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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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红玫瑰

作家:王雅慧

 

已近不惑之年的党小敏是名从事舞台和舞美设计的专业设计师,还是一位有着较高知名度的文艺评论家,名声在当地文化及文艺圈里是响当当的。 然而,党小敏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感到头有点儿痛,有点儿发晕,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检查出了头部患有脑瘤,而且是恶性肿瘤,医生说必须立刻实施手术。

这个消息对于党小敏来说真是晴天霹雳。起初她怀疑是误诊了,手里拿着化验诊断报告,迟迟没有反应。当那个老病理专家再一次提醒说:“同志,不用再怀疑了,快回去与家人商量商量,越早实施手术越好啊!”她这才有些木木地转过神来,并相信或者是承认自己患了恶性脑肿瘤。

当她怀揣诊断报告走出权威大医院的化验室后,她没有感到沮丧和恐惧,也没有感到悲伤和懊恼,更没有末日到来的那种绝望,反倒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和清醒。就像原来不明白一个恼人的问题,在突然间恍然大悟了一样。她想,原来人得了脑瘤就是这种感觉啊!原来人是这样的容易患上癌症啊?

走出门诊大楼,她看到的首先是蓝蓝的天和垂到自己头顶的垂柳,再就是总不断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就医人群。她从没有感觉天这样蓝过,也从没有感到柳树这样绿过,更没有感到空气这样新鲜过,甚至感觉到与人擦肩相碰的感觉也不错。她想,这个世界真好,我是否很快就要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了呢?我该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谁呢?告诉母亲?母亲年岁大了,她很疼爱自己,不能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告诉兄弟姐妹,他们都有自己工作和生活,而且很不容易,兄弟姐妹会为自己担心受怕得不能安心工作。告诉自己的女儿?她还是个高中生,还不谙世事。告诉自己的好朋友?怎么开口?说我得了癌症?让人家来安慰我帮助我?我需要什么帮助和什么安慰呢?为什么要麻烦朋友呢。告诉领导?说我不能来上班,要休息要手术?思来想去,对,还是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单位的领导吧,因为要手术就不能按时上班了。这样党小敏就异常冷静地回到单位,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领导。领导很关心地说:“告诉你爱人了吗?”

“还没有。”

“咳,这么大的事情应该首先告诉你爱人!我们知道不知道的都无所谓。你必须在第一时间把这事儿告诉你爱人!不然别人会说你有病。”

话刚说完,领导就自己嘲笑说:“真是的。你现在就是脑子有病吗。”

叫领导这样一说,党小敏也觉得自己脑子是有病。想一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与自己丈夫的位置相比呢?

 

晚上回到家里,她很平静地对丈夫讲了。丈夫先是一愣,随后接过妻子手中的医生诊断书,又异常超时地看了好一会儿妻子,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你脑子有病?”

党小敏第一次默默垂下眼帘:“是的,我脑子有病。”

丈夫说:“那就住院吧。”

她说:“行,住院吧。”

第二天,丈夫就拽着党小敏去办有关住院手续。办手续时党小敏碰到了一位熟人,人家问她:“干吗来了?”

党小敏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得了癌症,来住院的。”

那人笑笑高声说:“开什么玩笑,癌症是那么好得的吗?下次可别开这种玩笑,多不吉利啊。”说完那人也不看一眼党小敏就扬长而去。

丈夫皱皱眉头责怪说:“有啥必要告诉他们是癌症啊?说是感冒不就行了。”

“是啥病就是啥病,有啥必要说谎话呢?”

“你又有啥必要跟他们说真话呢。喏,你说了真话人家反倒不相信。”

党小敏想一想丈夫的话确有道理,无奈地叹口气后,第一次如丈夫的尾巴一样跟着丈夫走来走去的。丈夫的样子也第一次在她的面前高大起来,她也第一次体会到机械地跟在别人身旁走来走去的感觉也挺好。

这样,党小敏在得知自己得了病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住进了地方医院。

住进了医院后,待一切都安顿好了,丈夫说:“趁还没有手术,你现在最想干什么我就陪你干什么。”

她说:“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丈夫就说:“你脑子一有病怎么就变得这样乖了呢?走,我带你去买衣服吧。”这是党小敏自结婚以来丈夫第一次提出陪党小敏去买衣服。倒不是丈夫不关心她,而是她从来不需要丈夫在衣着方面的关心。想一想,一个搞舞台、舞美设计的专家会用别人来参谋自己的衣着打扮吗?

 

走进商场,丈夫领着她径直来到睡衣专柜前指着各种各样的女式睡衣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丈夫就指指点点地说:“虽然你不喜欢张扬和鲜艳,但你不能否认你们女人在我们男人心目中就是花朵啊。先给你拿一套小碎花的吧,这样穿在身上不显眼。”说完也不看党小敏一眼,又津津有味儿地说:“再给你买一套卡通图案的睡衣,因为你这个人虽然到中年了,但心理年龄还很幼稚,就像个小孩子。”

党小敏皱皱眉:“可我这个年龄的人再穿上带有卡通图案的睡衣不是很滑稽吗?”

丈夫就很自信地说:“那是你自己的感觉。我的感觉挺好就行了。”

当售货员把两套睡衣取下后,丈夫连看也没看一眼身边的妻子,付了钱拉上党小敏说:“走吧。”

“还上哪儿啊?”

“你现在是病人了,不要管上哪儿,跟我走就是了。反正我不会把你给卖了。”丈夫就跟哄小孩儿一样地说。

党小敏睁大了眼睛,毫无条件地追随丈夫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仿佛她真是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她想,得病的感觉也挺好。忽然,她发现有个写着“宠物服装超市”的牌子,她觉得很稀奇,不禁用力拉了拉丈夫的胳膊:“你看,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宠物服装超市呢?”

丈夫一撇嘴巴:“你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咋着?想进去看看吗?”

“可不。”

“宠物服装超市有啥可看的?都是些猪猫鸡狗的玩意儿。你要是想看,咱就看看正经八百的服装超市多好,反正咱俩结婚这些年了,还没一起逛过商场呢。万一你有个好歹的,也别留下遗憾啊,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要说我这个老爷们儿当得不合格。”

“那怨谁呀?”

“怨你自己呗。你啥时候邀请我陪你逛过商场啊?”

“你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还不是怕你花不起钱,给你增加心理压力。”

“你要是给我压力,说不定我比现在还进步呢。”

党小敏就第一次在大街上拉着丈夫的手,故意有些撒娇地说:“今天我就想看看宠物服装超市吗,你不去我自己也能去。”

丈夫扑哧一下乐了:“瞧我媳妇一得病反倒变得可爱起来了。走,我带你进去看看。”

党小敏就纠正说:“不是你带我去看看,是我们一起去看看。”

丈夫就一脸得意地说:“这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两样。”

党小敏决没想到,结婚近二十年了,第一次与丈夫逛商场竟然是“宠物服装超市”。看着琳琅满目的那些猫衣、狗裤、兔袜子和老鼠鞋之类,她想,自己整天一副很现代的样子,咋就不知道如今宠物服装的花样比人穿服装的花样还多呢。心里一开小差,情绪就立刻低落下来。丈夫看出来后赶紧问:“怎么,感觉不好吧?咱们还是赶快回医院去吧,现在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也没有你看病重要。”

党小敏就跟丈夫调侃地说:“行,省得你将来说我有病了才来逛商场啊……”

 

党小敏被丈夫重新拽回医院的病房后,丈夫说:“从现在开始,你把手机关掉。”

“没必要吧。”

“叫你关掉你就关掉。”

“那我得把一个重要的事情交代一下。”说完,党小敏就用手机跟自己的助理饶大侃说:“大侃啊,前几天咱们计划的那两场商业演出,我已经跟两家赞助商谈好了,赞助资金不低于100万。过两天签合同时就由你来全权代理吧。这两天我有点儿重要的事情需要亲自处理,大家问起我来你就先搪塞一下,不要告诉别人我在哪里。”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在一个神圣的地方处理一件痛苦的事情呢。你只要把那两场商业演出的赞助费拉到手就行了,领导也很清楚这事儿。别的就不用你操心了。”

“哎我说小敏姐,人家不会反悔吧?”

“不会的,我已经跟他们敲定好了,他们就等我的时间了。”

“那行,保证完成任务!”

通完电话,她对丈夫说:“真不凑巧,我拉了两家赞助商,刚刚谈好价钱,就得了这个病。”

丈夫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现在不管多大的事情都由他们去干吧,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治病。”

“还有一件事情得跟人家交代一下。”

“那就继续交代吧。”

党小敏就又打开手机:“大个儿啊。真抱歉,我答应给你写的书评可能不能按时交稿子了。不过我已经跟主编说好了,这篇稿子我肯定会写完的。咱们已是多年的交情了,即使是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给你捧这个场的……”

“哎呀,大姐今天你怎么说话这样悲观呢?另一个世界是那么容易去的吗?你什么时间写出来我都会感激不尽。不过我出一本书真不容易,兄弟特想叫你美言几句,还是越早越好啊!就算我借大姐一片阴凉啦!”

丈夫索性抢过手机:“行了,别跟交代后事儿似的。那样认真干啥?我听着真别扭。这世界没谁还不行咋着?关机关机!”

党小敏忽然问丈夫:“那你没有我行吗?”

“当然行。不过最好是有你啦……”

 

第二天,最好的朋友丹东知道消息后急急忙忙来到病房看望党小敏,看见党小敏依然满面春风的样子,就问:“小敏,是不是搞错了啊?我看你的精神头和气色根本不像得了癌症。”

党小敏说:“得了癌症就一定要垂头丧气或是一脸哭相吗?”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们单位的小宋得了乳腺癌后就跟世界末日到了一样,无论看到谁都不会笑了,只要见到我们就会哭哭啼啼的,就跟随时要离开这个世界似的。”

党小敏说:“即使是末日也是癌症患者自己的末日啊,为什么要把末日的感觉转嫁给别人呢?让别人也跟着难受吗?”

丈夫武断地打断党小敏的话:“你净说废话。你这个病人难受了,关心你的人当然就会跟着难受了。”

“可我现在既没有感到难过也没有感到难受啊。”

“你不是脑子有病吗。”

正说着话,党小敏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接通手机,只听耳边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话语:“咯咯咯咯,我说小敏啊!你知道我现在正在干什么吗?”

“干什么呢?”

“正在给你辟谣呢。”

“辟什么谣啊?”

“不知道你平时伤了哪个挨枪子的鸟儿,他们传说你得了癌症。你说,多可笑,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得癌症呢?这些烂嘴巴的乌鸦嘴,造谣都造不出高水平的来。”

“你不问一问我,怎么就知道是谣言呢?”

“那当然。我是谁?你是谁?我不用问你就知道是谣言。好人怎么会得癌症呢?像你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就更不会得什么癌症了!咯咯!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今天给你辟谣,明天你得请我吃饭啊!拜拜!”

党小敏关了手机直发愣。丈夫问:“谁呀?”

党小敏哭笑不得地回答:“不知道,没听出来是谁。”

“真笨,说了半天还不知道是谁?”

丹东就说:“可能是脑瘤影响了正常听力。”

丈夫就开玩笑地说:“对,耳朵长在脑袋上不是。”

三个人大笑不止。特别是党小敏竟然哈哈笑个没完。 突然进来一个小护士,见穿着病号服的党小敏哈哈大笑,一脸严肃地说:“得了癌症还哈哈大笑?还没见过您这样乐观的病人呢。”

“乐观些不是更好妈?”

“当然好!我就是觉得挺奇怪的。”

“奇怪什么?“

“当然是奇怪您为什么这样乐观啊?”

“不怕死就乐观。”

“可那些寻死的人为什么死前还要那样痛苦呢?”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为什么死?”

“你知道?”

“当然。”

丈夫很不高兴地冲着党小敏皱皱眉说:“能不能说点儿吉利话啊?明天就要手术了,不要总是把死、死、死的挂在嘴边儿上。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三个人立刻安静下来。党小敏这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是名癌症患者。她一吐舌头,格外乖巧地表示:“是,从现在起永不言死!”

住院第三天,党小敏就被护士剃了一光头,大家看着她的形象都觉得怪滑稽的。想想一头漂亮的头发眨眼间就不见了,丈夫怕她不适应,就主动到商场买了好几个不同样式的帽子,可党小敏根本不戴。她索性光着个脑袋出出进进,不仅招来很多目光,而且让前来医院看望她的人们哭笑不得。丈夫也感觉不自在,就说:“给你买了帽子为啥不戴呢?”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这才叫真正的头顶蓝天呢。”

“可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像什么啊。”

“无所谓,只要你知道我是男是女就行了。”

“你也照顾一下人文环境啊。”

“我现在不是要手术吗,是临时行为。”

“别人谁知道你要手术啊,还以为你是精神病患者呢。”

“不是精神病患者,是癌症患者。”

“你是病人,我拗不过你,爱戴不戴吧。”

 

即将手术的头天晚上,党小敏的病房里人来人往,还有一部分朋友干脆表示要陪党小敏坐到天亮。大家七嘴八舌地让党小敏开心,他们都是党小敏从事舞台舞美设计的同行和朋友。病房里不时地传出欢声笑语,搞得护士不得不郑重地警告大家:“请不要影响其他病房里的患者休息!”

党小敏感觉很累,特想休息。可想想大家都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只好把想叫大家回去的话咽了回去,并且任由他们海阔天空地继续漫谈。正谈笑间,党小敏的助理大侃风风火火闯进来。

“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说清楚。好家伙,你大姐要是有个好歹,我们不是闹个人财两空吗……”

“我不想惊动大家。无非就是个瘤子,叫医生把它取出来就是了。不用大惊小怪的。”

“你说得挺轻闲。那不是个普通的瘤子啊!况且正好长在了脑袋上。你说,人身上还有哪个部位比脑袋更重要的呢?这样吧,我就当个护花使者,从现在起我就陪你一直到手术完了为止。不过我姐夫可不要吃醋啊!我们纯属是上下级和同志间的友谊啊。”

“这怎么行呢。我得了病,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能影响你们和工作呢?”

“咳,这不是大姐得病的时间很凑巧吗。喏,刚才那两家赞助商打电话说明天就签演出合同,而且要求你必须到场。可巧你明天要手术,你说……这……100万怎么办啊?”

“那好,我现在就给他们打个电话,所有事情全由你来当家。”

“哎呀,那敢情好。要不说大姐做事让人佩服呢。”饶大侃叫通电话后毕恭毕敬地把手机递到党小敏手上。一屋子人立刻静悄悄地看着党小敏对着手机讲话:

“齐总啊,我是党小敏啊。明天签字的事情就由大侃全权代劳吧。我现在正在外地呢,根本赶不回去。”

“赶不回来那就等你啥时赶回来啥时签吧,这事早一天晚一天都行。你叫别人来合作,我能相信吗?”

“他们跟我一样。保证守信用。”

“他们的信用我早就领教过了。这么说吧,要是你来运作这事儿还行,他们就免谈吧。”

“可是……齐总啊……”

“别可是了,这事儿我只跟你签。他们的信誉我信不过。你啥时回来马上找我就行了。”

众人都挺尴尬的。特别是饶大侃,他关上手机气鼓鼓地骂道:“装他妈啥洋蒜啊,不就是当个老总趁点儿钱吗?也敢跟我讲信用?我还不知道跟谁讲信用呢。小敏姐,反正这事也不是咱俩自己的事情,拉来的赞助也不是咱俩自己花,他签不签的无所谓,现在你还是以治病为主吧。既然这里有这么多人陪你,我就先回去吧。”说完,饶大侃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丈夫就说:“你这个助理就这德行?”

“咋了?”

“跟有病一样……”

众人就说:“也是。人家都命悬一线了,他还在这儿谈工作呢,也太没有人情味儿了吧。”

党小敏叹口气说:“哎,这不是涉及到100万块钱吗。”

丈夫说:“钱那么重要吗。现在都啥节骨眼儿了?你还谈钱呢!”

“钱当然重要啦。没有钱医院能给我治病吗?”

“你要是没命了,有钱还治什么病呢?”

众人听了纷纷大笑不止。丈夫就说:“别笑了,我老婆是个有病的人,净跟我说抬杠的话。”

众人就说:“你们两口子可真幽默啊。”

 

手术后的党小敏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病床上,她的第一感觉就是疼,是一种说不出来准确感觉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丹东坐在身边,情不自禁感动的眼泪随之溢出眼角。

丈夫赶快俯下身问:“你想干什么啊?”

“我想跟我妈说话。”

“那你先忍一忍吧。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你妈看见呢?等好一点我就把你妈接过来陪你。”

丹东就快言快语地说:“除了想你妈,还想谁呀?只要不是你妈,不管是谁,我们都给你找来。”

“我最想看看我第一次处的男朋友。”

丹东听了立刻瞪大眼睛,赶快对小敏的丈夫说:“你看,她真是脑子有了毛病,现在竟然说起胡话了。”

党小敏分辩说:“我说的是真话,我真是很想见见他。”

丈夫就睁大了眼睛说:“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的初恋情人姓啥名谁?说说看,我也有幸去会会他啊!”

丹东立刻转向党小敏的丈夫说:“咳,她现在是病人,你可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啊。”

后边是什么话,党小敏就又不知道了。

当党小敏再次醒来,她感到自己的脸蛋儿有些痒痒的。她睁开眼睛才知道是丈夫正坐在自己的病床边用手轻轻捏揉自己的脸蛋儿呢,她突然感觉被丈夫捏揉脸蛋儿的感觉特舒服。丈夫见她醒了,就伏下身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我问你一个事,你慢慢想想再回答我啊。”

“什么事儿啊?”

“你以前背着我把钱借给过谁呀?”

“没借给过谁呀?”

“你再想想?”

“是没借给谁。”

“告诉你,你在手术室时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说他欠你八千块钱,给你送来了。又另加了两千块,说是特意给你的营养费。我说让他等你手术醒后交给你自己,可他说还有事情,风风火火地又走了。你看,在这儿呢,整整一万块。”党小敏一看,丈夫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子人民币。

党小敏想,是谁呢?我啥时借给过别人八千块钱呢?她问:“那人是不是搞错了?”

“你脑子有病,可能想不起来了。但人家脑子没病,肯定不会找差人,更不会送差钱。”说完,丈夫突然拿过一朵鲜花举到党小敏眼前:“给你。”

党小敏诧异地问:“你还用跟我来这个啊?”

“不是我。是一个男的给你送来的。”

“他叫什么啊?”

“不知道。”

“为什么不问清楚了?”

“我问了,人家不告诉我。”

“怎么可能呢?”

“真的。那人看起来就跟小老头儿似的,穿的衣裳特土气,说话也不顺溜,不过像个老实人,来了就说只想看看你是否平安 ……”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那人坚决不让我叫醒你。不过,他说明天还来看你呢,到时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说着话,突然哗啦啦进来一大帮子人,都是党小敏平时的狐朋狗党,病房里立刻话语连连。

“哎呀党老师,谁这样大方,一次就给了您这么多的钱啊。我们可显得小气多了。你是真的得了癌症吗?”

“没事。现在得这病的多了,不会有啥危险。不过呢,您得耐心感受一下什么叫疼痛。”

“都是现在各种食品中的添加剂闹的。以前哪有这多得癌症的啊!”

“你这人说话也太偏激了吧。得癌症的还是极少数吧。可怎么就叫咱真心崇拜的大姐摊上了呢。”

“哎呀,党大姐。你是咋发现自己患上癌症的呢?”

病房里热闹异常,就跟刚下了课后的教室一样。党小敏的脑袋立时感觉大了一圈儿。可想一想大家是专程来看望自己的,她便耐心地默默忍受。看到大家这样关心自己,她就很感动,把感动和疼痛加在一起,党小敏就特别想哭,眼泪禁不住溢出眼角。众人见了纷纷劝道:“别哭别哭。这样对你的病情没有好处。”

甲说:“你要想开些。平时那样坚强,现在就要更加坚强。”

丈夫惊慌地规劝:“别哭别哭,医生说了,流眼泪对你的病情毫无益处。

乙说:“咳,有啥可哭的。现在医学水平发达了,什么病都能治好,你是不会有啥危险的,放心吧。但是你绝对不能哭啊。”

党小敏说:“我哭并不是怕死。”

丈夫说:“既然不怕死你还哭什么呢?”

“难道你没听说喜极而泣吗?”

“你都得了这个病啦,有什么可喜的啊?”

“我喜的是眼前有这么多鲜花,有这么多的朋友挂念我。”

“得得得,我宁愿一辈子没有人惦念,没有人送花。只要不得病,而且是不得癌症。”

 

手术后第二天,党小敏的病房就更加热闹了,都是些党小敏平时极好的朋友。他们关心党小敏如关心自己亲人一样,走进病房就迟迟不肯离开,虽然有时党小敏累得眼前直冒金花,但她还是被这些深情的友谊所感动。突然,丈夫嘘了一声并努力地眨眨眼睛说:“来了来了。”

只见有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支红玫瑰,竟然旁若无人地直接来到党小敏面前问:“你怎么样啊?一定很疼吧?”

党小敏努力地微笑着,同时大脑以最快的速度在记忆中搜索这个人是谁,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看着来人那样的关心和真诚,她内心充满了歉意地说:“没事儿。已经不疼了,谢谢你啊。”

“没什么可谢的,听说你得了病,我就很挂念。今天来看你,你不反对吧?”

“我怎么会反对呢?感谢还来不及呢。”

他把那朵鲜红的玫瑰花小心翼翼地献给党小敏后说:“有这么多人陪着你,我就先走了。明天我再来看你吧。”说完那人只朝党小敏的丈夫点点头后,就依然旁若无人地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安静极了,众人面面相觑。好朋友丹东突然问:“小敏,这人是谁啊?”

党小敏苦笑一下说:“是啊?我怎么不认识啊 ?”

“不会吧?听他那口气还挺熟,也很关心你。”

“是啊,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众人就七嘴八舌。甲说:“这人八成有病。进来连个招呼都不打,真不懂事。”

乙说:“我看是百分之百的有病。一个挺大的男人,竟然就拿了一支鲜花,多小儿科啊!简直赶上喜剧演员了。”

丈夫告诉党小敏:“昨天的一支花就是他送来的。”

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人不懂规矩,怎么会送来一支红玫瑰花呢?谁不知道红玫瑰代表爱情啊。

党小敏倒不在乎是什么。因为无论是什么花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啊。她端详着那朵玫瑰花,不停地嘟囔说:“真不应该,我怎么会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呢?这要是叫人家知道了,多对不起人家的一片心意啊。”

正说话间,突然随着一股花香的袭来,饶大侃怀抱一盆硕大的鲜花闯进病房,后边一位是大腹便便,再后边就是几位精神烁烁的小伙子,他们既风尘仆仆又气宇轩昂。

党小敏一看是那个演出赞助商齐总带着他的保镖来了。

只见饶大侃一边嚷着病房太小鲜花太多,一边说要找个最显眼的地方摆放齐总送来的鲜花。原来的那些人见状纷纷相互眨眨眼睛便不打招呼地退出病房了。只有党小敏的丈夫依然郑重地站在原地不动。

党小敏从被子里抽出右手,那个齐总立刻恭身并握住党小敏的手说:“你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都是革命加同志,总该给我们一次关心你的机会吗……”

“没事儿的。长了个不该长的东西,把它清除就是了,怎么好意思惊动你们大家呢。”

“这可不叫惊动。这叫关心,这叫信任。知道吗,信任是最高最好的感情。”

说着话,饶大侃挤到前面,把一沓美元放到党小敏的枕边说:“小敏姐你看,那些鲜花都是齐总挑选的进口的洋花,那些水果也都是进口洋水果,这钱也是进口的洋钱。说心里话,看见齐总对你这样关心,我都吃醋……”

党小敏说:“你姐夫都不吃醋你吃什么醋啊?净瞎侃。”

“反正我也侃了这么多年了。”

那个齐总微微一笑,和蔼地躬了躬肥胖的腰说:“行了。你要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的企业宣传策划还等着你帮忙呢。”

“行。可是齐总啊,咱们商量的那几场商业演出赞助费就让大侃去操持吧。”

“不着急不着急。等你病好了,咱们就签合同。”

“一定。”

“一定。”

一帮子人走了。饶大侃悄悄伏在党小敏耳边说:“我说革命同志你可一定要好起来,那100万还等着你去拿下呢……”

 

手术第五天的上午,党小敏刚刚醒来,只见丈夫急急忙忙走进病房说:“来了来了。”

“谁呀?”

“那个一支花呗。”这是丈夫给那个天天送花的男子起的“代号”。因为自从党小敏住院手术后,这名中年男子坚持每天都来看望党小敏,并带来一支鲜花。只不过是因为来看望的人太多了,党小敏没有时间和他多交流,而且因为其他人的张扬和气势,似乎把这个中年男子的到来给忽略了。党小敏就想,今天一定要婉转地打探一下他究竟是谁。

走进病房的“一支花”依如以往一样的木讷,也依如以往一样地目不斜视来到党小敏面前。带着无比的虔诚和猥琐把一支鲜花递给党小敏说:“今天看你精神多了,气色也比前几天好多了。”

党小敏接过鲜花:“谢谢你。”

“谢什么呀。这是我自愿做的。”

“你现在干什么呢?

“不会干别的,还干老本行呢。”

“家里都挺好吗?”

“还那样。不过还是比以前好多了。”

“孩子多大了?”

“你应该知道的啊。”

“我脑子一得病,好多事情都忘记了。是男是女啊?”

“是男孩子。”

“在哪儿上学呢?”

“还上啥学啊,早就参加工作了。”

党小敏没词了。可在记忆中依然找不到眼前这个人的任何蛛丝马迹。她想转换一种方式,就说:“工作那么忙,以后别来了。”

“没啥可忙的。我愿意来看你,只要你不反对。”

党小敏的内心从未像现在这样尴尬过,她索性仔细打量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只见他的眉毛间有一颗不是很显眼的小疤痕。

党小敏刚要再说点什么,可中年男子站起来说:“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说完朝党小敏的丈夫点点头就走了。

丈夫毕恭毕敬地送走了那人返回病房,劈头就说:“我就不信你俩不认识。”

“真不认识。”

“不认识你还和他说得那样火?”

“我和他说啥了?”

“你问他现在干啥呢,说明你知道他原来是干啥的。”

“我想从侧面了解了解他。要不你让我说啥呢?”

“反正我不相信你俩素不相识,他会天天来看你?”

党小敏左思右想:“我也奇怪啊?我确实不认得他。”忽然又说,“他会不会有病啊?”

丈夫无可奈何地说:“我看你俩都有病。”

这天晚上,那个出书的作者并被党小敏称作“大个儿”的人风风火火来看党小敏。见到党小敏他显出一副哀伤的样子,并真诚地把党小敏的手拿到自己手里边摩挲边端详边说:“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上帝太不公平了,谁都能得这个病就不应该让我们的大姐得这个病啊。”

党小敏很感动,但仍然理智地说:“别价呀,最好是我得了这个病以后,世上所有的人就都不要得这个病了。”

“瞧瞧,要不我咋说大姐就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呢……”

“行了,别在这里吹捧我了。你要我做点儿啥啊?”

“哎呀,您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我们谁敢叫您做啥呢。这不,我连夜赶写了一篇东西,您草草一看,签上您的大名就行了。”

党小敏一看,是“大个儿”自己给自己写的书评,刚才的感动之情顿时在内心化为乌有。看看文章内容大都是些无限吹捧的词句和字眼儿,想想现在报纸杂志上大多数的评论文章也不过如此,就带着微笑说:“行,那我就签上名字吧。”

“大个儿”立刻毕恭毕敬地拿出一支精致的碳素笔递上,他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看阿姨分发食物一样专注地看着党小敏拿着笔的手。党小敏接过笔后看看“大个儿”企盼的双眼,就把文中那句“是文坛上升起的一颗耀眼的新星”中的“耀眼的”三字划掉之后,轻轻签上自己的名字,而那在病榻上签字的感觉就像在签署自己的死亡证明书一样。

看见党小敏签完之后,“大个儿”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大姐,我一定要把您的这支笔保存到永远啊。”说完,他就慢慢后退着离开了病房。

丈夫带些调侃地问党小敏:“现在啥感觉啊?”

“好像被流氓强奸了一样。”

“啊?”

“我说的是意志……”

丈夫就说:“现在这样的流氓特多。”

“是啊,法律还逮不着他们这样的。”

“还不是你们这样的慈悲之徒给纵容的吗。”

 

这一天,党小敏坐在病床上不停地用手机问朋友:“你认识一个长得像小老头儿似的中年男人吗?样子挺老实的,左眉间有个小疤……”

人家说不认识。她又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你帮我想一想,咱们交往这么多年的朋友圈子里,可有一个特别普通的男的,长得跟小老头儿似的人吗?左眉间有个小疤痕。”

人家说不认识,想不起来。她又给另外一个朋友打电话:“你仔细帮我想一想,我的朋友里面有没有一个说话窝里窝囊,长得跟小老头儿似的?”

人家问怎么啦,她痛苦地说:“那个人每天都给我送来一朵鲜花,可我就是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你不会问一问他是谁吗?”

“怎么问啊?多尴尬啊。第一次没机会问,第二次没好意思问,第三次婉转地问没有结果,第四次不能问了,现在就更没法问了。”

“这个人还有没有其他特点啊?”

“没有了。要是有,我不就回想起来了吗。”

正说着话,手机又没电了。党小敏不禁叹了口气。丈夫就说:“打呀打呀,接着打呀。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有病,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别人怎么会认识呢?我看简直就是笑话。”

党小敏重新躺下,仰望天花板无奈地说:“笑话就笑话呗。可也不能白了这个人的好意啊。”想一想就把手伸给丈夫说:“给我拿过一个。”

“什么?”

“那人送的花儿啊。”

丈夫就在“一支花”送来的那些各种各样的花朵里挑来挑去问:“你要哪一朵啊?”

“随便哪一朵都行。”

丈夫就给党小敏拿了一朵清清爽爽的粉色百合花。党小敏接过后就把它放到鼻子前闻闻。正闻着,又有敲门声。丈夫连声喊:“进来进来。”

只见“一支花”手里拿着一支花走进来。他依然如以前一样的木讷并小心翼翼,只不过是这次与党小敏的距离最近了。他把一支硕大无比且雍容华贵的红色牡丹花递到党小敏的手上说:“能买到的鲜花我全买遍了。他们说你明天就要出院了,我就给你买了一朵不用浇水的花,就是想让你这朵花常开不败。”

看此情景,丈夫说去打水就溜出了病房。

党小敏接过这朵人工制作的大红牡丹赶紧追问:“他们是谁呀?”

“大夫呗。”

“你认得他们?”

“不认得就不会问吗?”

这是“一支花”天天看望党小敏以来说的最勇敢的一句话。说完,“一支花”就死死地盯着党小敏看,而且眼里慢慢浸出泪花。

“谢谢。谢谢。”党小敏第一次心潮起伏,第一次感情澎湃,第一次为“一支花”对自己的情真意切而流下了热泪。她在内心不停地问自己,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可大脑中就是找不到丝毫记忆。她第一次在一个不认识的男性面前泪如雨下,也第一次在医院的病房里伤心不已。她这才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出了问题?是否因手术失去了记忆?然而她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身材不高大、衣服不华贵、神态不潇洒、眼睛不明亮、看似小老头一样的人,既不看这看那,也不问这问那,每天准时来看望自己,而且只是来看自己。假如这个“一支花”不是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男性,她一定会主动地上前与他拥抱一下。然而,丈夫进来了,看见她泪流满面,就诧异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不是说好不哭的吗?”边说边不友好地打量“一支花”。

“一支花”立刻带着歉意说:“是我不好。本想让她高兴,没想她却哭了。其实流些眼泪也不是坏事啊!”

丈夫有些粗暴地转向“一支花”:“你是谁?”

“一支花”很惊讶地迟疑了一下,随后满脸歉意地指指党小敏说:“你问她吧。”说完就恋恋不舍地走了。

看着党小敏泪流满面,丈夫急切而又心疼地问:“他到底是谁?”

“不知道不知道。”

“你就说实话吧,哪怕他是你的情人,我现在也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啊。”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有谁会相信啊?!”

“要不你到公安局户籍科去查一查。”

“那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要知道他叫啥名字,我不就知道他是谁了吗。”

“出院出院,明天一定出院。我看他还敢到家里去看你不……”

 

十一

出院后的党小敏回到家里。妹妹问党小敏:“姐,你是不是感觉什么都特新鲜啊?”

她说:“没有啊。我觉得什么都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不可能。你在医院呆了这么久,第一次走出医院竟然会没有新鲜感?”

党小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深呼一口气,说:“除了气味不同,其他感觉都一样。”看着丈夫与妹妹一起收拾房间,党小敏随意打开桌上的一本相册,她看到了自己中学毕业时全班同学的合影留念。仔细看看,她突然发现毕业合影中有个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同学。她想起来了,这个同学叫季念,是当时的物理课代表,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当时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没有上成大学。她还想起来这个男同学的眉间就有一个疤痕,那时,男同学们经常取笑季念眉间的疤痕,说他像电影中的特务。有一次党小敏就打抱不平地告诫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同学说,谁要是再取笑别人,她就给谁记三次迟到两次早退。

难道是他?真的是他吗?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党小敏立时泪流满面。她好伤感好惆怅,想想那时青春年少的自己,怎么就没有感悟出异性对自己的爱呢?怎么就不知道有个季念在暗恋自己呢?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自己却一直蒙在鼓里。她好懊恼好后悔,这么多年来,因各种诱惑和利益,也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虚荣和需要,自己光顾了与大学时代的同学联系和交流,怎么反倒把最早的真诚和友谊给忘掉了呢?这么多年来自己只顾忙工作忙事务忙着在人海中穿来走去,却不知道有一个人为自己坚守着二十多年的感情。她满含热泪翻开同学通讯录,拿起电话就开始打:“喂,我是党小敏。你还记得咱们上中学时那个叫季念的物理课代表吗?”

“记得。怎么啦?”

“我想找到他。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电话里传来咯咯笑声:“我的妈呀你可真会开玩笑,现在谁能找到他呀?”

“怎么啦?”

“他早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

“牺牲了?”

“牺牲了。就是死了。”

“怎么会呢?我住院时他还天天来看我呢。”

“那是不可能的。你肯定是记错人了?人家早就忠魂报国去了。”

党小敏放下电话心想,他怎么会死了呢?怎么会死了呢?那人要不是他是谁呢?她哭得更加伤心。妹妹为了安慰党小敏,就说:“姐,别想了,也别再找他了。也许这个人确实有病,要是他认错人了呢。”

党小敏自言自语地说:“他能做到天天给我送花,肯定离我不远……他究竟离我多远呢?”

丈夫就说:“别管他是谁了,你要是真不认得他,那他肯定就是个病人。”

一场感情的波澜在困惑中过去了。丈夫怀疑党小敏是否因实行脑部手术留下了后遗症,因此对她更加呵护。

第二天,丈夫问党小敏:“你最想干点儿啥?”

“想逛一逛自由市场。”

“咳,脏了吧唧的自由市场有啥逛的?不过也行,反正你这个人的思维总与正常人不一样。”

之后,党小敏就换上一身款式老旧、质地平常且宽松肥大的衣服来到小城的自由市场。在川流不息和嘈杂的叫卖声中,买卖双方的那种毫无修饰的目的与过程,让她感觉有种轻松的散淡和惬意。这是党小敏在工作及生活中少有的感觉,她想,做人要是做到像自由市场里的小商小贩那样多好,不要太多的包装和奢望,可以一身泥巴满头大汗地点钱,可以光头斜眼裤脚高卷地叫卖,还可以因一角钱在秤杆上精打细算,即使满地的烂鱼臭虾,也要比某些人那漂亮的脸蛋儿干净得多。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好朋友丹东。

“我的妈呀,你咋这身打扮?你一个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就把自己设计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像个乡村农妇一样?我说小敏啊,虽然你有病在身,但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啊!”

“我的病已经好了,我也没糟蹋自己,我只想自由一下。”

“自由市场里有啥可自由的?你是病人,应该好好在家里休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多亏呀。”

“你来干吗?”

“买菜啊。”

“咋不到超市去买啊?”

“不是都说农贸市场的蔬菜纯天然吗。”

“不仅纯天然,还便宜呢。“

“我倒不是为了便宜,现在不是都开始崇尚纯天然吗……不过,这个地方人员嘈杂,你是个病人,最好少到这样的地方来。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的病已经好了。”

“开什么玩笑呢,这种病是这样容易好的吗。再大意可也不能大意自己的身体啊。告诉你吧,我算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想到自己是个病人,来时的一身轻松顿时化为乌有,党小敏就有些悻悻地回到家里。然而,闲下来的她又想:自己总不能无所事事吧?

 

十二

感觉越来越好的党小敏索性上班去了。她来到单位,领导和同事们见了异常惊讶,纷纷上前问候和寒暄,并且意见一致地建议她继续在家休养。党小敏又感激又兴奋地说:“我没事儿了,谢谢大家的关心。感觉很好,你们放心好了。”

助理饶大侃立刻瞪大眼睛一脸真诚地说:“你说的轻巧,我们谁能放心啊?得了这样的一场大病可不是说出院就算好了,必须要好好疗养一段时间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众人就说:“是的是的,刚刚出院,怎么也得好好疗养一段时间才行。”说着话,同事小枫就把她拽到一边小声说:“上啥班呢。反正工资奖金都不少一分钱,在家好好呆着去,这年头有人想泡还找不着理由呢。你着急上的哪家子班呢?真把自己累坏了,没人心疼。”

“我在家呆着也是呆着,上班能干点儿啥就干点儿啥呗。”

“嗨,现在是劳动力过剩的年代,社会上有多少等着就业的大学生呢。你的那点儿力量会有人替您出的。”

突然,只见饶大侃风风火火地把司机老崔拽到党小敏面前不容分说地道:“崔师傅,请你赶快把小敏姐送回家去……”

众人就立刻附和着说:家去吧家去吧……

几个同事立刻纷纷上前去搀扶党小敏,大家就像簇拥着一个要摔倒的耄耋老人一样,党小敏也仿佛有了一种就要晕倒的感觉。

坐进汽车里的党小敏叹了口气对崔师傅说:“其实没事儿的,我感觉挺好的。上班又不是爬大山,哪里就那么娇气啊!我又不是林黛玉……”

司机崔师傅悠闲地转着方向盘说:“我说您大姐也真是好思想。我们想不上班都找不着理由呢,您有病还不好好休息。”

“我的病好了,自己感觉也挺好,有啥必要还在家闲呆着。光拿国家工资挺不落忍的。再说,人还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好啊。毕竟还是党员干部,应当给同志们做个榜样啊……”

“都啥年代了还讲这个啊。既然领导不说啥,别人谁还有意见啊。再说了,您去上班,那饶大侃的劲头儿往哪儿使啊?”

“怎么?”

“他急火火地等着把助理转成总监呢。”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啊?”

“有您这个总监在,他往哪里摆啊?所以我说您就好好在家呆着,什么时候领导找到头上再说……”

党小敏忽然觉得以前在自己面前总是表现出随和、谦恭且老实巴交感觉的崔师傅,今天突然间张扬、大胆且满不在乎起来。她不动声色地说:“崔师傅,你停车。”

“为啥?”

“我想自己走回家去,也顺便散散步了。”

“哪能啊。您现在是病人,我必须完成饶大总监交给我的任务。”

党小敏想,现在没有老实人,只有势利人。又一想,势利人也比自己是病人强啊……

 

十三

又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身体越来越好的党小敏就特别想感受一下有病前骑自行车的感觉,她下楼到自家的车棚去找自行车。打开车棚门,只见满满一车棚五颜六色且形态各异的花篮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细看有些已落下很多尘土。看着这些异常漂亮的花篮毫无生气地被搁置在这个角落里,她感到很可惜。忽一转念,她想起了马路对过儿那个水果店的老板。那个老板的外号叫“鸭梨”,长得圆乎乎水灵灵,红唇白脸双眼皮,党小敏觉得有点儿像电视剧《西游记》里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和尚,挺带人缘的。党小敏经常到他的水果店里去买水果。她想,水果店里肯定用得着这些花篮。试试自己的感觉还行,她就极有兴致地把这些漂亮的花篮“请”出了车棚,然后就来到街边的水果店里,问那个“鸭梨”老板要不要盛水果的花篮。

老板看看党小敏,毫无表情地问:“多少钱一个啊?”

党小敏说:“不要钱,白送你们的。”

顷刻间,水果店里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看党小敏。特别是老板娘,她竟然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身来,把党小敏上下看了一遍,带着疑惑转过身子说:“你不要钱谁会要你的花篮啊?这世上就没有不花钱的买卖。”

党小敏诚恳地说:“我不是来做买卖的,这些花篮都是大家送给我的。我也没有用,扔了多可惜,还都是新的呢。”

老板看看党小敏确实不像是有精神病的人,就问:“那你有什么条件啊?”

“没啥条件,算我白送你们的吧。反正放在我那里也没用。”

老板摊开双手:“没有条件怎么和您共事情啊?我看您是吃饱了没事来逗我们开心的吧?”

老板娘瞥了一眼党小敏后,小声嘟囔了一句:“脑子有病吧。”

党小敏就说:“我的脑子是有病,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这些花篮就是在我生病期间朋友们探望我时送给我的。水果都吃了,可这些漂亮的花篮扔了多可惜啊,我看你们水果店用得上,所以想送给你们。”

老板哦了一声,随之堆起一脸的友好和谦卑:“咳,我还以为您是来推销花篮的呢,敢情是来乐善好施的呀。好,我们这些个体生意户天天为几个小钱奔波劳碌。现今这社会就缺您这样的好人。”说着话就毫不客气地反复查看党小敏放在地上的几个花篮。

党小敏说:“您要是觉得可用,就派人到我家车棚把那些花篮都运过来吧。”

“您家在哪儿啊?”

“就在你这店的对过儿啊。”

水果店老板立刻对几个店员说:“快去快去,你们几个赶快随这位大妹子去把那些花篮搬过来!”

原本蹲在地上的肥肥胖胖的老板娘也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说:“我也去!”

来到党小敏家楼下的车棚,几个人手脚麻利地各自背上一大摞花篮,叽叽喳喳地走了,就连老板娘也没有对党小敏说一声谢谢。党小敏感觉特没趣儿,她想:这些个人怎么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呢?想想自己呢,也真是自找没趣儿。

正在撒愣呢,丈夫回来了,见她愣头愣脑地站在那里就问:“你干啥呢?”

“我把这些没用的花篮送给马路对过的水果店了。”

“多少钱啊?”

“我没要钱啊。”

“为啥不要钱啊?”

“咱也不是花钱买来的啊!”

“你真是脑子有病。那人情不是钱啊?咱跟水果店的老板有什么瓜葛?为什么要白送给他?我看你就是个病人,永远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是自党小敏患癌症以来丈夫第一次对她发这样的火,第一次说这样的横话。党小敏还很不适应,她立刻感到很委屈。“好不了就好不了!不就是个死吗?!”

“问题是别人不死,是你死啊!”

“早晚不都得死吗?”

“那早死也不如晚死啊!”

“早死早投胎,晚死晚投胎。早晚大家都一样!”

看见党小敏真的又来了拧劲儿,丈夫只好告饶:“好好好!你是病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党小敏望着丈夫的背影,第一次在家庭以外的环境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泼妇一般蛮横地嚷道:“你别老拿我是病人当借口,我早就好了!哼!”

嚷完了,党小敏忽然看见那个水果店的“鸭梨”老板和老板娘正双双伸着脖子朝自己这边儿窥探和张望……

党小敏第一次感觉那个浓眉大眼总给人以慈眉善目感觉的生意人很肮脏。她有点儿愤怒地大喊一声:“看什么看?想看就走近点儿!”

正在愤怒之际,手机响了。

“喂,谁呀?”

“我是大侃啊!”

“啥事啊?”

“咱们头儿说请你吃饭,给你压压惊,顺便谈一谈演出赞助费的事!”

“我是有病,但没有受惊,也不用压惊。”

“你只要承认有病,就得允许我们给你压惊。别推辞了,我们这就到家里去看你啊!”

党小敏关上手机,正好看到“一枝花”朝自己走来。她惊诧不已,一肚子话脱口而出:“我不认得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天天送花给我?”

“一支花”带着满脸的惊讶和友好说:“我叫隋响,是季念的战友。我俩在一起时,他跟我讲得最多的就是你们上学时的事情。那时侯,我们的兵营是在一群大山里,平时,他经常为你采好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参战前他还特意为你采了一大束野花。可巧那次战斗,就是在长有很多玫瑰花的大山上打响的……他倒下时身边就有很多玫瑰花。妹子……你不知道,在战场上接受战友的嘱托是个什么滋味……他托我一定要告诉你,他一直喜欢你,他一直爱着你……他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当面把鲜花交给你。他牺牲时嘱托我的,让我今生一定要找到你,把鲜花送给你。我已经找了你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替他把愿望实现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儿子是医生,要不是他给你做的手术,我可能还找不到你呢。我知道你出院了,可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住在这栋楼里啊。”

“我也住在这栋楼里啊!”

“怎么会呢?原来不认识?而且这样近?”党小敏的内心被这个“一支花”感动着,眼角的泪水为中学时代的季念流淌着,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心怦怦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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