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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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彩虹

作家:黄喆生

 

天刚一大亮,董事长老余指挥着公司里的两位小伙子,将一个大纸箱抬放到了座驾的后备厢里后,自己便猫着麻杆儿般粗细的老腰钻到车里,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摇下窗玻璃问大吕怎么还不出来?

下属还没来得及回话,三个人就同时看到大吕背着一个巨无霸一般的帆布包匆匆走了过来。

“快动身吧,还有百十里的路要赶哪!”老余连忙催促道。接着,瞥了一眼那帆布包他又问道:“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那么多吃的喝的干什么?”

大吕卸下那帆布包说:“这里面可没有吃的喝的,这包里都是书,还有几件衣服和文具。”

“咦,我们不是都带了吗?怎么,好几百块钱的东西还不够那孩子用的?”

大吕笑了笑说:“不是的,表叔,这包东西是要送给我外甥的。”

“你外甥?什么时候你又认了个外甥?我怎么没听你说起来过?”

“哦,是我对象的外甥,对了表叔,我还想跟你商量商量呢,咱们能不能在半路上拐个弯儿?”

“往哪儿拐?”

“我对象的外甥家就住在鸠摩乡,我把这个包给那孩子撂下就走,耽误不了几分钟。”大吕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老余说。

老余不假思索地说:“这没问题,到地方你拐就是了!”

大吕高兴地拉开车门,将帆布包放到后排座上,然后冲那两个同事挥挥手,就发动了车子。

车子刚刚开出公司的大门,大吕用余光瞥见董事长在看腕子上的表。于是便有了一种预感:这老头该不会为刚才的应承反悔吧?

果然,老余咂了咂嘴,慢声道:“当着他们两个我没往下说,我的意思是,电视台的记者也已经上路了,我们一定得要赶在他们前头到目西村。”

听了这话,大吕的心禁不住往下一沉。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可能要泡汤。那帆布包里的东西他早在半年前就预备好了,可就是没有机会送过去。一来是他很少能有可供自己支配的整块儿时间,因为这里距离鸠摩乡太远了,开车得要个大半天,一来一回一整天就没有了。二来是鸠摩乡地处大山里头,公司在山里没有业务,没有业务也就不可能朝那儿派车,自然也就没有了顺道儿把这件事办了的可能。为此,女朋友已经埋怨过他好几次了。

因此,对于大吕来说,这次去目西村的机会十分重要,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那女朋友指派给的这个任务,就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够完成呢?

不过,所幸的是,老余紧接着又说道:“从目西村回来的路上你再弯一趟,行不?”

“行,行!”大吕暗自松了口气,鸡啄米一般地连连点着头说。

峰诺乡目西村坐落在莽莽苍苍的邛崃山脉深处。

在目西村的村口有一片空场。 空场并不大,其实只不过就是山里面的一块缓坡地而已,形状如同一张被哪个长了豁牙子的顽童啃了几口就丢弃掉了的玉米饼子。空场的东西两端都临着深沟大壑,北边接着村子,南面则紧挨着一条蜿蜒得像蛇一般缠绕着群山的土路。这土路不仅是村里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而且还崎岖漫长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老辈人都说,谁要是能够走完这条路,谁就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因为它的尽头,据说是连接着通往威州镇的柏油大马路的。

虽然村民们祖祖辈辈已经在这土路上耗去了数百年的光阴,可要说真正到过威州镇里的人,在村里面却还是凤毛麟角,只有数得着的那么几位。

这天一大早,当太阳还在袅袅晨雾中似醒非醒的时候,村里头的会计和村小的蒋校长便带领着二十来个高高矮矮的学生聚集到了空场上。学生们按着这两个大人喋喋不休的嘱咐,在粗糙的脸蛋儿上挂了天真中含有企盼的笑容后,便齐刷刷地拧着脖子,眼巴巴地盯住从几里地开外的山拐角处盘桓过来的土路。因为过一会儿,被村里人在嘴边儿念叨了好几天的城里人,就会打那山背后拐过来,然后如天神一般地站到他们的面前。

从梦中醒来的太阳,用轻柔如纱的晨雾抹去面孔上残存的睡意后,便将第一束目光投在了土路与空场的交汇处。而此刻,十二岁的男生蒋长雄盯着那山拐角盯得眼睛都酸了,可那儿却还是空荡荡的连只路过的飞鸟都见不到。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后,便无趣地收回目光,低下头研究起自己那双破了个洞洞的鞋尖儿来了。这时候,他看到两只脚前面的阳光就像清水似的弥散开来,浸润过了疙疙瘩瘩的地面,又湿透了空场边缘的残砖牙子,最后漫进了那个鞋洞洞,并随即在他的心里头生成了一股凉意,于是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其实,真正令长雄打寒噤的,并不是漫入鞋洞洞里那水似的阳光,而是此刻从他小肚子里渐渐滋生出来的一股憋胀感。这种倒霉的感觉使得长雄刚才还有点儿自得的心情,很快就笼罩上了一层焦虑和懊恼的阴霾。

要说让长雄烦躁不安的这件事情,账都应该算到长雄的姑妈身上。

城里的企业家要来村里面看望并且资助长雄的消息,几天前就已经在村子里面传开了,几天来对这件事情的企盼和好奇积聚到了今天,使得长雄的姑妈蒋婶终于咬牙做出了今天早起要给长雄煎个鸡蛋并且让他多喝两碗大米粥的决定。因为她知道,城里人之所以能够到这穷山坳里来,毕竟是和长雄这孩子有着丝丝缕缕斩不断的关联的。虽说在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舍不得拿出来吃的,可是今天就不同了,惯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蒋婶在心里头算过一笔账,她清楚长雄今天能给家里面带回来的,要远比这煎鸡蛋和大米粥值钱得多。

当然,这并不是说蒋婶抠门儿或者是对长雄怎么怎么不好,她之所以这么想和这么做,实在是迫于家里面太穷太穷了的现实。

要说蒋长雄是今天的主角,一点儿也不为过。眼下在这空场上的人们心里头都清楚,那位企业家实际上就是冲着蒋长雄来的。要问这里面的为什么,那就不能不说说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场大地震。

在那个让全世界都感到震惊的春日里,繁华的汶川城被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搞成了一堆废墟。而在距离那里不算太远的目西村里,绝大部分看似破旧的房屋却奇迹般的并没有因此而倒塌。全村大约三百多间房子,只有住在村东头的蒋长雄和住在村北头的蒋倩倩两个孩子家的房子倒了。当那相距两道坡又同是由泥土朽砖和瓦片构成的房舍,夹带着茅草轰然坍塌的瞬间,倩倩父母带着不到三岁的小儿子恰好正在自家的坡地里侍弄庄稼,所以躲过了一劫。可长雄的父母和妹妹就不那么幸运了,由于上午干活干得太累了,地震时他们正齐整整地并排躺在床上酣睡,那根虽说已经糟朽但却仍然沉重的房梁就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三个人的头上。

长雄家的房子塌了,长雄头顶上的那片天也塌了。从村小课堂里狂奔回家的长雄,面对着早已面目全非了的家,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母和妹妹。当随即赶来的乡亲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扒出来的时候,长雄已经有了孤儿的身份。

成了孤儿的长雄,被住在村子西头的姑妈收留了。蒋婶家的日子其实也挺苦的,丈夫早亡,抛下两个年纪半大不小的丫头,一家人就靠耕种着一亩几分山地过活。

当初做出收留弟弟遗孤的举动,蒋婶也是经过再三斟酌的。从大面儿上来说,她似乎并没有别样选择的借口。因为她是长雄的亲姑姑,彼此间有着不可更改的血缘关系。在民风淳朴的目西村村民们看来,即使家境再困难,也得让这个遭了大难的亲侄子能有口饭吃,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蒋婶非常明白这一点,她不想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当然啦,换一个角度来说,蒋婶觉着家里虽然添了张要吃要喝的嘴巴,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自己守着寡,膝下又正好缺个儿子,将来连一个撑门面的男人都没有。长雄虽说不是亲生,但好歹也不是外人,也罢,就权当是自己的儿子来养活吧!

太阳睡了醒,醒了又睡,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身处在大山深处的目西村村民们,并没有因为这场灾难而打乱或改变自己的生活。他们只是通过电视得知了这场灾难所带来的恐怖与惨烈,也得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带着大笔大笔的钱和无数吃的穿的和用的东西正络绎不绝地拥向那里去赈灾。于是便有人感叹说山外面的人大约是因祸得福了。然而这话一出来,就有老者立刻嗤之以鼻,说就是得了再多的救济,家里的人也是死了。活下来的人吃着用着拿亲人的性命换回的东西,那能算是得福了么?

老者的反驳可以说是一语中的,说这话的晚辈们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言语了。

蒋婶当然也听到了这些闲谈,她是个妇道人家,在村子里辈分又不算高,所以只能在暗地里埋怨那些老者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同时却在心里头企望那些带着救济钱物的人们也能够到村子里来看一看。

蒋婶寻思着自己是村子里头唯一因为地震而死了亲人的家庭,这一点,有那一堆房屋的废墟和全村男女老少可以作证。所以论起道理来,自己的家和山外面那些受灾户是一样的。既然是一样的,那也就理所当然地应该有人来帮衬一把。

转眼之间,金秋季节就来到了。无论是和山外的气候相比,还是和山外那如火如荼的赈灾大潮相比,目西村都像是一个因经营不善而被废弃了的旅游避暑景点,空气凉爽得倒是挺尽人意,可是人气却寥落得让每个人的心里头都觉得冷冷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从山拐角盘桓过来的土路上忽然出现了三男两女五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他们骑着自行车刚一冒头,就被几个正蹲在村口老厚朴树阴底下抽烟闲聊的村民给看到了。于是,村民们就对这几个人的身份和来历产生了分歧。有人刚说出他们是来旅游的,大概是迷路了的猜测;就有人反驳说哪儿见过骑一辆自行车就旅游的?这山连山岭连岭的,还不得把人给活活累死?

被驳的人不屑地嘲讽他老土,说如今山外面的年轻人都兴这么干,生活好身体胖得出了这毛病那毛病的,图的就是个累,锻炼体格么。还有人说这几个人莫不是上面派下来了解灾情的,更有人哂笑说这里又没有人死屋塌的,有什么可了解的?说到这儿,就有个后生想起了长雄家,说怎么没有,蒋二蒉和他老婆闺女不是都给砸死了吗?

话说到这儿,大家才想起来,村子里的确因为地震塌过房也死了人。

于是,大伙儿就都禁不住叹了口气说:长雄这娃儿可怜呀!

等那几辆自行车颠颠簸簸地到了跟前后,村民们才得知这几个年轻人原来是到灾区帮忙的志愿者。事情做完了,就结伴骑着车子进到山里来,想把连日来既悲伤又紧张的情绪调整放松一下。

在和村民们的交谈中,蒋长雄的遭遇便被几个志愿者记在了心里。他们经人指点后,仿佛不经意地走到了蒋婶家的院门前。

长雄上学去了,院子里只有蒋婶和长雄的二表姐梦妮正在将刚刚洗好的一大盆衣服搭在绳子上晾晒。见到扑啦啦地拥进几个生人来,两个女人立时愣住了。当得知来人们只不过是想讨口水喝的时候,方才慌乱地张罗着把客人们朝屋子里面让。志愿者们连忙摆手表示就在院子里喝就行了,于是蒋婶和梦妮便七手八脚地寻出来几个小凳子,又一一将水碗递到了他们的手里。

志愿者们的水刚喝了没几口,村支书和会计就匆匆进了院子。村里来了几个城里人,早就有小孩子跑去报了信儿。支书中午和会计一起喝了一瓶酒,此刻睡得正香,本不想起来,但又怕是从上头派下来微服私访的干部,因此两个人就急忙赶了过来。

沟通了三言两语之后,支书才放下心来。本想托辞离开,可转念一寻思,这几个小年轻的既然是从城里头来的,有能耐到灾区去帮忙,那肯定是见多识广,有一些神通,说不定以后也能够给目西村里带来些什么好处呢?想到这儿,支书便招呼蒋婶再拿出两个小凳子来,蒋婶身子动了动,脚却没挪地方,说屋里的凳子没了,要不去隔壁院去借借?支书随即朝客人们苦苦地笑了笑说:不用去借了,没有法子,我们这深山坳里,穷呀!正说着,就有个姑娘起身将自己坐的小竹凳递了过去,支书见状连忙摆摆手,然后向会计努了努嘴,两人就势坐到了压水井的井沿上。

屁股刚一着地的支书,便急慌慌地掏出一盒烟来敬客,只可惜都被几个志愿者谢绝了。书记略微尴尬了一瞬,将手上的烟自己叼了,随后又丢给了会计一支,后者就动作娴熟地为他把烟点上了。

几个志愿者虽然不会抽烟,可是却看到了那盒烟的牌子是国宝娇子,并且知道那烟的价钱应该是不算便宜的,于是,心里头就有了一些想法。

支书抽着烟,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了问山外头的灾情后,就想将对话朝着自己的思路上引,可是那几个志愿者并不入他的辙,他们只是又详细地问了问蒋长雄家受灾的情况后,就说要去村小见见这个孩子。

 支书感到有一些无趣和失望,便看了看会计。会计脑瓜子灵,就说书记你快去忙吧,我领几位去就行啦!

临出门前,几个年轻人不顾劝阻,硬是将自己所坐的凳子放回到了屋子里,还举起手机来照了好几张相。在蒋婶等人看来,是这些城里人懂礼貌,也包含有客气的成分在里面,而对这几个年轻的志愿者来说,除去这些,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动机,那就是要进屋去实地印证一下这户人家真实的生活状况。

结果自然是令人揪心的。志愿者们跟在会计的身后,沉默不语地鱼贯走出了院子。

当几个人来到目西村村小的时候,正巧赶上下课,因此没有费什么口舌就见到了蒋长雄和蒋校长。而正是由于有了那一回的相见,才使得蒋长雄成为了今天的主角。

一想起那个艳阳高照的下午,长雄心里就觉得挺不舒服的。当村会计和蒋校长领着几个陌生人来到面前的时候,他深切地感到那几个人打量自己的眼光比那头顶上挂着的太阳还要刺得慌。尤其是到后来,话没说上几句,那些人竟当着围观的同学们的面,纷纷掏起兜来,随后将凑起来的一沓钱硬往自己的手里面塞。长雄从来没有拿过这么数额巨大的钱,一时竟吓得背起手来连连向后退去。还是村会计为他解了围,替他接过来了。村会计用笨拙的手指数完了那沓钱后,将它举得高高的,不停地在人们面前晃动着,他一面做着这个动作,一面说,大家都听好了,这钱一共是七百八十四块零两毛,我先替蒋长雄同学保管起来。说罢,又俯下目光来对长雄说往后等你要买书本买文具的时候,别忘了朝我要。

也许在那些围观的孩子们看来,蒋长雄是非常幸运的。城里人一下子给了他那么多的钱,这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直接落到了这家伙的嘴巴里一样。不过,让大伙儿有一些想不通的是,吞了这馅饼的蒋长雄,脸上为什么连一丝笑模样都见不到呢?难道说他得了这些钱后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的确,那天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洞悉到长雄的内心所想。志愿者们对自己所做出的举动当然也没有去过一过脑子,看到这孩子遭了难,他们就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了手,这很正常。而其他的人呢,则更是被那充满了温情与慷慨意味的场面所感动,中间甚至还掺杂了些许对长雄的羡慕或者是嫉妒。

而对于蒋长雄来说,刚才所经历的一切,让他体验了芒刺在背的感受。因为家里遭难的缘故,一直在乡中心小学上学的他,不得不转到了村小读书。这使得原本就性格内向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现在的他,宁愿独自躲在某个角落里忍受孤独,也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尤其是当那个长相漂亮自我介绍姓舒,在省报当记者的大女孩,代表其他人把那沓钱一个劲儿地往他手里面塞的时候,一种带有屈辱成分被人施舍的感受顿时油然而生。这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使得那几张还算坚挺的大额纸币触碰到了他的手掌时,产生了一股灼人的痛楚。

这痛感比闪电还快,倏忽间便传达到了长雄的内心。此刻的他,很后悔刚才没有能够在厕所里面多呆上一刻。如果现在还没有出来,这几个人即使知道自己在厕所里,也是不可能追进来往他手里塞钱的。长雄在脑子里这样地设想着另外一种结果:他们会在外面等着他出来,而当他刚刚系好裤腰带走出来的同时,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跑回到了教室里,只有他被校长给拦住了。校长会把他和来人们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里,然后安安静静地让那些人去做眼下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长雄想,要是这样,自己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同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只想着寻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这恐怕就是长雄的脸上并没有由于得到了这样一大笔钱而出现感恩表情的根源。

然而,没有人去探究这根源。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长雄此刻的所思所想,就连那几位志愿者也是如此。眼下,他们的心底,正被一股激情澎湃的热流所冲击着。面对着低头不语的长雄,他们那刚刚被一路上饱览了青山绿水后而已经渐渐消磨了的救助欲和责任感,又重新被激活了。以至于在纷纷倾囊相帮之后,还显得意犹未尽。

“蒋校长,我们今天来得太仓促,实在是没有做更多的准备,不过,请你们放心,我们决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的,蒋长雄同学我们是要管到底的!”当大家合完了影,在响彻村小的上课铃声里,那位舒记者大声地对校长和周围的人们说道。

那时候,在场的村会计、蒋校长甚至连蒋长雄本人都觉得这些城里人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也就没去当一回事。可是没过些日子,村长去乡里开会,带回来一张报纸,报纸上竟然把长雄所遇到的不幸详详细细地给登了出来,还配发了好几张照片。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很高兴,把那张报纸传来传去搞得皱巴巴脏兮兮的。又过了没几天,就从乡里传下信儿来,说是省城里一位挺有爱心的企业家要亲自来目西村看望蒋长雄了。最先听了这信儿的人,不知道是没有听明白还是故意所为,将“挺有爱心的企业家”说成了“挺有钱的大老板”,于是,这位村民们从未谋面的“有钱的大老板”,在短短半天工夫里,一下子就变成令目西村村民们口里谈论心中思想的热门人物了。

 

眼下,在这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清晨里,空场上的学生们都在翘首以待。而无论是空场周边的崖上,还是山间的田垄上,也都有零零散散的村民一边干活,一边拿眼睛在朝这里瞅。有的人是瞅热闹,而有的人则是一面瞅,一面还在心里头琢磨着如何让自己同那有钱的大老板攀上瓜葛。

太阳越升越高,长雄双脚前那片如水一般的阴影早已经不存在了,可是那土路上却还没有出现大家所期盼的人影。等得有一些烦躁了的人们,便开始默默地在心里头抱怨起那不懂得守时的城里人来了。

而在这一点上,蒋长雄则显得与众不同,此刻他所抱怨的对象并不是那城里人,却是自己的姑妈。因为正是蒋婶早晨死乞白赖地非要他多喝下的那两碗稀粥,这会儿早已从胃里出溜到小肚子处,频频作祟,憋胀得让他禁不住满脸通红,抓耳挠腮。

“校长,我要尿尿!”长雄侧歪着头,终于表情痛苦地对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蒋校长悄声说道。这句简短急促的请求,其实在他的喉咙里已经滚动许久了。

长雄之所以一直忍着没有早些向校长提出这个请求,实在是因为站在自己身旁的女生蒋倩倩的缘故。

按时下流行的说法,蒋倩倩应该算是目西村村小的校花了。可她之所以被看作是校花,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相貌清纯秀丽,更重要的是她不但功课门门都学得好,而且在大家的心目中人缘也特别地好。

目西村的村小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就只有二十来个学生,平日都在一间破旧的大教室里面上课,给学生们上课的其实就蒋校长一个人。要说蒋校长,那可是目西村里的大忙人,不光当校长,还兼着村小各学科的教员、采买和炊事员等等好多个角色。当长雄头一天走进这间教室里时,蒋校长就把他的座位安排到了蒋倩倩的旁边。

蒋校长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有想法的。他想蒋长雄刚刚经历了这么大的灾难,又初到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肯定会有诸多的不适应。蒋倩倩既心细又懂事,或许能帮助这个不幸的孩子尽快地忘掉那场噩梦。

长雄果然很快地就对这个同桌产生了好感。随后,好感就衍变成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当然,好感也罢情愫也罢,他既没有挂在脸上,更没有说出口来。他把这些无形的东西都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同时在表面上却故意又对蒋倩倩做出一副不理不睬的姿态来。

那么这会儿,长雄当然不想让站在身旁的蒋倩倩知道自己憋不住尿的窘况,这实在是太丢人也太没面子了。他强忍着越来越汹涌的憋胀感,并且在肢体上竭力做出不会让周围的人们感觉到反常的举动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延续,这种令长雄在生理上难以忍受的痛苦,终于还是击溃了他那力图保持自己尊严而筑起的堤坝。眼看着大家在此苦等的贵客,何时出现还是没有个准谱儿,蒋长雄犹豫了片刻,下了个天大的决心,咬咬牙几乎是绝望地朝着蒋校长吐出了那几个字。

或许是害羞的缘故让他的声音变得太轻了,或许是蒋校长太过于专注地盯着那山路的尽头处了。长雄的请求只是让蒋校长偏过头来瞅了他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于是,长雄又提高了些声音对蒋校长说:“校长,我想尿尿,快憋不住了!”

这一回,不但蒋校长和村会计听到了,就连蒋倩倩也听到了。长雄明显地感觉到了蒋倩倩那有些烫烫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后脑上,他转回头来看她,发现她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坏坏的笑靥。

不过,此刻的长雄实在是无暇去顾及这些了,他迫切需要得到的是蒋校长的点头应允。可是他却看到蒋校长把带有些许征询的视线投到了村会计的脸上。村会计斜楞了长雄一眼后说道:“先忍一会儿,客人到了你要是不在场那可不行!” 

长雄痛苦地蹲了下去。蒋校长见状连忙拍拍他的肩膀说:“快站起来,这么蹲着像什么话?你就坚持一下嘛!”

于是,蒋长雄只好又站起身来硬挺着,内心里充满着绝望。

照在对面山壁上的阳光在一寸一寸地移动着。这会儿的长雄,双手已经毫不掩饰地死死捂着裆部,腰身就如同装了弹簧,不停地扭来扭去。看了他那副不安分的样子,蒋校长几次想让他快去快回赶紧把问题给解决了,可是见村会计没有发话,也只得作罢。

蒋长雄这充满着挣扎与苦痛的处境,当然也被蒋倩倩看在了眼里。心地善良的蒋倩倩其实并没有丝毫取笑蒋长雄的动机。她此刻也很替同桌着急,可是这种事情,她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实在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往里头掺和。而就在她试图寻找一种既令同桌能够接受又可以使自己不至于陷入尴尬的方式来帮助这个可怜的男生时,一直胶着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了。

 

当引擎声隐隐响起在寂静的等待之中时,一辆大甲虫似的越野吉普车爬进了人们的视野里。又过了没一会儿,那车子裹挟着一溜儿黄尘便戛然停在了距离空场几步之遥的山路边儿上。

立时,空场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正在下车的那个人身上。

起初,长雄看见的是一个全然不像城里人模样的半老男人。他的身材瘦高得就像身边站着的蒋校长,衣着平常得和村会计差不多,而挂在他脸上的那种谦和的笑容,让长雄恍似看到了自己那刚刚过世不久的父亲。

正发愣间,长雄感到村会计那熊一般的身躯剐蹭了自己一下,这使得本来脚底下就在跳舞的他,肩膀一下就栽歪到了蒋校长的臂肘处,校长的臂肘只那么轻轻地一弹,长雄于是就警醒了。定神一瞅,那位身高胖瘦如校长、穿着打扮似会计、面目表情像父亲一样的城里人,早已经立在自己的眼前了。

“我姓余,是从省城来的,那位叫蒋长雄的小同学在么?”瘦高的半老男人问蒋校长。

“在,在,余先生,他就是蒋长雄。”村会计慌忙张开巴掌罩在了长雄的脑瓜顶上答道。

先生看了看会计又问:“你是他的老师?”

“不,不,我是村里头的会计,真不巧,村长和支书昨天去县上跑致富项目去了,临走委托我来招待各位。”会计说话时,脸上浮着一层巴结的笑。

先生听了连说用不着用不着,就我们两个人来的,用不着兴师动众的。说罢,他便扭回头去瞅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这时,人们方才看见了另一个西装革履打扮的健壮小伙子正将上半身探到车子的后备厢里,从中搬出一个很大的纸箱子来。这小伙子费力地搬着箱子,就像一只笨鸭似的摇摇摆摆地走到了余先生的身旁,将箱子放到了地上。

在孩子们的眼里,他们所迎接的,其实只不过就是两个体型不同的城里人而已,可是在村会计和蒋校长的眼里,这件事情就变得有点儿复杂了。因为这两个城里人的外貌与举止似乎有一些对不上号,所以便一时弄不清到底谁是那个企业家了。

蒋校长有文化,知道老板和企业家这两种称谓之间的区别。他觉得那位姓余先生很可能就是个跑腿儿的,而那小伙子才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心想这回可不能再让会计抢了先,于是便用力地搓了搓双手,想上前去和企业家握一握手。然而一只脚刚刚抬起来,却又闪电般的缩了回去。

原来,蒋校长忽然看见那企业家将手伸进了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红信封来递给了余先生。当然,这还不是促使他中止下一步行动的关键,让蒋校长彻底摒弃自己刚刚对那小伙子所作出的愚蠢判断的,是他面对余先生时所显露出来的恭敬神态。

先生去接信封的时候,似乎觉出了有人正打算靠近他们,便立刻挪动身体挡住了众人的视线。这样,余先生就和那小伙子贴得很紧,还似乎和他说了句什么。即便如此,空场上还是有一些人看到了余先生把那红信封倏地掖进了自己外衣的内兜里。

“你先到别处转转吧!”余先生稍稍提高了一些嗓音吩咐小伙子道,“把车开走,别挡着路,一个钟头以后来这儿接我就行啦!”

蒋校长也听到了这句话,方才知道这小伙子充其量不过是个跟班儿里头的VIP,于是便暗自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办蠢事儿。

先生打发走了大吕以后,就转过身来扫了眼面前那一溜儿正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孩子们,眉头令人不易觉察地皱了皱。随即,他隔着长雄,用手捏住了站在长雄身后的一个小男生的肩膀,那孩子微微哆嗦了一下,连忙抻长了袖管抹去了拖在人中处的两管鼻涕,仰脸看着他。

“出来的太匆忙,真是对不住大伙儿!”余先生高声说道,“大家别着急,改天我一定再来一趟。”

会计毕竟是见过些场面的人,自然听懂了这话里面的弦外之音。便连忙上前一把攥住余先生的手用力地摇了摇,然后偏过头对蒋校长说:“蒋校长,留下几个大个儿男生帮着抬箱子,你先把其他人带过去吧!”

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余先生这才发现在不远的村口处,那棵老厚朴树下面早已经搭就了一方土台子,台子上方扯起了一道红布条幅,上面缀着工工整整的几个字,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对会计道:“不急不急,再稍等等,后面有几个记者朋友说话就到。”

蒋校长连忙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说:“对,对!那就请到台子上面去等好一些,站得高看得远嘛!”

听了这话,长雄禁不住暗自叫苦不迭。“妈呀!怎么还要等啊!再等我非得尿裤子不可了。”他感到自己的小肚子此刻就像是一只不断膨胀的气球,立刻就要爆裂开来。

可以这么说,从空场到老厚朴树下这段短短的路,对于长雄来说,就像从前进县城那样艰难和遥远。长雄小时候和父亲去过一趟县城,直到今天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两条细腿在那永无尽头的泥泞当中踩进去又拔出来的沉重感觉。

“无论如何得要挺住!”此刻,蒋长雄咬紧牙关命令着自己。尽管他并没有回头,但是却强烈地感知到身边儿有一束目光正照射着自己,他知道那是蒋倩倩的眼睛。“不能尿,千万不能尿,决不能当着她的面丢丑!”

学生们排着队朝树下走去,长雄走在了最前头。他弓着腰,双手仍旧捂着裤裆,像只企鹅般的迈着步子。憋胀的痛苦折磨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余先生对着几个摄像机和照相机的镜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个沉甸甸的红信封从怀里摸出来后压在他掌心上的那一刻,这种折磨才被一种好奇所替代。然而,这替代仅仅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便被会计给打断了,因为他就像上次一样,很快就把那信封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长雄,像上回一样,这钱,还是由我先替你保管着吧!”会计俯下身子来对他耳语道。

可这一次,长雄却摇头回绝了。

上回的那七百多块钱,一直在会计的手里头攥着。因为那次志愿者们为长雄凑钱的事情,姑妈和表姐们并不知道,而长雄也没有同她们说,所以这笔钱眼下还只是长雄所拥有的一个小秘密。不过,长雄可并没有想独吞这笔钱的念头。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想等国庆节放长假的时候去县城一趟,拿出些钱来为姑妈和两个表姐买几件礼物,以此感谢她们的收留之恩。余下的钱他也想好了用途,那就是在父母和妹妹的坟堆前立块石碑。

然而,当有一天他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跟会计说了以后,会计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那可不行,你要这么用,这钱我不能给你。长雄就问为什么,会计说人家给你这笔钱,是要你用在添置学习用具上面的,不是要你花在外人身上的。长雄就分辩说姑妈和表姐不是外人,死去的父母就更不是外人了。可会计还是不同意,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拿出来十块钱放到了长雄面前说:喏,这十块钱你先拿着,去买些笔和本吧!

长雄并没有拿走这十块钱,因为他眼下还不缺笔和本。会计看出来他不高兴了,就连忙说:唉,我可是给你这钱了,你不要是你的事情,别人要是问起了,可别说我不给你。说完,就动作麻利地将桌面上的纸币扫回到了半开的抽屉里。

正是因为有了那一次,长雄这会儿才对会计说了不。

会计显然对长雄的回绝在心理上估计不足,他愣了片刻,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那就这样,等客人走了以后,我要把这笔钱亲自交到蒋婶的手里头。”说罢,他又掂了掂手里的信封,然后直起腰来便将它掖进了怀里。

长雄原本还想说句什么来坚持自己的意见,但那难捱的憋胀之苦,眼下却牵引了他的全部心思与精力,并且已经不容他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了。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阳光也在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动。长雄的痛苦在余先生面对镜头的侃侃而谈中,很快就转化成了一种厌烦。此时此刻,余先生在台上究竟都说了些什么,长雄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心里头只盼着这个啰里啰唆的城里人赶紧让自己的嘴巴歇一歇。

土台上的余先生当然不知道长雄这会儿的情绪,仍旧慷慨激昂地说个没完。于是长雄决定再做一次努力。

“校长,我要尿尿,我实在憋不住了!”长雄凑近了校长说。蒋校长的视线越过了他,依然停留在了会计的脸上。“要去就赶快去吧!听好了,别随处乱尿!”令长雄意想不到的是这回会计竟很爽快地答应了。

长雄终于可以结束憋尿的痛苦了。可他不敢随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问题解决了,因为他觉得会计嘱咐的那句话是对的,即使再憋得慌,也得要讲文明懂廉耻。

好在空场距离自己的家并不算太远,长雄觉得自己咬咬牙倒是还能坚持赶回家,于是便夹着两腿一颠一扭地绕过土台,朝着村里走去。

正在台上侃侃而谈的余先生,忽然间看见了长雄的离开,就冲着台下问道:“校长,我捐赠的学习用具还没有递到蒋长雄的手里,他怎么就走了 ?”

“哦,他憋不住尿了,去趟茅房转眼就回来!”蒋校长连忙答道。

司机大吕,其实是余先生的一个远房亲戚。因为生得块头大,所以余先生公司里的人都叫他大吕。别看大吕只不过是个打工的,可却是念过大学的。只不过在念到第三个年头上,家里头实在出不起高昂的费用了,所以就只好中途退了学。

退学后的大吕从事过不少职业,在工地当过小工,摆摊儿卖过小商品,甚至还卖过盗版光盘。后来经过几番辗转,才找到了余先生这位多年没有联系过的远亲。已经成了老板的余先生见到这位晚辈,二话没说就作为司机兼保镖将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趁着老板在村口为自己大作宣传的空当儿,大吕开着车子就下了山路,打算进村里去转一转,来打发一下这无聊的时光。

秋日的晌午,太阳明晃晃的刺人眼,村子里的土道上除了觅食的鸡和游逛的狗之外,却是空落落的没有人迹。大多数的农家院门都是关着的,大吕知道眼下大多数人可能都在地里面忙活,便百无聊赖地驱车沿着起脚落脚都会腾起一片尘土的狭窄路径朝前开去。

进了村子没走多远,大吕就看到前面有一座略显破败的院落,开了几个钟头的车,感到有点儿累了,于是他便停了车,打算进去歇歇,顺便再讨口水喝。

正好,见院子里有两个女人正在搓苞谷,大吕便站在门口打了个招呼。

几番交谈,大吕知道了面前这两个女人正是老板所捐助的那个孩子的姑妈和表姐;而那娘儿俩也知晓了这个看打扮像是个当官儿的,可是喝水和说话的做派又与她们这些山里人相差无几的不速之客的身份。不过,尽管大吕一再申明自己只不过就是个给老板开车的马仔,可这娘儿俩死活就认定他是一位事业有成腰缠万贯的农民企业家。

大吕辩白了几次都扭转不过来她们的认定,也就不再枉费口舌了。他坐在院里压水井的台子上,一口气喝干了她们端过来的两大碗开水后,就和她们一块儿搓起苞谷来了。大吕边搓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同她们闲扯着,也许是因为他那充满着令人大开眼界的新奇内容却毫无城里人优越感的谈吐,或者是他那看上去还算利落娴熟的干活动作,使得那母女俩很快就消除了纯朴的山里人在外人面前的拘谨与羞怯。

母鸡领着小鸡崽们身前身后叽叽咕咕地觅食,一只四眼狗由于已经得到了主人不必履行自己护主的指令,便伏在不远处慵懒地晒着太阳。眼前的这一切,让大吕恍然间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回到了自家的小院里。那被扯下来堆了一堆的玉米皮子所散发出来的清香,那被金晃晃的阳光照射下的土地所蒸腾起来的阵阵扑鼻的土腥气味,不仅唤起了大吕那早已被喧嚣浮躁的都市生活淡化了的记忆,也复苏了在他心底里埋藏已久的对故乡与亲人的缕缕温情。

堆在身旁的苞谷越来越少了,而被他们三个人围在中央的大木盆里,金黄的苞谷粒儿很快就冒出了盆沿儿。

“快歇歇吧!你是城里来的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干这种活?”看到大吕又抓过一只苞谷,蒋婶连忙把它给抢下来了。

大吕笑了笑,没有坚持。此刻的他,正被与长雄相同的尴尬与痛苦所折磨着。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两大碗水,固然解了他一时的干渴,但却也使得他的膀胱就如同一只气球般迅速充盈了起来。他曾悄悄地环顾过整个院子,并没有发现哪一处建筑像是厕所的模样。于是就不止一次想问问,可却又感到有些不太好意思。

要说让大吕张不开口的主要原因,还应该算在长雄的二表姐梦妮的账上。

由于父亲早逝,梦妮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头帮着母亲务农。转眼间几年过去了,她由一个青涩的小女孩儿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少女。青山绿水的滋养,让她那丰满健康的躯体散发出了一股诱人的气息。

大吕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而当着这么一个刚刚熟悉起来的少女的面,表露出自己生理上的难言之隐,这令他在心里头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和畏难。当然,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让大吕宁可憋着忍着也迟迟不愿开口的关键,是他发觉这个连姓名都还不曾问起过的少女,每每当自己张嘴说话的时候,都会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大吕毕竟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因此很容易就读懂了这目光中所隐含的信息。那里边既有纯朴的山人对于来客的谦恭和尊敬,又有因长年生活在闭塞状态中而对外面世界产生的新奇与向往;但是让他感受最深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位少女对自己所流露出来的一种近乎痴迷的崇拜。大吕知道这种崇拜是纯粹的,并非掺杂有什么情感的成分,所以他此刻十分享受这种充满着清新的山野气息的崇拜。

正因为如此,大吕非常清楚这样的享受过程其实是很脆弱的。而打破这过程的因素,既可能是可以由自己来掌控的,也可能是自己无法左右的。

当然了,头一种可能很简单,只需要他没羞没臊地问一句茅房在哪儿就可以了。至于第二种可能,那恐怕就得需要于某一时刻在这院子里忽然出现第四个人了。

大吕虽然被腹胀搞得有些难过,但眼下还没有到非要起身去立刻释放的地步。于是便寄希望于第二种可能的出现。他之所以宁愿忍着也要等待,深层的原因却是源自儿时的一个记忆片断。那个记忆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很深,记忆中的唯一主角,就是他的小学老师。

当年,大吕还是小吕。小吕的老师姓杜,杜老师当年可是个引人注目的大帅哥,虽说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可是却既风趣幽默又博学多才。不仅课讲得生动精彩,脾气还特别的好,从不训斥学生,也从不让淘气生罚站。那些年来,小吕对杜老师崇拜得简直可以用五体投地来形容。

不过,杜老师这尊偶像的坍塌却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坍塌的诱因虽说简单得很,但是却具有着能够让大吕产生穿越时空的联想的功效。换句话说,大吕之所以会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忽然间从自己记忆的深处挖掘出这尊早已灰飞烟灭了的偶像,其实是和他眼下的处境紧密相关的。

那还是在十多年以前,大吕现在清楚地记得是个阳光金晃晃的黄昏,他刚刚和两个同学在教室里写完黑板报,就跑去厕所里撒尿,他刚刚在便池前站定,杜老师忽然也走了进来。

老师和他站了个并排,毫无顾忌地运作着既定的程序。他一面操纵着身前的那道水柱去击打粘在便池中的一方纸片片,一面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小吕是知道学校里另有一个专供老师们使用的厕所的,因而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场合碰见杜老师,所以一时间感到十分紧张和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竟然一滴也尿不出来。回答完了杜老师的问题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吕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就被杜老师所吸引。当他看到杜老师完事了全身还抖了抖之后,忽然就觉得杜老师仿佛已经没有了周身那圈耀眼的光环,也失去了往日里的神圣,变得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土得往下掉渣渣了。

眼下,面对着这位丝毫也不掩饰对自己的崇拜之情的山村少女,大吕就有了怕她也会因自己的一时粗俗而败坏了在其心目中美好形象的顾虑。而这也正是他迟迟不愿意暴露自己隐私的关键。

当然,对那第二种可能,大吕也是心存矛盾的。他既盼着能有人来尽快打破目前的局面,以解脱自己的窘境。但是又希望被对面这双清澈盈盈的黑眸注视得能够尽量长久一些。

蒋长雄闪电般的出现,终于令大吕心中的矛盾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看见这个男孩进院子的姿态有些怪怪的,既不是跑,比跑要慢,又不是走,却比走要快。大吕于是记起来好像有一种运动叫做竞走,那男孩的动作就像是个竞走运动员在向终点冲刺一样。

蒋长雄看到大吕后微微一愣。很显然,他认出了这个坐在自己家院子里的陌生人了。不过,眼下他根本无暇去听蒋婶的介绍,而是有些急赤白脸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先别说了姑妈,我憋不住尿了,我要去撒尿!”

大吕没有想到为自己的窘境解套儿的机会来得竟是这样及时,他深知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那是肯定要后悔的。于是便赶忙接过了话茬儿道:“正好,我也憋不住了,我们一起去好吗?”

说罢,大吕就起身不由分说地揽住他的肩膀,随即便被长雄带着朝房子背后走去。

正午的阳光已经不再柔和了,它照在院里的地面上,将那些鸡屎、草棍儿、苞谷皮映得明晃晃的,就连长雄刚才进院时腾起来的灰土也在这光线中像水雾似的漫着。

蒋婶和梦妮虽说手底下忙个不停,但还是抬眼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一胖一瘦让尿给憋得连走路都有点儿不大正常了的男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都在嘴角处露出了一丝丝微笑来。

直到这会儿,这母女两个人仍然不认同大吕那自称是马仔的身份,而一直把他当作城里的大老板来看待。所以在和大吕交流的过程中,她们的言行举止都始终定格在不卑不亢之中还透着些许的敬畏与尊崇上。

可是此刻大吕的表现,也令她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城里人不仅人和气,还挺有趣。她们都一致认为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小毛孩子一起去撒尿的人,肯定是个没有有钱人的架子,还什么都不讲究的有趣的人。

长雄领着大吕急慌慌地顺着侧山墙拐到了房后面。这时,一道很深的山峡陡然出现在了大吕的眼前,他方才知道这家的院子原来是建在峻峭的崖边上的。

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可是大吕却没有看到有厕所,于是便赶忙问道:“就在这儿?”

“嗯。”长雄一面应着,一面匆匆地解着裤扣儿。“我家没有挖厕所,平常都是到隔壁院里上,这会儿隔壁院的门锁了,实在憋不住了,这儿又近又方便,行吗?”说罢,就面对着山峡开启了那道早已蓄满了洪水的闸门。

大吕连忙点点头,当然也如法炮制。

长雄偏过头来看看大吕,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顿时,眼里那早已熟悉的一切重新又变得美好了起来。远处那鲜绿的山峦,稍近处那片土黄色的茅草房顶和脚下的野花野草似乎全都跟着他长舒了一口气。

“哦……”长雄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清楚地听到大吕的嘴里竟也发出了同样欢欣的声音。而且,他还看到身旁出现了一道比自己画出来的还要高还要远的弧线。

这弧线看上去是多么的圆润,它们穿过灿烂的阳光,宛如两道绚丽的彩虹。长雄看着那彩虹,觉得它们实在是很美很美。

他又看看这个正在非常专注地和自己并排撒尿的男人,忽然就觉着他同刚才在会场上朝自己手心里塞信封的那个男人好像不大一样。那个嘴爱没完没了地唠叨的余先生,人挺和善、也很慷慨,但是仿佛距离自己挺远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一种敬畏来。而身边的这个人,却似乎有着一股子魔力,这魔力不仅让长雄觉得他撒尿的样子很酷,还让长雄禁不住从心底里对他滋生出一种亲近感。

然而此刻的大吕,思维却仍然凝固在了儿时的偶像杜老师身上。他有些担忧眼下正在做着的这件事情,会不会对身旁的这个男孩子产生负面效应,就像当年杜老师因为和他一起撒尿而从此失去了在他心目中继续作为偶像的资格一样。

“你告诉我,”大吕问道,“我的样子真的像个当老板的么?”

“不像!”长雄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我同你姑妈解释了半天,她们就是不相信!你说我不像,是因为我没有捐钱给你么?”

“当然不是啦,我不太喜欢那个给我钱的瘦爷爷!”

“人家可是大公司的董事长哪,为你捐助了那么多钱,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不为什么,反正他把那个信封放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觉得好难受的。”

“是心里难受?还是让尿憋得难受?”

“嗯,都难受。”

“心里难受不好办,可尿憋得难受你干嘛不快去尿?”

“老师不让去,说要等客人讲完了话才行,可是他对着那些拍电视的人讲起话来没完没了,好烦人的。”

“为什么烦他讲话?他付出了那么多钱,讲几句话也是应该的嘛!”大吕说,“你说我不像个老板,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在那种场合里讲话来烦你呀?”

“你一点儿也没有烦我,你瞧,和你在一起,这会儿我轻松多了,所以,你和他不一样。”

“是啊!我也轻松多了!”大吕停顿了一下后,笑着说。

两个男人俯瞰着各自眼前的彩虹渐渐回缩,随即消失,然后相视一笑。

 

 在返回院子的路途中,大吕问长雄道:“会散了吗?”

“还没有,他们都还在村口等着我回去照相呢!”

“怎么,刚才没有照吗?”

“刚才照的是捐钱的相。他们说,还要捐给我一箱子文具呢!唉,我哪儿用得了那么多的笔和本子呀!也不知道那箱子里有没有书?我可爱看书了!在我们这山沟沟里,有钱也买不到书的。”

大吕一想,那个大纸箱里的文具,都是他亲自买来的,又是他亲自从车子里搬到了捐赠会场上的,里面还真的是没有一本书。此刻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对长雄说:“文具用不了,可以分给你的同学们呀,让他们帮你一起用。”

“对呀,对呀!”长雄高兴地说,“你看,我光想着自己用了!”

“书嘛,那纸箱子里没有。不过,书都放在我的背包里了,我想,你一定爱看。”

“是要捐给我的吗?”长雄高兴地问,“那你也要搞个仪式么?”

“我可不搞那些形式上的东西,不过,这些书我可不是捐给你的,是要卖给你的。”

“卖给我?”长雄惊讶地望着他,“怎么卖呀?我兜里只有一块三毛钱,那还是上星期我把以前捡的废品给卖了挣的钱呢!我就这点儿钱,够吗?”

大吕想了想说:“用不了,我给你带了六十多本书,就按六十本算吧,每本书我收你一分钱,你一共给我六毛钱,怎么样?”

“就要六毛钱?”长雄不相信地问道。

“当然,就要六毛钱。”大吕肯定地说:“不过,你要答应我,这些书虽说是你买下来的,可是你读完了也应该借给你的同学们,能做到吗?”

“当然能!”长雄边说边挺了挺胸脯。

“那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两个人用力地击了一下掌。

回到院子里后,大吕重新坐到了井台边儿上,拍了拍长雄的肩道:“你先赶快回去吧,大家都在会场上等你哪!卖给你的书都在门口的车子里,等你回来后我们再成交!”

长雄迟疑了一下问:“好,那我就先去,可是,刚才说的话你不会反悔吧?”

“当然,绝不反悔。”大吕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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