财源滚滚、兴旺发达、好运连连……就是想讨个吉利。

大红门里的人正忙着自己建新房,忽略了邻里间的问题,这事儿还是老荆发现的。虽然人是搬走了,但每天清早他都会回来报到。特别是给自己动工的时候,他没有固定的职业,近来在倒腾邮票,时间对于他来讲是太充裕了,正是中年,精力也很旺盛,院里的人能从他那里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比如哪条胡同,有个新建的小四合院,是某部级离休干部,为自己的孙子争取来的;在某教堂旁边有一片两层的小楼,有精致的铁栅栏的高围墙,那是某中央机关高级干部“外家”的集聚地,夜里的灯并非全亮着,房子的利用率不高。仿佛他亲眼看见了一样……虽说老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回他竟忽视了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自己生活密切相连的事情,令他后悔不已。

原来西边紧挨大红门的近邻也在翻建,因为仅有一个院子,动工又早,整修工程已初见规模。这时才发现在两院相邻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经老荆了解,原来是一家住户,将自己新建的私人厕所,不但借用了这道公用的墙,还在上面开了一个窗户,自然是希望厕所内通风良好。老荆一看就气炸了肺,差点儿没有抄起身边的一块砖头,把窗户给砸了。这时恰巧看见柱子从大门外边走过来,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拽住了柱子的胳膊,气呼呼地说:“你来得正好……”

柱子听了心中一怔,昨天,因为老荆将自家的墙向门道推出了有半尺,工程队不知拿了他家多少好处,竟这样沉默了。墙垒了有半人高,柱子心里不痛快,用锤子凿了好多坑。一边凿,一边说:“我再给你凿结实点儿!”这是为了解心头不平之气,对于砌墙的速度并无大碍。他担心老荆发现了自己是罪魁祸首,要兴师问罪,站在原地低头不动。这是他对付人的一个绝招。特别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谁料老荆竟拽着他往院里走,而不是去门道的方向。他怀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不心甘情愿地走到西墙根。

“瞧,瞧,咱们这儿成了茅房了,厕所的味儿全排到咱们这院里来了!”

这时柱子的一头雾水才搞明白,原来自己凿的那几锤子,老荆还没有看见。这时才大着胆子附和说:“是啊,他们拉屎让咱们闻味儿,没门儿。我给他凿了……”话一出口,真是做贼心虚有些后悔,这不是自个儿出卖自个儿吗?急忙瞟了老荆一眼,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正在火头上。

说实话,这厕所开的窗户,影响最大的实际是紧挨着的两间南房,这儿的住户是最先闻到厕所的气味,而老荆按理说是在东头,臭味儿弥漫到他那儿,必然会有所减弱。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一阵风刮过去,可也就不好说了。再说到了夏天,院里的人都到大榆树下,在门道里乘凉,阵阵恶臭传过来,岂不大煞风景。这就像现在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一样,如果厕所是新建,选址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建立公厕是居民们的迫切要求,以满足解决人们基本的生理要求。真正公厕建在哪儿,会遭到选点儿附近居民的强烈阻挠,他们能够忍受一时生理上排便的急需,但却无法接受长期生活在粪便气味的熏炙之中。

时间一长,冲动的情绪渐趋舒缓,老荆慢慢回过味儿来,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全院的人都有责任,不管是住在这儿的,还是二房东,他们都应该站出来。就拿紧挨着窗口的房东来说吧,这是他的第四套房子:公家分的,私人自己买的,仅房租就有几千元。不能让他拿着钱坐享其成。这房子要是紧挨着厕所,租金每月至少下降一二百元。

老荆决定将全院都豁腾起来。他对柱子说:“屋子里凡有人的,都把他们叫出来看看……”

他自己随即打手机,通知不在的住户,临近中午已聚了十几口子。他发现老柏没有来,问柱子。柱子立即不打磕巴地回答,手机无人接听。其实他没有打,一来,要花钱;二来,老柏住在东北角,厕所的味儿就是刮风也刮不到;再者他身体不好,前几次院子里有事儿,他没少费了心,不要再麻烦他了。柱子知道如果自己照实说,定会招致老荆的一顿臭数落,看来谎言也是逼出来的。

近中午,院里已聚了11个人,大家雄赳赳地走进了西边的院子。工头看架势不妙,忙喊民工停下手中的活儿。老荆申明来意后,要求立即封堵厕所的窗口,工头面露难色,因为开窗户与封窗户并非是同一个人的指令,犹如一仆二主一样,难以从命。无奈大红门里来的人多,足以震慑住了场面。再者将自己厕所的窗户开到邻院,这是擅自做主,不仅没有协商,连通知都没有通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通知肯定是不会同意的,才采取了先斩后奏、生米煮成了熟饭的想法,看来这可真有点儿一厢情愿了。

工头试着用手机与房主联系,对方因为没有身临其境这样的场面,虽然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从工头的回话里,也可以听出个一二来。“……如果你不能来,那就请房管所负责工程的人来……我看这窗户得堵上!”由于工头的明确表态,群情激愤的人们慢慢平静下来。后来他又与房管所联系,窗子封堵住了,墙又恢复了原状。

“别以为我们大红门里的住户都搬空了、死绝了,任你们胡作非为,今儿个也让你们知道,尝尝我们的厉害!”大伟也参加了这次的“战斗”,觉得十分得意,自此以大红门里住户自居。其实房屋租赁本上,仍然是他姥姥的名字。

常言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有关于厕所开窗的事件上,大红门里的住户表现了空前的团结一致,但这时间持续并不太长,外患的事刚刚过去,内忧的事又跟踪而至。

应该讲矛盾的主要焦点,还是在争取地面的问题上。如今内城的土地是寸土寸金,为了一寸土地亲爹老子都不会相认的。可话又说回来,房屋的面积都画在蓝图上,如今决不同于19世纪英国的跑马圈地运动,自己在院子里跑一圈,地就是属于自己的了。四合院里的房子就像战士的方阵一样,肩挨着肩,插针的地方都十分难以找到。但旧居四合院的老北京人,自能找到一些空地来,比如原来安排在西南角的厕所,由于胡同里公厕的建立而废除了。有心急手快的,抢先自己占了。这大都市住在厕所旁的住户,还有原来东屋南面是半间厨房。这样的布局,是依照风水理论,要体现“坐煞向生”的方位,否则,人或畜生会因此而生病,一个最能体现上述原则的说法,就是“东厨司命”。这实际是“坐煞向生”的另一种说法。

原来院子里的厨房虽然并不大,但其前面有一段通向垂花门的走廊,如果两廊算一间的话,至少廊子也有半间房子。这两个空间加起来,也算一间不小的屋子呢!翻建前并无明确的归属,经院里的一些“常驻代表”们协商,建立了一个公共浴室。可是这次动工前,早有人看好了这块地方,而且不只是一个人。

首先是离这地方最近的老荆,厨房的南面虽有一半被影壁墙挡着,但它的窗户与他的窗户是相对的,还有足够的空间开个门,进出十分方便。他还计划着,将厨房前边的走廊圈进三分之二来,剩下来的是一个门儿,里院的人好出入,因为以前与外界相同的垂花门,早已被西屋建成了一间大厨房了。按着老荆自己的规划,建成后是一个长条形的房子,至少有十平方米。月租金在五百元上下,如果出卖租赁权,现今政府虽然不鼓励,但房屋公司的橱窗里有明码标价,每平方米不低于两万。那就是翻修改建后,唾手可得二十多万。这不能不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一个店儿了。太值得一搏了。他早已摩拳擦掌,作了充分的准备。这其中也包括了外围的铺垫:房管所、工程队、派出所、居委会……凡是他能想到的。

老荆并非是头脑简单的憨人,他将大红门里的人进行了分析、摸排,其中竞争最强的对手,就是柱子的哥哥付古石,人们都叫他石头。在付家排行老二。他家是第一批在文革中搬进来的。老付是粮店的售货员,妻子没有工作,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大儿子参军走了;石头进了印刷厂;三女儿去了西双版纳橡胶兵团;四女儿和小儿子都留在了北京。住进大红门里时,大儿子参军走了,因为是军属,住房又着实地拥挤,六七个人住在10平方米左右的小南屋里,还睡两层铺,进驻大红门里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受极左的“耕者有其田”的思想掌控着,只是有所演变为“居者有其屋”而已。

老人相继过世,子女纷纷离开了家。石头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在西屋娶妻生子,还在厂子里干得不错,不久当上了副科长。他所在的单位是国企印刷厂,由于人脉兴旺,办事各方面非常顺达,在院子里也不断地扩张自己的地盘。扩建自家门前的廊子,后来又让全院人都猝不及防地,将中院的垂花门也成了自家的厨房,如此扩大面积,已大大超过了租赁合同上写的。他干得最彻底时,将旧有的租赁房本中两间靠南边的面积大的,写成了自己的名字,另一间给了柱子,其他的姐妹全部排除在外。最后自建的加上原有的,在院子里他的占房面积仅次于大北屋。这年头儿,就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小的。

在房子的问题上,石头自有超前的意识,厂内分了两居室,他就将西屋租了出去。后来听说他在天通苑、回龙观都买了经济适用房,具体有多少,没有人能搞清楚。他可是名副其实的房产主了。千万不要有天真的想法,以为房子多了,就满足了,别忘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对于垂花门东边那段廊子,早就觊觎已久了,规划着在厨房边盖间淋浴室。虽自家不住在院子里,但可以提高租金,这也应该看作“生财有道”。由于现在还没有退休,信息还是十分灵通的,在他心中自有一个完整的规划。

他们各自都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虽说石头财大气粗,可他在上班,院子里的动向并不是随时掌握。虽然柱子住在院子里,可他是一根筋儿,此外兄弟俩关系并不十分密切,盖因经济地位相差悬殊。近来石头想办法加强联系,略加施舍,将家里的破旧剩余物资,如淘汰的衬衫、裤衩、背心、旧鞋……还有自己媳妇不要的花上衣、连衣裙……源源不断地送给柱子。甚至放下了话儿,柱子的自建房的钱他也包下了。老荆私下算了一笔账,柱子只有一间房的租赁权,他的房前能盖出多大的自建房,撑死超不过十平方米,你的自建房不可能无限制的膨胀,左右邻舍还牵掣着呢!所以石头为柱子花的钱不会超过五千元,话又说回来了,这对柱子来讲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呢!柱子自然会分清里外,上阵还是亲兄弟嘛。老荆一有个风吹草动的,立即进行通报。现在通讯工具如此便捷,手机24小时开着随时准备接听。

前不久,石头与老荆因为租房的事儿,有过过节儿。石头有个不务正业的儿子,中技没有毕业,在白云观帮着一个管香火的混混儿干,后来他将老子的两间西房,租给了这个混混儿在东北跳大神儿、算命的亲戚。并不免交房租时租金会有些优惠。此夫妇自从住进大红门后,不仅西屋,整个院子里都是香火缭绕、雾气蒸腾,呛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还常常口中念念有词,伴着敲击法器的声音,昼夜不得安宁。

老荆的房客是一位年过七旬的、慢性支气管炎的老太太,咳呛得不行,最后不得不提前搬走了。后来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人到大红门里来租房子了,影响了老荆的房租收入。他与算命先生起初是小摩擦不断,慢慢地逐渐升级,最后竟动起手来,将其赶跑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对夫妇搬出去没有多久,由于正值冬季,在白云观附近租了民房,屋子里生的煤火没有管理好,竟双双被熏死了。石头的儿子被轰出了白云观,至今仍在社会上飘泊着。

老荆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煤气中毒,又不是我害死的,少没辙找辙!再说了,他们不是会算命吗?为什么就没有躲过这一劫呢?”但这扣儿是结死了,决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解开的。

为了抢先占领东屋南边这块地方,双方已交过几次手了,片儿警、居委会、房管所等都出面调解过,甚至还拨打过110120,双方都不肯让步。老荆利用天时、地利,夜间动工垒墙。清早发现墙都用锤子凿过了,差点儿没有气炸了肺。他知道这一准儿是柱子干的。双方骂了、吵了,甚至动了手,仍无明显效果。老荆不得不求助老柏。

其实这事儿与老柏一点儿也不搭嘎,但他并没有推托,直言不讳地讲:“老荆,你和石头都是在抢大家的地盘儿,他已占了一道垂花门,真让人觉得眼晕。柱子我可以做工作,能否做得通,不敢打保票,但我会去做。可我对你也有个要求,一定要手下留情,少占点儿公共地盘儿,把二道门的空儿留得大一点儿,别让后院的人们仄歪着身子过,连自行车都推不过去!再说你们俩一较劲儿,这门成了‘瓶颈’,中院、后院的家具都难以进来。咱们既不能说像鸠山讲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不能老西儿拉胡琴自顾自。”

老荆当场做出了保证,一定为人们的进出留有足够的空间。

至于柱子嘛,老柏自有一套说服他的办法。在双方交战的间隙,老柏又让民工挑灯夜战,将墙垒到半人高。工人们都撤了,柱子在西屋窥探多时,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手里拿着锤子,径直向半截墙抡了过去,不料被人抓住了手臂,锤子“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柱子顿时被吓得魂飞丧胆……他的手臂虽被放开了,心脏依然狂跳着,撞击着胸膛。

“你这小子是干的猫盖屎的事儿,人人都知道是你在凿垒好了的墙,今儿我抓了你一个现行!”老柏说,“你听我一句话,别往这事儿里瞎掺和,你要是老暗中进行破坏,被逮着了,事情可就麻烦了。你现在不是小孩子,是成人。本来这事儿是石头和老荆的事儿,他们可以想办法解决,你从中用锤子这么一砸,老荆和你没有完。我不是吓唬你,你知道他可不是一个好剃的头。远亲不如近邻呢,石头虽说是你亲哥,一年见不了几回面。老荆可不一样,每天进出大门都要见面,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己在院子里结下仇人,死对子,双方都没有好果子吃。你再好好想一想。”

谈完,柱子就将锤子藏了起来,因为老柏告诉他,这是“物证”。不知是由于柱子退出了战争,还是双方的激战,已又表面的白热化转入了看不见的战线。

老荆不止一次地放出话来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占的房子是多少平方米,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可有人的房子到底有多少,应该认真地调查调查了。”老荆通过各种渠道,将石头手中的房子,了解得一清二楚,将其打印成文,复印了数十份。为了事情能速战速决,因为四合院的翻建,是以麦收为最后的工期,如果通过正常手续,进行检举的话,那是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的,甚至有可能在某个环节中出了“纰漏”,积压了起来,成了无头案件,岂不误了大事。他决定将检举材料变成杀手锏,最先的目标是石头,让他看了胆战心惊,而且告诉他,自己将材料要在石头供职的印刷厂内进行张贴。“让厂内对你拥有的房产情况,有个比较精确的了解!”这是老荆给石头送达的快递中写的,应该说他点中了对方的“穴位”。

再加上柱子不再通风报信,老荆抢着让民工加了一个班儿,这当然要付双倍的工钱。先斩后奏,木已成舟。东西走向的将近10平方米的自建房上了顶。老荆为了款待民工,买了六瓶二锅头、还煮了六斤红烧肉,借这六字是图个吉利,六六大顺。他特意为柱子端了一碗肉,还有一杯酒。一笑泯冤仇!院子里的人们也很满意,从外院进到中院的门大开了,其实门早就没有了,是一个较宽的豁口,推着自行车,胳膊肘儿碰不到墙上了。

这是老荆与石头在大红门里地面之争最激化的一次,虽然以老荆最后取得胜利而告终,但仍有小的纠纷,风波不断。“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依然是符合客观事物发展规律的,不足为怪。

由于工期紧迫,翻修改造进入地面以下。千万不要以为进入地下的事情就会简单了,这里有净、污两种水的管道系统需要进行更换。首先是自来水,原来院子里有两个公用的水龙头,全院来来往往七八十口人共用。因为龙头在前院和中院拐弯的地方各有一个,住户就自然地以自己的住房位置为界。这样必然中、后院的水龙头使用率高,难得闲下来。住在后院的人,有时会跑到前院用水,轻者遭白眼,甚者会遇到质疑:

“后院有水龙头,干什么用前院的!”

谁也不是省油的灯,本来舍近求远心里就不太痛快。当然这个远近是相对的,比起山区赶着毛驴上山驮水,来往要花去数小时,那是天壤之别。人们不太习惯在自己的脑海里去搜寻这样的画面,他们喜欢得到唾手可取的东西。这方立即抢白:

“哪儿写着呢?要是你家的,请我我还不来呢!”

得,无形中为了水龙头,前后院之间的住户就种下了不和的种子。

还有一个非常令院中住户恼火的问题是:每月水费是以人头儿计算的,而人头儿数每家自报。往往一家有四五口人吃水,但就是报一个人。结果呢,水费算下来,一个人可以是一个五口之家的费用。现在要为每家建立一个分表,谁也用不着不明不白地背着谁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儿。可在地下走管线的时候,着实难为了工人们。家家都留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不让水井离自家太近了,争执不下。在修下水道时遇到了更大的阻力。原屋前建有渗水沟的住户,要求将自己门前的路面垫高,其实在的意思是要将臭沟移走,全院家家户户都是这个要求,那么脏水、雨水将流向何方呢?最后由于各方坚持己见,工程不得不停顿下来,整个院子像被火药炸过了一样,泥土都开了花。没有排污渗水,不仅仅是施工结束已临近,严重地影响了人们的工作和生活,而且雨季一到来,就不单单是影响大红门里的住户,会对小枣花胡同,甚至是这片地区……

最后由房管所抻头,派出所管片民警、居委会等参加,并让院内推举一名居民代表,众口一致是老柏。他住在院里的东北角,地下铺设的管道与他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而且大家公认他是说理的人。其实事情真要操作起来并不困难,因为七嘴八舌的、各自为政的发号施令者们,被取消了发言权。用客观的眼光,从全院居民角度着想,铺设两套管道系统,不应该成为难以逾越的沟壑。在一周时间内,不仅完成了工程,院子里还码上了大方砖,从地面上来讲,确实是恢复了老四合院的旧貌。

“三维”大战,从空中至地下,已完成了一个轮回。接着又返回到了空中,最后还要解决用电的问题。院内的房子像雨后春笋一般,不断地相互攀比长高,施工的过程中,为了保证院内的安全,将原有的电源已切断。家家户户都郑重声明:不许在自己的墙上钉钉子,不让钉钉子,电线搭在哪儿呢?这可给电工出了难题,连鸟儿在天上飞时,还在树杈、屋檐、电线上落一下脚呢!这电线怎么可能只悬在空中,那不成了梁上君子了吗?院子里的线路形不成,怎么将电输送到各户呢?这不是难为人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简单的道理是众人皆知的。

这次恢复电力显然与铺设地下管道不大一样,每家对于电力的需求是十分迫切的。这次整修后,每户赠送电表一个,让用电人心里明白,虽然以前每户都有电表,但那是分表。安在自己的家里,每月总表数查下来以后,负责当月缴费的住户到各家询问,仅是询问并不亲自查看电表。结果各家所报月用电量之和与总数间悬殊很大,其间的差额划入公用电,每家均摊。结果呢,公用电可以比各家每月自报应缴的电费,高出310倍。人人都知道这样缴电费不合理,有猫儿腻,可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因为这不仅仅是在大红门里,凡是使用一块总电表的住户,都必须乖乖地遵守这已形成了多年的潜规则。就有这么一批人,在心安理得地浑水摸鱼。正如北京人家家户户都丢自行车,而且都不只是一辆,人们只有无奈,也没有哪家肯立志,再也不骑自行车了。这次每家都安装了属于自己的电表,对于那些奉公守法的住户来讲,这无疑是好事情。可谁也不愿意为大家都可以得到的好事儿,抻个头儿,让自己租赁房子的墙上钉电线。不知大红门的住户,为什么在这事儿上都钻进了牛角尖。

老柏曾表示,自己住的房子可以钉,但他住的小屋在全院的东北角,而且周围都是与左邻右舍紧挨着的墙。他提议说:“可以安在房顶上!”

有人打趣地讲:“你以为是要安置避雷针呢?”

最后还是老荆出了个主意,东屋北头一间房,房主一直是二房东。修房前外出旅游,仅凭这两点,就把电线钉在他的墙上。至少当下没有人跳出来,等他回来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饭,大局已定!

很快各家都装上了统一的电表,安在自家的屋檐下,拉起了电线。为大红门里送来了光明,预示着翻修改建已经完成……

关于大红门还得再说一说,不知翻修后的门框还是门槛的位置是不是变动了,新装的电子防盗门,怎么也装不上去了。厂家提出要对原来的防盗门进行修改,但不能免费,因为并非是质量问题。大红门里的住户在这个问题上,意见是一致的,再不多掏一分钱,双方坚持不下。

工程队提出,原来拆下的大红门可以再装上,“原物配原套”。还真成!大门漆红色,梁枋施彩画,光亮大门显得很气派,就这么着了……可大红门里的住户,也因此在小枣花胡同,甚至在这片地区都挂了号——难缠!

尾声

荣宝斋正在举行一次字画义卖会。字画社里有几位书画家的作品要送过去。老柏提前到了。

熟悉的人看见他,打诨地说:“老柏,今天显得格外精神,是不是由于四合院翻建整修后,住房环境改善……”

老柏苦笑着刚想搭茬儿……

一位知名的书法家,拍了拍老柏的肩膀,感叹地说:“……至今住了楼房,但梦牵魂绕地常常想起以前住过的四合院:幽静、逸适、闲淡、沉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能住在四合院里应该说是运气……”老先生原想进一步发挥自己的感慨,却被慕名者们簇拥着离开了。

一个中年书法家凑过来,颇有感触地说:“他讲的是文革前的四合院,那个画面在他的脑子里定格了,他那么大的年纪,我不和他争。要是换个人说四合院好,我就和他急!翻修改建后的四合院,除了大门例外,里面全换了内容,根本没有了四合院的影子,全成了曲曲折折的小胡同,连以往京城的大杂院都不如。我日夜都在梦想着拆迁,让我飞出那令人诅咒的地方……”

老柏这些日子有一肚子的话,想讲讲在四合院翻盖修建过程中自己的看法。会场上的人开始各就各位了,他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发表高谈阔论的地方。突然脑海里又涌现出近日来常常出现的诗句: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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