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水 断
“大汛险期,凡行奸犯科者,绑其手脚沉于恶水之中,生死由命,谓为水断。”
——《堤脚村村志》
龙河决口的时候,二十八岁的光棍汉春生像只剥了皮的羊,被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吊在运来家门前的老柳树上。老柳树很老很老了,连村里最年长的根爷也说不准它生于何年。老柳树十几年前便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都道它活不成了,谁知每年春日它都挺出三五片鲜亮耀眼的绿叶子来。
瓢泼大雨一连下了五天五夜,傍晚刚刚收住。耀眼的灯光里,不论是活物儿还是死物儿,啥都亮晶晶,啥都水淋淋的,刺得人眼看啥都不是那么真切了。春生被吊在两米多高的半空里,是那种寒鸦浮水的姿势。一只两百瓦的电灯亮在春生赤条条的身子下侧,啥都一览无余了。这个吊法和电灯的悬挂都是运来的主意。这主意很受前来看热闹的村民的赏识:“运来这狗日的就是能,连这事也弄得比别人精灵。”
运来是苦主。运来的媳妇秋兰被春生奸了呢!虽说没有真的奸成,但春生实实在在去奸了,运来咋整治春生都对,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
村里的年轻些的人多不知道这个规矩了,老辈人却记得牢牢的,虽然好多年没动这规矩了,但老辈人没忘。这是老祖宗一代传一代传下的,不能忘的。
此刻,运来站在春生的身侧下,手持一根三尺长的细木棍,边拨弄春生腌黄瓜似的羞物儿边说:“狗日的,你还坏不坏了?”春生被吊在树上有半个多钟头了,运来没打他一下,只笑着拨弄春生的羞物儿。“咋不坏了?坏呀,坏一个让大伙儿瞧瞧,要不要让秋兰给你摆弄摆弄。”
“俺日你娘!”春生骂。
“他不只想日你媳妇,还想日你娘哩!”看热闹的有人喊,随即便是一阵哄笑。耀眼的灯光里,每张脸都很灿烂。一连几天的大雨,每个人的心里都潮得发了霉,有这般没见过的热闹看,咋不令人兴奋呢?
春生看了运来一眼,目光挪到人群里。他发现运来的媳妇低着头站在人群外的不远处,他的心不由地一震:他对不住秋兰,他不该坏了秋兰的名声。倏忽间,他又有些释然:若不是运来狗日的奸了妹妹柳叶儿,他能去奸秋兰吗?
妹妹柳叶儿是哭着远嫁他乡的。
运来是村里的首富,个人开工厂,给城里的大厂子加工零件,虽算不上是大老板,但在刚开放那几年也算是响当当的了。春生小时候在龙河里游泳的时候救过运来的命,运来就答应柳叶儿进了他的厂子。柳叶儿是村里最俊秀的姑娘,运来就在一个晚上把柳叶儿奸了。春生要告运来,被根爷和村支书拦下了。根爷说早先这事在咱堤脚村多了,动不动就告那村里进大牢的多了,再说你告了你有啥好儿?柳叶儿的名声臭十里八村,嫁都难了,让运来出点儿钱算了吧。村支书也这么说。根爷的话不能不听,村支书的话更不敢不听,春生最后虽是点了头,但心里不服。爹死得早,家里就老娘和妹妹,春生对妹妹百般呵护,生怕妹妹受到啥委屈。柳叶儿原来和邻村的同学谈恋爱,人家听说了和柳叶儿吹了,老娘一病不起,半年多后睁着眼走了。柳叶儿哭着远嫁的那天,春生的心像是碎了,恨恨的:哼,运来你狗日的等着!
机会来了,是春生无意中发现的:一个钟头前,春生从龙河护堤岗下来,又冷又饿,回到家三杯酒下肚,孤独独的,烦闷,就出门瞎走,鬼使神差地走到运来家门外。运来家门敞着,春生见只有秋兰一个人在家,就闯了进去想奸秋兰。没奸成,就被秋兰喊来的邻居捉了。运来有个儿子,前几天送到姥姥家了。在村边厂子里忙活的运来听说后,跑回家喝令本家弟兄剥光了春生,吊起来。
运来请来了村支书和根爷。根爷不是干部,但根爷是村里最高的长辈,汛期,根爷的话比村支书的分量还重,传下来的规矩。
“运来奸了柳叶儿呢!”春生看着根爷说。根爷道:“那事早了了。”
“你不公!”
“咋不公?”根爷的脸有些沉了。
“当初你为啥不捆他吊他?”
根爷冷哼一声,沉声道:“眼下啥当口,你不知道咱堤脚村的规矩吗?”
春生不言语了。三天前,根爷就在村支书召集的全村老少大会上宣布了堤脚村进入了“大汛险期”了。“大汛险期”,不要说奸女人,即使是偷了别人家的一根柴也要剁掉手指,运来的爷爷就是个世人皆知的明证。
被吊了半个多钟头,四肢麻木了,心也麻木了,任运来咋羞辱,春生一声不吭。运来越发恼怒,唤来家中的黄狗,抱起来将狗嘴对准春生的胯下。黄狗竟也如主人般精灵,伸出血红的舌头舔春生的羞物,舔出一片“呱呱”之声。
“运来,俺日你八辈儿祖宗!”春生挣扎着,骂。
“运来!”坐在椅子上的根爷站起来,“你过分了。”
运来冲根爷冷冷一笑:“过分?按规矩俺可以劁了他。”运来并没有放下黄狗,黄狗舔得更加香甜了。
看热闹的有人走了。
“人可杀不可辱。”根爷说。
“运来,有种你就杀了俺!”春生骂。春生的脸血红血红的,眼睛努着。
“你以为俺不敢?”运来扔下黄狗,冲着家门喊秋兰。没动静,运来四下看,发现秋兰站在人群外面,抢上几步:“拿刀去!”
秋兰没动。“你聋了?”运来吼。
“俺看你是疯了。”秋兰小声说。秋兰低下头不敢看人,此刻她觉得好似真的被人奸了。
“咋?你他妈傍着他说话!”运来有些气急败坏,“老子把你也他妈吊起来!”秋兰瞄了运来一眼,迟疑一下离去。
根爷的脸色阴沉异常。
看热闹的人走了不少。突然,“轰隆隆”的一声闷响从龙河大堤方向传过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决口了”,人们奔散而去。
根爷没动,运来的几个本家兄弟也没走。运来望着根爷,根爷说:“水断吧。”运来几个卸下春生,绑了手脚。根爷走到春生前说:“别怪根爷心狠,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是死是活,全凭你的造化了。”
都走了,只有春生躺在地上挣扎。
春生眼睁睁地看着三尺多高的洪水扑过来,只觉得身子一飘便啥也不知道了。
春生没死,醒来发现自己趴在谁家的房脊上。挣扎着坐起来,隐约发现几尺外有个人影,仔细看看,认出是秋兰。他还看到秋兰右手握着一把菜刀,身子不由得缩了下去。
“你想杀了俺?”春生怯怯地问。
“俺真的想杀了你。”秋兰叹口气,手一扬,菜刀飞进水里。
秋兰的话软软的,春生看不清秋兰的脸色,但从秋兰的语音中品到了啥。他看看手脚,捆绑的绳子不见了,他明白了,眼眶顿时热辣辣的。
“你救了俺?”春生问。
秋兰没回答。
“你不恨俺还救俺……”
“运来不是人。”
春生不知该说啥了,目光投向远处。远处一团漆黑,不时有倒塌的声音传过来。一阵风跑过,春生打个冷战,这才觉出自己一丝不挂,脸腾地一辣,忙不迭地往后退。
“咋了?”秋兰问。
“俺身上……”
秋兰浅浅一笑,说:“早让全村人看得够不够的了,现在还害个啥臊哩。”
春生仍不敢抬头。
“运来忒不是人。”
“怪俺坏了你的名声。”
秋兰不说话了。春生说俺要不喝酒就好了。秋兰说你别说了,该着出这事。
夜色更稠了,湿漉漉的风也大了些,更加阴冷了。涛声依旧,不知谁家的房子倒塌了,轰隆隆地响过来。
“全毁了……”春生叹着气说。
“俺就纳闷儿,咱村的老祖宗咋就选河堤底下安家哩?”
“听老辈人说咱村早先年是河兵的兵营,发大水时救下的那些妇女有的留下来,跟河兵成了亲,慢慢才有了咱堤脚村。”
沉静了会儿,秋兰问:“你冷了吧?”
“你呢?”
“俺湿衣裳裹着,快扛不住了。”
“俺下去给你找衣裳换上。”
“你算了吧。”秋兰拦住,“黑了咕咚你上哪里找去?再说村子都淹了。”
“就这么冻着?”
“能咋。”
都不知该说啥了。说话间,他们不知不觉地离得近了,涛声中,春生听到了秋兰牙齿打架的“咯咯”声。他不知该咋办,想过去记起自己一丝不挂又不动了。
“春生,俺真的扛不住了。”秋兰颤声说。
“俺也想不出啥办法哩。”
“你过来。”
“俺……”春生没动,“俺光着身子哩。”
“俺救了你的命,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秋兰的话说不出是啥味道,春生挪到秋兰身边,看到秋兰的身子抖得很厉害。
“抱住俺。”秋兰说。
“这……”春生犹豫着。
“你不怕死俺还怕哩。”
春生看了看秋兰,慢慢伸出手臂。秋兰伸手把春生拉过来,说等等,然后脱下裹在身上的湿衣裳,顿时,春生的眼前亮起了一片。
“抱住我,不然咱俩都得冻死。”
春生不敢。秋兰见春生不敢动,上来抱住了春生。春生没真正碰过女人,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瞬间,一股温热在俩人的身子里弥漫开来。
夜淡了,风似乎也小了许多。
“好点儿了吗?”春生问。
“好多了,你呢?”秋兰答。
“俺也好多了。”
就这样,他俩用体温抵御着浓夜的漆黑与寒冷。起初,他俩相拥而坐,累了,躺下来。春生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偶尔睁开时发现秋兰的目光很亮,忙又闭起来。
“春生,没奸成倒差点儿把命搭上,你后悔了吗?”秋兰问。
“俺后悔不该坏了你的名声。”
“春生,你真是个好人,运来做人赶上你一角就好了。”
“他有本事。”
“有啥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日子过得多美哩,哼……”
“咋,你还不知足啊?”
“知足?咳,你们不知道,自打办厂子挣了点儿钱,他三天两头出去拈花惹草,心思早就不在我身上了,不定哪天跟我离哩。”
“真的?运来从小儿就跟我们不一样。”
“算了别提他了。”秋兰叹息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都二十八了还没媳妇,不想?”
“想有啥用?”
“运来毁了柳叶儿,就是真把我啥了也是报应,你若真想了你就……”
春生看着秋兰,从秋兰的目光里看出了秋兰话里的含义,他的身子突地热起来。他害怕了,心里暗骂自己:春生啊春生,啥时候了你还乱想,不是人呢。他挪开了身子,说:“俺给你吹吹衣裳吧,不然天一亮你该没的穿了。”
春生的心理变化秋兰感觉出来了,她没有言语,心里乱乱的:俺是咋的了?虽说堤脚村男女间的事没少出,可俺闲心从没生过,今儿个俺是咋的了?
春生双手提着秋兰的衣裳,风抖动衣片劈啪作响,不知过了多久,衣裳半干了。春生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秋兰,以为秋兰睡着了,轻轻地坐下了。
“干了吗?”秋兰问。春生吓了一跳,说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这风湿乎乎的吹不太干,我再吹会儿。秋兰坐起来拉着春生,你就歇会儿吧。春生就躺下了。秋兰说你真是个好男人,说着挪过来抱住春生:“抱住我,我冷。”春生没动。秋兰的手抚摸着春生的身子,春生的身子一哆嗦,挣出来。
“你不想?”秋兰羞涩地说。
“俺不能那样,那俺成了啥人了。”春生低着头说。
“俺是觉得俺家欠你的,再说也不知咱俩还能不能活下来,你这辈子还没挨过女人,俺觉得你这辈子太亏了。”
“你也是个好女人,可我不能……”
秋兰不言语了,良久道:“春生,你不会小看俺把俺看作不正派吧?”
春生忙说:“没,真没。”
天终于亮了,雾蒙的眼前的一切都似有似无。四下里一片汪洋,翻滚的浊水不时冒出个死猫死狗的。春生四下里张望,终于看到一团飘过来的衣裳,扑进水里抢下来,在秋兰的拉扯下再次爬上房顶。脚下嘎嘎作响,他们意识到房子就要垮塌。
“快离开这里吧,房子怕是要塌了。”春生说。
“俺水性不灵。”
“俺带着你。”
两人穿好衣裳跳进水里,入水才知涛猛,尺高的浪一个接着一个,两人沉沉浮浮、进进退退,游出几十米春生就大口喘气了。
“别管俺,你自己逃吧。”秋兰说。
“你把俺看成啥人。”春生拖着秋兰艰难地往大堤方向游,越往前浪越大水越急。春生在龙河边上长大,如果不是拖着秋兰,游到大堤问题不大,但拖着秋兰就难说了。他挣扎着,突见一根房梁滚过来,心中一喜,紧蹬紧刨,终于抓住了房梁。轻松了不少,继续往前游。春生朝大堤方向望去,灰蒙蒙地寻不到个影子。突然,一棵被洪水拔下的大树滚过来,铺天盖地地砸下,待春生从水里拱出来,发现秋兰不见了。他急切地呼喊着秋兰,奋力地寻找,终于发现几米外的秋兰。他拼命地游过去,抓住了昏死过去的秋兰。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知灌了多少浊水,总算爬上了一棵未被冲倒的大树。吐了几口,秋兰醒了,呆呆地看着春生说:俺没死?春生说没。秋兰说咱还活得了吗?春生说不知道。
水还那样急,浪还那样大,连身下的尺多粗的大树都在晃动着。窸窣窣一阵响,春生收回目光,发现秋兰在扒一条一缕的衣裳。
“你干啥?”
“少给你点儿累赘。”
“让人家看见……”
“咱还能让别人看得到吗?”
“看得到。”
秋兰苦苦一笑:“那你别管俺了,你自个儿逃命吧。”
“你又胡说了,你救了俺一命,为俺你才落到这份儿的,要活咱一起活,要死一块儿死。”
“你真好。”秋兰落泪了,激动地抓住春生的手搁在胸脯上。“树上也不能做,你就摸摸吧,俺自愿的,反正也活不成了,你不能白在世上走一趟。”春生拔出手说:“不,你把衣裳穿好吧。”
“都要死了你还这样。”
“咱死不了。”春生说着目光挪到水上,看了会儿说:“刚才咱游的方向不对,八成是正对着决口,咱躲开决口水就没那么急了。”
“可俺真的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秋兰说的是实话,春生自问也不敢保证能带着秋兰平安游到大堤,但总不能等死吧。
天色比刚才白亮了许多,隐隐可以望到大堤了。他俩都感到振奋,力气也顿时生出许多。“快看!”春生喊一句。秋兰顺着春生的手指看过去,一块门板正向他们漂来。春生跳下水,抓住了门板。
春生和秋兰终于爬上了大堤。村里逃出来的人都在大堤上,有人给春生披上衣裳,有人抓住秋兰贺秋兰死里逃生。运来也在,走过来,冷冷地看着秋兰,沉声问:“是你救了他?”
“是他救的俺。”秋兰的话硬硬的。
“你他娘的真跟他好上了!”
秋兰上前一步说:“你说对了,俺自愿的。”
“秋兰你别乱说。”春生忙拦着。秋兰看了看春生,说:“你怕啥,你要不嫌弃,俺明个儿就跟你过去。”
“你他妈的!”运来气急败坏,挥拳向秋兰打去。根爷大步走过来,厉声道:“运来你忘了祖宗的规矩了吗?春生不死,那是他的命!”
运来的拳头停在半空,他知道祖宗留下的规矩,狠狠地瞪了秋兰一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