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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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记

作家:紫 紫

 

一盏灯  一盏灯  经过面前

可清楚  这司机  跟你第几年

——黄伟文

 

1

她手掌挥来之际,大约是六时光景,傍晚,无声。乌云密聚,似要对早已淡去的晴天造反,声势凿凿。

她手破空而来的瞬间,我看得清楚。

或许可用较武侠的方式形容: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刹那。而我,已了然她出手的路数——我知道,我能躲开。

但,没有躲。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在感情上,女人扮演着毫无招架之力的弱者——相反,男人是那个漫不经心的强者。让得一招半式,理所应当。

自然,五指及掌心踏踏实实掴在我脸上,力道不算小,万钧之顷。即刻,灼热之感翻滚于上皮组织结构中。

她转身,甚为决绝地转身,或许有一丝丝留恋之势。不过我只感到肿痛,估计这痛觉影响了判断力。没人阻止她,离开。

我并没有追,甚至没有衍生出任何与“追”相关的念头。

我披上外套,取下家中唯一那把长柄黑伞。北京时间1813分,或许对西方人来讲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时间点,对我稀疏平常。

楼下喇叭声已叫唤一阵,他在等我交班。

我疾步下楼,密云身后的天空欲雨偏未雨。11月,寒意阵阵涌动,已能够呼出白雾。我摩挲双手,小跑到车前,车上兄弟一副眼睁睁见着前世杀父仇人的表情。他久等了。

“吵架了?”

“怎知。”

“她跑远了。”

“结束啦。”

“结束了?”

“嗯!”

“开始了。”

“嗯?”

“夜班——”

我端正坐好,拉下安全带,调整了椅背的位置、后视镜方向,然后左拨转向灯,踩下离合、进挡、油门,用脑后头发跟兄弟道别。

车缓慢驶出。

城市的夜渐次苏醒,工作刚刚开始。

我是一个司机,出租车司机。

 

2

这个城市有个爱好,一年到头始终沉溺于绵绵浓雾,化不了,淡不去。

此时,它浸泡在软红十丈的灯火通明中,街边路人甩断手似的疯狂向我示意,大概害怕即将来到的倾泻的暴雨。

我未作停留。

我打上“停止服务”的灯,开上机场高速。

我习惯晚班时先去机场载客。

这时候,在城市忙于拥堵的时候,只有那里可寻获到安宁。

此刻的我更需要那片安宁。

高速上车辆少得似在讥讽市内的主干道。一脚可将油门踩到底,车速任意妄为。不消一会儿,到了机场服务区。虽然号称“某某国际机场”,实在小得可怜,场内展放的某著名品牌摩托车也寒碜得可爱。前面列队鹄立着的出租车已成龙蛇之势,又长又黄。车是雪铁龙落后时代几光年的款型,能动弹已是全知全能上帝的恩赐。通体漆成鹅黄,堂而皇之的假装兰博基尼。

同行们摇下窗,大多数衔着烟交头接耳。尚无航班抵达,大家无所事事栖身于久未清洗黄成黑色的车体之中,并没有感到有何不妥。

可我却觉不妥。

我不能忍受肮脏的车身,就算内部如何整洁亦然。于司机而言,它是饭碗,亦是知己。整日消磨十多小时在一辆满脸瘴气的汽车里,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因此我定期保养它,换座垫,刷新漆,时时清洗,车自然也养成洁癖。

8时许,远道而来的乘客陆续抵达。

车阵如吐不完的怨气,9点估计才会轮到我。

开始出神。

大学时代所在的城市,有一个坏毛病。或许是因为在春秋时期它远离所谓的中原地区,故四季之中,它抛弃春秋,只爱冬夏。记忆中的校园是普天同庆的木棉花。

毕业后回到家乡,重新找回季节感健全的韵律。

 

8月杪,9月初,一雨成秋。

最爱秋天,秋天女子所穿不多不少。摆脱夏季服饰的单调,摆脱冬季附着的臃肿。各式搭配,层次分明,建筑出丰富而美好的立体。

如今,却有秋天女子误入刚临世的初冬,一个丰富而美好的女子朝我走来。

她穿着黑色薄丝袜——首先闯入男人视觉中枢的大概都是纤细修长而形态比例完美的女人的腿——如果加上丝袜,黑色的,杀伤力激增三倍有余,任何分泌着雄性荷尔蒙的生物都难逃此劫。这是功能性极强的物什,它遮掩着体态的不足——斑迹,腿毛,蚊虫叮咬后的隆起——剪裁出更瘦削的轮廓,将妖娆与妩媚显微镜般放大至极致——然后纯黑细跟七厘米皮鞋和做工精良意大利产套装,最后鹅蛋脸细眉不算传统中国式白皙的皮肤疲惫的目光三十岁左右与我相仿的年纪。

总之,是个善待自己身段长相姣好物质生活充裕却略显忧郁的女人。

她以清淡眼影下的眼向我示意。

她坐下在后座。

“这台车大概一个小时后才能走,要不换前面的?”

她点头,取下肩上名牌包(并不是街头常见带双G图纹的基本款,有些许毛料和流苏),拿出一本书,阅读。未开口,未下车。

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她一定相当冷,余颤持续好一阵。我调高空调温度。

她一定从更南的地方过来,并未估算好温差。离开机场暖气后便设身处地感受到祖国辽阔的幅员。

我盯着前方,看一辆一辆开走的车。

不再说话。

9点,我载着一个小时前上车的乘客离开候机区。开始下雨,雨势愈演愈烈,估计今晚已不会休止。雾更浓,浓得像情人的眼波,或是重度污染后恶臭的河。

一路上并未发生言语交集。我不是没完没了搭讪乘客型的司机,更在于她过度强烈的气场,无懈可击。我无声开车,她略有声诵读,听不清,只道是呢喃。

她在一家淋着雨偏僻于市区的四星酒店下车,行李只有挎包。

费用是八十九块四,加一元燃油收九十,她递一张百元示意不用找还,我说没有小费的规矩拿十元给她。她面着惊异,我却执意将伞递给她。

“雨大。”

“能够淋雨的机会不多。”声音抖着,毕竟太冷了。

“人倒无所谓,衣服经不起。”

她踟蹰,接过伞,胳膊顶开门,撑伞,小跨步走远了。只是“咳咳”鞋跟声和雨声厮混在一起,远离。

 

3

我不擅倾听,更钟情观看。

有歌词的歌曲,令我昏眩。这大概属于某类感官功能衰弱症,于是我不听流行曲,单单看抽离出的歌词。听纯净的音乐,大多是古典乐——肖邦,德彪西,许多个斯特劳斯。并不了然其中深意,只是拣了几个众人知晓的人名。当作装饰也好,排解孑孓也罢。这些流畅声音对我,意义不算重大。

但总有乘客能在瞬间判断出是谁做曲,甚至演奏每个版本的交响乐团、指挥家、首席提琴师、发行年月,一一道出如至亲般悉数。

却往往不能回答我背出的最为有名歌词的曲名。

每人都有所长,亦有所短。

再次见到那个黑丝袜黑鞋黑衣拿走我黑伞的女人,是雨后第二月。无雨。

那晚如常等候在机场。看到她时,她已在车内,后座。

她已知道教训,披过膝黑风衣,只露足胫,还是那个挎包,不知是否有更换书籍。

半小时后,出发。

无雨,高速路壅塞不堪。手脚只顾着挡位和踩位,龟裂出一股焦躁。开车这些年,早已习惯走走停停,此刻车外的阻塞竟塞进心里,气血不畅被人压着脉络似的。

我懂是这尺寸隔间挤兑出的氛围,静谧得太古怪,心慌起来,加大音量也驱不散胸口窒碍的气。想开窗透透,怕冻着客人。需找到突破口,换一把新鲜空气。

她读书,念念有词。

“不知堵到何时。”自言自语得恰到好处。

可惜声音像被沼泽吞了去。

“不知发生什么意外。”浑然天成的一句。

没有回应,动也没动。

走上一座绞刑台,被人硬生推下,脚悬置半空,不住蹬弹,那一口气卡在喉管处上不来,眼睁睁快要窒息。无旁观者,心跳也扑腾似鼓噪。

“看什么书?”

硬币跌落,终于发出声响。这句话可算是投其所好?

“诗集。”

“谁的?”

“合集。”

“说一个看看。”

“波德莱尔……”句末被吞掉,似有些不耐烦。

“不错的法国诗人。”

“读过?”浅浅抬头。

“不懂法文,只看过英文的,倒看过三四个译者的作品。最喜欢威廉·安格勒翻译的‘一天晚上我躺在丑陋吉普赛女郎身旁’。当然,名字是我自行意译。”

“咦?”动静不大的惊讶,估计作为出租车司机的我,会读英文诗,震惊了她。

“喜欢哪句?”

“‘死尸模样,配合她我伸展得像尸体一样’。当然,仍然为自行随译。”

“‘Like a cadaver stretched out beside a cadaver’。刚才一直念的一句。”

“真巧。”

“还喜欢谁?”

“喜欢的人不少,不过仍然忘不了初中同班那女生。”

“诗人。”话语渐有了音调。

“波德莱尔疯狂推崇的爱伦·坡。”

“也读坡?”

“其实他的诗看得很少,主要爱他的小说。苦于字句艰深,词汇量舍弃我。”

“呵呵。确实,大学时课堂阅读过,也云里雾里。”

“至今读不懂《催眠启示录》,连译文都不懂。”

“坡玩的哲学游戏。”

像最最顽固的胆结石,车流毫无进展。计程器仍跳得欢畅,我悄悄暂停它。

“《Your Dog Dies》,读过?”她前倾,声音离我近一些,刚刚盘踞车体内的不安气息,各自寻着缝隙褪去。

“雷蒙德·卡特?”

Raymond Carver。”满意点头。

“稍微记得,或许叫《卡车碾死女儿的狗》更动人。”

“也读他的小说?”

“当然,如同清泉无杂质的叙述方式,况且无生词阻路,游得甚欢。”

“《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爱人躺在身边,侧过头即可相见。却无能为力,心急如焚、哭天恸地。文章末尾病床上受重伤老人激昂的爱。这故事里最触动我的爱。”

我说过:我钟情于阅读,读得唇腐齿落。

她说:“可惜,世间不再存在。”

 

4

每月一次,她从更南的南方飞来,似生活于短命冬季里的候鸟,定时往返迁徙。每月一次,我在机场搭载她。

等待开车的时间由半小时到十五分钟到三分钟最后上车即走。

道不明的默契。

送她至固定酒店,翌日载她乘傍晚的航班。

最初,她说她从最南的南方来。

“曾母暗沙?”

原来她从地理学意义上忽视了这座离岛,以及大陆附近另一个由岛构成的省级行政单位。

巧合。其实她来自于我念大学的那个城市,我早该看出。她与我同龄,说不定毕业时还一起求职面试过。

她在那所著名的综合性大学,学涉外文秘。而我,在与之名头相当的理工学校,学机械。两家本是一家,走散后自然暗藏亲切。

当我告诉她时,她震惊程度可想而知。

“毕业为何来西部?”

“女朋友和家在这边。”

“女朋友还在?”

“不在。”

“家?”

“还在。”

君子之交淡如水,乘客司机淡过水。

“开车多久了?”

“两年多。”

“为何不做本行?”

“做过,做不了。”

“因为太喜欢读书?”

“毕业时面试过广告新闻编辑记者甚至填词人,但他们不收留专业是与机器打交道的人。”

“为何选择出租车?”

“或许因为它好歹与机械相关。”

“可惜。”

是否算是可惜?

之前,她以“司机”称呼我,有时以“奇怪”作后置定语。

之后,她唤我“同学”,或“市友”。

而我,终不知她名字,就以“她”代之吧。

 

5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自己的语言,虽然如今社会,每个城市的语言越来越相似。

同样高耸方正的建筑群,同样疏离或热闹的人群;你可以在这里品尝那里的小吃,你可以在那里试穿这里的服饰。

大概无法复制的,是与之配套特有的物候。

有的城市烈日如烘炉,炼化世间所有;有的城市不知倦怠下着雨,三百五十余日日日都潮湿。

我所在的城市,上瘾了雾。忽浓忽薄,却始终盘桓着,那层若即若离的面纱。

原以为,如此这般,活在不宽敞视野里的居民心胸也豁达不到哪里,却非如此。常用的一个词,那是相当耿直。

记得某部方言电影形容她是充满母性的子宫。那么穿梭其间芸芸众生便是个体细胞;那么,作为司机,我便是这庞大器官中滋滋流淌的血液,负责载送往返促进新陈代谢。

关于“司机”:如果偏爱悲怆,我推荐你读读《司机》这篇歌词,至于歌曲,我没听;若更好大团圆结局,木心大师的《吉雨》亦可满足你。

我只是平凡司机,无缘轰轰烈烈爱情,远离富足物质文明。唯一爱好,读点书念点诗。

至于爱情,刚刚失去,我想我还不够清醒去谈论它。又或者,我已足够清醒而不愿再提及。

“你是夜不下的黄昏,你是明不起的清晨。”此类爱恋中的修辞我已无力使用。

而常言道,爱情是两个手掌的事,像打架那样一个人怎么也扭打不起。

倒也未必,周伯通在桃花岛上不是一个人打得欢畅淋漓。没有对手的情爱,爱他(她)自己。这种人往往受过伤害,极为珍惜地保护起自己,以为世上唯一不可能伤及自己的,便是自己。殊不知,留下致命伤的,只可能是自己。

真正像极了《当我们谈及爱情时我们谈什么》所歌颂的那段爱,纯净得没有渣滓凌驾生死——或许正如她所总结那般:世间不再存在。

“再”——说明也曾存有,不过湮灭了,不可寻了,愈发物质了。加入各式后天因子,分母呈指数增长,分子仍计算着十以内加法,没能沦落为分母的分子,无论如何也算作幸运。

以上不过未经证实的言论罢了,不可深究。

不过,唯一可明确的:

若然发生了爱情,那它一定寄生于某一座城市。

 

6

“到过埃及吗?”

不知被人问及这种问题,你会想到什么。

或许热爱地理的你脑子里是地中海红海苏伊士运河利比亚沙漠;或许喜欢历史的你会渴望会见某一代法老王眼看那个文明古国在时间轴上被波斯人消灭殆尽。神秘论者整日专研绷带制木乃伊大法盼望亲身体验金字塔里落下的诅咒;动漫影视之徒流连《尼罗河的女儿》《游戏王》《开罗时间》《埃及艳后》;瑞士精神分析师荣格的忠死之士大概同他一样期望骑当地骆驼考古于热带骄阳之下。

我的回答异常简洁。

“没有。”

不明白为何她有问如此。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像阿拉伯人,被误以为信奉伊斯兰教;或者是车内播放着的美国爵士乐《It's only a paper moon》的演奏版。

 

那只是个纸月亮谁都别揭穿

那只是个纸月亮谁都别去伤

 

是这悠长的车程让她串联起某段时光吗?

不打扰是种温柔,不追问是种美德。

她总是在那家四星级酒店停歇一晚,第二天傍晚搭飞机离开。

她说她是总公司派来的代表,参与每月一次子公司的会议,异常准时的每月一次。然后再飞去某个我未涉足过的城市,或者国家。

学涉外文秘与学机械工程毕竟是截然不同。

她是空中飞人,我是陆地走兽。

每月一次短短一个时辰交流,竟有了一年之久,相加之和二十四小时左右。

介于她总是套装一身,妆容也绝不含糊。老是随性穿着的我,于情于理有些不自在。于是第四个月时,我翻出为毕业招聘而下血本购买的西服,衬景配一条暖色领带,衬衣是量身做的,带袖扣的款式。除了投送简历面试时穿过几次,它们亦如若干年前那般崭新。平日我是用不着弄得如此正式,不过每月一次,它终有了用武之地。

 

7

第十九次载她,已是盛夏。

盛夏,城市摇身为著名的火炉。

她拉开车门,还是一身黑。右手扶着刚脱下的上衣,露出短袖衬衣,胸口扎着有禁忌之意的山茶花胸针。坐在前座。第十次往返之后,她不再看书,只是与我交谈。所谈甚为平淡,不深究不深入不逾越彼此心头规划的界限。

她一如既往侧着头,看街边一窗一窗景致和人流。

“这里总是那么热闹。”

“这里的人都爱吃辣的缘故。”

“听说打架时会拿任何见到的物品作武器。”

“那是好多年前的旧帖子了。”

微微点头,恍惚察觉到悄然逝去的时光。

“自第一次搭车,已经十八个月。”

“等于又老掉一岁半。”

“还记得那把伞?”

“那是我唯一的一把,从此雨天没再上街。”

“都上夜班?”

“可以这么说,但偶尔也看看白日街景。”

“看过《白日行》?”

“还以为你只读死掉的人写的书。”

“涉外的‘外’也包括日本。”

“作为女性,看完之后必须得哭吧。”

“女主角对男主角存有爱吗?”

“如果看电视剧,有爱;小说,我不明确。”

“就算是,终究只是小说。”

“真不相信爱情?”

眼中丝毫折射不出光泽,就算霓虹和路灯将城市燃得多红火,她也只是把视线笔直投掷于人行道,淹没在人群里。不算“看”,仅仅是眼睛的着力点。

“你呢?”

我发现她从未对我的问题作过正面回答,往往用一个反问套出我的看法。

“勉强相信吧。”

“这种东西也能勉强?”

“其实我也不清楚,只是它被众人每日每夜每时每秒都谈及也发生,便产生众口铄金的效应。既然人们定义它的存在,那它总是存在的。至于在哪里,距离我多远,是否会遇见,念起时又揣测起来质问起来,疑窦丛生的感觉。”

“曾经交往的人呢?”

相信每当遇到此类问题,你都会在脑子里自动播一遍那些人的相貌和名字。此时我却一片空白——有几个这样的人?她们现在在何处?过得怎样?对我仍留着些残余记忆么?

我稍稍瞟向她,她闭着眼。今次是淡蓝色眼影,睫毛刷过长而翘被一旁照入来的光投在下眼睑上。呼吸均匀平缓,氤着五月玫瑰混合檀木的香气。

“在一起时,毕竟是相爱的。”

“确定?”

“‘真心爱你的时候我那么善良,真心不爱你也无损我的漂亮。’”

“真是这样?”

“林夕说过类似的。”

“林夕是谁?”

“林夕是梦。跟你讲同一款方言的梦。”

“这个梦重要吗?”

那一晚她让发明问号的人总算泉下有知。

 

8

话直行就直行别转弯身份有规限

我最笨我最钝但我肯陪你到终站

像我的天职早注定只可将别人伴侣护送往返

无缘停下与你看人间

山是这座城的另一癖好,依山傍水而建,人自然是山里的人。能甘愿自称山城的城市似乎不多,因为山城不允许你骑自行车。

闹市,上行,坡道,隧道,这座城市以它特有的姿态不断生长,从原有的崇山峻岭间破土而出。吊塔越攀越高,工地昼夜通明,城市如猛兽,夜以继日被砖墙钢筋喂养。

第二十二次,秋,夜。

车已抵达酒店,她在我右手旁座位。

我们静坐着,任何声音都显得多余,也记不得路途中交谈了什么。

看上去有些疲倦,其实自初次见她时,我已察觉到这副倦意,在一年又九个月之后,这气息更为浓烈了些。与此同时,她心中隐藏的某种情绪,也随之浓郁了。

但我却做不了什么,我能做什么?彼此连姓名都不知——她来到这里仅仅为了工作;我送她到这里,亦只是为了生活。如若没有那吉雨中初遇,第二次她没能搭上我的车,如同每日相视而过的陌生人,是永远不会存在任何交点的。居住在两座城市随机的两个个体相识的概率趋于无穷小。

然而,纵使有了这等际遇,会改变什么?不,她还是她,即使我不再是这个“我”,也会变成那个“我”。

“不想上去?”

“不想……”

“不想下去?”

“不想……”

“想去哪里?”

“去你去的地方。”

我熄灭顶灯,暂停营业,计费器自然也停了。脑海中搜索,锁定目的地,身体进入自动导航状态。

 

凌晨夜开始凉/微露一些些窗 风踅来长发飘扬行人/少了点也少了往来车辆

 

——这是驾驶的黄金时段。

沿着滨江路行至码头。这是个落寞的码头,新建的航运中心逼迫它退位时代舞台,80年代初模样的趸船在江水涤荡中有着特质的沧桑,褪漆的船体,锈蚀的钢筋,绿得发黑的铁皮长椅。渔火是没有的,灯火没有船火也没有,漆黑仿似闹鬼。

我亮着车灯,邀请她下车。踏过狭窄的接驳船通道,下面铺着渔网,咿呀咿呀乱响。

江边风仍急,猿啸哀早绝迹。

脱下西装,垫在冰凉座椅上,让她坐下。袖扣顺带跌下,被江波拾去。脚踏着防护铁链,视线交于远方黑潮。

“怎么没有月光?”

“今晚是晦月,月亮被蟾蜍吃了。”

“嗯——蟾蜍薄太清,蚀此瑶台月——月亮总是变化着。”

“也不是。至少李白当年写诗时见到的月,与现时的月仍是同一款,从未变过。”

“‘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他当年拥有的相思,当今也没变?”

“收回前言——连长江都变了,被截断。或许真的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虽然马克思说运动静止乃相对的。”

“记得我曾询问你是否到过埃及?”

“它重要吗?”

“对我,重要。”

她站起,拿起沦为座垫的西服,拍拍,披上。单薄的她让衣服独自空旷,走到铁链前,低头看着江水在船舷开出的花。

她似有些冷,只穿衬衣的我的确冷。

“得闲便开来江边吹吹风,从小到大这条江可卷走了不少人。”

“比起靠她成长的文明,算不上过分。”

“奇怪的理论。不过我是念大学时才见到海。和无数相机一同见到,‘咔咔咔’黑夜闪为白昼。”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瑰丽壮阔吧。”

“确实——那么尼罗河呢?”

“在开罗大学附近看到她,安静。”

“怎么想到去非洲?”

“总想见见狮身人面像。终于见到了,却不止一个人面。”

“另一个如何?”

“印象深刻。和他一起喝了鲜榨果汁,吃了酥全羊,再次看到尼罗河,更为静谧,似乎还带些妩媚。”

“宣礼塔到底长什么样子?”

“满城都是,看到麻木。倒是回忆不起来。”

“如果是我,一定会买本《古兰经》前去合影。”

法兰绒外套胸前口袋,有一张相片,她递给我。

一男一女,朝镜头有节制地笑。女的自然是她,却感觉不是她,大概是T恤仔裤板鞋的原因,她一直穿套装。男的应该年长过我十岁,戴着较知性的眼镜,头发长短也知性着。他们各举一本《古兰经》。

于开罗——照片背面写着,已是两年前的影像。

“看上去并不是那样协调。”

“诚然。”

她伸出手,张开,照片随江风而逝,伴渔火眠于江底。

 

9

城里有一条叫“黄泉”的街道,那是夜班车司机心头的结。夜里遇上要去那里的乘客,车程中通过后视镜不时瞟后座是免不了的,因此混那一带的司机常会以针灸治疗偏头痛。

倒也没听过谁在半途化作一缕青烟,或显形为鬼怪妖狐。倒是真的来了小倩青凤,自然得欢聚一场。

开着车,经过黄泉路。

第二十三次见面,她递我一张纸条。

上面写有一个地址,知道却很少有机会去的地方。末尾写着“两年后,请来探我”,然后署名。

要去到那里,必须经过这条名为“黄泉”的路。她倚着车门,素颜,T恤板鞋仔裤,疲倦有些,阴郁有些。

终点站——公墓。

“原来,他要我到这里。”

她轻轻带上车门,墓园灯光黯淡,不似为活人夜里到来而准备。

秋阑,风刮出老人的低语,她披着运动外套,一步一步,渐在幽暗铺路的沥青上淡了身影。

我犹豫着,熄了火,关门,朝她小跑去。不接近,十丈外跟着。

她走得慢,拿出手机作火把,墓碑一座座被点燃。她用手轻拭,弯身,检查姓名,然后鞠躬致歉。

她在找那个署名,照片上笑得羞赧的知性男人。那是段怎样的际遇可想而知,倾注满怀的爱慕年月带不走。从此他居住在她心中,一个私密之处,他不知道,她略微感受到,旁观者的我,明了。

农历初,月相新月,是看不到月亮的。星空也没有,却有猩红的光,漆红墓园。似有一个个未了的心愿,浮出在一墓墓寸格间。

她突然滑身,跪倒。头埋下,手捂住了嘴,全身颤抖着,在那冰冷石碑前。

夜凉透了。

她哭了吧……哭得太突然,太没有防备,太歇斯底里——却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与满世界的寂静戋戋为一体。

我想上前,安慰或是仅仅站在她旁边,却迈不出,哽咽住。

在心底哭泣了吧……

想起她说,是为了件未了心事,申请来这城市参加两年之久的会议。如今,已是第二十三个月,任务就快完成了吧,已经没有借口来这里了吧。毕竟,那东经一一三、北纬二十三的城市,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城市。

把纸条埋进身前的泥土,朝我走来。她低着头,有泪痕未吹散。

“走吧……”我的西装,再次贴住她身。

她微微点头,靠近我,取暖似的。

虽未交谈,但已明白。

那个男人,两年前与她相识时,大概已知晓自己即将永远留身于此,既然如此,何必打扰?彼此交汇又留不下痕迹。

 

为何好多放不下际遇/没能谱出动人琴曲/成全一句知音

 

10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的春天,这是绝望的冬日。”

《双城记》结尾时,卡尔顿代替爱人的爱人,上了断头台,他说:

“这是我做过最最有意义的事;这是我获得最最永宁的安息。”

为爱情献身的觉悟,我揪心落泪。

告别狄更斯的年代久远。如今,人情已淡漠,功利日渐厉。值得歌颂的情感,潸然泪下的爱情,还留有几许?难道只可去情歌里追寻么?

我隐隐察觉,目证了一个。可惜太流星,太短暂,高潮的伏线近在眼前,已握不住。

今天是初遇后的第二十三个月,是第二十四次将她搭载。

也是最后一次。

以宁静与沉默来别离,是最恰当不过的吧。

路途中已觅不到能突破喉舌的言语,我淡淡盯着前方,早已熟知的路线在我眼底忽抽象起来,被毕加索动了手脚。如何能行不完这一小时,或是有再多次机会于落雨天见到身旁这个黑衣黑袜黑鞋的女人。

这是珍惜、不舍的心情?

她在想什么,不说话,也不再看街景。冬天又来了,她穿成这样,下车还是会冷的。衣服送你,反正也是因你而穿,既然相别,带它走吧。想必它已喜欢上你,离别会让它不惯。

怎会相识?十四亿人中。

我曾以概率学的思维思考——那一定是无穷小的几率。

但是,既然已相识,可否说那是注定的,百分百会发生的绝对事件?

她质疑爱情,其实是深深信之的,我总算看穿——

“下车吧,到了。”

“明晚不用来接我,我自己搭车去机场……”

“哦……那,再见吧……”

“你上来,我有东西给你……”

突然拔走车钥匙,她逃开。

我摇摇头,踩着熄火后的油门和刹车,其实它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

下车,酒店炫目灯光驱走一切,包括寒冷——有什么不能被替代?

她在电梯里,按着键,让门张着嘴。身后的男人愁眉看着她,我快步过去。

十三层,她走出,向我招手,紧闭着唇。我踏出,迈出某个隐约存在的界线。

用磁卡开门,衣帽架上,是那把黑伞,孤零零挂着。

她缓缓进去,通过走廊,左拐后被墙壁遮住。

呆立门口,我只是盯着脚,沾了灰的皮鞋,亦盯着我。

翻箱倒柜的声音,携带着下雨天的声音——水滴声。

拐角处她出现。

“不愿进来……”

“……不打扰了。”

十度角,她低头。

又抬起,看着我,笑了。

“一直以来,谢谢你。”

“工作而已,不必客气。”

她点头,走来。

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跳节奏上。

三寸外,她定住,双手递来盒子,包装精美。

“袖扣……”

“不用了……以后大概也不会穿它了……”

“拿着好吗……”

“嗯……”

“大概没机会见面了吧……”

“应该是这样……”

“好好保重……”

害怕泄露什么,我急忙转身,紧咬唇。持盒子的手失去控制,颤抖着,像是受了寒,确是受了寒,寒在心里翻涌着。好难拿捏,亦好难把握。

没有声音,我想我该走了。

忽有什么,贴住我,贴住我背脊,温暖的,流淌着,湿润的,压抑着。如决堤之势的海洋,即将倾覆。

我闭上眼,十秒钟,只给十秒时间。

 

风霜不改/为你赶来/这份爱/谁来装载

 

“再见……”

到电梯时,仍没听到关门声。

走进,打开盒子。抛光后的钛合金袖扣在灯光下灼目异常。

它突然湿了,它怎会哭呢?

相比那只黑伞,它昂贵得多,价格上。

似乎不平衡了,有了差价。

不过,她仍拿走了其他东西,不是吗?从我这里。

之后,终于等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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