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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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2

作家:徐 虹

 

1,

 

他刚来的那天,就猜想他们一定是一家有钱人。这一座别墅群就坐落在山脚下,安静,冷清,带一点造作和神秘。四月的傍晚,远处一重一重灰色的云,油画似地卷曲。几簇疏疏落落的花床,高低伸展着红玫瑰、白玫瑰。这样豪华的寓所对小唐来说真有点不可思议,连沙发、窗台,或者拐角处的茶几,都是外国电影里见过的、特别繁复的那一种。杜哥拉了个装修队,前两年带他出来见识过一次——杜哥早年进过班房,近些年靠的就是这些客户发的财,所以才把他介绍来,照顾一个80岁的老爷子,老板武先生的爹,一个月就是两千五百块。

把行李放在隔间里,进门要换拖鞋,见了主人要叫老板、老板娘。这是来时司机老左告诉他的。并且特别嘱咐别的不用多问,在这就是挣钱,别的跟咱没关系。老左说着话,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唐袜子破了个洞,往后闪了闪,脚突地伸进拖鞋,不再多话。一个中年精瘦的女人过来,冷冷道,来了。小唐以为是女主人,脸堆笑道,哎,老板娘,我叫小唐。老左却笑道,张姨,看你越来越像老板娘了。老板最近怎么抬举你的,又涨工资了吧,嗯?那张姨想是这家的阿姨,唆着嘴,下巴朝上做着一个“去去去,滚一边去”的嘴型,却没有出声音。小唐一脸的讨好僵在脸上,颇有点讪讪的。那张姨又悄声告老左,正好趁武先生这两天高兴,管他多借一点。他随手拿出几万块钱还不玩儿似的。不过武先生这人精明,那些回不来的款项,从来不赊账的。就看老左你怎样张这个口了。老左只低头不吱声。张姨说罢想是怕土大,在小唐放下大编制袋行李的一瞬间,往泛着光泽的咖啡木地板上,迅速垫了一张报纸。

老板和老板娘在餐厅吃饭,是背影和侧影。老板不到50岁,姓武,据说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一个失落的教授、诗人,年轻时代在英国流浪,颇吃过些苦。又周游世界,遍地浪漫,女人的肤色、身世、年龄绝不重样——杜哥来时悄悄告诉他的。但英雄迟暮,武先生早年的风仪,现在不大看得出了,只高而胖,头发油腻,五官突兀,腆肚,穿家居棉毛裤,吸了拖鞋。老板娘名唤小月,年龄样貌,倒像是他的女儿,高挑眉,小尖脸,往后盘头发,垂下碎发流苏,露出瓷釉一样的额头。嗲声嗲气的,活泼地说笑。两人头顶上是冰雕一样的珠串吊灯。小唐垂着头走过去,道:“老板好,老板娘好。我姓唐,今年21了,叫我小唐吧。来时杜哥嘱咐过的,老板、老板娘都是大好人,有事请随时吩咐。”眼底下晃过女主人的金色拖鞋,脚踝特别纤瘦,一条长毛白狗卧在她脚边,他也没敢多看。

其实他耍心眼,怕主人欺负他年少,把年龄多报了两岁。他今年才刚满19。他们村里也有爱时髦的姑娘。他长的清隽,瘦高个,细长眼睛,一副书生模样。自然引得那些姑娘发骚,倚着门框指着他笑。他只是一味地不理。他在家是老小,人又聪明,很有一股子傲气,把自己看得跟别人不一样!他只怨命不好——他爹一喝酒就把娘往死里打,他哥看不下去,抄起板凳的时候想是杀红了眼,砸狠了还砸,砸狠了还砸,脑袋砸出血了还砸。他爹是往医院送的时候,在半路上断的气。他哥只是一时失手,但是失手也是死罪。他们倾家荡产才给他改判个无期,嫂子早跟了别人,娘很快就疯魔了——这是两年以前的事。他命不好,否则凭他,至少可以上中专、高中,在县城里谋个体面工作总不是难事,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出来给人家当护工,每年寄钱养活他娘。现在别说傲慢了女人们,就是正眼看人都没了资格。

“喔,”武老板低头喝汤,抬了眼睛,道:“老杜跟我推荐了好几回。说你人老实,心细,力气大。”一边上下打量他,目光如炬。问他家住哪里,家里还有谁,回家需要乘什么车,健康症和身份证有没有。他都一一应答。武先生餐巾抹抹嘴,道:“我家老爷子呢瘫痪好几年了,我成天飞来飞去,在家陪伴实在是不可能。家里有个张姨,老爷子就得靠你了……”说着起身上楼,小唐跟在他身后,老板说一句,他应一句。男人们在一起也像群狼的规矩,瞬间就形成了格局,谁是首领,谁是随从,立时应了点,归了位,彼此都遵从着一种内在逻辑。两人亦步亦趋,见着他的服务对象——老人。白头发,瘦得一把柴火。半张着嘴,嘴角流着涎,人也成一根木头。

“你看护的好,自然不会亏待你!老头子之外的事你不用管,有阿姨呢。但是有一样,不能有闪失!磕了、碰了、摔了,都是大事,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话虽平常着说,但是武老板在关节处放慢了语速,往句子里加了力,回头威慑地盯他一眼,微笑的油脸近在他鼻尖,让他突然有了紧张感!小唐说着一定尽心一定尽心武老板您放心吧!弯腰把老人扶起来。他到底是小伙子,一拧腰使力,臂膀筋骨暴突,把人一下子搬到轮椅上。武老板赞赏地看看他,正好接一个电话,随随便便寒暄,口里擦了油打了腊说着华丽的英文,踢托踢托地下楼去了。

这里的夜,清静得很,是一种与世隔绝的静。窗外是被枝丫模糊了的一片山影,有晚归的邻舍汽车熄灭引擎的声音,树枝的摇摆也显得寂寥。武老板的爹张着嘴,口里流涎,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屎尿都在床上。偶尔抬起眼皮看看他,没有兴趣似的,又垂下去。好在小唐以前在敬老院也干过。那里一个人一天看管20个老年人,比这里脏臭得多了,因此一个人的脏臭已让他十分满意。给老爷子换了成人纸尿裤,洗了脚,松了口气,双臂枕着头躺下。

他眯着眼睛算了算,听老板意思,月薪之外还有可能多加。如果一个月挣两千块五百钱,吃住用度不用单独花销,四个月就是整整一万,一年就可以挣到三万哪!拿着三万块钱回家,可是个大数目,那是什么劲头。见他娘总是一个喜事,他哥哥的事打点也可以有眉目。为了这个,有什么委屈他都会受着,一定得受着。能有什么委屈呢?不过是受累罢了。只是那女人,不知为什么,真是讨他的厌!一张嘴“哇塞哇塞,我靠我靠”的。她多大了,说话孩子似的,看起来也像是外省人。有钱人说话都有那么一股腔调,像电视娱乐节目里大SS穿紧身衣、脖子上绕长围巾的那种人,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但总归,城里的这点累和他老家下地干活相比,就是天上地下。真要感谢杜哥,要不哪儿来这么好的机会。他想着未来,心下高兴,身体就充满无尽的气力,“腾”地起身。他的身材是最精壮的那一种,宽肩豹子腰,背肌是结实紧密的块垒,手臂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这屋子真热,他把T恤脱了,光着膀子,裤子松松挂在胯上。但只一沾床,他身体里的无尽热流就慢慢聚拢起来,从上到下寻找突破口,粗壮的肢体也如树枝一样硬挺,倒下又站起来,倒下又站起来,不肯服帖。他皱着眉头忍着,睡了又醒来,瞪着眼看天。不知过了多久,想想还是去厕所,就起身,光着脚,轻声开门出来。

他把卫生间的门掩上,听见自己窸窸窣窣的响动。窗外是灰白的灯光,估计夜里一两点钟了。喘息是他自己的,动静忽然大了起来。像是谁打了谁耳光,还伴有女人的哭泣,男人压低嗓音说话。细听又没有了,可断断续续地又如风筝起伏,似有似无。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汗还没有出透,他屏住气,本能地把门开一道小缝,往外张一张。又听“当啷”一声,摔了东西,声源似乎是从头顶上传下来的——阿姨住地下室,司机是每天回家的,头顶上正是三楼的主卧室。

哥嫂结婚时,他也听过房。但是这声音古怪,不像是温存,倒更像是扭打——对,扭打!但他一想就立刻否定了自己,城里人花样多,也许要的就是刺激。他一想到那对可以做父女的老板、老板娘,就本能皱起鼻子,简直不能往下想!这个叫小月的女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想来非等闲之辈。武先生不怒自威,温和底下自有城府,让人怠慢不得。司机老左说得对,在这里就是挣钱,别的跟他没关系。他警告自己,不要多说话,不要多问,甚至不要多听。但是,他身在华丽的卫生间,那些空阔而精致的布置底下,各种粗的细的管子正在传递楼上主人的讯息。那些音浪让他无处躲藏,更不能控制自己。

他们在明处,他在暗处。那些天他仿佛潜伏于一个低处的洞穴向屋里偷窥,看到的是他们的光裸的腿脚——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这声音使他新奇又刺激。无非是他爱她的青春,她爱他的钱,这是城里人幸福的公式,还有什么新鲜的么?他想着又有点不安,但他很快安慰了自己。那些声音是自己传下来的,与他何干,他们怎样又与他何干。关键是每一天的夜晚,它助长了他的幻觉,使他孤独又享受。

 

2,

 

初夏的这两个月,天气总是阴沉,还总是下雨,又湿又腻又沉闷。偏偏他们这一套房屋,从卧室到楼梯拐角,灯光都是偏暗的。连客厅也并不是敞敞亮亮的灯火通明,而是扭曲叠花的铁锈红。灯泡虽多,但瓦数并不高,合起来顶多算一个中等亮度。因此人站在客厅中央,大白天也总像是黄昏。小唐在这里待了不满两个月,就浸染了一种阴厌的情绪。

每天早晨,他都看见武老板衣冠楚楚,心满意足的样子,头发上油光粘腻。小月像一尊咖啡色的长颈花瓶,泛着耀眼的光,立在楼梯上一级,武先生站下一级。她理一理他的领口,斜倚着栏干笑道:“……你走了可就我一个人在家,放心么你?”武先生拍一下她脸,笑道:“去找你的闺密岑岑玩玩嘛。你们在一块不是总算计我嘛,永远说不完的小阴谋!”说完两人都笑。昨晚恩爱的余音,袅袅地传来。又像是都市情景剧,粉的粉,蓝的蓝,一派成年人的童话。小唐看主人像是在演电影,垂下头,简直气愤。他生自己的气——有钱人什么都有,房子,钱,女人。还有幸福,还有爱,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奢侈,他们居然都一箭双雕地掌握在手里。这个世界真是妈的不公平的很!

但是他一想起二千五这个数字,他又叹口气。一个月两千五,相当于一天八十多。也就是说,如果每件事值十块钱,他一天可以干八件不情愿的事。比如给武先生拿拖鞋,接下他手里的皮包,看他光着脚、搭在椅子惬意的样子。或者听小月骂“这帮保安!刚从乡下来,手脚不干净得很!城里的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呢”。这时候,他必须按耐住自己,把他的高兴和不高兴,放在谄媚和殷勤的笑容后面,显得很情愿、很诚恳、很理所当然。

有了这些,他就有了克制自己的理由。有一次,他们两位坐在沙发上歪着看电视,他去院子收老爷子晒干了的床单、褥子。武先生叫顺便把他的衣服也收进来,张姨今晚要烫的。他返身去拿,那衣服有武先生的衬衫、裤子,也有袜子、内衣。当然也有小月的。武先生刚说只收他的,并没有吩咐收她的,他犹豫一下,要么顺便一块收了?但回来的时候小月板起脸,斥道:“谁让你动的。以后我的东西用不着你动!”武先生也怪他多事。小唐立刻红了脸,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不自在起来。快步上楼,就想随手把门大声摔上!可他不敢,绷着嘴唇,左手使劲一摔,右手又轻轻接住,掩上。只是在给老爷子换衣裤的时候,手重得很。

他也有机会晃一眼那个神秘的卧室,还有那张神秘的床。用幔帐遮挡住的,四围的雕木令人眼花缭乱。泛光的咖啡色地板上垂落了她的睡衣和丝袜。墙壁上是古老的油画。窗帘是大朵大朵紫白的花——这房间里一定就是他们核心的幸福,最奢侈和最享受的。如果他小唐有了钱,他不要车、不要女人,只要这一件卧室就够了。能在这里睡着,真是死了都值得。

这天早上看武先生要走,小唐赶上来垂手道:“老板、老板娘,昨天老爷子睡得很好,早上拉屎了,床单衣裤都换了,今早胡子也刮了。”武先生看也没看他,快步出门。只留小月倚着楼梯,隔着空气一样的小唐,对武先生悠悠道:“晚上早点回来,听见没有……”司机老左早已等候,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武先生“咣当”关上门,截断屋里这两个人的不同方向的神往,那些扑凑在唇边的话语停滞于半空。

小月叹口气,缓缓垂下头。小月的闺密岑岑是她四川老乡,比她早出来两年,从家里来的时候也还不是二十岁,人家就顺顺当当地嫁了人。虽然那人是二婚,但自从给他添了孩子,也就地位稳固,逐渐独掌大权。每天不是美容、就是购物,生活全是莺歌燕舞,人也显得年轻透亮。那样的生活是她们的顶峰。靠打工挣钱立下脚,不是要豁出去一辈子时光么?那是最蠢的一种选择。不如现在豁出去青春,挣下一辈子的好处。她不在乎暂时的流浪,流浪的终点是永恒的归属。眼见着她和武先生过了两年,只差最后的冲刺。小月一想起这些希望,便每日把心往深里用……想着这些,于是瞥他一眼,懒洋洋道:“拉了尿了,窗户得打开,要不太臭……老武不喜欢的。”小唐微笑道:“打开了。一早上我就打开了。老板娘。”

“开了窗还得给他盖被子,要不感冒了,老武可饶不了你——上次那个河南来的把人弄感冒了,差点要了老爷子命。”

小唐说已经盖了薄毯,放心。就垂着手,看她不再说话,也没有走开的意思,就大着胆子,讨好道:“老板娘你哪里人呢?听口音南方人呢。”

小月手支脸上,歪着头,似乎在想他的话,又似乎跟他的话无关。忽然没头没脑道:“你看老武是哪里人。”

“老板?老板,他应该就是北京人。听不出的。他外国话讲得好,应该是外国人——我听人说,好多人都加入外国籍,生孩子可以多生的。”

小月歪嘴笑了,道:“你别看他满世界折腾,人家就爱吃炸酱面、鱼香肉丝之类的,还加蒜!”又问:“你看老武有多大?”

“老板也就四十来岁,保养得很好。老板和老板娘都年轻得很,特别成功。”

小月笑道:“他还保养的好!他也就是一匹骆驼架子,还成天满世界折腾呢!”又偏头看了看小唐,上上下下打量,带着二十八九岁的女子跟十八九岁的男孩子说话的居高临下,眼光也是不打弯的,这倒让小唐心下惴惴起来。她又低头剔指甲,悠悠道:“你安徽人,安徽什么地方?你健康证有没有?老武那天忙,也没顾上细看。”

“安徽滁县。就是滁州,有醉翁亭的地方。健康证还没及办。如果老板、老板娘需要,我倒是可以休息时补办一下。也就是查一下血,我以前献过血的。”

“老杜说你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你哥哥做什么?”

“他,我哥,他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她看过来。

“哦,就是也不在家乡了,到南方打工去了。深圳那边,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这时张姨拿着墩布慢慢从地下室上楼,走过餐厅,弯腰拧墩布拧不动。老板娘不发话,小唐也不知该不该帮她。但他本能地过去道“张姨我来”。还没说出来,小月却冷笑道:“我这儿没说工钱!这个家成了三岔口了,每天猜哑迷呢!”说得张姨也不吭声,也不敢停,一步步上楼去,只在楼道口把墩布重重一顿。

小月往上瞟一眼,大嚷:“轻点听见没有?!”听听楼上果然轻手轻脚了些。她的长毛白狗“汪汪”叫了两声,邀宠地立起来扶住她腿。她一抖裤子,道“边儿去!贱招儿的,非招一顿骂才舒服。”一边摘裤子上的狗毛。

又转头对小唐道:“你小小年纪还知道外国籍能多生孩子呢!你有几个孩子——你们村里都应该结婚早吧。”

“老板娘你说笑话了!我……我怎么能有孩子呢?”她的话让他非常难堪。

“呦,你怎么就不能有孩子呢?人家像你这么大,孩子都满地跑了。”她夸张地大笑起来。“不过养孩子可麻烦呢,你看老左,孩子这个病那个病,天天惦记着管我们老武借钱。”

小唐只想转身走掉。她跟他猫玩老鼠,就是因为既没有把他当人,也没把他当男人,只把他当成一只老鼠。这只老鼠是他们家雇佣的,并且还没有成年。她眼睛眨巴眨巴,正朝他抿嘴笑,一脸的猫相。这个人说话,既偏执,又非常锐利。她的厉害全在嘴上,跟她没理可讲。他心里真是不喜欢她。他没法把她当姐姐,也没法把她当妹妹,更不能把她当母亲或者女儿——男人喜爱女人,无非是把她们做姐姐、妹妹、母亲、女儿的联想,一辈子当作想象中的另一个女人来看待。反过来女人也一样的。角色对了位,方身心舒泰。小唐跟她简直无话可说!因此直截道:“等今后我成家有了孩子若有福气就管老板娘叫干妈。”

不想她笑起来,道:“我看你管我叫干妈还差不多!”想想又低声笑道:“你若生了孩子,管我叫亲妈也成,我替你养着!”小唐见她越说越不成话了,心下作恶,立时住嘴不吭声,复原成一副低眉顺眼的样貌。

他是怎么和这里的桌椅板凳、大姨大娘混熟的,他也忘了。他刚开始来的时候的敏锐,已经变得混沌。刚来时的大事件,就是那天光顾着说话,没看住摔了老爷子——她起身上楼,他忙上前给她撤椅子。但那一个瞬间,她倾斜了一下,他就在她身后,她的后背几乎贴到他胸前,手臂赶忙扶住他的臂膀。她的手臂又轻又软,带着股怪怪的香气,让他想起每晚的幻觉。他身上立时起了鸡皮疙瘩。忽听楼上“咕咚”一声,一个重物落地。他惊跳起来,飞速上楼,同时听见张姨凄厉的叫喊:“小唐上来!老爷子滚到地上去啦!”

那天的事情,他登时傻了眼。幸亏老爷子没甚大碍,只头上磕了一个大青包。张姨是不会先告状的。小月会不会说呢?老板还没回来。小唐晚饭都没有吃,坐在老爷子身边,反复抚摸着他的柴火一样的腿,把温湿的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换了十几次。他刚来就闯了这样的祸,老板怎么饶得了他!他“腾”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想来想去只得去求老板娘。

他敲她三楼的门的时候,门忽然开了。他吓了一跳。她脸上蒙着一层白面膜,只露出眼睛和嘴,他就要求求这双眼睛和这张嘴,不要卖了他。他无处可去,他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他有娘要养,也有哥哥要救。一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命运就全依赖于这张面膜后面。但是他看不见那张脸的表情。他的头立刻低下来,眼泪就流下来了。她摸着他后脖梗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像母亲或者姐姐了。他的精瘦的肩抵住她的胸前,她是揽着他还是拢住他,他完全的没有意识。只是她嘴唇凑近他耳朵说了一句话,他听见了。他还听见自己说,“月姐,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但是他面对武先生,却撒不出谎。小月无非是教他怪到张姨头上,说她擦地时不小心,本来放得稳稳的,结果一下子让他滑下来。人滑下来了,又不赶紧报告,结果任老爷子在地上把头磕个大包。他怪罪着自己,小月却伺机怪罪张姨。最后变成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揪扯。那揪扯来源于他来之前。但武先生却信得过她。小唐甚至有个奇怪的感觉:武先生信得过张姨,甚过于信得过小月。那小月是面上光鲜,但这个家里关键的事情,她说话是不做数的。小唐虽然没有钱,但是好歹觉得自己是个古代的书生。那些书生是宁折不弯的,不能把黑说成白。他们吵吵嚷嚷的时候,他简直要哭出来了,说是自己不小心,要炒就把我炒走吧,是我小唐自己无能,这样的罪过真是该死。他原以为武老板会撵走他,甚至揍他,把他的身份证撕了或者别的什么惩罚,但是武先生只锐利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小月,说声“你记住了!这种事没有下一次。”武先生明察秋毫,世事洞明。以后他大事小事,果然全力以赴,不敢怠慢。

张姨只是狠楼上的猫脸小月。她有一次洗菜的时候问他家里还有谁,有没有对象?又悄悄问他工资一个月多少钱,老板有没有另加?他如实说了,反过来问她。张姨撇着嘴指指楼上,夸张着“混账东西,专门使坏!”的嘴型。又嘟囔着骂道:“成天做白日梦呢。还没当主子,就摆主子架子。要说难听话——你还不是跟我一样是打工的。只不过我用手,你又用什么呢?说出来不怕丢脸皮!”小唐一听,敢情是骂小月呢,就没吱声。但细一想她的话太厉害了。他心里一个机灵。他脑子何等聪明,这样的事不是一点就破的么?和着小月也是武先生的小,或者根本连小都不是,只是一个同居者。

 

3,

 

先生在哪里发财,小唐不大清楚。听司机老左说是做文化产业,也做投资股票。但武先生的社交圈子,他们却有幸大大见识了一回。六月的一个周末,星期五,张姨把新拖鞋拿出来了二十几双,分门别类放满了鞋架子。玻璃酒杯摆了一圈桌子边缘,旁边架着红酒的开瓶器。十几色点心蛋糕蜜饯鲜果,乱放了各个角落。鲜花是院子里刚刚采的。早晨小唐帮忙捆扎的时候,还被刺扎破了手指。

到下午四点多钟,门外就“嘀嘀”汽车喇叭喧哗起来。在大草坪的尽头,武先生站在院子门口指挥车辆。进门的男女除了握手,还和武先生大力拥抱,说亲爱的。听寒暄的话语意思,大部分是武先生80年代的大学同学,或者90年代国外故交,大都是留洋背景。说的话也都是些时髦的文词儿,听得小唐心惊肉跳。心说,今天真是见识了有钱人。今天若是水果没洗干净,世界上一半的有钱人都得泻肚吧!这时候正是六月天,男人们多是休闲衬衣,女性就千姿百态了。有长靴短裙的,也有伊地长裙的。各种香水味道互相干扰。小月最喜欢当女主人的场合,因此兴奋得上下乱蹿,做事说话大张旗鼓,支使着司机、张姨团团转。但在小唐冷眼看来,她这个人话太多,并且不着调,真是上不了台面。

“武子,老牛吃嫩草。行啊。”有人说。

“这房子买的值!老武什么时候改做房地产生意了?”他们又说。

老武因是请客,今天特意换了米白色外衫、浅咖裤子,腕上戴大块头的手表,头发根根向上竖立,额间印堂发亮,两鬓略见了斑白。他这个人虽然年纪偏大,但肩膀、腰臀却保持了向上的势态,可以想见他年轻时代的敏捷身姿。显然是一个能文能武,闯荡世界的风流角色。现在他一手揽着小月,一手刮刮头皮,戏谑介绍道:“这闻小月。看我俩长得像不像?”旁人也不便多问,只夸赞女主人年轻漂亮,把老武整治得多么有条理、有活力。也顺势说她像老武的女儿。夫人像女儿嘛,两人真是有夫妻相。也有的挤一下眼睛,意思是,老武怎么回国后又换了女人,生活还没有着落啊!来的人里跟老武最熟的是MAKE·陈,一个律师,挑逗老武真是更年轻了,是不是天天采阴补阳来的。

MAKE·陈穿了红格子衬衫,据说成天跟台湾人做生意,过来擂了一拳老武,笑道:“早知道是这样……哎呀,我有点犯忌了——不该带她来了。”老武一扬眉毛,笑道:“你应该了解我呀,我这人老少通吃,带谁都不犯忌。谁呀?”顺着MAKE·陈手指所见,那中年女人身着赤铜色白圆点子宽幅长裙,灰色银穗长披肩,短发微卷,风一吹,飘散着走到近前——老武老了,成喜也老了。但是他和她在一起,参照的不是纵向的时间,参照的也不是横向的空间,参照的是他们彼此。20年了,与他们的彼此一参照,似乎时间静止。过去那两个人,在80年代飘满槐树花的老旧街道上,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两人的青春,从那个起始点发端出去,中间20多年的空白,又交叉到现在,他们都有一点恍若隔世。现在他们周围这些花花绿的人物场景,光鲜撩人、枝繁叶茂,但是他们的牵连跟花叶无关,跟根脉有关,拉拉杂杂直连到土壤深处去,别人都看不见。

老武朗声笑道:“我当是谁!成喜倒没大变样。”又环顾周围,笑道:“哎,20年前,我俩要好就没好成!今天声明,未竟事业可必须得完成了啊。”说得那些男人女人笑起来,直说他要疯。

成喜也笑起来,连说呸呸,怎么还没正经。其实她来之前,是打算见面哭一场的。为了她的青春,为了那么多年,她仍然不能忘记他对她的好——当年武子是一个俊朗的浪荡子。在一所大学做教师,人不坏,就是过于风流。成喜的姨父对她作孽,她姨为了维持这个家,居然跑到武子学校去给他栽赃。武子只有一走了之。那时候她才17岁——她后来遇见很多人对她好、对她歹,但是好歹都距她的心很远,深不到他们所及的那一个层次内里。成喜笑道:“武子你可是胖多了!现在运动不运动啊,那时候还成天打球游泳的。”

老武笑道:“我现在主要是床上运动,户外反倒少。以后欢迎和我一起做运动!”一边扭扭屁股,逗大家笑。引他们进来,一边引见后面的小月。

女人和女人见面,只第一眼就知道是不是朋友。她们靠的不是过事,她们靠的是嗅觉。所以小月见到成喜的一个瞬间,就知道她是最重要的敌人!于是像一只准备战斗的猫,腰背弓起,毛发扎开。而看起来,却拢拢头发,微笑之间异乎常态的客气。上前迎笑道:“赶紧坐,坐下说话。我们这里就是乡下寒碜,不比国外。老武成天对环境不满意呢,总嚷着英国的空气好,又湿润,又透明。”又紧张地对远处的张姨招手,意思是赶紧沏茶倒水。张姨在关键时刻,竟假装看不见。害小月忙不叠地左顾右盼,坐立不安,又不敢声张的样子。结果老武远远地过来,亲自双手上茶。成喜只一味不说话,也不正面应答,只微笑。这一番景象,在楼梯拐角处的小唐看得真切,心里直给这女人叫好!心说,这才叫女人功夫。这成喜虽然年纪偏大,人却雅致脱俗,又坦然,又镇定。人家一句话不说,那气度就是最顶级的傲慢。相形之下,小月只是一个小器,浑身上下的小女子心机。

大家聚了一阵子,就四散到院子里说话,三三两两地看果树,还有紫薇、丁香,和无果海棠。山楂树已经过了采摘的季节,有人说北京东郊的果树园子里有很多新鲜品种。旁边还有赛马场,可以私下赌一赌。男人们谈股市行情,国际形式,女人们在这样的场合,最得体的说辞就是互相赞美,不厌其烦地赞美,各种角度地赞美。小月正热衷于在人群中享受这赞美,这也算住别墅的一项成本回收。

这是最热闹的时刻,黄昏时分压低的卷曲的云,也显得不那么寂寥了。在那朵最低的云朵底下,有一大蓬竹藤架子粉咕嘟的乱花,枝条繁密,旁逸斜出,武子和成喜比20多年前更像是一对。她背靠树干站着,他手撑住她头上方,低头看她。风一吹她的宽大的裙摆,一下子扫了他的膝盖。

“后悔了吧?早知道未来是这样,那时候真不如跟了我。免得你姨跑到我们学校撒疯——你姨那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疯。我现在天天犯生活作风问题,要按她的诬告,搁那时候早给毙了。”他说说笑笑的,像说别人的事。

“她觉得把脏水泼你头上,就可以为她丈夫解脱。根本不想想你,甚至不想想我,她只想她自己。给别人最狠的一刀,还觉得自己是最无辜的——她这种人,不知道该上天堂呢还是下地狱。”其实她想说,“只有你为了我好。只有你。”这是她想了很多年的一句话,但是这句话太重了,他们又刚刚见面,她选择了用沉默表达,只用眼睛烈火一样看他,直截了当,没有迂回,任眼泪缓缓地流下来。

他却笑道:“当年我要是一心撇清自己跑到你们学校去求证,你就活不到现在了吧,嗯?现在知道我的好了!”他说着抽口烟,嘟囔道:“我真佩服自己是一个超人,那时候对女人居然那么纯洁,搁现在我可做不到。”两人都笑起来。但成喜的眼泪却充沛又流下来,简直不能抑制。她也不去擦,任它们在风中干了。

“只有你为了我好。”成喜说:“但他们俩还活着。当了官,人模狗样的。”

“你也不能那么想。他们活他们的,过去已经是垃圾了。你可是全新的。”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是全新的。果然是过去的老朋友,一开口,话就从心里说起,说到心里去,全能接得住。哪像现在的人,一年两年,十年八年,能有一句心里话,就算知己了。身体是亲人了,心还隔着肚皮,不也多得是!他们俩人到中年,历经世事沧桑之后,对人对事有着同感,因此谁也没有说话。那一刻晚风静止,空气、草坪、树木的温度和湿度,最是适意,不知名的昆虫连声欢叫,完全为了他们的重逢而因缘契合。这两个人只是觉得这样在树下站着,说话或者是不说话,真是太舒服了。

但在远处的小月看来,那两个人像在画里似的,必定在热闹地调情,甚是可恶。那成喜穿戴、风度自是别致,或许非等闲之辈。但四十岁的女人有什么优势?只有下垂和松懈罢了。她必须以最美丽的姿容,或者最性感的身姿,击败那个叫做成喜的女人。她在权衡该不该过去打断他们。一面在努力使用女人的克己功夫,一面忍不住想耍女主人威风,但这两种相反相承的招数,似乎对他们都不能适用。她简直一度绝望了。直到老武招呼客人们忽啦啦出去聚餐吃晚饭的时候,她才有心思换了一套装束,打算在饭桌上再接再厉,愈挫愈奋。

窗外的汽车引擎乱七八糟地响起,小月着件露胸V领宝蓝裙装,甚是扎眼,气夯夯坐上了老武的车,又怪他不给她开车门,怪他讨厌。临走不忘高声命令张姨:“张姨啊,别忘把狗拴在地下室。张姨啊,晚上我们得12点以后回来了,听到没有?阿姨啊,记得给留着门口的廊灯!千万别忘了。”

 

4,

 

但是很意外地,小唐十点刚过,就听见楼下大门响动。老爷子早已昏睡过去,张姨从客人走后就三头六臂地收拾碗具杯盘。光二十几双拖鞋配对,就费了半个时辰。直跟小唐嚷嚷,这老武若不给加班费,实在是天理不容!小唐在二楼都能听到她从地下室传来的鼾声。张姨平常可是不打鼾的,今天恐是累惨了。

他忽想起,别是张姨糊涂,大门从里面反锁了?忙得衣服也没系扣儿,光着胸膛直蹿下楼梯去开门,不想几乎撞到一个人身上。却见小月如性感女妖一样站在门前,两只手将门扣在背后,满眼睛的杀气!背后却没有武先生。

“老板娘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别叫我老板娘!”

“武先生呢?”

“别问他,他死了!”

小唐还没有开口,就被她封住嘴。她很突然地挤到他怀里,直把他抵到门上。他双手投降一样高举,她却围腰捉住他的手,使自己直贴到他身体上去。他绝望地仰着头,溺水一样拼了命呼吸。他太紧张了!两个人的动作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想小声叫她,却被她的舌头堵住。她显然喝了酒,身体歪斜地挂在他身体上。但是她的眼睛却瞪得直直的,像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很显然地,她的神志非常清醒。因为她一直扳着他的脖子,吻他。另一只手直伸到他后腰以下的紧实的臀部,使他一下子热血沸腾,完全绷紧了自己。

他们怎样上的三楼卧室,至今是一桩疑案。应该是他豹子一样地抱着她,光着脚着地,一点声响全无。小月的好处是纤瘦,纤瘦的脖颈和腰身,反而衬着胸乳圆满。她在他上面,吻他,用力,简直像娼妓一样疯狂。“月姐,月姐,我不敢啊!”小唐求饶地叫喊。

“你不敢什么?!不敢用他的床?他们凭什么敢?我们凭什么不敢?就因为他们有钱、我们没钱?”小月恶狠狠地说着话,眯着眼睛看他。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究竟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报复,或者说,还是因为报复引发了她埋藏多年的一股子蛮暴的欲望。三年了,她一心想着嫁给他,爱他,过他那样的生活。她一直努力地做成他们,但成喜在一个晚上就把她的梦给搅了。他们当着她的面碰杯喝酒,她都忍了。唱歌跳舞,她也忍了——那是他们在她心尖上用刀啊!还当着那么多的人。他老武猫玩老鼠,把她当什么?!想到这,她的心就刀扎一样疼。可是老武还要自己驾车送成喜回家,连司机都不要。她犹豫着要不要跟着去?可怜巴巴的问他。他,那个天天跟她睡觉、肆虐求欢的老武,居然冷着脸跟她说:“去不去都行。你自己决定!”说这样冷酷的话!这个王八蛋老武。他伤了她的心,她就要伤他。把他伤得死死的。他不是要孩子吗?他不是要孩子才跟她结婚吗?那么,她就今晚生个孩子给他看。她每天都在问“凭什么”。她要过跟他们一样一样的生活,一样一样的,缺一样都不可以!

门铃有没有响?有没有人上楼?是张姨的脚步声,还是楼下的狗叫?千万不要弄脏武先生的床……这就是19岁的小唐的第一个迷乱夜。他只想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女人,离开这栋房子,他已经不能在这再待下去了。他宁可不挣这些钱!他明天必须走。但是他的身体仿佛是另一个人,完全不能听从自己,只是一味地放任,把他每天夜晚的雄壮的想象,在她身上变为现实。

小唐像是在做梦。在他的梦里,武先生当夜没有回家。武先生视作夜不归宿为家常便饭,回来时照例吹着口哨,逗弄着他的狗,又亲吻又拥抱地哄着小月,问张姨家里有什么事。小唐站在哪个角落都不是。一会碰了椅子,一会碰了杯子。他把老爷子的饭菜端上楼时,菜汤又淌到地板上,直招张姨埋怨。在这个屋子里,他谁的眼睛都不敢看。武先生的,小月的,张姨的。他觉得自己只有待到老爷子的屋里时,呼吸可以均匀一些。

他无法正常呼吸。在他喘息的时候,他几乎看见了武先生的脸。他快要窒息了!而身边的这个人,竟然不是小月,而是武先生的形容枯槁的爹。难道他已经回到自己屋里?他完全糊涂了。他只记得刚才的小月,变成了真正的姐姐或者妹妹,哭得泪人似的。说老武答应她如果生了孩子就跟她结婚、给她一切。但是老武已经老了,他的身体就是一幅空洞的骆驼架子。他们的每一个夜晚都在互相折磨、连打带闹、却没有出路。然而武先生这样对待她,她却执迷不悟,还不肯离开他。她就是他的一条狗,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她骂自己贱骨头,也不知道自己是爱了老武,还是爱他的光芒所笼罩的这一切——但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小唐觉得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发生变异,待得时间长了,连自己也要疯狂。

想到这儿,他翻身起来,急急忙忙拿了身份证和几件贴身衣服,余下累赘的大件往柜子里一塞,不要也罢。他一早就走,必须走。找着杜哥就会有出路,不见武先生也得走!

天渐渐亮了。这个晨曦,薄雾弥漫。道边有一树一树高大而名贵的淡粉色的花,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花朵的香气。小唐脚踏在板油地面上,轻松兴奋得啪啪作响。一出这别墅群的大门,立刻传来尘世喧嚣的噪音。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买油条豆浆的小贩的叫卖声,还有吵架叫嚷——他真喜欢这声音!他就要活在世俗的空气中。路边走过的年轻女孩,一看就是在这个城市打工者,又清新又茁壮。她们是做什么的?餐厅服务员、保姆?他都觉得好。今后要找对象,就要找她们这样的。而他身后的那一座豪华寓所,简直像一个海市蜃楼,里面的花样人物也像小说里的传奇,那么不着实地。

可杜哥坚决不同意他的决定。他俩聚在一个东北菜馆,杜哥点了溜肝尖、猪肉酸菜粉条,还有两个大棒骨。开了两瓶冰啤。小唐拼着要付账,说杜哥,你带我出来,你是我恩人,这顿饭算什么嘛!杜哥一掌推开他胸膛,用两个大圆眼珠子的威慑力制止住他,大嚷道:“噫!你工资拿了没,我-------没!这鸡巴孩子,在人家白干了两个月,一分钱都不拿!要不人家三个月一结,人家算得精哩!”小唐也觉懊恼,两个月毕竟五千块钱呢!加上昨天周末聚会的加班费,也有两百。那就是五千二,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但要让他再见武先生,还有小月,他又着实不愿。于是就求助地看着杜哥。杜哥山东人,矮矬身材,声音洪亮。家乡净出些绿林好汉,专事打家劫舍,因此他也有股子江湖匪气。

杜哥把自己推后,远距离左右看他,笑道:“你鸡巴孩子能啊。那小娘们平常看都不看我一眼哩。咦,我就纳闷了,她那么香喷喷的,你是怎么近她身呢?”说得小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赌气地梗着脖子,上牙齿咬住下嘴唇,只一言不发。

杜哥又道:“我跟你哥是弟兄,我才帮你。你哥那人仗义!我给你说,你来北京是干嘛地?养你妈、救你哥,你是来挣钱地!剩下全是假地!”他以一根食指,用力地戳着桌面,义正辞严,他的真理也掷地有声。说得小唐立时矮下半截去,心里直骂自己糊涂。丢了工作,他真是谁都对不起。

按杜哥的策略,她用你,你也可以用她嘛——让她给老板吹枕边风,给你涨钱、给你嘉奖。她又不要回扣,她只要你嘛,你还舒服哩。“可,可我不成了她的小白脸了?她用身子挣钱,我跟她又有什么区别?”小唐拧着眉毛。他一想起小月,心里就说不出的拧巴。他其实很讨厌她,但身体又非常向往她。今天她发现他跑了,还不定怎么炸窝呢。

可杜哥道:“你怎么还不懂!现在就是挣钱。只要能挣钱,究竟是用手挣,用脑袋挣,还是用鸡巴挣,那就要看人的造化了。”

“可,要真出了那事呢?她还要生出孩子呢。”

“我告诉你,要真出了那事,你就来个死不认账!退个一万步,你那时想跑也不迟嘛,全由你,反正把钱挣到了。”杜哥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把他说服了。

他一下子轻松起来。觉得这大棒骨真是喷香好吃,餐厅还给个吸管,吸骨头里的骨髓,他逐个缝隙吸个遍,再喝几口啤酒,直凉到心肺里,泛起的泡沫打几个响嗝,真是舒坦极了。杜哥说,今天索性教你怎么享受人生,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打电话,招呼一个朋友过来,说好晚八点到一个他们熟悉的按摩室。

 

5

 

先生在外头过的夜,第二天快中午时候回的家。见开门的只有张姨,就问别人呢?张姨没好气道:“那谁,她还没起呢。”又问老爷子怎么样?张姨道:“小唐一早就不见人,恐怕今天周六,应该是他休息——我看把老爷子的衣服、裤子全换过了,倒整得干干净净。”武先生就嘱她今天多照应点,有事喊他,明早小唐就回来了。

他也懒得去哄小月。哄来哄去,也就是那几句话。归根结底,在武先生心里,这个家离了她,换个女人就是了。离了张姨,倒是转不起来。杯盘被褥、梯子钳子、电卡发票、礼品酒具之类的,所有的杂物,全张姨一手掌管。她挣的是管家的钱。他忽想起个事,顺手兜里掏出几百块钱,丢在桌上叫她拿走,算加班费。

他感到累了,他老了。老武穿了拖鞋,踢踏踢踏走到书房,往沙发椅上一躺,闭上眼睛。他昨晚一晚上没睡。睁开眼,正看见窗外一棵摇曳的树。他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就很少安静下来,也很少一个人,更少有心情安静地看一棵树。风一吹,满树的动作,叶片一半是暗色的金,一半是白色的银,细枝末节全在颤动。风大风小,它都万变不离其宗,忽然放开又忽然收拢,一番天翻地覆的舞蹈,煞是好看。他又欠身随便翻翻架子上的书,扔了几张没用的文件废纸,以前买的书,都落满了灰。还有几本港版的领袖传记,当年算是禁书,他过境香港时买的,旁边散放了各种裸体杂志——呦,一晃,那都是十年以前了!八几年,那时他刚刚工作吧,常常和他大学时代的同宿舍哥们儿逛王府井书店。那同学叫什么名字来的,就在嘴边上,却一下子叫不上来了。那人住他上铺,睡觉时总踢被子,把被面被里全踢掉了,两腿踹到一个破被和套里,最后把被套也踹出了一个大洞,把他们同屋的几个同学给笑翻了!后来那人在90年代出车祸死了。他们同学里已经有两三个不在人世了。一个是自杀,在国外。另一个是肾衰。人一过五十,不知怎的,有时候就会忽然想起这些不想干的人。时间真是一晃太快了!

他索性打开柜子,翻翻以前的相片。这些东西他平常很少动的,也许根本是不敢回望。一本照片是和他前妻的,还有几沓是国外游历的,也有最近几年开公司、当老总满世界游山玩水的留影。成喜那件事以后,他从学校辞了职。他是八十年代末去英国的么,后来结了婚又离了婚,前妻又嫁了人,早不需要他,平常电话也少打一个。那几年他特别想再结婚,生个孩子。但是人生不定,还谈什么情感!三番五次,他也就皮了。他想起最初在国外那些年,快递员也干过,发小广告也干过,黑导游也干过,更别提餐厅刷盘子之类的活儿,都是家常便饭。中间发生了多少风流荒唐事!照片上有一张照片,是在伦敦的泰吾士河边上,他穿个T恤衫、背着双肩背,一条腿直着,一条腿打着晃儿,微笑。是一个当地女孩子给照的,不着边的事儿,可他似乎还真爱过她一两年,天翻地覆的。那时候人真瘦、真年轻!头发也多。现在人们说他游历欧洲,他只有苦笑。这种游离,失魂落魄的,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至于那些女人,都成过眼云烟,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脑子木木地胡思乱想,随手把不用的书报纸张还有照片,撕的撕,扯的扯,胡乱扔了一地。还有社交场合交换的名片,完全记不清是谁。那些名头都是威震江湖的,现在那些人都流散了,换了手机、换了城市、换了工作,或者不知道跑到哪去了。这年头什么是不变的?什么都是速变速朽的。

他忽然感到寂寞。现在他身边有很多人,都是得用钱喂养的——他公司手底下的职员,他的生意合作伙伴,他的律师MAKE·陈,还有小月,甚至张姨、小唐。在他看来,那些人像是吞食硬币的投币机器人,不喂几个子儿是玩不转的。玩转了还得继续喂。一旦他停了,他们也就停了。这就是他的华丽世界底下的真经……钱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他今天怎么一返常态、多愁善感起来了。也许是因为昨天见了成喜,谈了很多话,今天才有了怀旧情绪。

他昨天在成喜家里过的夜。她睡床上,他睡沙发上。说来他自己也有点不相信。他们俩抱也抱了,笑也笑了,可就是没有欲望,如果上床真是太尴尬了。他只想好好对坐在一起,好好谈一些话——她跟他说她这些年,他也跟她说他这些年。又开玩笑,又讲浑话,既是亲人,又像兄弟。他们像两个在岁月洪流中迷失的孩子,忽然重逢,又哭又笑又没逻辑。他们平常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敞开了说过去,撒着欢满世界跑话题。他们重逢了才知道平常多么孤独。他们是时间洪流中的幸存者。

他不再年轻了。或许他应该安定下来,为自己的老年做个合理安排?好在成喜也是一个人,她以后怎么过呢?想到这儿他笑了一笑,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儿了,真是奇特!但是小月这个人怎么办呢?他欠她的。他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要娶她,但是似乎,他又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她太年轻了,在床上固然是好样的,但一用起脑子来就有些跟不上趟。她和他以前的那些玩伴没有什么不一样呢?无非是看上他的钱,他从心里信不过她!况且以他的年纪,对于夜夜笙歌已经疲惫了,除非她给他生了孩子。只有孩子是真的。但是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虚空了,只有他和她知道,旁人只道他们多么幸福呢……或许他们早该结束,她是可以用钱打发的。而他有钱,也就有了自私的权利。

他想到这,想起股权证和几张银行卡,他放在书房最机密的地方。正转身要拿,忽听门“砰”的一声开了,小月愤怒地闯进来,愤怒地看着他。他们中间隔着一地的碎销纸屑,那就是他们之间说不清楚的岁月痕迹。

 

6,

 

现在北京中低档的按摩房,内部装修也颇像样子了。门口是红红绿绿的密排小灯泡,旁边是“周六足底特价”的大牌子。厅堂放置几颗宽大绿植,边沿的底座摆了银白的小石子,玻璃房间都用紫红色的纱帘隔离,暧昧得恰到好处。那天晚上,杜哥果然兴味盎然,挑了个小包间,说话间来了一胖一中一瘦三个女孩子,也按男人的体型分派。瘦女一脱小唐袜子,他就几乎惊跳起来。杜哥笑道:“我小兄弟从小脚怕痒。人家住大别墅,见过大世面呢——别给杜哥丢人啊。”胖女年龄略大,一眼认出谁是老大,就嘻嘻笑道:“老板脚别乱动!”又别过脸、皱起眉头的样子,逗弄杜哥。杜哥说,你这是咋哩?又不是新娘子,害羞得小脸扭过去。胖女笑道:“谁是新娘子?不是害羞,是老板你脚太臭了。真受不了。今天你得给精神损失费呢。”杜哥闻言兴奋起来,只跟她调笑。胖女道:“今天只按摩脚,不做别的?”杜哥还未作答,忽门一开。杜哥的朋友进门道:“来晚了来晚了。刚从儿童医院过来,等我媳妇过去呢。这儿没地方停车,又绕了一大圈。”小唐闻言耳熟,抬头一看,这个人他认识!居然是武老板的司机老左。

屋里有了女人,三个男人说话的腔调就完全的不一样了,以高谈阔论为主。主要是杜哥畅谈他的创业史,最核心的部分,是他这两三年怎么做装修挣钱。包工队的小兄弟都是他从家乡带来见世面的,给点钱就知足。按时发工钱,他们就谢天谢地了。城里人傻得很,又懒,又要面子,不讲实惠,只知道大把扔钱。杜哥手一挥,道:“其实一个门把手,到正规店买一两百块,到小门脸买也就四五块钱,手艺差不多!从小地方吃差价,就能吃出几万。一套房子装下来,挣个几万总是有的。”老左道:“就是一个活儿要折腾半年,来钱太慢。”杜哥说,是慢,太慢!又转而对小唐道:“你们那武老板那人,人太精。从他那挣不来钱。不信你问他……”看老左只低头不语,环顾四周道:“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吧?他可是开车的冠军,25年,没出过一次事故。那车就是他身上的肉,让从鞋尖过,不从鞋帮过。让10点到,绝不101分到——今儿例外,今儿是停车麻烦。又说老左儿子生大病,管武先生借两万块钱。他武先生说什么呢?武先生拿出五千块钱,说送给老左,但两万可是没有。这就是武先生的做派。

小唐乘着酒兴,笑道:“武老板脑子是好使,小月也打算从他那挣钱呢!可武老板说,生了孩子才给钱——武老板是觉得女人都是假的,孩子是真的。有了孩子还怕女人跑了?”说得他们都笑起来。老左打趣说小月人长得美,上次多看了老杜好几眼,就是人傻。骗男人钱就行了,还给人生孩子,那不是被男人骗了!放长线钓大鱼,自己当鱼饵了。真是女人见识。

不想老杜有心,转头向小唐笑道:“那小月还说什么?没说老武有心娶她?”

“再没说什么。就是因为武老板不想娶她,她才急着生孩子嘛。她倒是说,武老板这人仗义,不娶她也会给青春补偿费。有个孩子,补偿会更多吧。”说得老杜直摇头,满脸不屑,说她这个挣钱法,周期太长,成本太高,而且风险太大。“挣来的钱全养孩子了。这哪是挣钱,这是挣命。”

胖女插嘴道:“那依你怎么挣?”

老杜微笑道:“依我呀,依我就‘咔嚓’一下”,他两指并拢,突然发力,直戳到她胸脯上的样子,吓得胖女往后一仰,“哎呦”叫唤,“依我就是这!怎么样,厉害吧!”旁边两个女子直叫,别闹,吓死人了。老杜呵呵呵呵大笑起来。一边揽着胖女,大嚷这屋太热,歪歪斜斜往旁边那屋去。留下小唐和老左在这昏睡。夜里,老左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小唐脚上活计做完,由自睡去。但是他心里却醒着。他总觉得,杜哥刚才说的虽说是一个玩笑,却让人心惊胆战。

以后小唐没事的时候,他们几个果然又聚。并且聚餐的时候,总说起小月的事。小唐吐露了些——比如,两人吵架了,两人掰了,两人谈到钱。小月要青春补偿费,武先生答应要给她钱,至少两位数——虽是无意间说起,但不知怎的,每次说了又后悔,心下不安。杜哥和老左闻言都不说话。杜哥忽然提起,那套别墅四壁的窗帘,是常年挂着的。并不是为了挡土,那后面全是窗帘式监控器。有人突破那道线,外面就会自动报警。他装修的时候专门安装的,武先生后来把密码给换了。他这个人真是风雨不透。老左问防盗门的密码换了没有?老杜说当然也换了。又说,他的钱都兑成了不动产,抢也抢不走,偷也偷不走。即使普通花费也用信用卡,透支银行的钱,根本不过手现金。武先生这个人深不见底,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他们喝多了的时候,想象力就更加雄壮。就说,现在要是把比尔·盖茨或者洛克菲勒绑架的话,一定成为天底下最富裕的人。还谈什么油条吃一根扔一根,女人都是大把簇拥在身边的,每天晚上随便挑,人前人后都赶着叫先生、老板、总的,那是什么日子!——痛风这种病,就是有钱人得的。因为总吃海鲜、鲍鱼、喝啤酒,一般人还得不上呢。老左心事重重,挂着儿子医药费没有着落,冒了一句,你绑架比尔·盖茨是说梦话呢,人家在美国,绑架个屁。要绑就绑武先生,让他吐出银行卡密码。老杜斥道:“你傻啊。你拿了钱,人家再告你,你还钱,还得坐牢。要绑他还不如绑他的爹,他送钱来,一看你照顾他爹照顾得不错,也就不报官了。但老左苦笑道:“你以为这是玩过家家呢?”

这两人常常白天说梦,小唐在旁听着,只一言不发。他总觉得他夹在武先生和老杜中间。凭着他年轻,往左一点,未来就成为老武;往右一点,未来就成为老杜。或许他谁也成为不了,他没有那个本事。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正疲惫地从左跑向右,又从右跑向左,一直处于逃亡的状态,总是不落实地。这两个人的坏,是两种坏。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武先生是用脑子,而杜哥是用刀把子。

当然有些话,他们当着小唐是不说的。比如,有没有得钱而不坐牢的办法呢?什么办法最牢靠呢?老左是开车出身,近30年的驾龄,他会精准地计算出途径每一处的车程与准确时间。也许在某一天的下午,在一个不起眼的交叉路口,他的沃尔沃载着老武与一辆早已埋伏的超大型货车迎头相撞。后备箱里正是老武给小月的赔偿金!老武失忆、或者成了植物人最好,也许有更利索的结果,那样他们就大功告成,一次能来几十万。只要他们俩不说——他们那么多年,那什么交情——有什么证明这不是一次偶然的交通事故呢?这是后话。

 

7,

 

小唐果然是周日一早回来的,还带着按摩室的香精油味道。张姨一开门,就看见他形容古怪。脸色红润,额头泛光,可却低着头怕见人似的,就忍不住快语道:“咦,你溜这么快干嘛?吃早饭了没——我说你这人啊,你休息怎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六点起床你就没影了,走那么早!”小唐支支吾吾,说一大早乘车清静。只问老爷子怎样?其实,他听她这样说,心下稍安,果然如他设想。又暗自庆幸亏得没把大件行李全部拿走,那样就完全没有回旋余地了,想着赶紧快步上楼。好在张姨也没想听他的回答,只交代老爷子昨晚起居,又抱怨多么辛苦,夸耀自己多么能干,武先生早说过她是个全能。

这个家时时充满了一种紧张的空气。简直是关起门来的三国。小唐怕见什么,什么偏偏出现。早饭时在客厅,各路人马恰好全聚齐了,每一个都让他心惊肉跳——小月下楼遇见他,不看他,也不说话。他也不看她,也不说话。但武先生下楼来,小月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就很怪异了。武先生只道昨天他们在书房吵架、他赌气睡在书房里,她还在生他的气。他当着别人也不便多语,就闲闲对张姨道:“今儿早上的瘦肉粥熬的真好,用的什么米?”

张姨得意道:“薏米啊,上次不是跟您说来的,电视上还介绍过,足足熬了一个钟头,昨晚就泡上了,挺烂吧?我又放了点瘦肉沫、碎香菇,窝个鸡蛋。”

先生说很好吃,叫她再来一块酱豆腐。转头向小月道:“你多喝点粥!美容养颜啊。你不要减肥么?减肥就要早晨吃得好,中午吃得饱,晚上吃得少。”这时候小唐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特别怕武先生问他昨天去哪了,怎么休息也不打个招呼。一旦说到这儿,就与他的秘密相距不到一厘米了。并且也不知小月如何反应,她那人一惊一乍,不会突然180度大转弯,把他给卖了吧!

不想小月冲张姨道:“是上回发霉的那袋子薏米吗?”

张姨顿一顿,说不是,家里没有发霉的米。

小月笑道:“乱讲吧?上回我不是专门指给你看的吗!还说没有。”

当着武先生,张姨也不说话,也不辩驳,把一小碟酱豆腐放在桌上,道:“喏。”又自言自语说,薏米看起来就是有点发白,不是霉。声音很小,但大家都听得见。武先生喝粥不说话,小唐自然也不吭声,桌上一阵难耐的沉默。武先生遂把话题转向小唐,上下打量他一下,道:“小唐最近不错,把老爷子整得干干净净,我看胡子也刮了,屁股上那块褥疮也没有了。还得注意褥子,他褥子太硬。”

“那我一会就去换——每晚给还他按摩呢,他喜欢按摩腿。老板,我觉得老爷子应该理发了。要有推子,我能给他理发呢。”

“推子在地下室把?”对张姨道:“拿上来吧。我昨放地下室那两件旧西服一块拿上来,他穿正好。那你昨晚上住哪呢?”又转向小唐。

“住杜哥那了。”心又提起来。

“哦,老杜!他还做装修包工头么?他最近两年应该挣了点钱。可老杜那人,就是有点财迷心窍。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甭惦记。”又喝粥。

小唐应着。张姨把两件西服往他手臂上一搭,笑道,“快穿上看看,以后会对象的时候用得上呢。”她越这样轻松,小月越是气恼。武先生对她不咸不淡,这个家就没有她的位置。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现在,她大不过老武去,至少大得过张姨吧!故大声道:“小唐穿那件,那件浅色的好!”

小唐胡乱套上,双手垂立。他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这件西服掐腰、浅驼色,领口和胳膊肘各有块咖色真皮,有些猎装的意思,还是武先生早年在英国时买的。只是小唐人太瘦,像根竹竿子。西服肩膀宽,显得有些邋遢。武先生偏头看了看,道:“太年轻的时候,穿西服就是有点架不住。等你再过两年像个男人样了,就好了。”小唐闻言不吭声。他小的时候,父亲、哥哥都没有这样对他说过。其实在这个家里,他只觉得武先生好,武先生讲理,他从心里往外钦服他,也想未来好好跟着武先生做事。但他又觉得非常对不住武先生,一想起这些,他就百爪挠心,想立刻在角落里消失。

他想躲开她,可却躲不开自己的身体。那些夜晚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总听见叶子的声音。絮语似的,槐树花味道的,女人的。他像是一个人呼啸在高速公路上,耳朵边全是风声,啵啵啵地,蛮强的,温软的,那是小月的吻。这时候他自己就变成一辆高速路上刹不住的车,横着整个人飞出去。

有一回小唐劝慰她道:“月姐,武先生是好人,我真希望你跟他好好过。他这个人讲道理的。”小月却发威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应该说,月姐,我要对你好。任何时候我都会对你好!这才是真男人,你这算什么!”小唐不吱声,小月又撇嘴道:“等有了孩子,就是无底洞,牵连还多着呢,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唐遂不再言语。心想小月这人不知怎的,常年处在战斗状态,不得安稳。他希望她好。但是他对她的好,她却不识好。因此在他心里,真巴望着小月尽快离开这里。他挣他的钱,大家相安无事。

这段时日,倒应了小唐的心思:武先生连续出差,回家越来越少。回来了也胡乱住了书房,把小月整个人挂起来。那小月一心想着孩子的计划,试图力挽狂澜,因此每晚缠着小唐。小唐果然如杜哥所说,只抱怨活计太累,工钱又少。又卖乖说武先生谁的话也不听,只听你的。小月最爱听这话,赶着承诺许愿,一定给他加薪。一晃时间已满三个月,小唐第一次拿到工资,是七千五百块,外加奖励费五百块,统共是八千块。这五百块自是小月的功劳。但在小月心里,却是想借此气气张姨!反正出钱的是武先生,又不是她。她乐得做好人。

只有一件。小唐可不想弄出孩子。对小月曲意奉承归曲意奉承,真事是断断不能干的,只能以成人的技术手段避开。他们时间长了,哪有不被人知的道理!张姨先咂摸出滋味来。在她看来,武先生这人,有钱而不坏,就肯定比一般人更加身处险境,关键是他有了华丽的幻觉而不自知危险,真是可怜。张姨又不好直说,念武先生待她不薄,只想等武先生回来,给他点一句重话。

这边小唐趁着休息日,给他妈汇了六千块,余下两千块包好了揣在裤兜深处。想想,乘兴到路边的手机店,买了一个二手的小灵通,再充了值。有了电话就觉得和世界建立了联系。又跑到麦当劳买了一份七元套餐,坐里窗前虎吞。环顾四周,感到和人平起平坐,心下真是欢乐!掏出小灵通给杜哥打电话,高声道:“杜哥,今天发工资了,请你吃个饭呗。”可杜哥说,这阵子你们那个武先生天天去找那个国外回来的女人,老左拉着他去。晚上回公司,老左又拉他回来。一点闲工夫也没有。这两人睡一块不就行了吗,这么麻烦!等老左有空吧,正好商量商量事。小唐问什么事。杜哥说见面再说。还不是挣钱的事。挣你们武老板的钱哪!

 

8,

   

北京的二环路边净是银杏树。傍晚水车一过,一棵棵亭亭玉立,细节处全在招展。路边开满了一簇一簇玫红淡紫的花朵,也有高大的玉盘木槿,爆炸似的怒放。远处古老的殿宇,暗色的金配合了暗色的蓝,檐角处昂头站立着一排小兽,一群飞鸟呼啦啦飞去飞来。北京的傍晚,正是一个老年人的气质,安稳,静谧,日常化,缓缓转向深入的夜,深不可测。现在老左车速飞快,武先生的眼睛没有调整焦距,看外面只晃过淡青淡紫的横线条。成喜的家就在北京城西的一处老外交部宿舍楼,还是她妈妈留下来的房子。他们这些天总去餐厅,人总得拘着,现在倒愿意舒舒服服待在家里。

这一片住宅是80年代的建筑,树荫浓密,氛围朴素。每次他到她家里来,就像往回走了二十年。火柴盒的楼房一座挨着一座,傍晚更是灰蒙蒙的。绿意是楼前的草坪。草坪上有打羽毛球的男孩子。有一些骑着自行车的半大孩子,哗啦哗啦,由远及近,飞也似地呼啸。拐弯处杂草撂倒多少,惹来戴红袖标的老太太愤怒的叫骂……比北京还要北京,比平民还要平民,他们两个,都不像是周游世界回来的,仿佛从来就没有走开过。他想,自己之所以产生幻觉,也许正是因为恋爱了的缘故。围绕着她,作了许多审美的联想,这不正是恋爱病么——是不是呢?

但是从她开门的一刻起,他又觉得不太像。她很平常的,穿一件肥大的T恤,也不戴胸罩。头发倒是一丝不乱,一侧卷曲地往后撩着,挡住一只眼睛。她左手拿蒜、右手拿铲,跟他拥抱一下,就指使他拿筷子,拿垃圾袋,拿锅垫。她大约是这些年在国外养成的习惯,做菜只是蒸或者炖或者凉拌,很少有炸和炒的时候。今天小小破例做了炸酱。

她跟她们还是不同。比方说她给他盛粥,并非一手拿着粥碗,手指免不了抠近碗里,边缘印一个黑印。她是将粥碗放在碟子上,端着碟子给他。她倒垃圾,那垃圾袋子淋着肮脏的水,她怕淋湿地板,居然拿抹布托底一抹,然后将抹布一同扔掉。这个家,窄小而老旧,却干净整洁,秩序井然。一样东西不多,一样东西不少。他不明白她回国来为什么住这里而不住宾馆,或者住朋友家、或者租个像样的房子?她偏不。她觉得在这里舒服。阳台上全是绿色的植物,遮掩住一半的空间。上面显然刚刚喷过水,枝叶舒展着,连植物也完全是一副舒服的表情——武先生坐沙发上冷眼看她,和很多年前他见她时一样,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这个房间停在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年代。他有一种时空停顿的错觉。

他头往后枕在交叉的双手上,问她:“咦,你做了炸酱面,还做粥干嘛?”

“做两样,你爱吃什么吃什么呗。”一边面条加了炸酱,大碗递给他。她上桌的菜码有黄瓜丝、胡萝卜丝、鸡蛋丝,居然还有一碟大料煮黄豆——那是他小时候吃过的,她小时候也吃过——自己却盛了粥坐他对面。武子笑道:“以前怎看不出你有做饭的潜质。这些年你结过婚吗?”

“结了,又离了。”她吊尔郎当地喝粥,纸巾插嘴。又拿来醋瓶递给他。

“为什么离?哪国人?”他吃面的声音很大。他一点也不想西化。

成喜道:“咦,那碟子蒜瓣呢?你自己去厨房拿。”

他觉得很好吃,她做的真是好。武子歪头看着她。又问:“上次开车送你回来,你好像说,你有很多秘密?”

成喜笑道:“不是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有多少个情人,多少个仇人……我倒想问你呢——你这些年,艳遇多不多?”

老武“哈”地一笑,道:“你看我这个人吧,长得又不难看,又不很穷,又不太招人讨厌,欲望又很正常……但我很怕纠缠。”说得成喜笑起来,说是嘛,又问他是不是一直特有优越感?说是对人不挑剔,可总在自己规定的层面寻找,不是觉得这个丑,就是觉得那个蠢,所以多少年总不落实地。又说自己不成,从小妈妈不在身边,跟别的孩子在一起,总觉得比人少了什么,带着自卑感。

他又问:“你好像还有一个弟弟。”

成喜黯淡下来,道:“你让我快乐一阵儿好不好,然后我才有勇气回忆那些惨痛的事。”

老武最近十年,一半以上的饭都是在餐厅吃的。中餐、西餐、韩餐、日餐,马来西亚餐,意大利餐,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餐——海鲜、烤肉、全鱼宴、怀旧席或者西北面。北京的吃当是世界一流,陪吃的人也是三教六流,各色人等。但是他吃饭,最舒坦的是他的胃,而非他的心。在这里却是胃也舒服,心也舒服。他这个年纪,在女人面前已经懒得使用技巧了,就目光迷离,伸个懒腰,学习阿Q直率道:“吃得真舒服。在这睡觉得了,也舒服舒服。”

成喜笑道:“只要是舒服,怎么都行啊!再来点吗?不吃我收碗了。”

他说不吃了。成喜喝粥,翻翻眼皮看他,笑道:“可有一样,我有洁癖。你现在不是有一个伴侣么?”

他说已经打算分开了,从那天起也没有在一起。只要好,这并不成为一个问题。可成喜说,必须要隔离半年以上,她的恶心感才能消失。

老武笑道:“为什么不是八个月呢?”

她不理他,解释说:“我这人,连交警查酒让用同一个含嘴儿吹来吹去的,我都忍受不了,得拿湿纸巾擦无数遍。真恶心!而且我的恶心会传染。我吃牛肉恶心,看见牛奶两个字都恶心。”

武子道:“那要说‘这人真牛’呢?”

成喜道:“所以呀,人家一说‘真牛’,我就说‘真恶心’呀!”说得武子笑起来,抽筋一样肩膀一耸一耸。心里却想,女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如果是小月,别看平常嘴上叫嚷得厉害,关键时候都是随他的意,不会真的拒绝。可成喜不一样。成喜是平常随和得很,但该维护自己的地方,一点也不肯妥协。前一种的女人,也不能说不喜欢;后一种的女人,当然心里更瞧得起。他会敷衍小月,但他会当真听成喜的话。

他果然吃过饭就走,她送他到楼下,两人散了一会步,就拥抱说再见,各自转身,说下次去吃西北风味,他爱吃,她也爱吃。但是在转身的瞬间,武子知道他想要的就是这个人。他从这次见她头一面时就知道这一点。而她也是。她知道在他这里的安稳和牢靠,简直百年难遇!但是他们两个都没有深刻和激烈的表达,仿佛相信那些很好的命运,会慢慢地、零零碎碎地到来。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遇见了太多的惨痛和孤独、危机和不顺意,快绝望的时候,幸福的突然降临,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就像一个美梦,很怕睁开眼睛,它就不见了。所以他们都约好了似的,不轻易碰它。

成喜回国这段时间,每个周末都会去医院看她弟弟成元。其实人的生命,是可以用金钱维持的。比如那些伸向成元肉体深处的橡皮管子,输送的就是钞票化成了浆的营养液。而那些钞票里,全是成喜前半生的喜怒哀乐,是她的勉力,是她的半条命。在她心里,她弟弟一定要活着。他的命就是她的命!她们两个,在最脆弱的少年时代,父母分开了,她母亲长居国外把她们寄养在姨姨、姨父家。从那时候起,她们就在地狱里相依为命。她姨的神经质和她姨父的暴戾,不走样地如冰雹一样全砸在他们身上,但是他们无处躲藏,那些惊惧和疼痛她现在还记得。她记得有一次,成元踢球回家晚了,他姨父把门锁上。成元在门外叫门。她想去开,却不敢去,她听见她弟弟在门外哭,她在门里头哭。求他们。但他姨父说要让他长长记性,姨姨也说这是为了他好。成喜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插销划开,和她弟弟紧紧抱在一起,怒目看着他们的敌人!她姨父当即给了她一个嘴巴。那时她只有15岁。她的弟弟,她的命,他们彼此知道所有的过去,内心的苦,还有经过了化装的善与恶。她和他,仿佛血和肉在一起!现在,在成元的病床前面,那些她所吞咽的一整块伤痛的腐水正慢慢流淌出来,化作了眼泪。

护士们看见成喜在床边哭泣,只道是亲人无望。那个人已经在床上躺了快三年了,没有知觉、没有感应,也不知道还会这样维持多久。成元周围的两个女人,一个成喜,一个小稳,都看着体体面面的,衣服鞋子,质地优良,别致而干净,就是有钱没有地方花,居然为了这么个活死人浪费钱财精力,真是不可思议。护士们在病房看生离死别看多了,一个刚来两年的小姑娘也能对这些事异常冷静。

成喜的话没有人说,也无从说起。她少年时代寄人篱下,年轻时出国,结婚,离婚。人生的喜怒哀乐似乎从没有淡化她内心的痛。她一直在找,却一直找不到。她只是皮了,伤口结了痂。她身边的过客,爱她的、恨她的,只是知道她段落的人生,她怎么能把那么长的岁月、那么深的疼痛对他们说清楚呢?!

对武子说吗?他是她过去的朋友,一个有钱而不坏的人,一个浪荡子。或许男人过了五十岁对世界逐渐起了敬畏——那些话一下子怎么能说尽呢?只有一天一天,几年几年,甚至一生一世,零零碎碎地说。也许她跟他在一起,安稳地渡过后半生?但是她现在对于幸福不敢奢求。满世界奔命40多年她逐渐知道,生命安稳,身边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便世间最幸运的事。

   

9,

 

立秋一过,一下雨,就一天凉似一天,路人也都变了秋装。秋天从来都是哲学家的天气,或者失恋者的天气。但武先生把秋天变成了思想者和行动者的天气,速战速决,说定给小月二十万,好和好散。小月早想租个房子,搬出武先生的家。只是二十万还没有到位,只得姑且栖身,只等拿到钱就走。中间只惦记着说不定情况逆转,她可以力挽狂澜。做一个真正的武太太,才是她的最高理想。

因此小月只争朝夕,事不宜迟。这几天她感觉微妙,便在药店买了一盒进口试纸,天天在卫生间测试自己。但是那试纸的一道杠永远变不到两道杠。她只能骂小唐混蛋,自己享受了却不肯奉献一个分子,男人都什么东西!正要把试纸扔进纸篓,命运却在这一秒钟内发生了突变。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心一阵狂跳,急忙狂奔下楼来找小唐,要跟他报喜。却在楼梯转角处忽然停了下来。转角处正好有一扇窗户,窗外是院子后面的树林。绿得黯淡,绿得低沉。原来外面下了小雨,她刚才在屋里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她今天穿了吊带碎花小衫,外搭浅灰色棉线的大氅,宽脚裙裤,描金拖鞋。天生是一个故事的女主角。且慢!她如果告诉小唐有什么用呢?她的目标是武先生。只可恨这一两个月来,老武天天躲着她,张冠也不能李戴。一想到老武与成喜在一起的快乐,她的心简直像刀扎一样疼痛。或者她可以再试探他一次,看看他的心到底绝情到什么程度?他们毕竟有过肌肤之亲。如果他无情,也别怪她无义!司机老左不是总问她:武先生什么时候取钱给她补偿么?她心里明镜似的,他老左管武先生借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儿子在医院里等着配血呢,每一分钱都是他孩子的命。她知道他们那伙子人没安好心。但是他们想干什么她可不管,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少了她这20万,老武给她签过协议的,这协议就攥在她手里。谁敢不给她,她就去报警。小月20岁离开四川家乡出来闯世界,什么世面没见过!都是自己拿大主意。偏执而坚忍,冲动又冒进,正是白羊座人的特性。她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成。

这一天中午,老爷子咳喘得厉害,又双腿浮肿。小唐给武先生打了电话。老武12点赶回来的,看看情况稍安,也不吃饭,便抽身要走。不想小月款款出来要找他谈谈。张姨和小唐在楼下分明听到了三楼的剧烈的吵闹,摔东西的声音,也许谁打了谁一个嘴巴,或者谁摔倒了,又传来嘤嘤的哭声。武先生下楼的时候异常愤怒,朝他们说一声“下午要去银行,晚上别等我吃饭。”小月在这个时候跟他求欢,真是太荒唐了!她居然又说怀了他的孩子,只有鬼才相信。老武就差朝楼上说一声“快滚!”了。

他走的时候大约是中午一点。天还是下雨,老左把车开得飞快。从这个住所按车程进城去公司,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路上确实有一家银行,大约需要半个小时。也就是说,如果武先生一点半先到银行,取了钱,三点多会正常到达公司。他也许是打算晚上再去成喜家吃饭的,这一点谁也不知道。武先生是临时决定去银行,还是早有打算?他们也不知道。但是,从后来的情况看,他去那所银行的计划,显然并不是他一个人知道。

雨越下越大,雨刷开到最快档,但很快又给新的雨点覆盖住了。车祸是在银行出来往东五六公里的一个小交叉路口发生的。因为这所别墅群远在城郊,道路上没有多少人。银行的一侧是一片拆迁房,乱七八糟的超市和小商店,还一个孤零零的麦当劳。另一侧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向东开五六公里就是那个小交叉路口。路口右侧是一个大斜坡的土路,停靠了许多巨大的工程车。很奇怪的,这里并未安装红绿灯,自然也就没有录影。那天中午又冷,似乎是一个让人懒惰的天气,工人们都歇了工,司机们都到别处吃饭去,所以目击者只有几个过路的行人。

银灰色的沃尔沃从银行出来,武先生照例坐右后座。老左很快把车速提到八十迈。他到达那个路口的时间用了精确的五分钟。那辆从右侧横冲过来的大货车从斜坡上开下来的时候,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老武意识到右侧危险的时候,大货车的车头已经到了鼻子尖,他的眼睛如爆裂般张得巨大,“轰隆”的巨响的瞬间,两辆车以十字造型穿插在一起,金属的爆裂与玻璃的破碎,还有人的凄厉的尖叫,土渣子一样四散传来!这前后其实只有一秒钟。沃尔沃右侧的前后门凹陷,被撞成了月牙形状,安全气囊全部爆出。司机老左只受到震荡,没有受伤。大货车因为底盘高,司机像坐在装甲车一般的驾驶座上,只是头部破了外皮,缝了几针。老武是正面迎击大货车,人的骨头对抗钢铁的时候瞬间折断,身体也被挤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他的肺部被肋骨穿破,嘴里往外吐了血沫。沃尔沃的后备箱被打开过。箱子里的现金比想象的还多,有80万。按照周密的逻辑,武先生应该当场毙命,这样才没有后续的麻烦。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当场对武先生起杀机,也许是因为围观的人很快上来了,也许因为武先生当时的样子太吓人了,去了医院也必死无疑。武先生当时还有气,送往医院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这一起车祸的外形看起来,更像是潜伏在斜坡上的大货车对银灰色沃尔沃发动的一场突然袭击。这些事是后来小唐零零星星听说的。小唐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巧合了。因为那辆大货车的司机,正是老杜。

交警最先出现在现场,然后是刑警。因为当天武先生的法律顾问MAKE·陈正在公司等待他的到来,由他帮办给同居女友小月的赔偿费手续——看来武先生对她早有防范。同时,由MAKE·陈代理他的股票事宜。他认为武先生的失约,准确的说,是武先生的车祸,事出蹊跷,警察迅速对相关的人进行了问询。

警察在问话的时候,小唐没有提起他们按摩和吃饭时杜哥和老左的玩笑,只字未提,他甚至没有说他认识老杜。他当然也没有提起与小月的关系,那是一桩丑事,怎么能说出口呢。张姨哆哆嗦嗦地说了武先生走前与小月吵架的事,他们的关系最近一直不太好。但她没有吐露小唐与小月的偷情,她并没有实据。司机老左自然是没有责任的,只是正常开车。是不是超速,附近并没有监控录像。肇事司机老杜还要赔偿他的医药费呢。小月说自己不知道所有的事。她与老武吵了架,就生气地睡觉了,并且她现在怀了武先生的孩子,一直处于呕吐状态。因此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交通事故。如果撞人致死,肇事司机顶多判一到三年。关键是如果老武醒来,并且神志清醒,他会回忆起一切、提供线索、追究那80万现金的下落。但是那辆如凶器一般的货车前档,全是血迹,武先生的血。人在机器面前,永远会相信机器的力量。至少正在接受质询的老杜,是愿意这样是相信的。

这座别墅房的三层顶端,是一盏巨大的铁艺吸顶灯。每一个灯泡的上面,都造型着一只小鸟。鸟的眼睛惊讶地张着,往下俯望。它们看见了楼下这个年轻人,肌肉紧张,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面部呈现惊惧的表情——小唐感到自己就要疯狂。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了解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警察。也就是说,出卖杜哥。他没有证据,警察也没有。但如果真是如他推断的那样,杜哥作为主谋和直接行为者,会不会判死罪呢?想到这他简直不寒而栗。但是如果他保持沉默,对武先生来说岂不是太不公平!但是,凭什么他要对武先生公平负责?他来的时候,司机老左就对他说过,到这里就是挣钱,别的跟他没有关系。现在想来,他的话真是意味深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武先生不要死,活下来,清楚地记得一切,每一个人自有他应得的命运。那样他就不必对任何人负疚,他的心就会解脱!他在床上,牙齿咬着枕巾,浑身上下出了汗,想哭,又感到非常焦躁。

出事的第二天,司机老左来家拿武先生的常用衣物,准备送到医院去。说武先生已经接受了手术,但还处于昏迷状态。老左把小唐拉到老爷子的屋里,问他为什么还不走?小唐迷茫地回答说,现在怎么能走?武先生正在难处,老爷子还没有人照顾呢?老左道,小月都要在外租房子了。树倒猢狲散,你跟老武又不沾亲带故。离开这个地方,图个清静。这也是杜哥的意思,你听他的没错。老左话的意思,小唐似乎懂了。老左拿出一个信封,给他。说是武先生出事,估计活不成了,也没法给他再发工钱。杜哥惦着他,给这些算个关照。小唐懵懂地接过来,说谢谢杜哥,这时候还想着我。看老左出门走了,打开信封一看,居然是三万块钱!是在这里干一年的工钱,也正是救他哥哥的数目。小唐这一看不要紧,惊出一身冷汗。转念一想,简直心脏要爆炸。赶忙飞跑出门!杜哥给这些钱,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月确实第二天就搬走了。她的闺密岑岑和她老公来帮的忙。她走时并未与小唐道别。这几天,他感到住的这个地方真是太可怕了。初秋的风一吹,树林有一种呜喑呻吟的声音。三楼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张姨唉声叹气地上楼下楼,照常劳动。夜晚,老爷子的喘息呼噜声越来越重,有时候会突然“啊”地呻吟。他真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对谁交代一声。可让他真的拿着行李离开这所房子,他又实在做不出来。那样他会一辈子责骂自己。

 

10,

 

先生还活着。

先生手术出来,在重症监护病房待了24小时。许多病人的一大家子人,七大姑八大姨的,闹哄哄地站在门口。武先生居然没有亲人。他有的是钱,还有与钱有关联的许多人。但是在关键时刻,他们都像河流对岸的一行大标语——“人文关怀,奉献爱心”,算起来龙去脉,距离他很远。

只有成喜一个人在门口站着。她瘦了。穿一个白色带风帽的棉衫、牛仔裤。MAKE·陈通知成喜来的。MAKE·陈最早发现情况不对,说好三点钟的。他等等武先生不来,等等武先生不来,急忙打电话找司机老左,才驱车赶来医院。武先生经过急救,还没有给推到手术室。倒并不是钱的问题。在手术上签字,MAKE·陈直接签是不合适的。成喜在这个时候勇猛得很,一点没有犹豫。

门口的座位已经给人站满了,她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她的两个手交叉在一起,又分开。她用两根食指对在一起,又以两根中指对在一起,依此下去。她没有想哭。灾难对她来说,只是一堆需要解决的问题。她在想,要不要跟主治医生谈谈,用最好的药?在国内要不要给医生送礼?要不要找一个护工?要不要拿他所需要的衣物、拖鞋、便盆?她甚至想过,要不要找武先生家里的小唐来照顾他?她听老武提过他,说他细心。这时候没有人帮她,她只能在盲目中摸索。但是她知道,她的一点点细节的疏忽,都会要了老武的命。女人在大事件中是如此的镇定,这是MAKE·陈以前所不知道的。他也是这两年才认识成喜的,只是普通的朋友。男人在这些问题中,想的永远不如女人那样仔细。

但是MAKE·陈做了一项最重要的工作。他是律师,有权通过有效途径调查武先生当天在银行的取款记录。武先生取了80万现金。由于现场混乱,那辆毁损的沃尔沃已经给送到修理厂,车后备箱的东西,显然在修理之前就已经给拿走了。如果真是这样,这显然不是一桩偶然的交通肇事案,而是一桩精心谋划的谋财害命。老杜现场给交警带走,警察很快传讯了老左。无论老左嘴巴多么硬实,警察对撬开嘴巴这项问题的解决,有各种各样很好的途径,效果是可想而知的。

这一排病房,窗帘全是一色的淡蓝。风一吹,一样的起伏,饱满到极限,一样的爆裂而垂落。窗帘的后面是光,白的,模糊的,遥远的。病人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往往不是亲人。他们的眼睛的焦距,还没有能力对准一个具象,他们只会辨认大致的轮廓。比如房间,窗,墙壁,还有出去进来的人影。

老武是断断续续醒过来的。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片段的车祸现场:黑色大货车、老杜的影子,突然提速时身体往后一仰,安全气囊爆破之后的白粉末……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是哑的。他仰面躺着,想翻身,却无能为力。这像极了他常常出现的一个梦魇——要窒息,要僵硬,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越着急越无力,一急就醒了,出了一身的汗。依老武的性子,几乎想大喊起来!

“别动,先别急着动……我拿棉签给你蘸蘸嘴唇好吗?”她说。果然一个湿润的棉签润湿了他的嘴。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是干的,渴得不得了。背部也是久居床榻的疼。右腿大概是打了石膏,弯曲不得。他索性动了动左腿。居然能动。

成喜把他的左腿慢慢推到竖立的程度,他觉得换了姿势,舒服极了。她又把他的左胳膊推至一个角度,慢慢地揉捏他僵硬的肩膀和肌肉。他觉得自己的肢体在复苏。心脏、肺、肾,和他的神志,都在慢慢复苏,当然还有疼痛。他哑着嗓子问:“几点,几点了?”才发现他还带着吸氧面罩,口齿含混不清。他身体上安插着许多管子。

“昨天下午两点出事,四点手术。已经过二十四个小时了。现在是下午六点。”

“右腿折了?”

“对。还是右边三根肋骨。一根穿破了肺。”成喜说,“你命真大。”

他不说话。试着张开左手,抓远处的空气。她问他要干什么,用纤细的手抓住他手腕,按到床上,握他的手。

他也握她的手。也不用力,他也没有力气。他这时候非常的脆弱。他原以为他是这个城市的主宰者,拥有很多,房子,钱,股票,各种花样繁多的头衔,还有朋友和女人。但是在最脆弱的时候,他居然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当然还有身边这个人。他原以为他在创世纪,从这一座城市走到那一座城市,寻找财富和爱情,像那些城市千万个打工者的梦想一样,但最终他所有的和一个婴儿并无二致。原来他只是这个城市的逃亡者,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是惊险和过客,只留下自己的肉躯——母体给他留下了一切,一样也不多,一样也不少。又有谁不是呢?!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经历那么多危机,简直一桩传奇!那些长寿的老人,才是最终的胜者。

 

11,

 

老杜被宣判的那一天,小唐在现场,看着杜哥穿着囚衣,心下难过,发誓要挣钱负责杜哥的吃穿用度,否则一辈子不安。老左因为不是直接行为者,反而判的轻。武先生没有来法庭现场,他还在医院里接受康复治疗。他的右腿跛了,拄着一根拐杖。头发因为当时手术的必要全部剃光,现在刚刚长出毛茬儿。按照成喜的说法,更像一个落魄的生意人。武先生因为感念小唐在危难之时没有袖手旁观,撂挑就走,自然不会亏待他。他神通广大,果然疏通各方关系,又使了钱,小唐兄弟的事总算有一个可以期盼的结果。成喜却在旁感慨中国的法律,连老武这样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施展手段,把远在安徽的一个无期徒刑用几万块钱改判,可见其漏洞百出的程度。

老杜的供词里有一点是老武没有想到的:小月事先模糊知道这件事。司机老左告诉她的。他需要知道武先生的准确行踪,小月就是内线。她固然是厌恶他的,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但是老左的那句话终究打动了她——老左说,“你图他的财,他图你什么呢?图什么也早已经够了……”或者说,他利用了小月的恨。

那天他们吵架的时候,小月本来没有想这样做。但是武先生的一句话太伤她心了。武先生摆摆手说,“你从哪儿来,就快点回哪儿去吧。我现在就去银行。”他的口气就像对一条狗。不,或许对狗还比这要好!小月刚到北京的时候,到超市买东西,出门时总被保安问“你多拿了什么没有?把口袋打开!”她去面包房买特价饼干,服务生也冷着脸偏偏不给她塑料袋子,或者不情愿地扔给她一个用过的、皱皱巴巴的口袋。她受够了这一切。她在这一个繁华的城市,最害怕这种境遇。老武居然也这样对她。他其实骨子一样看不起她!小月上牙齿咬住下嘴唇,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门“砰”地一声被撞上,小月坐在椅子上又弹簧一样跳起来。她只需五秒钟就拨通了老杜的电话。她与老心照不宣,只说了一句“他刚刚出来了。这个混蛋!”就够了。从武先生的家到他的公司那条路的每一个细节,早已经被讨论过多遍。杜哥装修的工地距这里不远,老左开车到银行的半个多小时,足够杜哥准备他的凶器。

这天,成喜正在病房打了午饭,忽门被推开了。成喜的短头发垂到耳朵下方来,她拢了一下,抬头,看见一袭时髦的衣裙。绛红的,绣着银丝,路边小摊子的那种时尚。但是她微微胖了,腰臀见了圆满——成喜在聚会时只见过小月一次,就记住了她。她打量她,她也打量她。两人一见面,就有一种互相冲突的气场。

先生去检查还没有回病房。两个女人安静地坐着,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成喜先道:“喝点水吧。几个月了?看你气色倒很好。”小月低着头。她不知为什么,她比她更年轻,也更美,但是跟成喜的镇定、亲切相较,她总感到非常紧张又卑微。她觉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与无耻沾边,但是她又不能不停止这样做。她一面看不起自己,一面又要着自尊,因此显出蛮强的姿态,正说着话老武就回来了。

看见她,老武真是吃了一惊。小月却坐下垂泪,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显而易见的,她的脸也胖了,女人一怀孕就变成了一个本份人。她被免于起诉,这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武先生看着她忽然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他忽然想起了成喜的姨。按照成喜的话说,“她这种人,根本不想想你,甚至不想想我,她只想她自己。给别人最狠的一刀,内心还觉得自己是最无辜的——这样的人,不知道该上天堂呢还是下地狱。”只怨他自己的任性,他周围的人都要他的命,他这个人是怎么做的!上帝已经安排他下过一次地域……老武叹口气,道,递给我一张纸,一支笔。他写下一行电话号码。“去找MAKE·陈,我的律师。他会按照约定,处理一切。”

小唐收拾行李走的时候,已经在这里干了一年多。把武先生的爹伺候得寿终正寝,是一个老喜丧。他哥哥也因为监狱表现减了刑,至少出来也有个盼了。这是他妈妈最舒心的事,天天给武先生烧高香,遥祝祈福。中间小月找过他数次。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爱。她虽然比他大十岁,也生了孩子,却还是姑娘样儿:小尖脸,瘦鼻子,圆嘴唇,白嫩皮肤。穿豹皮滚金长款开身线衣,紧身裤,一股战无不胜的时髦。小唐眼里有的是武先生,这小妮子算老几。但是此刻,她对他愤怒,叫嚣,或者意指气使,他也无可奈何。孩子毕竟是他的。他迅速地过了一下脑子。他可以给她钱,但是不能给她未来。他得为他的冒失赔上血本。小月倒也没有强求他。她默许着一种他没有意识到的逻辑:有钱,以后她仍然可以找到更般配、更有钱、更强的男人。小月自己苦惯了。她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忍受这些,难道她的孩子还要忍受?只有钱,能够改变这一切。她又自卑又执拗,又沉默又狂野,又必须低三下四。她恨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如果在社会上混了这两年,还没学会这个样子,她会更恨自己。现在她只有背水一战,抓住一个牢靠的男人,才会终结这一切。

先生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卖了原先的房子,在城里的一个热闹地段买个小跃层。在2008年的时候,北京的楼市最火爆,房价居高不下,但是武先生准备婚事正在兴头上。成喜说,我可什么都没有,除了我自己。他们都算计你的钱,你就不怕我?可武先生说,你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骗我的钱呀。那你成本也太高了。他们吵吵闹闹总是有的,但是却如兄弟姐妹一般知根知底。过了两年,成喜把她女儿从国外接回来,原本打算三个人一起过生活。但是她女儿是一个吃汉堡包长大的叛逆青年,觉得她母亲放着国外的优越生活不过,为了一个半老男人,跑到发展中国家来受苦受难,真是愚蠢。游玩数天,又飞回了加拿大。

像所有的成年人,看着固然是般配的,他愿意对她好,她也愿意对他好,但是真正生活在一起,却每一件事都不对心路,成为战争的导火索。何况这两个人还是二婚,在用钱这一桩事上仍是人心隔肚皮,各有私藏。只是他们年纪大了,懒得满世界折腾。终于有一天,从地震灾区收养了一个七八岁的孤儿。在一起的时候,他像一个爷爷,她像一个奶奶,加上每天唠里唠叨嚷着涨工资的张姨,和四处乱跑的孩子,倒也是天南海北幸福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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