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倒插门
1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霍志安“倒插门”和童小桃结婚。
霍志安和童小桃是安宁市三中的同班同学。当年,童小桃是许多男同学暗恋的对象。她个子高,身材修长,白净的面容里透着粉红,真像一只鲜艳夺目的桃子。她嘴唇饱满而湿润,胸部恰如其分地隆起,少女的愿望躲藏其中,又展示在外。男生仰慕她,青春期的暗夜之火熊熊燃烧,她却视而不见。
童小桃在学校演节目,总会有一群男生鼓掌、呐喊、吹口哨助威。轮到她做值日,早有勤快的男生扫了教室,擦净桌子。童小桃最喜欢吃芥末菠菜和梅菜扣肉,这两样菜,几乎每顿饭前都会像变戏法一样摆在她面前。
霍志安就是想摘桃子男生中的一个。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幸运之神眷顾了霍志安,班里的语文课代表转学,老师让他接任了这个差事。童小桃最喜欢语文课,这样霍志安接触她的机会也就多起来。他有事没事,就以语文课代表的身份,找童小桃征求意见。
这以后,不爱出头露面的霍志安变得活跃起来,文体活动的场面总能见到他的身影,他尤为喜欢的是,朗诵柯罗连科的《火光》:“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森的河上……”他希望童小桃留意自己,关注自己。
那年高考,霍志安考取了本市师大中文系,童小桃却以七分之差落榜。
霍志安很想安慰几句童小桃,也想借机表达一下心愿。霍志安长相虽属一般,但勤快、本分,踏实肯干,独立生活能力很强,这令他增强了不少自信心。但童小桃没有给他机会。高考揭榜后,童小桃就无影无踪了。有人说她到外地打工了,也有人说她去了英国。
霍志安想去她家打听打听,但只知道她住在本市花园小区,却搞不清门牌号码,也不便向其他同学打听,便把心愿深深埋进心底。
那时,霍志安不知道,童小桃已经搞了对象,是个白马王子,因他突然离她而去,才郁郁寡欢,憋闷在家的。那个男孩也是本市人,身高一米八多,潇洒帅气。后来去了英国求学,为了解决经济困难,最终与一位长他三十多岁的英国老太太结了婚。这期间,童小桃去过一次英国旅游,主要是为了看望她的白马王子。
霍志安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牛昌力,听说他大学毕业后仍然紧追童小桃,曾给他泼过冷水,要他谨慎了再谨慎。其间还领一个女孩陪他吃饭喝酒,女孩文静美丽,歌声甜润。歌厅里的霍志安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女孩几次主动要教他跳舞,他都摆手摇头地回绝,显得呆头呆脑。为调节气氛,牛昌力坚持让霍志安朗诵了那首在高中时朗诵过的《火光》。他的朗诵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情景交融,煞是感人,成了当晚的闪亮明星,也给女孩留下深刻印象,认为他是个老实本分、内秀多才的人。
但脑子发热的霍志安像中了邪一样,童小桃的名字在他脑海里越刻越深。
霍志安是乡下人,父母长年在本市卖菜,有一个固定摊位,与花园小区隔着两条街道。星期天节假日,霍志安时常到菜市场给父母帮忙。
恰巧有个周日,童小桃的母亲来菜市场买菜,让霍志安遇见了。她以前去学校看童小桃时,霍志安见过,而且每次都留意多看几眼,特别是那画得铅丝般纤细的眉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所以,霍志安一眼就认出她了。便主动上前问候:“童妈妈好。”
童小桃母亲被这突然的问候搞愣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疑惑地看着霍志安,说我不认识你呀。
霍志安说:“我和童小桃是同班同学,您去学校时,我们都见过您。”
童小桃母亲看看他们的菜摊,客气地说:“是小桃的同学呀,你怎么在这里?”
霍志安说:“周日学校没什么事,来给家里帮忙。”
童小桃母亲忙问:“你考的什么学校?”
霍志安随口应道:“就是本市师大。”
童小桃母亲的眼睛像鸡毛掸子,将霍志安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说:“你多好,我家小桃又考了一次也没考上,老大不小的,总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说着,叹叹气。
霍志安一惊:“童小桃还在本市?”
童小桃母亲左右看看,把霍志安拉到一边,说:“你是小桃的同学,我照直跟你说,她整天在家闷闷不乐,我担心时间长了,她憋出病来。”
霍志安也不无担心地说:“还是要劝劝她出来走走,透透气,散散心,总关在家里,没病也得关出病来。”
童小桃母亲为难地说:“整天劝她,可她听不进去,说多了,她就发脾气。我也懒得管了,弄不好再结了仇,划不来。”说着,她突然一转眼珠,像刚见霍志安似的,试探地说:“要不你劝劝她?外人的话她也许肯听。”说完,她将求援的目光撒在霍志安脸上。
霍志安的心“怦怦”紧跳起来,直往冒烟的喉咙里咽吐沫,他点头答应了。
童小桃母亲临走时,霍志安抓了一把香菜塞到她篮子里,她乐滋滋地走了。
就这样,霍志安终于见到了童小桃。走进她的房间,给霍志安的第一印象就像刚被打劫过:梳妆台上摆着打开的易拉罐饮料、零散的瓜子壳、几张揉作一团的糖纸和半袋饼干。椅子上丢着衣服、扭成绳子的羊毛袜、两条丝巾和一个遮阳帽。一只拖鞋甩在门口,另一只反卧在衣柜旁。童小桃则侧卧在床上,耳朵里插着MP3耳机的两条细线,把她紧紧捆住。线的另一头,插在裤袋里的手机上,手机在唱歌。
童小桃母亲打开门后,喊了声:“有同学来了。”就退出了房间。霍志安仔细打量一下童小桃,她蜡黄的脸上写着数不尽的忧虑和感伤,眼睛微闭,似有万千心事。霍志安心里酸楚楚的,一时又想不起用怎样的语言安慰她。便不由分说地收拾起房间卫生,一会儿工夫就井然有序了。
霍志安的出现,童小桃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朝他转过去。多年后,霍志安已记不清他当时对童小桃说过什么,只记得她第二天就振作了精神,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
2
也许童小桃是为了和谁较劲,她特别发愤,顺利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法律专业的本科学历,还进了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至此也算有了着落,却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大女了。
童小桃母亲也许被那个准女婿的帅哥吓怕了,坚持让女儿嫁给一个好学上进、诚实本分的普通人,就多次将霍志安给童小桃撮合,可童小桃始终不吐口。霍志安心想:可能童小桃觉得自己诚心不够,便暗暗下了恒心。一有时间就去看她,家里有啥活儿,就干啥活儿,有时还帮着童小桃母亲做饭。就这样,一直干了一年多。童小桃终于顶不住了,虽然软软绵绵地没个准话,但还是提出一个条件,就是:霍志安同意“倒插门”,她就答应。
当“倒插门”女婿可不是小事,这意味着从此以后男方就是女方家的人了,要担负起为女方家老人养老送终的责任,按照童小桃的要求,今后有了后代还要随女姓,这在传统观念很强的农村家庭里,是难以接受的。霍志安是根独苗,不敢做主,便征求父母意见。谁知,开明的父母一口应允。大概他们想,这还省得买房子了。霍志安和童小桃这才建立了恋爱关系。这时,霍志安早已大学毕业,一直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之前他曾应聘过省城一家报社,双方都有意向,那可是省会,让人景仰的城市。有了和童小桃这层关系后,他便放弃了回老家和到外地工作的机会,后来进了安宁市一家杂志社。
霍志安对童小桃确实是真心的,但是婚姻光有真心还不够,还需要物质,没有物质支撑的精神缺乏生命力。霍志安突然就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除了杂志社的正式工作外,同时还兼职一家广告公司和两份家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城市农民,辛勤耕耘,不辞劳苦,换回点收成。他不想投机取巧,况且也取不到,过日子要靠勤快吃饭,挣点儿是点儿,这种农民式的生活逻辑,让他只有不停息地劳作,而少了许多抱怨和消沉。他没有大男子主义,不要求童小桃夫唱妇随,只要夫妻间举案齐眉,互敬互爱就行。
婚事没有声张,婚礼也很简朴,两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婚事就算办了。丝毫没有暗示出任何前程远大的光辉未来。
童小桃和母亲住一套两室一厅单元房,地处市中心花园小区,四通八达,非常便利,当然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人,也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霍志安以“倒插门”女婿的身份住进了童小桃家。能住进产权房,霍志安非常高兴,这就标志着他以后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霍志安由衷感激童小桃母女对自己的信任,竭力好好表现。岳母在阳台养了十来盆花草,霍志安从此就接过了护理之责,每天都精心伺候它们。他把感恩的心,化作了料理家庭的具体事务之中,处处都做得有声有色。
童小桃母亲亲热地拉着霍志安的手,又将童小桃的手搭上来,说:“志安啊,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小桃是个有潜力的孩子,你要帮她长好翅膀,比翼双飞。”这些话在霍志安听来,虽然都是套话,但他还是搂着倚在身旁的童小桃,全盘应下。
新婚之夜,霍志安又为童小桃朗诵了柯罗连科的《火光》,他的声音底气十足,穿透黑夜。童小桃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将和身边这个人连在一起了。在霍志安的朗诵中,童小桃看到自己的童年和学生时代,与这个安静的有着微微暖风的夜晚纷至沓来。
婚后,霍志安全然一副主人翁姿态:在家里从来不停地刷墙,擦地板,还请人重新装修了厨房、卫生间。他还热衷于将那些家具今天换个位置,明天变个罩面。
霍志安那时将家里弄得一尘不染。任何时候走进厨房、卫生间,锅碗瓢盆,台桌椅凳,都亮得发光。他知道,作为一个乡下人,能有间房子在城里安身,干什么都踏实了。童小桃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霍志安则不然,从小就接触家务活,自然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都大包大揽了。他舍不得让童小桃干这些事,他怕炒菜熏黑了她的脸,怕洗衣服弄老了她的嫩手,怕收拾屋子呛着她迷人的鼻子。他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把早饭做好,自己草草吃过,再把童小桃和岳母叫醒,让她们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下班回家路过菜市场捎回菜,洗好后,改刀,放入盘中,待童小桃下班回家前十分钟下锅,确保童小桃进家后更衣、洗漱完毕就开饭,使炒菜冷热可口,还鲜嫩。每逢吃鱼虾,霍志安都是择给童小桃和岳母吃,生怕有刺卡住她们。后来,霍志安在杂志社干出些经验,他总是利用上班时间把稿子编好,并尽量多地储备一些预备稿件,保证周末不加班,在家里做家务、陪童小桃和岳母。周末一顿丰盛的家宴是少不了的,童小桃和母亲都喜欢吃他做的饭菜。
霍志安不玩电脑不买股票不耍基金也不找女人,每月的工资拿到手里,第二天就基本上完整地存进银行,就连留在手里的一点零钱,几个月以后也会变成整数存入银行。给自己买衣服都是错开季节,冬天买夏装,夏天买冬服,首先考虑的是不是便宜和耐穿,然后是穿上去是不是舒服,至于是不是时髦,从不考虑。
家里的各种外联,房屋维修、请医买药,霍志安全都揽了过去,水电费、煤气费、电话费以及各种保险,再不用担心因迟付而被罚款。
看着霍志安的表现,童小桃甚至有些小小的负罪感,但慢慢也就习惯了。岳母逢人就夸女婿,说霍志安老实厚道,善良本分,敬老爱幼,心眼好,特别知道疼人。有岳父母不满意女婿的,都拿霍志安做榜样,数落自家女婿的各种不是。
岳母的夸奖也传进霍志安的耳朵,由此他更加卖力了。霍志安就是这样,别人一句好话,他就能把心掏出来,何况是岳母的一句好话呢?
然而,再有滋有味的饭菜,也有乏味的时候。爱面子是霍志安身上最大的缺点。他总是把童小桃挂在嘴边,有的人就不爱听了,说:一个大男人,真没出息,一天老婆长老婆短的,恨不得把老婆系在腰带上。说这话的是牛昌力,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牛昌力挖苦霍志安,霍志安并不计较,还抿着嘴笑。因为上高中期间,牛昌力也曾追求过童小桃,遇到换宿舍搬家、出外劳动时,童小桃一有力气活儿,他都争先恐后。那时不少男生都把童小桃当天使看待。
其实,生活中的童小桃并不好伺候,霍志安深有体会。他揶揄地说:童小桃并不是谁都能适应她,那可是个很挑剔的主儿,每晚不洗漱不让上床,鸡蛋煮老了不吃,要求掌握四分钟的火候,保证蛋黄是嫩的,既好消化,也有营养。她什么家务都不干,连内衣内裤都不洗,整天和英语干上了,窗前总堆着英文读本、TOEFL、录音磁带、英文复读机和打字机,还报名上了市里文化宫的英语班,每周四个晚上都要去上课,周末还到市里的英语角去练口语。他言谈虽是责怪童小桃,但能听出他对童小桃的深情厚谊。
牛昌力接话说:“那你可要当心,她这样拚命学英语,怕是想远走高飞吧?”
童小桃确实想出国留学,而且是英国,因为她舅在英国,来信明确过态度,支持她去留学,并有资金方面的扶持。可霍志安对她却不看好。她毕竟连中国的大学也没考上啊,怎么能考上英国的大学?但霍志安在外人面前,却显得很开明,他说:“人各有志,有本事的人都想出去,听说有的高官和大老板手持不止一国护照。”
牛昌力郑重地说:“霍志安,你的燕子飞走了,当心飞不回来,英国可是西方。”
霍志安的脸有些发僵,但仍控制住自己,说:“量她也不敢,要知道控制她飞行的,不是天上的风,而是我手中的线。”
这期间,双方老人多次催霍志安和童小桃要个孩子,霍志安倒是没意见,而童小桃总是说:“趁年轻先奔事业,要孩子不急。”
渐渐地,霍志安父母想抱孙子的心也凉了下来,之后他们不再提及此事,也不干扰小两口的生活,更不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他们在菜市场附近租住了一间小平房,仍是早出晚归地卖菜。霍志安和童小桃平时很少和他们往来,霍志安更多的是履行“倒插门”女婿的职责,只是逢年过节才去看看自己的父母。
在焦急的等待中,童小桃出国留学的签证终于办下来了。一家人都很高兴,像接到捷报一般,四处传播。那可是英国,学费最贵,去的学生都是大官和大老板的儿女,平民百姓不敢问津。可童小桃坚持认为:学费最贵的国家最好!童小桃的舅虽然答应过资金扶持,但也不能让人家大包大揽哪。霍志安把父母卖菜挣的钱全掏空了,仍然是捉襟见肘,只得又四处借钱,亲戚朋友们能借的都借到了,就连多年不走动的远方表亲,霍志安的父母也拉下老脸登门求情,可以说尝够了手心朝上的滋味,后来霍志安母亲又卖掉了祖传的金戒指,这才凑了五千美元。
出国前,霍志安和童小桃商量,是否请高中同学坐坐?童小桃很爽快地答应了。自从高考落榜后,老同学的集会,童小桃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和谁也不联系,总觉得低人一等。如今赴英国留学,算是争回了脸面。
霍志安合计:他和童小桃结婚时,因不愿张扬,酒席没摆,喜糖未发。这回,两口子第一次在老同学面前同时亮相,尽量弄得排场些。他决定到本市最高档的安宁饭店摆一桌,价位虽然高些,但值得,怎么说童小桃出国也是大事,不能给她失了面子。
邀请的客人不能超过一桌,多了太拥挤,少了又显冷清,十个人左右合适。霍志安上高中时,除了童小桃,很少主动和同学交往,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总是一副冷漠寡淡的面孔,所以没有几个知心朋友,对他来说,叫谁不叫谁都那么回事。可童小桃就不一样了,要在她的众多仰慕者中精心挑选。一要混得像样的,二要脾气性格相投的。这当中自然就有牛昌力。
请客那天,童小桃找出她最喜爱的那套玫瑰色的连衣裙,对着穿衣镜,上下打量。这件衣服已经好几年不穿了,如今穿上还是很合身,一点不显紧。她虽然是奔三十岁的人了,由于平时注意保养,也没生孩子,身体也未发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情绪蛮好。
童小桃婚后很少打扮自己,穿戴也随意,除了平时上班,仅有的那点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学英语上。今天她在自己身上花了些工夫,画了眼线,涂了唇膏。本来就饱满的唇,涂了红,更加诱人。临了,又在腋下打了香水,这才提起坤包出了门。
那天晚上,霍志安把此前人生的能量、智慧和喜悦,全都集中起来了,他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朗诵的《火光》最为出彩,连自己都相当陌生。这一晚,像是补办的婚礼,故意上演给别人看的。
这次集会,霍志安充分品味到了受人重视的感受,他的人生也达到高潮,这都是童小桃给他带来的。都说,有福之人不用忙,霍志安可找了个好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牛昌力频频给霍志安敬酒,后来换了大杯,还别出心裁地整起了“太阳”“月亮”。霍志安本来是滴酒不沾的,但这么欢快的场合,自己又作为东道主,怎么能扫大家的雅兴呢。酒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美好感觉的,大家很快周身荡漾起来,纷纷起身互相敬酒,一时间场面变得十分混乱,已经分不清谁主谁次了,都混在一起叫伙计、称姐们儿、哥们儿。
3
童小桃怀揣亲朋好友的希望和寄托,即将登上越洋飞机。家里人到机场送她,她和母亲长久地拥抱,又不错眼珠地看着霍志安,说:“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那种表情温柔而坚毅,既依依不舍,又胸怀大志。
霍志安微笑着,拍拍童小桃的肩,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不要亏了自己,记着写信来,别打电话,太贵。”霍志安为童小桃准备了几十只信封,连地址邮编都填上了,和证件一起装进一个纸袋里。童小桃答应着说:“若是有机会,接你去陪读,平时多看看英语。”说完转身进了安检口。那一刻,霍志安多想扑上去,把她拥进怀里,给她一个吻别呀。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的背影淹没在人流中。
刚出去时,童小桃半月二十天就给家里写封信,用的是霍志安为她准备的信封,收信人自然是霍志安。霍志安每次看到的信的内容,几乎都是学习紧张,身体不错,饮食尚可,出入平安一类,夫妻间的话语基本没有。
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
一天,霍志安收到一个大红请柬,一个同学在安宁饭店举行婚礼。
霍志安应邀参加。上次送童小桃出国留学聚餐时的情景,霍志安还历历在目,当时他是多么风光,多么令人羡慕,至今想起来,仍然兴奋异常。
这次霍志安只身出马,多少有些失落。他开始想推辞,心情压抑憋闷,让他总提不起精神。但又一想,见见老同学,权当散心。
其实,老同学聚会每次都皆大欢喜,这个世界上少了谁地球不转呢?
安宁饭店不仅高档,服务态度也非同一般。霍志安刚进门,两个身材高挑、穿着开衩很高的旗袍的女子,立马迎了上来,礼貌地问清哪个包间,便一前一后把他领了进去。包间里还没有人,霍志安就出来在饭店里转。远远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皮鞋反光、戴着墨镜的人向他走来。霍志安一时没认出来,正愣着,那人上前推了他一把,说:“媳妇当了洋学生,就端起架子了。”
霍志安惊得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说:“牛昌力!完全一副大老板派头,谁敢认啊!”从上次聚会后,霍志安一直没见过牛昌力,见面才听说,他做的房地产生意很火。
牛昌力摘下墨镜,微微一笑,说:“童小桃怎么样,在英国挺好吧?!我们可等着给她接风呢。”
霍志安赶紧说:“童小桃每次写信都问大家好,很惦记老同学。”其实,这是霍志安逢场作戏,童小桃在信里连夫妻间的私房话都没说过,更不可能提什么老同学了。霍志安有些不自然,心想,酒桌上尽量不吭声,免得逗话。
可牛昌力偏偏不让他安生,主人似的频频将他介绍给各路宾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娶了我们班的校花,现在留学英国。”霍志安感到十分别扭,机械地让牛昌力推来拉去,脑子空空的,像一截正在被别人搬动的木头,还得强装笑脸,那样子比哭还难看。饭菜上桌时,霍志安装了一肚子窝囊气,已经没有任何食欲。
婚礼有三十来桌,霍志安他们这一桌都是高中同学。牛昌力频繁离座到别的桌敬酒,只要牛昌力一离开,霍志安就感到轻快些。有人敬了他,他也端起酒杯,礼节性地回敬,言必称:“童小桃在信里问大家好呢,她语言学校快毕业了。”
时下,同学聚会,经常比职级、比收入、比老公、比妻子。
有的同学听了霍志安的话就有些生气,故意逗他说:“你张口闭口童小桃,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以后她回来,应该罚她酒,都快把你憋出毛病了。”言毕,大家就都冲着霍志安一阵哄堂大笑。
霍志安在那些异样的目光中,心里很寂寞。他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双手握着酒杯,将杯底抵着台面,慢慢转着,转着……
笑声把牛昌力引来,他说:“我一猜,就知道你们笑什么。”便冲霍志安问:“什么时候跟童小桃陪读去?”
霍志安勉强笑笑说:“关键是我离不开,家里家外事太多。”
原来,不久前,岳母左半身被栓了一次,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都是霍志安送饭陪床,伺候左右,现在还离不开人。
这时候,霍志安还在竞争杂志社的副主编。单位正在改革,一切愿意担任相应职务的人,都可以竞争上岗,霍志安编写的稿件总让人有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感觉,上级宣传部门几次提出表扬,他是有力的竞争者。
4
童小桃留学并不大顺利,几次没过语言关,还要继续学语言。这样学费就成了问题,自然不能光靠她舅资助。霍志安和卖菜的父母要了一部分,加上自己一些积蓄,换了三千美元,汇给了童小桃,但仍显杯水车薪。童小桃就边打工边读书,等过了语言关,又三四年过去了。
这时,童小桃又来信说,要利用假期打工挣钱,不能回国。这样年复一年的,到大学毕业,又读了硕士,已经过去了八年光景。这期间,童小桃再也没提让霍志安出去陪读的话题。霍志安想,又读书又打工的,也难为她,以后回来就好了,留过学,素质高,可以谋一份好工作,再抓紧要个孩子,一家人就可以相依为命地过安生日子了。父母虽然没有再和自己提及要孩子的事,但霍志安能体会到他们盼望孙子的急迫心情,因此霍志安拿定主意:这次一定要个孩子!
在霍志安精心护理下,阳台上那十来盆花,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转眼八年过去了,整整一个“抗日战争”啊。也让霍志安这个青春勃发的小伙儿,步入到一个体态发胖的中年。白发已经爬上他的双鬃,岁月剥蚀着他的性情。最要紧的是,他曾经向往的美好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改弦更张了。
这期间,霍志安因为家庭的原因,工作质量不断下滑,几次被领导点名批评。他想把采访做细些,文章编写得生动些,但是,他做不到,鬼使神差地缺少了灵感,再也没有编写出让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稿件,反而墨守成规、凭老经验做事,还差错不断。恰在这时,杂志社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革,在末尾淘汰制的民主测评中,他被列为最后一名,最终被辞退了。他曾经是业务骨干,还竞争过中层领导。就这样,他奋斗了十几年的工作岗位,说丢就丢了。那钟爱的事业,无情地与他分了手。他曾一度拿着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补贴,游荡在大街上,不知所措。
但霍志安没有在自己的父母和岳母面前表露出来。逢年过节照样看望父母,自己却省吃俭用,减少了鱼肉开销,蔬菜也是收摊时再去买。而给岳母却要单做一份。他知道,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平常应酬不说,童小桃说不定哪会儿就要钱。岳母经常开药,还要不断给她改善生活,不打算真不行。岳母在霍志安的服侍下,身体恢复得很快,生活基本能够自理了,只是心情略感压抑,人也变得脆弱了。每每想起国外的女儿,就偷偷抹眼泪。霍志安果断出钱,把家里的电话开通了国际长途业务。以后,童小桃便时常打来电话,和她母亲拉呱解闷。霍志安有时赶上童小桃来电话,岳母说几句,就把话筒递给他,说一声:“小桃来的。”双方先是彼此问候,之后的交谈内容却完全不对接。霍志安想听家长里短、未来打算,童小桃却聊些领导人改选、明星绯闻,或是金融危机房产股市道琼斯指数等等他没兴趣又不大懂的时事,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个体。
霍志安也曾感到过双方的差异,但远没想过离婚这个字眼,对他来说那是件很难堪的事。他对童小桃的爱慕是痴迷的,即使是这种多年的名义夫妻,也让他心灵有一丝安慰。当然,那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对他也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再后来,霍志安赶上童小桃来电话,虽然他把电话交给岳母,却站在原地不离开,还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电话费太高了,他在心里叹道。如今他那几百元的生活费,多一半要负担这笔开支,他不能不心疼。
一个时期,霍志安觉得非常憋闷,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抓无挠,或是望着窗外自言自语,或是面对墙壁默默发呆。有一肚子话想找人倾诉。烦闷中,他想起牛昌力,何不找他聊聊。
霍志安一直与牛昌力有联系,大学毕业刚分配到杂志社工作时,还曾帮过他的忙,那时牛昌力的事业才起步。霍志安为他在广告设计、宣传包装方面出了不少力,还在几份报刊上为他的公司摇旗呐喊过。有一次,为给牛昌力赶写一篇宣传稿子,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完事因高烧打了三天点滴。当时牛昌力过意不去,想付些报酬,但让霍志安一口回绝,说:“你公司刚起步,困难重重,朋友不言谢。”
特别是,稽查大队调查牛昌力公司广告宣传严重失实那次,霍志安被审了整整一夜,他作为撰稿人把全部责任都担下了,一点也没有往牛昌力身上推,最后涉嫌虚假广告宣传被重罚两万元,牛昌力虽然支付了罚款,但还是感恩戴德地对霍志安说:“有情后补,有情后补啊!”
现在房地产业正热,牛昌力也风风火火地干了几年,事业创得不小,头头脑脑的各类人士也认识不少。找到他,不会不给个差事。
中午,霍志安泡了一包方便面,草草吃过,就去找牛昌力了。
牛昌力的公司在一栋写字楼内,租了两个单元,一次老同学聚餐后,牛昌力领大家参观过。
霍志安敲门进去后,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认识霍志安,他说:“先生请稍候,牛总正在打电话。”言毕,转身端来一杯茶。
霍志安心里很滋润:称先生,还泡茶,有素质,懂礼貌,说明牛昌力教导有方。牛昌力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霍志安透过门缝看见他吸着烟,还不时腾出手写着什么。他听电话的姿态镇定从容,偶尔还传出“呵呵”的笑声,真有一种大老板的派头,人的身价一高,谁都给面子。
每每见一次牛昌力,霍志安心里就多一层落差:他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事业却很成功,人和人怎么比呢?
牛昌力也看见了他,夹着香烟的手向他晃了晃,算打了招呼。霍志安咧嘴笑笑,回回手。
电话打完了,牛昌力走出办公室,霍志安急忙迎上。牛昌力将他引进办公室,笑着问:“有什么急事,大中午的讨扰?”说完,指指沙发,示意霍志安坐下。
霍志安也觉得有些不妥,为难地说:“实在没办法,我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刚一张口,霍志安就闷头作开了伤感状。
牛昌力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猜想可能是因为童小桃的事,便拍拍霍志安的肩膀,直截了当地问:“童小桃这么久不回来,怕是变心了吧?”
霍志安忙摆手否认,长出一口气,将近期的窘境和盘托出。
牛昌力走回自己的座位,又抽出一支烟点上,说:“我以前说过,有情后补。老同学有什么想法尽管讲,经济上的困难我帮你解决。”
霍志安有些羞涩,说:“作为老同学,你了解我,我本分老实,干活踏实,从不偷懒耍滑……”
牛昌力听得有些着急,说:“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别拐弯抹角地搞那么多铺垫。”
霍志安忙道:“我想在你公司谋个差事。”
牛昌力立即哈哈大笑起来,直搞得霍志安莫名其妙。
牛昌力看出了霍志安的窘态,含笑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刚才那个电话,是服装设计公司的女老板惠灵打来的。这个人你也认识,一起吃过饭,你还给她在歌厅朗诵过《火光》,她对你印象不错。”霍志安突然想起当年那个文静美丽、歌声甜润的女孩。这一晃,就过去了十来年。
牛昌力的话打断了霍志安的回忆。牛昌力说:“惠灵几次要我帮她选个业务,以前选了不少,但总是走马灯似的换,老不合意。选过一个野模特,可没多久,就和她男人有些不清不楚。选年轻小伙吧,她男人又不同意。这样两口子经过商量,一致同意找一个四十岁开外的男士,既老成持重,又精力充沛,干活踏实,文笔要好,懂英文,能和老外谈判。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不就是你吗?!”
霍志安有些犹豫,说:“我到那里去合适吗?”
牛昌力猜出了他的心思,说:“不是我不要你,那个公司挺大的,生意做到东南亚,工资也不低,最主要的是,特别适合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牛昌力的话,让霍志安这些天黯淡的心情有了几分晴色。
对不了解的事情,不要轻易否定。霍志安答应下来。
告别时,霍志安笑着说:“如果干不下去,你可要给我兜底啊。”
5
由于有了被杂志社辞退的教训,又听了牛昌力的介绍,霍志安对新的工作岗位就格外珍惜。他到服装设计公司上班后,待人接物格外谨慎,见人先笑,只说早晨好、上午好、下午好,从不多话。工作也格外投入,总是先于女老板到办公室,晚上女老板走了才下班。女老板不安排事时,就在办公室翻阅有关服装设计方面的书籍和刊物,还把历年的各种文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用统一的文件盒装起来,放进文件柜。
霍志安上任不久,公司收到外国一个服装订单,文书和图纸都是英文,这是第一次与这个国家做业务,女老板非常重视,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译成中文。“不读哪行书,不识哪行字。”霍志安虽然英语基础不错,但有关服装设计方面的专业词汇还是很缺乏。但他知道这是证明自己的时候,暗下决心:咬牙也要拿下来。他白天查阅英文书籍,仍弄不懂的,就抄在纸上,到别的服装设计公司请教,还拿出以前在杂志社工作时的身份证,谎称自己是记者,生怕泄露公司机密。晚上回到办公室整理资料,后来又连续熬了两个通宵,终于译出了一套完整的中文版本。
这次业务做成后,对方业务员偷偷塞给霍志安一张支票:人民币十万元。霍志安当即吓了一跳,赶忙推辞,但对方执意要他收下,说:“这是生意场上的行规。”看霍志安仍在犹豫,对方又叮嘱说:“这是属于你个人的,不必让老板知晓。”这可是十万元哪,能够派上大用场。这个数额的钱,霍志安以往连见都没见过。此时的霍志安心慌手抖,脸也白了,他不知怎么和对方告别的。接下来,这张支票扰得霍志安忐忑不安,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直到把支票交给女老板以后,他才吐出了堵在心里的一口长气。
第一笔业务做完后,霍志安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困,上下眼皮像抹了胶,一眨就粘到一起,他终于趴在办公桌上就打起了鼾声。女老板看到后,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了他的肩上。她动作虽然很轻,但霍志安还是醒了。一见到女老板,立即忙乱起来,叫声:“老板!”嘴角一绺口水流了下来,女老板掏出手绢递过去,感慨道:“牛总真是个伯乐,慧眼识才。”
霍志安心里很受用,女老板把他和牛昌力都夸了。
一时间,霍志安成了公司不可多得的人物,凡有广告宣传、包装公司等涉及文字方面的工作,女老板都交由霍志安去做。霍志安最大的优长,就是不厌其烦,任劳任怨。不论多苦多累,总是乐呵呵的。关键在于,女老板赏识他,她男人也不吃醋。霍志安和女老板应该算是老相识,但女老板不说,霍志安也从来不提。
霍志安不抽烟喝酒,不唱歌跳舞,社会上流行的东西,几乎都不沾边。他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偏老气,发型也不讲究,加上身体有些发福,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不少。女老板就偷偷给他买了一套西服,背地里对他说:“这不完全为你,我们干这行的,也要有个公司形象。”霍志安非常领情,说:“西服费用就在我工资里扣吧。”下来,霍志安也是在有业务时,才换上这套西服。以后,女老板的男人知道了这套西服的由来,也没有计较。
霍志安的工资收入多了,日子就又滋润起来,他常提着大兜小兜给岳母改善伙食。有时碰上童小桃打来电话,就侧着身子听,心里紧巴巴的,想象着此时此刻童小桃的神情。一会儿,岳母喊一声:“志安,小桃电话。”她把话筒递给霍志安后,这次没有站在原地,而是手脚并用地将一把椅子挪到墙边,转身出了屋。
霍志安拿着话筒不知说什么,却传来童小桃的声音:“你好吗,这些年辛苦了……”霍志安心里酸溜溜的,忙打断说:“家里都惦着你回来,还有老同学……”稍顿,童小桃说:“快了,等拿上文凭就回去……”霍志安听到屋外有动静,知道岳母不耐烦了,随即挂了电话。
霍志安以为,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再怎么说,年把日子也好熬,童小桃一回来,美好的生活就会重新开始。但霍志安没有料到的是,他的美好憧憬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了。
不久,童小桃的小姨抹着眼泪来了。
童小桃的小姨说:她男人开小卖部,挣钱虽然不多,但经常在外边乱搞,有时还领回家搞。小姨忍无可忍,就离了,这才投奔姐姐家。
岳母告诉霍志安,小姨离了婚。她男人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把钱也都造光了。她没有别的亲人,又是两手空空地奔了来,以后还要多关照她。
霍志安得知小姨的情况后,深表同情。那日,霍志安买了烧鸡、香肠、猪蹄子、酱牛肉,还有蔬菜,想用一顿丰盛的饭菜,安慰一下小姨。进门他热情地和小姨打了招呼,尔后就进厨房忙活。一会儿小姨也进了厨房,仔细看着成堆的食品。霍志安以为她要帮忙,说:“你好好休息,我一人能行。”小姨就转身出来了。正在霍志安忙活的时候,岳母把他叫进屋,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以后少弄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多吃点清淡的。小姨爱吃银鳕鱼,清蒸,松软,刺少。”
霍志安猜想准是小姨向岳母学的舌,他嘴里应着岳母,心里却想:都两手空空了,还穷讲究,看来这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接着,岳母又叹息道:“你知道,我睡觉轻,年纪大了毛病多,一有动静就睡不着……”顿了顿,她向霍志安靠近些说:“我想把你和童小桃那间房,暂时让给小姨住……”
霍志安感到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后背一阵阵发麻:难道她们这是预谋好的?这显然是想把我往外赶。
那时,霍志安一度也曾产生过自己买房的念头,但太不现实,如果买八十平米的房子,以他的工资,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够买一套。如果按揭贷款的话,二十年还完贷款,每月要付三千多元,光利息就得让银行剥去近二十万,这简直是不让人活的方案。
岳母眼珠子又向霍志安转转,笑着说:“如果你暂时找不到住处,就先在客厅支张折叠床……”
一个女婿汉,本身住在岳母家就不体面,这又来个小姨,以后肯定有诸多不便。
岳母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平静地盯着霍志安。霍志安觉得被她盯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霍志安叹口气,先为自己解了扣:岳母并不是真想把自己往外赶,否则就不和自己商量了。睡折叠床就睡折叠床,时间不会太长。小姨也可怜,应该照顾,再说她也不可能长期住下去,起码童小桃一回来,就得调整。这么想过,霍志安就笑着对岳母说:“这样挺好,我在哪里都能凑合。”
霍志安想,自己在岳母家住了这么长时间,本身就矮人一截,童小桃又不在家,能顺着她就顺着她。可是他没想到,从此以后,这间婚房永远也不属于他了。
虽然只是挪个窝睡觉,也还是搅了原有的平静。霍志安总是先等岳母和小姨睡下后,自己才就寝。每晚把折叠床打开,早晨再收拾叠上,每天无一例外地重复。
因为折叠床是钢丝做的,由于霍志安的身体有些发胖,没出一个月,折叠床就让他压塌了,躺下去钢丝床就成了网兜状,霍志安就成了摇篮中的婴儿,每天睡得他腰酸腿痛。后来,霍志安就换了张木床,可他一翻身,木床就“嘎嘎”作响,不仅影响自己,还惊动岳母和小姨。夜里岳母和小姨上厕所要经过客厅,再当心也要发出声响,免不了就惊扰了霍志安的好梦。有时睡不好,第二天起床后眼圈都是黑的,虽然心里不高兴,但都憋着不说。
当然还有不便,因为霍志安的衣物仍然放在原来房间的衣柜里,公司不断有公务,需要时常换衣服。小姨开始还挺客气,说:“原本就是你们的房间,随时可以取东西。”时间一长,她的态度就变了,觉得霍志安不光取衣服,还有窥探她的意味,便给脸子、使性子。小姨虽然已是半个老太太,也缺乏姿色,经济条件也不好,可以说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她却并不甘愿寄人篱下。
霍志安也底气不足,房子本来也不属于他,他只是临时借住,事到如今,岳母还能让他摆张床,已属开恩。
这样进出房间的次数多了,霍志安也觉得不好意思,就把常用的衣物往公司倒。因为他一个人占一间办公室,足能装下他的所有家当。这以后,就很少在家里换衣服了。
起初,霍志安曾想过搬到办公室住,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女老板同意不同意是回事,其他员工会不会与自己攀比也是一回事,毕竟多数员工是租房住。最关键的是,他的阵地不能丢,毕竟他和童小桃还有夫妻名分,无论怎么说,那里也还算个归宿。
有天傍晚,女老板给霍志安打电话,要他一起参加与香港老板的会谈。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把皮鞋擦亮,头发也定了型。
谁知,半路上却碰到牛昌力。他上下打量一下霍志安,问:“打扮这么阔,和谁幽会去?”
霍志安朝牛昌力跟前走走,说:“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和一个香港客商会谈,外事活动着装,女老板有要求。”
牛昌力“嘿嘿”一笑说:“是你女老板找的借口吧?”
霍志安听出了他的意思,看看周围,忙说:“可不敢乱说,女老板可是正经人。”
牛昌力打量一下霍志安的西服,说:“你不承认,我也知道女老板对你有意,十多年前第一次见你,就对你产生过好感,这套西装就是她给你买的。”
霍志安慌了,哀求似的说:“可别传出去,要不我还干不干了?”
牛昌力又是“嘿嘿”一笑,说:“看把你吓得,女老板男人早知道她给你买了西装,没吃你的醋,还说做得对呢。”
霍志安紧张的心缓了缓,冲牛昌力笑笑。
牛昌力接着说:“他们两口子经常跟我联系,老说你好话。”
霍志安知道自己的表现被女老板认可,很是受用,但还是想讨好牛昌力,就说:“我是你介绍的,说我好就等于说你好。”
这时霍志安的手机响了,是女老板打来的,催他出发。霍志安向牛昌力歉意道:“我得赶紧走,女老板催呢。”刚走几步,又回头冒出一句:“童小桃拿到文凭就回来,到时就好了。”
牛昌力说:“好啊,等回来给她接风,叫老同学们一起坐坐。”
6
漫长的冬季一直牵着春天的手,延缓着行程。可突然一夜轻风过后,春天说来就来了。也许她想追回延误的光阴,便加紧了行进的步伐。很快,春就如火如荼了。阳台上,霍志安养护的花草,枝繁叶茂,蔷薇穿越护栏,嘟噜噜垂下去。
童小桃就要回来了,已经在电话里说定归期。霍志安一直沉浸在喜悦中:很快就要告别单身和那张“嘎嘎”作响的木板床了,童小桃回来,岳母总不会让他们分开居住吧?!
霍志安每当遇见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就滋生一头愁绪。眼看自己都四十开外了,连个接班的还没有。乡下,和自己岁数相仿的,有的孙子都有了,不由再次感慨:一个人活着好比种庄稼,该干什么的时候,就得干什么,季节错不得。
渐渐地,霍志安又心事重重起来。眼看归期越来越近,调整住房的事,岳母不提,小姨也不主动说。童小桃是个讲究人,又在国外这么长时间,得提前把床单、被罩换洗好,屋里收拾干净。
霍志安等了些时日,实在憋不住了,就委婉地跟岳母说:“小桃快回来了,我父母听了也很高兴,又催要孩子的事。”
岳母叹叹气说:“小桃知道她小姨住在家里,她在电话里说,是跟旅游团回国,只有一周时间,不想让她小姨搬来搬去的,准备和同伴一起住宾馆。”
霍志安暗暗思忖:童小桃怎么一直没和自己说呢?这么重要的事,有一万条理由也不该呀。不由百转回肠起来。
这天,霍志安无精打采,但下班回家后,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按照岳母要求,今天他又做了清蒸银鳕鱼。但开饭时,小姨在房间里总也不出来。霍志安就想去敲门请,却被岳母摆手拦下。
岳母把霍志安叫进自己的卧室,轻声说:“你讲小桃回来要孩子的事,被小姨听到了,她认为要赶她出去,很伤心。”
霍志安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再说房子是您的,我也没有那个权利。”
岳母打断他,说:“谁都不容易,反正小桃这次回来也不在家住,就不要提房子的事了,往后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
霍志安涨红了脸,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他本想说,童小桃没有跟自己说不在家住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不能让岳母知道童小桃对自己的态度,以至产生其他联想。如果把什么事都想说明白,到头来,反倒弄巧成拙,越来越复杂。
想着翌日就要见到童小桃了,霍志安心里忽然慌乱起来。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感叹岁月无情,蹉跎沧桑。
该做的准备,霍志安悄悄地准备着,去机场接童小桃的车提前两天就找好了,为防万一,还联系了两辆,并预定了鲜花。从商店为童小桃买了换洗的纯棉内衣裤和袜子,洗澡用的拖鞋和休闲穿的拖鞋都分别备好了,甚至还买了毛巾和浴巾。虽然童小桃不在家住,也要尽可能地为她提供方便。霍志安知道童小桃爱干净,宾馆里的物件她是不会用的。
一顿丰盛的接风洗尘宴,是必不可少的,这顿饭一定要在家里吃。霍志安提前备好海鲜和鸡鸭鱼肉,放入冰箱的冷藏室。他心里已经定了个菜谱:四凉、八热,也谐“四平八稳”之音。凉菜中一定要有芥末菠菜,热菜里当然少不了梅菜扣肉。可他不知道童小桃的饮食习惯变了没有,为此,他还特意预备了几份西餐,买了两瓶法国红葡萄酒。
霍志安随便找了个理由,下午提前离开公司,他去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脸,到服装店买了件夹克衫,那套西装不能穿,太显正规。之后,在洗浴中心洗了热水澡、蒸了桑拿,把身上的油渍和污浊彻底清除。
再往镜子里一照,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果然青春勃发。霍志安心里一阵轻快。
童小桃他们的旅游团为了省钱,乘的是夜航,早晨六点半抵达,霍志安和司机约好,早晨五点来家接他到机场。因为起得太早,霍志安没有让岳母和小姨去接。
穿戴整齐的霍志安匆匆下楼的时候,天还黑着,小区的路灯还没有熄灭,晨风有些硬,便道上有清洁工戴着帆布手套,手持扫帚清扫卫生:哗,哗。
机场路来往车辆很少,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五十分钟。霍志安给司机买了一盒烟,自己便在机场大厅踱步等候。他心情很焦急,不停地翻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人一有心事,时间过得就特别慢,就像定住了一样。终于听到广播里报出童小桃乘坐的航班号,他便不错眼珠地盯着出站口。生怕弄错,他还专门向出来的乘客核实了航班号。可直到乘客出完了,也没见童小桃的影子。
正当霍志安不知所措的时候,岳母打来电话说:“小桃已经乘旅游公司的大巴回宾馆了……”
顿时,霍志安感到一阵凄凉:真是瞎操心,献什么殷勤,人家把你当成了外人。
霍志安又思忖:本来吗,到机场接她,是事先说好的,即使有什么变动,也要提前说一下吧。能通知她妈,怎么就不可以告诉我呢?
一种不祥涌上心头,游蛇般在霍志安身上缠绕。
霍志安满肚疑心,却又猜不出缘由,本想再次给童小桃打个电话,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还是忍住了。
这时,岳母又打来电话,说:“旅游团的活动小桃就不参加了,今日白天在宾馆倒倒时差,晚上回家吃晚饭。”
霍志安从机场直接去了公司,整个一上午他都昏昏沉沉,无精打采。中午眯盹了一会儿,才清醒了些。
想到晚上童小桃还要回家吃饭,霍志安又随口说了个理由,离开了公司。
霍志安回家后,先倒了杯水,到阳台慢慢喝着。阳台上的花草,有些时日不剪了,蔓长起来,散乱爬开,倒显得生机盎然。
一杯水喝完,来到厨房。他把先前备好的食物,从冰箱冷藏室里取出来,分门别类,摆案备好。童小桃近十年没有品尝过他的手艺,今晚他要唤起她当年的记忆。该有的工序不能少,洗涮切剁、蒸煮滚烫、煎炒烹炸,样样精益求精。
岳母提醒过:“今晚的饭菜讲究些。”霍志安很有把握地说:“尽管放宽心。”
小姨问过:“要不要帮忙?”霍志安自信地答:“我一人足矣。”
厨房里,霍志安把凉盘备好了,蒸炖的荤菜已经盛盘入碟热在锅里,只等童小桃进家前十分钟,开始炒菜。这个时间由岳母提醒他,她已经提前与童小桃作了沟通。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正常的晚饭时间过了,童小桃还没有来,岳母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上来,嘀咕道:“小区到处乱七八糟的,小桃还认得家吗?”
花园小区正在改造,低矮陈旧的房子要由高层建筑代替,临街的住宅已经拆除,搭起高高的脚手架。
小姨知道姐姐担忧,便说:“我出去迎一下。”言毕,披衣出了屋。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童小桃和小姨一前一后进屋。童小桃解释说:“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总感觉天旋地转的,开始迷迷糊糊睡不着,后来一觉到黄昏,午饭都没吃,若不是小姨来叫,可能还醒不了呢。”
听到说话声,霍志安从厨房出来,冲童小桃问候道:“你好吧?!”童小桃回一句:“你也好吧?!”
霍志安仔细打量一下童小桃:她如今戴眼镜了,无框,很小,盖不全她那双大眼睛,任她那犀利的目光,在镜片挤压的空间下,溢出晃人的光。她的发型有些乱,面容疲惫,胖得明显有些臃肿。她画了眼线,涂了眼影,因为那双滴溜溜旋转的大眼睛,让人感觉她总在想心事。
霍志安同时也注意到了小姨的变化,她偷觑自己一眼,又将眼神迅速收回,慌忙转身离开,那样子像偷了东西。霍志安暗暗寻思:怎么接了一趟童小桃,就变得神经兮兮的,究竟怎么回事?由于忙着做饭,这个疑问在他脑子里只是画了个问号,便匆匆闪过了。
这时,岳母插话说:“小桃要是饿了,就让志安先煮碗面。” 童小桃说:“不用不用。”霍志安忙道:“你们说话,饭菜马上就好。”
霍志安在厨房忙活着,不时停下来听听客厅里的动静,油锅焦了也没察觉。还是岳母过来喊:“怎么一股焦糊味儿?”霍志安方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厨房。锅里的油重新热起来,菜必须下锅了,嗞嗞啦啦的响声,淹没了客厅里的议论。
岳母在客厅里感觉站累了,才想起招呼女儿进了卧室。
霍志安将做好的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去卧室喊吃饭。这时,童小桃正翻弄着床上的衣物说:“这件开司米毛衣是给小姨的,穿上试试……”童小桃话音未落,见霍志安进屋,忙找出一件T恤衫递给他,说:“这是给你的。”霍志安没好推辞,随手从茶几上的纸面巾包里,抽出两张擦擦手,接过衣服翻看牌子:这是件卡博尔牌男T恤衫。霍志安在服装设计公司工作时,对这一品牌的服装有所了解。产地:意大利。布料:以桑蚕丝为主。价格:几千或上万元不等。
这要让童小桃破费多少钱啊?!霍志安不由心里一热,他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倾诉这些年的离别之情。可是,此刻他不能这样做,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
童小桃又打开另一个包,说:“给妈妈的都在这里面。”岳母打断童小桃的话,说:“还是赶紧吃饭吧,看把你饿坏了。”
饭菜摆了满满一大桌,童小桃扫一眼饭桌,霍志安看在眼里,小声说:“趁热吃吧,别放筷子,这些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
饭间,大家都给童小桃夹菜,还问她味道怎么样?
童小桃就边吃边评论:一会儿说这菜咸了或淡了,一会儿说那菜酸了或甜了。说梅菜扣肉太腻,把肉里的多余脂肪煮掉才好。另外,芥末菠菜味道也不对,芥末太呛,菠菜好像没洗净,有些牙碜,洗菜要顺着菜生长的方向,不能倒着来,特别是长叶子的蔬菜,否则污浊和砂砾就不容易冲洗掉。
看着大家表情凝重,连筷子也不动了,童小桃才意识到可能自己太挑剔了。便缓和一些说:“当然了,总的还是挺好的,你们别光看着,赶紧吃啊。”
霍志安心里紧紧的,嘴巴像是僵住了,说不出话。正在他愣怔的时候,童小桃笑笑对他说:“愣着干什么,快吃啊!”
霍志安只得板起脸,跟着点头,但仍然僵着未动。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忙说:“我去把法国红葡萄酒拿来……”
霍志安回来坐定,童小桃说,她这次随旅游团回国,主要不是旅游,还肩负着公司使命,时间非常紧张,一起来的还有个同事,他们要不断接洽客户,忙得不得了,一旦有空,保证回家看看。
霍志安说:“如果方便,也可以让你的同事,一起到家吃顿饭。”
未等童小桃回复,小姨却插嘴道:“人家和家里人还呆不够呢,哪有空儿串门子?!”
此话一出,把霍志安噎得直翻白眼。
饭毕,童小桃说晚上还有工作,得赶紧回宾馆。霍志安忙说:“我去送你。”心思:这样俩人在路上也可以说说心里话。
又是小姨,一个箭步蹿到霍志安身前,伸手往后拽了一下霍志安的胳膊,说:“还是我去送吧!”小姨生怕霍志安发现童小桃在宾馆的秘密。
童小桃也迎合道:“那就让小姨送吧。”
霍志安觉得小姨今晚的言行举止太突兀,简直让自己不知所措。他满是疑惑,想上前问个究竟,可当着岳母和童小桃的面,又觉欠妥,便低头收拾饭桌。
这夜无眠。
霍志安连续的费解云雾般蔓延开来,撕心裂肺般难以忍受。他本来请了一周的假,想好好陪陪童小桃。可回神思忖:还是回公司上班的好,摆脱烦恼的最好方式,就是拚命地工作。
7
霍志安到公司时,女老板正在抱怨,这不行,那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合意。霍志安在屋外就听见了她的声音,便敲门进去问问出了什么事。看见霍志安来上班,女老板像遇见救星般跳了起来。她说:“霍志安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把我忙得焦头烂额,有几份合同都是急着签的,赶紧整理整理。”说着,把办公桌上的材料,收拾一下,递给霍志安。
公司的业务太火了,两天内又接了五个单,其中还有两个上百万元的大单。霍志安每次为公司做成一笔业务后,几乎都收到对方一份回扣,像第一次一样,每次他都如数交给女老板,这也成了霍志安的一种习惯。
霍志安已经不记得从哪天起,女老板开始对自己有了依赖,工作上是这样,生活中也是如此。比如,女老板常在他身旁原地转圈,问自己胖了还是瘦了?妆艳了还是淡了?什么样的发型好看?外出应酬穿什么衣服合适?其实,着装打扮,女老板远比霍志安在行,这说明她很在意他。有时,她因坐车,上衣背后皱了,也让霍志安帮着整整。每当这时,霍志安就有些难为情,心里“怦怦”直跳。
这天,也许霍志安太投入了,午饭都忘了吃,中午快两点了,他还在办公室整理文件。这时,女老板推门进来,得知他还没吃午饭时,说:“再忙也得吃饭,走,我请你吃海鲜。”说着,她就上前拉霍志安,说:“也不要光工作,出去缓解一下,调整调整,看你倦怠的样子……”霍志安看着女老板,一副呆滞的表情。女老板觉得他好像哪里不对劲,忙问:“怎么,你爱人回来不高兴吗?”
霍志安愣了一下:难道自己的心情写在了脸上?他看女老板又向自己靠近些,忙向后挪两步,说:“没有的事老板,这几天家务事多,忙乎的。”又冲女老板勉强笑了一下,说:“来公司等于调节,我赶紧把你交给的事干完,还得回家做饭。”
女老板苦笑笑,有些嫉妒地说:“这家人可得了你的济了,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倒插门’女婿比亲儿子还好用。”停停,又关心地说:“有些工作不在乎这两天,家里有事你尽管处理。”
女老板言毕,转身出了屋。霍志安肚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那滋味难受极了。活是干不下去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好一会儿,才收回心神。
霍志安在回家的路上,又绕道菜市场买了菜,他要继续做芥末菠菜和梅菜扣肉。童小桃挑毛病后,他仔细想过,觉得没一道程序偷懒,童小桃怎么就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呢?这次一定要精益求精,让她无话可说。
回到家,霍志安径直进了厨房,一切准备就绪后,才去卧室问岳母童小桃什么时候回家。
岳母的门开了一条缝,霍志安还没走近,便听见里边传出小姨低沉的声音:“小桃和那个男同事住在一个房间,可不敢让霍志安知道……”
岳母唉叹一声,说:“小桃也真是,不怕再受他的骗?”
霍志安听得汗毛都立起来了,他猛地推开了房门。岳母和小姨立即关闭了话匣子,眼睛灰溜溜地寻找着躲藏的角落。
至此,事情的原委已明白大半。但是,霍志安收住了,没有发作,继续忍气吞声,含笑说:“今晚又做了芥末菠菜和梅菜扣肉。”
岳母歉意地赔笑,说:“小桃晚上有应酬,咱们随便吃点吧。”
霍志安这天夜里又没怎么睡,早晨起来,晕头转向的,但仍然坚持到公司上班,可还没到中午就坚持不住了。女老板见他时吓了一跳,说:“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吧?”说完,未等霍志安开口,赶紧安排人把他送往医院。
女老板特意吩咐那人:确诊霍志安病情后,第一时间向她报告。可车到半路,霍志安就要求下车,那人为难地说:“这样回去不好向老板交代呀?”霍志安出主意说:“那你就跟她说,我只是有点热伤风,睡一觉儿就会好。”女老板对自己越关心,越显得童小桃冷漠。联系岳母和小姨的神秘谈吐,霍志安断定:她们都知道内情,唯独让自己一人蒙在鼓里。
霍志安走出医院,阳光照得他头晕目眩,只得在路边坐下来。蒙眬中,他想到要回家做晚饭:今天不买菜了,还有那么多剩的,热热就行。
他站起来朝家走。街道上有许多鸽子,他刚走到,鸽子就飞起来,啪啦啪啦地,此起彼伏,越飞越高……
这时,霍志安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总觉得对不起他们。二老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拉扯大,又供完大学,如今能挣钱了,该是尽孝的时候,却给人家当了“倒插门”女婿,说飞就飞了。但同时,他又非常感激深明大义的父母,他们从未指责过自己,从未给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提过任何要求。越是这样,霍志安越是觉得心里有愧,谁不懂得“养儿防老”的道理呢。
霍志安这样想着,怏怏地回了家。岳母闻声,从里屋迎出来,笑着说:“今晚就不用做饭了,小桃说出去吃火锅。”
霍志安愣了愣,忽见童小桃的身子贴在里屋的门框上。由于光线较暗,看不清她的表情,朦胧中,像座木桩。
童小桃总给人走神梦游的印象,只有在黑暗里,在看不清她表情的时候,才令人放松下来。
霍志安问:“不忙了?”语气如砖头一般硬。童小桃也没计较,说:“总得劳逸结合吗?”
霍志安听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就很憋气,真想问问她究竟怎么想的?却一下子僵住了,闭上嘴巴。
这时,岳母过来插话说:“吃过饭,志安就和小桃去宾馆住吧。”
霍志安随口说一句:“她不是还有同事吗?”
童小桃忙说:“人家早回自己家了。”
郁闷的天终于放晴了,霍志安心中的疑虑也有所缓解,他的身子轻快起来。一个男人,牙齿掉了可以往肚里咽,胳膊断了可以在袖筒里藏,但对于突如其来的快乐,却难以抑制,霍志安突然产生了为童小桃朗诵柯罗连科《火光》的冲动。
但终于还是撑住了自己,只因霍志安对情势的峰回路转将信将疑,联想岳母和小姨欲盖弥彰的神色,每步棋都像她们共同谋划过一样。总觉得,她们一家在和自己唱“双簧”戏。
就餐饭店设在童小桃居住宾馆的附属楼内。这顿饭吃了近两个钟头,谈论的话题主要集中在饭菜的味道上。岳母的观点是:还是在家吃好,想吃什么做什么,下饭店破费不说,还让人吃着不放心:油条里加洗衣粉,馒头里加漂白剂,烤鸭烤鸡,用的都是地沟油……听着就害怕。童小桃的意见则是:家里怎么也做不出饭店的味道,想吃就到有档次的饭店,讲究的是色香味,营养搭配均衡。小姨跟着蹭吃喝,没表态。霍志安则不置可否。
饭后,童小桃提出换家酒吧宵夜。岳母连连摆手,说:“肚子一点空地儿都没有了,快别瞎折腾,你和志安赶紧回房间休息。”
送走岳母和小姨,只留下霍志安和童小桃,霍志安感觉身上没劲,知道是热伤风的缘故,后悔中午该到医院打打点滴,今天是个好日子,精神点才是。
童小桃在租住的宾馆房间站定,用卡往门锁上一贴,门“嗞”地一声就开了,进屋顺手将灯打开,站在门口扶着半开的房门说:“进吧!”
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却让霍志安吃了一惊:她与同事莫非真的同床共枕?
童小桃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说:“原住别的屋,才换到这个房间……”
童小桃不慌不忙,从容淡定,表情平静如水。让霍志安感到这完全是为了自己,不由心生冲动,有一种扑倒她的欲望。这时,童小桃却从密码箱里取出一只盒子,递给了霍志安。
霍志安疑问:“这是什么?”
童小桃示范着将盒子层层打开,介绍说:“这是瑞士庞博金条,收好,你还年轻,以后还是要找个正规单位,金条总有用着的时候。”
霍志安犹豫了一下说:“你不是说以后我们一起出去吗?”
童小桃往后捋捋头发,沉思道:“这要等机会,再说我还没有办移民呢。”
霍志安最麻烦童小桃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但细细思忖:这话也不无道理,哪能一锨就挖个井呢?这事急不得。便转移话题说:“牛昌力几次打电话,要请你和老同学们坐坐。”
可童小桃却说:“我哪有那时间?”霍志安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窝在沙发里,扭头避开灯光,将表情交给阴影。
霍志安惊讶于童小桃对老同学的不屑一顾。她这次回国,不仅牛昌力听说了,其他老同学也有耳闻。已往聚会时,霍志安没少在老同学跟前提童小桃,如今她回来了,操持在旧友面前展示一番,也是个撑面子的事。他隐隐觉得,童小桃的眼睛像两支光束向自己探来探去,身上顿时热起来。
霍志安让自己静静,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要,要个孩子吧……”
童小桃忙说:“我也想过了,怀了孕,到外国生,就可以上外国国籍,移民也有理由,那时我们一起出去。而且我这几天正是排卵期。”
霍志安顿时浑身燥热起来,心头涌起一股拥抱她的愿望。这门功课虽然许久没做了,可还不至于生疏。童小桃靠过来,一头秀发触到他的颌下,痒酥酥。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明显感到,她的胸部比从前更滋润和丰满了,像做过隆胸术。但此时他已经顾不了许多,很快在她身上忙活起来。童小桃静静地接耐着……
霍志安郁积于胸多日的结石,终于被一股喷薄而出的激流冲化了,身子轻快得要飞起来,热伤风已不见了踪影,心旷神怡地像经了一次脱胎换骨:种子是种上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收获了。
经了一次翻云覆雨,霍志安想把过去的自己彻底冲洗干净。他下床走进盥洗间,随手插上门,环视一圈,发现自己为童小桃准备的拖鞋、毛巾、浴巾,全都派上了用场,很是欣慰。
就在他准备方便一下时,在边上的垃圾桶里发现一只避孕套,霍志安的屎尿一下子都被憋回去了。顿时,他像被重物猛击头部一样,晕了过去。
一阵敲门声,把霍志安惊醒。是童小桃,要上厕所。霍志安晃晃头,镇定一下,慌忙拧开水龙头,胡乱冲了冲,取下门后挂着的浴巾,将身体一裹,走出来。
原来她还有另外的男人?!霍志安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是跟她挑明,闹个天翻地覆?还是忍气吞声,一直装傻子?霍志安的眼睛已经是怒目圆睁,火星四溅。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没有让它燃烧起来。听到马桶的抽水声,霍志安用浴巾将身体一裹,用被子一角捂住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终于决定以静制动!
躺下来的霍志安,感觉这床如船般浮沉,水漫起来,茫无际涯,忽然生出没顶的感觉。床铺轻微一颤,他知道,童小桃上床了。不由四肢有些发麻,心像被揪了一下,这将加剧浮沉的速度,让他几近窒息。童小桃刚躺平稳,就念叨起来,像是对霍志安,又像是自言自语:“换了房间后还没用过厕所,真恶心!”霍志安断定,童小桃也看到了那个物件,她的意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确实与她无关?霍志安又陷入了疑惑。童小桃仍继续念叨:“这次要是怀上就好了。”说着就伸手动了一下霍志安,他没有响应,此刻他成了一只空壳,什么兴趣也没有了。刚才还是如胶似漆、水乳交融,忽然间却好像天涯海角,远隔万水千山。此后,霍志安一动未动,艰难地熬过了雕塑般的后半夜。
终于,窗帘透进水汪汪的晨光。霍志安翻身下床,如挣脱了禁锢,经了千辛万苦。离开床,手脚轻快起来,动作急促得如部队里的“紧急集合”,即刻就着好服装,关上门,走出房间。
他在关门的瞬间,心也关上了。
8
走在路上的霍志安,低着头,腰微微向前哈着,看上去不像四十岁的壮汉,倒像个疲惫的老者。
霍志安径直去了公司。值夜班的保安正待交班,看见他,惊讶地说:“太早了……”
霍志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他在公司的卫生间里用凉水洗了头,便扎进了办公室。
霍志安在办公室度过了悲愤与焦灼的几小时,他一直等着童小桃有个像样的解释。他忖量:自从“倒插门”以后,自己履职尽责,含辛茹苦,心甘情愿地伺候岳母,打了近十年光棍,仍守身如玉。你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不该说说清楚,有个诚恳的态度吗?
所以,午饭前,当电话铃声急促地炸响时,霍志安心急火燎地抓起话筒,脱口而出:“小桃吧?!”
受话器里传来“哈哈”的笑声,说:“霍志安,看来童小桃勾住你的魂了,一刻也离不开。”
原来是牛昌力!霍志安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瘪了,瘫软在椅子上。
之后,牛昌力在话筒里喊了几声,霍志安才把满腔怨怼存在喉咙,勉强地答了一句。牛昌力说:“童小桃都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也得抽空聚聚吧,别害怕,我埋单。”
这时,憋在霍志安喉咙里的怒气一下子就喷了出来,话筒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牛昌力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他等霍志安发泄过后,才道:“霍志安,出来散散心吧,我在安宁饭店等你。”
霍志安把心里的龌龊吐出许多,明显好受了些,用凉水洗洗脸,晃晃头,脑子清爽起来。说来也怪,上高中时,并不觉得牛昌力有多好,甚至还和自己暗恋着同一个人。而今,上了岁数,反倒关系越来越密切,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
牛昌力早已经为霍志安点好了饭菜,还要了一碗汤。自己却端了一杯茶喝着。
霍志安刚动几筷子,发现牛昌力光顾喝茶,便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牛昌力读懂了霍志安的意思,说:“都什么时候了,我早吃过了,你怕是气蒙了吧。”接着,又叹叹气说:“关于童小桃,我以前给你点过,你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也就没再往深里说,怕破坏你的心情……”
这时,霍志安扭头打了几个喷嚏,眼泪也流出来了,他用餐巾纸擦擦,半天才喘口气,说:“原来就我蒙在鼓里。”霍志安说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牛昌力把餐巾纸往霍志安近处推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有些事不告诉你,总觉得对不起你。关于童小桃,原来也是风言风语,在这之前,听说她回来过,一起回来的,还有她从前那个对象白马王子。开始我不全信,或许看错人了呢?却是这次童小桃回来的当天晚上,你在家做饭为她接风洗尘,小姨到宾馆接她,在主服务台寻问房间号,我正巧在此办业务听见了,便留意起来,想跟童小桃打个招呼。可小姨刚敲开童小桃房间的门,就慌慌张张地退出来了,童小桃过后才出来,疾步走着,还边打手机,我也没好意思上前搭腔。等她们离开宾馆,却在童小桃房间走出一个一米八多的男子,料定:他就是所说的童小桃初恋。”
真相大白后,霍志安反倒平静了。他喝了口汤,长出一口气,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这时,牛昌力又含笑说:“现在这年头,婚姻如此脆弱,你能打近十年光棍,实属不易。以后怎么打算?分手吗?”
这话把霍志安问住了,他用筷子扒拉着盘子里的菜,也不往嘴里送。心想:那童小桃给自己金条为什么?还说一起出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霍志安对童小桃已渐渐失去兴趣,但就是走不出那一步。尽管长期两地分居,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
好一刻,霍志安才对牛昌力说:“还不能那么轻率,这些年我这个‘倒插门’女婿当得不易,对她家应该是有贡献的,两室一厅里,怎么也得有我一席之地吧?!”
牛昌力又气又笑,顿顿,突然想起什么说:“我们公司有个员工,知我和你关系不错,当然也为了讨好我,那天闲暇时跟我念叨了一件事。她说,她一直和童小桃的小姨住邻居,就是城南铁道附近那片平房,小姨家有两间房,一间住人,一间作小卖部,一家人时常为住房闹别扭。那次童小桃母亲被栓一次后,小姨和她爱人就达成了一条协议:假离婚。这样小姨就住进了你岳母家,其实是专门去盯那两室一厅的。生怕她姐姐百年后,让你这个‘倒插门’女婿捡了便宜。”
霍志安一听,头“嗡”地一声,就炸响了,眼前一片漆黑。
这时,霍志安的手机连续响了几次,也没有唤醒他。
紧接着,牛昌力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竟是霍志安的女老板。原来公司晚上有个洽谈业务,女老板在办公室没有找到霍志安,打电话又不接,便拨通了牛昌力的电话,想问问他是不是和霍志安在一起。
牛昌力满是歉意,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就把人还你……”
霍志安终于清醒过来,接过电话说:“不好意思老板,出来急,没打招呼,这就回去。”
女老板讪笑道:“不着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晚上有个港商,上次你接待过,有经验,这次你还……”
牛昌力听得直着急,一把抢过电话说:“哎呀,看你缠绵绵的,他一会儿就到了,尽管慢慢聊。”
现在,霍志安在业内已经有了些名气,有的同行曾悄悄许他大价钱跳槽。想到女老板对自己的好,他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后来一个港商公开和霍志安摊牌:只要加盟他们的团队,要钱要房随便挑,甚至举家都可以迁居香港,为他们办理通行证。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霍志安仍不为所动。女老板知晓这些后,非常感动,每每见着霍志安就像见着一条忠于职守的狗。
霍志安临走前,牛昌力轻轻对他说:“这年头,也别太死板,不一定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霍志安清楚他的意思,不由心快跳起来。
饭桌上,那碗早就上来的热汤已经凉透了,霍志安犹豫一下,端起凉汤一饮而尽,立马打了几个寒战,却好像某种悬念得到了释解,心反倒踏实下来。
9
那个羞辱与煎熬的夜晚过后,童小桃没有作出任何解释。霍志安也扮得若无其事,装聋作哑,仍然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下了班,照常伺候一家人的饭菜。只是夜晚独自蜷缩在床上时,才自怨自艾,苦叹当初的草率与虚浮,却也让人觉得无风也无浪。岳母和小姨都以为他蒙在鼓里,并不清楚童小桃“红杏出墙”的事,也索性做个无事人,谁也不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相逢一笑,或说些无关痛痒、不咸不淡的话:“今天天气哈哈哈……”于是,一家人谨小慎微,客客气气,互相赔着笑脸。霍志安在一家人的眼里就像蒙上了一层雾状的东西,虽说近在咫尺,却又相互看不透,仿佛在黑暗的巷道里摸索,上演当代版的《三岔口》呢。
童小桃返回英国前的那个晚上,家里为她饯行。这次,她提前回了家,还到厨房给霍志安帮忙,饭间,时不时给霍志安夹菜,并主动打开一瓶酒,与霍志安碰了一杯。霍志安心想:她是觉得对自己愧疚呢?还是感激自己对她越轨行为的默认?
本来一周前,霍志安才理了发,这天他又到美容美发馆做了个三七开的新发型,还破天荒第一次在家穿上了那套西装,并在腋下打了香水。由于连日来胃口不佳,身体瘦了不少,人也显得苗条和精神了些。他想让自己的表象掩蔽内心深处的萧瑟与凄凉。
席间,岳母和小姨无话找话,用以填补饭桌上的冷清和尴尬,东一句,西一句地云山雾罩,就是不染指紧要话题。其实霍志安早已经摸透了她们的心思:她们肯定知晓了自己对童小桃的行为有所耳闻,只是谁也不愿引火烧身,只等着他出来主动摊牌,她们好在一边看哈哈笑。霍志安决计不去陷入她们设好的圈套,他要看看过错方如何将这台戏演下去。
吃了一会儿,童小桃开始敬酒,说着“保重”什么的,受敬的回句“平安”。霍志安看快要轮到自己了,主动站起来,与童小桃碰了杯,说:“我明天一早也出差,就不能送你了,互祝平安吧!”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谋过面。
岳母和小姨一愣,相互交换着眼神。霍志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虽然喉咙有些灼热,仍面露悦色。那是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
第二天,霍志安一大早就起了床,他把零乱的头发,用发胶重新定了型,擦亮皮鞋,着好西装,打上领带,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坚毅,精力充沛,不由咬咬牙,攥紧拳头,一副壮士出征的样子。
霍志安刚出门,岳母就跟出来,追问:“这就走了吗?当真不送小桃了?”霍志安放慢脚步,侧身回道:“我得赶时间,否则误机了……”岳母看着霍志安的背景,嘟囔着:“不送小桃了,还打扮那么入时。”
霍志安这次出差,是与女老板去杭州洽谈业务。他知道女老板对自己的感觉,到公司以后,她已为自己加过两次薪,这当然不仅仅是对他工作能力上的认可,为此他也曾怦然心动。想着这些年,自己洁身自好,竭尽全力履行“倒插门”女婿的职责,一心等着童小桃回来,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没想到却被她悄无声息地耍了。她曾有过的承诺,原来都是搪塞,那根金条只是安慰。从一结婚,她就猛学英语想出国,压根儿就没想跟自己过日子。这种女人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呢?
从一到机场,霍志安就很勤快,为女老板提包、换登机牌、查阅登机口,俨然一个勤务兵。登了机,他把靠窗的座位让给女老板,替她系好安全带,拿出事先备好的一次性软拖鞋让她换上,向空姐要来毛毡盖在她身上,又从前面座位后背的布袋里取出杂志,递到她手里,然后打开顶灯……
女人确实不能没有男人,不拥有男人的夜晚,哪有光明可言呢?男人也同样不能没有女人,否则生活的圆就如同缺了半边。
女老板今天也特意作了打扮:她穿一件铁灰色开司米毛衣,戴一条造型夸张的孔雀蓝钻石项链,平常总是松散披挂的长发,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在脑后绾一下,长长的发夹露出头一截。她身上的气味有点甜,有点辣,是她喜欢的叫“鸦片”的法国香水。她勾了淡淡的眼线,唇膏是带荧光的浅粉色,衬托着铁灰色毛衣,低调里蕴含着说不出的娇媚。
霍志安的关心体贴,女老板心领神会,她迎合着,不时碰碰他的胳膊,甚至还有意撩拨他。他身上过电了,就像吃了狗肉一般,浑身冒火。都是过来人,彼此心知肚明。一切自然而然,到了杭州的第一夜,他俩就住到了一起。要知道,那里可是盛产爱情的地方啊。
在房间里,两人情意绵绵地交谈着,很快就拉近了距离。一种暧昧的气息在空中悄然聚集、弥漫,越来越浓郁地在他们周围流淌。双方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气息的浓度,彼此默默碰撞、交流、融合,不由沉醉其中。她渐渐感到自己湿润了,他从她的嘴唇与神情里立即捕捉到了这一信息。于是,谈话不再继续,转向无声的语言:他的手在她身上漫漫游动,一遍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肌肤,感到是那样光滑和富有弹性。她感受着他指尖上的激情,琴键般弹出回响。终于,他抱起她进入爱的海洋……
霍志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动情了。在月光透过窗帘射进室内的微光里,霍志安久久注视着女老板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黑黑的,亮亮的。配合着一对恰到好处的笑靥,不笑时,也仿佛在笑。他感到此时的女老板比天下任何一个女人都美丽动人。
10
斗转星移,天气又暖,杨柳抽了青。
花园小区改造基本完成,小区两边红蓝条子的围布和帐篷已被清理,露出高层住宅和现代化综合商业楼。街道、大院成片消失,原有的轮廓渐渐模糊,迅速翻新的城市,逐渐拧断与乡村的最后一丝连接。
霍志安仍住在这里,他的岳母也和那套房子一样渐渐老去。
童小桃忙着办移民,据说一直没有回来过,逢年过节给家里打个电话,和母亲聊聊天,与霍志安的联系则是越来越少了。
霍志安已经没有心情伺候阳台上的花草了,它们纷纷伤心地萎缩、凋零、枯去,嘟噜噜垂下护栏的蔷薇,已经干透,像挂在墙上的蒜辫。
客厅里的木板床,霍志安已经睡惯了,不管岳母和小姨夜里如何走动,他都能梦里神游。
有了和女老板这层关系,大大愈合了童小桃带给他的伤痛。女老板在南郊还有一间单元房,她母亲留下后回了乡下。以前出租,如今租期一到,就再没续租。女老板几次要霍志安去住,还强行把钥匙塞给了他,并强调说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她男人早把这间房遗忘了。霍志安接过钥匙,除偶尔与女老板到那里欢欣外,却一直没有搬过去。他不会轻易离开花园小区,死活也要守在这里,看她们以何种方式把自己赶走。
童小桃返回英国不久,曾告诉霍志安,她有了身孕,并嘱咐他一定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霍志安听了非常高兴。分娩的时间终于熬到了,可童小桃传来的却是:大龄难产,孩子没了。这使霍志安异常难过。
后来,霍志安冷静下来琢磨:童小桃怀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如果不是,她没必要告诉自己怀孕的事。要不就是为了稳住自己,好继续给她家尽“倒插门”女婿之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才发现不是自己的。不论怎么说,这个孩子应该是保住的。据听说,这期间有人看见过她回国,更换逾期护照。按她自己讲的妊娠日期,那时产后不足二十天,如果是难产,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要不就是压根儿没怀孕……
另外,都这把年纪了,还做什么隆胸术?夫妻相隔万里,长年分居,这显然不是为了取悦自己……
到了英国,就是另一世人生了,联系他们婚后走过的那条线,即使再粗也经不住隔着万水千山地两头拉扯啊。再联系出国留学的那些同学,很多人的婚姻都在重新洗牌,分分合合的悲喜剧令人看得麻木。
霍志安这样思来想去,不由长吁短叹起来:这个女人给自己带来过多少烦恼啊?!
曾几何时,霍志安还很庆幸,在众多出类拔萃的男生中,唯独自己摘到了“桃子”!可万万没有料到:他摘到的桃子原来是个驴粪球——外面光。
霍志安是在多年后才反省出,那些年经历的林林总总的不如意,怨不得别人,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后来他又明白了那句话:所有的人生,无论悲喜,都是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剧。
霍志安开始怀疑当初的选择,如果他那时就知道现在是这个境地,必然另择它路,那他的人生,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景致。
要找就要找适合自己的。也许牛昌力说得对:“不一定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七夕节”一早,女老板就给霍志安发了短信:“晚上,深圳珠宝行在安宁饭店开展销会,有大牌影视明星代言,请你参加……”
此时,霍志安刚刚起床,他快步走进卫生间,锁上门,将女老板发给他的短信默读了好几遍。他坐在马桶上握着手机,心口“怦怦”撞击得厉害,他知道这是女老板在提醒自己,怕自己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参加展销会,其实就是个借口,真正的用意是鹊桥相会。
霍志安构思该怎样回复女老板,既表达愿意参加,又显出不那么惊喜。他拿着手机写了删,删了又写,思前想后,最后发出一堆祝她永远年轻漂亮之类既矫情又虚伪的废话。短信刚发出,还没有来得及平静怦跳的心脏,女老板的回信就到了,全文言简意赅:“不见不散。”结尾处附了一个用符号拼成的笑脸。
那天晚上,霍志安提早做好饭菜,之后小心告诉岳母,说:“公司晚上有活动,自己就不在家吃了。”岳母也客气地说:“你有事尽管忙,就别为我们操心了。”一家人总是这样彬彬有礼,霍志安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表面上相互礼让,心里却存着芥蒂。霍志安走出家门,竟然感觉像鸟儿出笼一般。
岳母那双疑问的眼睛,一直随着霍志安……
花园小区一片热闹景象,像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辽阔的天空万里无云,“七夕节”这样通透的天气,是为了方便人们欣赏牛郎织女相会的情景吧?这样一想,他的心就莫名地跳起来。
自从霍志安和女老板有了那层关系后,阴历七月初七这天,便成了俩人幽会的固定节日。每逢这天,他们都借口公司有事,而不回家。然后牵手南郊,翻云覆雨。霍志安原本是个因循守旧、安分守己的人,与婚外情无关。和童小桃在一起同房,总是单刀直入,连触摸的程序都省了,只是应付差事、尽尽义务而已。与女老板却不同了,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激情,总有用不完的劲。有时霍志安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个与女老板寻欢作乐的男人就是自己。日久生情,渐渐地,他便对女老板产生了几分依恋。童小桃一年两载地没有信息,他也已过惯了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有了女老板,童小桃便更加显得可有可无了。
两人每次相遇,都像新婚之夜。女老板幸福的欢叫和霍志安如牛的喘息声,常在静谧的晚上一直时断时续地响到黎明。
自然又是一个缠绵之夜,霍志安心满意足……
第二天中午,霍志安下班后回家,径直走进厨房忙活,他正待拧开水龙头,有个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你昨晚究竟去哪了?上午遇见你们公司的人,都不知道昨晚有活动。”小姨?!难道她监视自己?霍志安后背直冒凉气,他没有答话,只把水龙头拧得大大的。
午饭,霍志安草草扒拉几口,就合衣倒在床上,自叹自怜,满肚子憋屈,寄人篱下的滋味真难熬啊!
霍志安本来是想拍案而起,和小姨理论几句的。但细想过后,觉得毕竟自己理亏,闹起来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处。这口气也就忍下了。
几个春秋过去了,又一个“七夕节”降临。
霍志安和女老板彼此适应后,生活也就变得与世界上类似的故事一样,习以为常了。
霍志安记得,半个多月前女老板到广州出差,当时,她在办公室门口,用手机招呼司机替她拿东西,霍志安闻声出来说:“我来吧。”女老板说:“不用。”待司机来了后,她转身提醒道:“我8月26日回来,可能是下午两点多降落在安宁机场,到时你查查,别误接我。”
霍志安当时回办公室一对照日历,这天正是阴历“七夕节”。女老板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天晚上牵手南郊。如果提“七夕节”,可能更直接。她之所以不说明点透,也是为了避讳,免得隔墙有耳,让多事的人忙活舌头。女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此。
今天就是“七夕节”。霍志安一上班,就去问司机,说:“听说老板今天回来,几点?”司机说:“我查过了,下午近三点。”说完看看霍志安。霍志安忙说:“有个合同需要她签字。”司机掐手算算,说:“三点落,再晚一二十分钟,又取行李,回到城里要将近五点,肯定直接回家。”
霍志安心里踏实了,他不管女老板回家还是来公司,确定今天回来就够了。
霍志安这次没跟岳母说公司有事,而扯了一个老同学聚会的理由。下午三点不到,他便收拾一下办公桌,提前走出公司,理了发,洗了澡,到超市买了一堆食物。他要亲手做好饭菜,为她接风。
匆匆忙忙赶到南郊,霍志安估计女老板已经到了,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他想搞点情调,冷不防吓唬她一下。可进了屋,迎接他的是一股蒸发的热浪,直噎喉咙。“了无痕迹”这四个字随之蹦了出来,他立在房间中央,忍不住去看地上有没有女老板的足迹。没有,连一点人气也没有。又转念想:正好,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准备饭菜,等她进门洗洗手就吃。
他先打开窗户通了风,然后关上,开了空调。
这间房子虽然有些破旧,但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加上霍志安勤快,每次过来都收拾一下,用粉色立邦漆刷了墙,门窗擦亮,地板用洗衣粉清洗出来,厨房、厕所也去了污,还将岳母丢弃的花草搬来,枯枝又发新芽,现在奇迹般枝繁叶茂了。做这些事情,他觉得很受用,但也只是浮云般匆匆而过,相比下,他仍然舍不得花园小区,那里耗尽了他的青春年华,是他灵魂的栖息地。
霍志安边做饭,边盘算:飞机一定是晚点了,索性归置一下做好的饭菜,整起了房间卫生。待把该做的做完后,天已经完全暗下来。窗外华灯初上,屋里静悄悄的。霍志安隔窗默默朝外远眺。这里是南郊,天地空旷,只是暮色渐浓,树木河流房屋,透过昏暗的光线,折射进来。
霍志安又开始嘀咕:天气没有异常,飞机不该延误这么长时间。难道出事了?还是没有按时回来?他突然机灵一动,接通了司机的电话,不急不促地说:“还是那个合同的事,需要签字,老板知道了吧?”司机有些不耐烦地说:“老板早就回家了……”
霍志安不想再说下去了,生怕司机识破他的把戏。此时,他有些心灰意冷:她不会忘了今天的日子吧?出差前可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的。难道临时有变?
回答他的,是这座陈暗杂屋的寂静和冷漠,满脑子的问号无法释疑,焦虑抑郁无处发泄。霍志安冲进卫生间,接了一桶凉水,一头扎进去,直到憋得他吹开了气泡才作罢。顿时,一个三七开的发型,变成了烂鸡窝。
一桶凉水把霍志安浇醒了,他寻思女老板不会不来,肯定把家里安顿好再脱身。看看落汤鸡似的自己,这副样子怎么能迎接女老板呢?赶紧重新整整,虽然不能恢复原型,但勉强可以对付了。
又没什么可做的了,显得百无聊赖。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尽是影视歌星翘首弄姿的镜头,要不就是韩剧,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多角恋爱。现在的人真开放,无所顾忌。自己和童小桃那时候,手都很少拉,洞房花烛才同床共枕。做那事,不开灯,不出声,总是一个姿势。女老板就不同了,要了又要,还要花样翻新……
霍志安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他蜷卧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电视机还开着,仍然是卿卿我我的画面,他烦乱地关闭电视机,谢绝了她们的表演。暗忖:这期间女老板会不会进来?会不会躲在哪里和自己捉迷藏?于是,跳起来一路小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然而,整个屋子仔细搜寻一遍,还是没人。只有炽烈的光柱刺得他流泪。
霍志安又急忙拿出手机查看,他想无论有什么事,也该发个信息说一下吧?手机屏幕却像一块白板,光秃秃的,连棵草都没有。霍志安放下手机,怨恨起来:当初可是你撩拨自己的,七夕相会也是你事先提醒自己的,不能说凉就凉、说晒就晒吧?
霍志安觉得很憋闷,他再次打开窗户,一股热浪像决堤的洪水涌进来。暮色急剧下沉,像他的心情。偶尔有汽车开过来,又开过去,在黑暗中寻找繁乱和模糊的目标。霍志安的心绪也随着来往的车子,漫无边际地跑来跑去。
他重新掏出手机,紧紧捏着,女老板那掷地有声的告诫,立刻回响在耳边:任何时候都不能把电话打到家里!此时此刻,霍志安心烦意乱、抓耳挠腮,有些不能自控了,什么告诫不告诫,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拇指像铁钉似的钉着手机键盘上的数字,心却“扑腾扑腾”乱跳。
电话通了,一遍一遍地呼叫着,却没人接听。此刻,霍志安应该意识到对方不方便,但他的脑袋已经膨胀了,任由那铃声摆出誓不罢休的架势,无休止地吵闹着,直到传出了女老板斩钉截铁的声音:“什么保险?不买!”
霍志安想:现在总有什么中奖、电话欠费、办假证、推销产品等林林总总的垃圾短信,个别还有打电话的,女老板以前上过当,对这些东西简直恨透了。
霍志安决定,这次要先自报家门,免得女老板再产生误会。所以,电话刚刚接通,便急忙说:“是我,惠灵……”
谁知这次传来女老板更加严厉的声音:“再打我可要报警了!”
霍志安完全愣住了,瘫软在沙发上,脑袋耷拉下来,那副模样,好像一只神情呆滞的鸟。
霍志安清醒后,就后悔了:真不该违背女老板的告诫,以前和女老板通话无数,号码一显示,就知道是自己的。其实第一次就等于提醒自己今天不方便,不该再次犯错,连续冒犯她。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南郊,又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花园小区。直至天明,仍然合衣而卧。
11
霍志安爬起来就到了公司。他在公司的卫生间里洗漱过后,便安坐在办公室里静等。他了解女老板的工作习惯,每天都是早到。趁着清静,两人见了面,说开就行了。其实,要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怪自己。女老板再有事,发个短信的时间也有啊,何必弄得彼此都不快呢?
然而,听到女老板声音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霍志安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女老板也没来找他,心里便敲起鼓来。踌躇片刻,便拿起那份合同,郑重其事地敲开了女老板的办公室。
有人正和女老板谈事,看见霍志安进来,那人转身要走,却被女老板叫住,说:“等等。”继而眼睛转向霍志安,说:“你过会儿再来。”
霍志安只得灰溜溜地退出来。他本想跟女老板说笑几句,缓解一下昨晚的尴尬,但女老板拿他如此不当回事,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过了好一阵,听到女老板将那人送出来,霍志安才再次走进她的办公室。看到女老板头没抬,眼皮也没翻,完全没了往日的温情,想好的问候语也就咽回肚里,低着头,将那份合同往桌上一放,公事公办地说:“老板,请签字。”
女老板拿起签字笔,“刷刷”几下,大名就落下了。用手往霍志安近处推推,小声说:“你这人怎么不长记性呢?告诫过你我回家后不要打电话!”停停,又生气地说:“我那位疑心重,和我吵了一晚上,真是添乱!”
原来,自从女老板招进了霍志安以后,生意逐步火了起来,业务量骤增,但也冲撞了几家同行的既得利益。有的竞争对手想挖霍志安未能得逞之后,就将偷偷获取的女老板和霍志安非正常往来的信息,传递给了女老板的男人,意在实施内部瓦解。
其实,女老板的男人早就怀疑她和霍志安的关系了,并雇人进行过跟踪。女老板察觉后,便谨小慎微起来。虽然霍志安的表现一直像条忠于职守的狗,但她却熟视无睹地沉默着,就像公司院里那棵生长着的白玉兰,可以随风摇曳,可以含芳吐翠,但就是悄然无声,静默无语……要知道,公司有她男人百分之八十的股份,一旦撤资,即刻就会垮掉,所以她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
霍志安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那双冷若冰霜而又咄咄逼人的眼睛,再说什么也不灵了,万般冤屈只有吞进肠胃,自行消化,无法释怀。他用虚弱的声音道一句:“不好意思!”倒退着出了屋,样子十分狼狈。
正是午饭时刻,有人喊霍志安一起吃饭,他找个借口推脱了。此时此刻,他郁积了满肚子的苦闷与伤痛,一粒食也装不下了。
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一副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样子,但谁又知道他内心的愁苦呢?此刻,霍志安仍幻想着女老板像从前那样喊他吃饭,便安如磐石般地静候着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那一刻,满头的愁云都将立刻被驱散。
他一直等着,盼着。然而,中午过去了,下午也过去了,这个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12
那一日,下了班,霍志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饭桌上罩着的饭菜,便有些疑惑。
岳母闻声从里屋出来,对霍志安说:“洗洗手,吃饭吧,我们吃过了,要是凉了,再热热。”这是霍志安当“倒插门”女婿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吃到的现成饭,不由一股暖流涌上心窝。
原来接受别人的伺候,是一种很受用、很惬意的事。今天的晚餐,可以毫无顾忌地独自享用了,他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美好时刻,细细品味,尽情享受,把所有的郁闷和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甚至还拿出了未喝完的半瓶红酒……
岳母一看霍志安这架势,有些愣神,忙催道:“你快吃,还有要紧事对你说呢。”
岳母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把霍志安从头浇到脚,顿时全身都凉透了。这时,他才感到岳母和小姨的表情很异常,躲躲闪闪,欲盖弥彰。哪里还有一点食欲,他放下碗筷,起身说:“我吃好了,有什么事说吧。”
岳母也顾不得许多了,未等收拾饭桌,便急忙从卧室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饭桌一角。霍志安扫了一眼,信封落款是英国,肯定是童小桃寄来的。几年了,没有童小桃的音信,这突然的来信,显然凶多吉少。他的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儿,他已经意识到岳母和小姨对自己窘迫的察觉。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心为之一颤,整个天空都跟着静了下来,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下子跌到无底的深渊。信纸文头,有几个醒目的大字:离婚协议书!
这五个字像钉子一样,“嗖”地蹿入霍志安的眼里,盘旋几下又蹿进他的脑袋搅了搅,然后一起钻进他的心里,把他的心扎了无数个小孔。他疼得一声低吟,浑身一紧又一软,要不是有餐桌撑着,他就要倒下去了。他想大声疾呼,却终于没有张开口。
岳母顿顿说:“小桃提过几次,都被我拦下,总觉得对不住你……也许你也知道了,她已经有了和别人的孩子……”岳母的话像一条躲藏在密林丛中的蛇,吐着信子,突然向霍志安游来,死死把他缠住。
霍志安犹如五雷轰顶,他咬着嘴唇,脸憋得发青,心情一下跌到低谷:这些年在你家做“倒插门”女婿,整天忙得脚踢后脑勺,如今把我当成老太太的鼻涕,想一甩了之?!没那么容易!他要把心里的愤懑和委屈全倒出来,拷问这一家人的良心!
正当霍志安气鼓鼓的肚子就要发泄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小姨抢先出了声:“其实你和女老板惠灵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一直给你留着面子……”
刹那间,霍志安最后一道精神防线崩溃了,脑袋“嗡”地一下,眼前一片空白,他想到了死。待稍清醒些,浑身直打哆嗦,就像掉进了冰窖,四肢都僵住了,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屋里出奇地静,好像抽光了空气,憋闷而死寂。
过了一会儿,血液又流回到霍志安的脸上。岳母的眼睛从他的面颊轻轻压过,平心静气地说:“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坚持把你请进家的,可我没把小桃管好,对不起!你也清楚,你们双方都是过错方,如果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岳母放出的那条蛇,把霍志安绕得更紧了,连呼吸都很困难。
顿顿,岳母低着头,柔和地说:“这些年,你辛苦了,我那场病,要不是你床前照应,我可能就站不起来了。”她柔声细雨开了头,与小姨点头对视一下,进入正题,说:“思来想去,总觉得愧疚于你,我和小姨商量过,想给你再介绍一个。要知道,我们只有这点心意了。”
霍志安感到非常羞辱,表面很平静,其实内心里早已经是乌云翻滚,雷电交加了。看来岳母一家有备而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时,他已被逼上绝路。左思右想,权衡利弊,他终于感到如此下去,已经没有多大意思啦!便草草地签了字。
其实,霍志安早已习惯了没有童小桃的生活,婚姻也早已名存实亡。让他留恋的是花园小区,尽管只是一张木板床,也算一席之地呀!在这里,可有他二十多年的光阴和流淌的血汗啊!此后,他便不属于真正的城里人了,已被沦落到“流浪者”的地步!
没想到,流行于全世界的离婚事件,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霍志安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为童小桃朗诵《火光》了。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但生活之河仍然在那阴森的两岸之间流淌着,而火光却仍旧遥远。
倒是牛昌力,听说霍志安离婚的消息后特别兴奋,他主动来找霍志安,见面哈哈大笑,说:“恭喜恭喜,你终于从乌龟壳里钻出来了!”
霍志安听后很是气愤,质问:“你怎么幸灾乐祸呢?”
牛昌力诧异道:“此言差矣,你不早想着这一天呢吗?”
霍志安思忖片刻,心想:牛昌力是能看透自己内心的人。
牛昌力给他出谋划策,说:“把你和你父母那里的钱凑一起,放我公司入股。你租间房先住着,过几年我给你搞一套便宜房,找个合适的对象成家,一家人相依为命多好。”
听牛昌力这么一说,霍志安刚才有些紧巴的心“哗”地松了下来。
接着,就突然想起女老板南郊那间房,想搬到那里住。如今花园小区抛弃了他,再没有什么留恋和牵挂了,只是他特别在意女老板的态度,不知道她肯不肯让自己住?
这种话,不好当面说,如果女老板否了自己,那是很尴尬的事。霍志安便试着给女老板发了条短信:“我可以租住南郊吗?”信息发出后,一直没有答复,在办公室见了面,霍志安都不敢抬头看她。
捱到晚饭前,终于收到女老板的回音:“同意。”
霍志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这说明女老板还是在意自己的。有了这两个字,霍志安的底气足了。搬出花园小区时,表情平静,没有半点不舍。
13
霍志安自从搬进南郊,与女老板的关系没有拉近,反而日渐冷却。近一年时光,她只偶尔来过南郊,即使来了,也是走马观花,屋里看看,喝杯水,说几句话就离开,就像过路客。霍志安心想,这可能是七夕节那次冒昧电话产生的芥蒂,在她心里还没有完全化解。以后便很少打她电话,有事尽量集中在办公时间处理。但只要女老板来南郊,他都要精心煎炒烹炸,用尽浑身解数做一顿饭菜,哪怕她一样只尝一口,也心满意足。
生物钟的声音常让霍志安夜里无法入眠,他日复一日地盼着女老板来南郊,每天下了班,都匆匆往回赶,把屋子收拾好,静候着女老板敲响房门。每每等得街上的路灯都已入睡,才百无聊赖地上床。
一段时间以后,霍志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感到女老板不管在生活上,还是在工作上,都不像以前那么重视自己了,主要原因是又来了一个小白脸男生。小白脸是女老板刚聘用的业务,严格地说,还是霍志安的徒弟。不久前,女老板领着他见霍志安,说看你整天挺累的,给你找个帮手。便把小白脸的情况作了简要介绍:二外毕业,法语专业,另通晓英语和韩语。当天,女老板就要求霍志安将客户资料和业务技巧,毫无保留地向小白脸进行移交和传授。这以后,每逢业务谈判,女老板就让霍志安和小白脸同时出马,渐渐地,又改由小白脸一人承担。霍志安的工作倒是轻闲了许多,却感到了潜在的危机。
女老板莫非要抛弃自己?
从小白脸油腔滑调的语气和游离旋转的眼神里,霍志安看出小白脸是个聪明人,但也是个不靠谱的人。对于一个聪明但不靠谱的人,最好是留个心眼儿。他有朝一日羽翼丰满后,女老板将不好摆弄。霍志安本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女老板,但女老板信任小白脸已经胜过信任他,霍志安的想法便一直没有说出口。
有一天,霍志安仍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到南郊,想随便搞点吃的,打开冰箱一看呆住了:有饺子、包子、元宵等速冻食品,还有猪蹄、扒鸡、鸭脖等熟食,足足两大袋子,一周也吃不完。愣怔中,霍志安突然一拍脑门:肯定是女老板买的,今天下班时,女老板正在门口和客户说话,还扭头冲自己微笑呢,这说明她对自己仍然是有情有意的,看来自己还是多虑了。
他想打电话感谢女老板,可又觉得不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反而拘束起来。正在霍志安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手机亮光一闪,有条短信映入眼帘:“白天给你搞了些吃的,这几天就省得下楼了。”
这条短信,霍志安看了多遍,他理解:不让自己下楼,预示着女老板近几天不定哪会儿要过来。
隔一日,就是中秋节了,公司除值班、加班的以外,放假三天。这期间,说不定女老板会来南郊。
牛昌力给霍志安打电话,邀他假期到内蒙古草原兜风。霍志安推脱了,只说公司有事要加班。因了女老板那条信息,霍志安断定:她假期肯定来,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霍志安的预感是对的。中秋节上午九点,轻轻的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来,霍志安“噌”地跳起来,小跑着到门口,拉开门,喊一句:“惠灵……”门外的人搭腔道:“霍志安,中秋快乐!”
竟是女老板的男人!后边还跟着一个戴墨镜、留长发、腋下夹黑包的年轻小伙。
顷刻之间,霍志安的身子像被卡在一条岩石缝里,掉不下去,也爬不上来,就那样僵着。愣怔一会儿,才忙道:“快请,快请。”
霍志安赶紧沏茶,在将茶杯端给年轻小伙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嘴唇上挂着不可战胜的自信,脸颊两边有些潮红,脑门上的月牙疤闪闪发光。
他没有接住霍志安的目光,而是把旁边的精品月饼盒摆放在茶几上,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霍志安有些慌乱,更显出怯。
男人围着屋子转,霍志安端着茶水在后边跟着,转完了,他坐在沙发上,接过霍志安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说:“房子得有人住,否则没人气,霍志安维护得不错。”
霍志安不明白他潜台词的含意,只得含含糊糊地赔着笑。
有了刚才的铺垫,男人又喝了杯茶,才进入正题,含笑对霍志安说:“这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早来打扰你,一是问候节日,这二呢,是想和你说说这房子的事。”
霍志安尚未踏实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讪笑说:“您有事交代就行。”
男人又看了一眼年轻小伙,霍志安也把眼睛转向了他。他正目力集中地看一部武打片,对他们之间的对话,像是并不感兴趣。
男人直截了当地说:“我岳母要从乡下来安宁市做结肠手术,尔后还要不断复查……”他突然停下,抬头又环顾一眼房子四周,接着道:“得住在这里。”
霍志安身上一阵发凉,男人的声音仍生硬地往耳边响着:“考虑你为公司作出的重大贡献,给你十八万元补贴,到外边另租间房吧。另外,以后也就不用到公司上班了。”言毕,年轻小伙从黑包里掏出一张纸,在霍志安眼前晃晃,放在茶几上。
霍志安血压骤升,心脏乱跳。他不知道那张十八万元的支票是怎样到自己手上的?也不知道那两人是怎样离开的?更不记得自己在他们面前表了什么态?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屋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被黑暗占领,显得毫无生机。他摸黑进了卫生间,悲伤地撒了泡尿,狠狠地吐了口痰,自语道:这简直是“卸磨杀驴”啊!当年最信任的就是自己,像神一样敬着。如今把身上的油水快榨干了,随便找一个借口,就一脚踢开。这一定是女老板的主意,即使她不是主谋,也与她有关,“最毒不过妇人心”哪!
霍志安又用凉水冲了头,对镜看看自己:那张脸有些虚胖了,头谢顶了,鼓凸的额头上,一片灰暗。这一切都提醒他,再想和女老板保持那种关系是不可能了。如今满大街都是帅哥靓仔,没人会对一个穷途潦倒而又步入老年的人感兴趣!
唉,没那么便宜!霍志安心想,自己手里还握有公司的大批客户,要是想打主意,或者从中做些手脚,来个釜底抽薪,公司的未来将会怎样?
霍志安又转转念一想,这事需要冷静。人家还给了自己十八万元补贴呢,一分不给,又能怎样?这显然是封口的钱,就是闹起来,也未必能闹出什么名堂,说不定稍有迹象,就被人控制住了。女老板男人领来的那个戴墨镜、留长发的年轻小伙,显然是向自己示威的,他看的电视都是武打片……
还是见好就收吧。
霍志安将攥皱的支票抚平,犹如抚平他那颗受伤的心。他这样劝慰自己:这十八万,加上童小桃留给自己的金条,连同自己和父母的积蓄,再卖掉乡下的老屋,凑够五十万问题不大,足足五十万啊,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哪!他想自我安慰,眼泪却流了下来。
14
那男人给了霍志安半个月的时间腾房,他一刻都不想拖,当即就给牛昌力挂了电话,托付为自己在新开发的小区购一套三居室,若手头的钱不够,就按揭分付。牛昌力认为,按揭不合算,公证费、律师费、保险费,还有那么高的利息,要不先买一套小两居,差额我先替垫上,以后慢慢还。霍志安说:“好主意。”便毅然搬出南郊。
装修住房期间,霍志安和父母挤在那间租来的小平房里,之后便举家喜迁新居,一家人团团圆圆地住在了一起。霍志安劝父母就此养老,父母却仍坚持干老本行,说:“有事干,心里才踏实。”
为了在安宁市有个睡觉的地方,霍志安刨闹了二十多年。当两只脚真正落地的时候,他的心倒显得非常平静了。
安顿下来以后,霍志安找到牛昌力,求他给自己找点事做,呆得浑身难受。牛昌力说:“活儿是有,也缺人手,就是怕你吃不了苦。”
霍志安心想:有什么吃不了苦的,从小到大,他是自自然然地成长,风来了风吹,雨来了雨淋,就像一棵树。便坚定地对牛昌力说:“你尽管放心,什么苦我都能吃,薪水低些都没关系。”
其实,牛昌力是故意逗拨霍志安,他比霍志安还了解霍志安。
从此,牛昌力收下了他。霍志安由衷地感激牛昌力,他说:“牛昌力,你可能都不相信,长期以来,我的精神就是靠你支撑着。”
牛昌力含笑道:“看你把我捧的,谢谢你为我包装。”
霍志安确实是由衷的,他这样想:人家给他一个好,他就应该给人家一百个好,乡下人活的就是个好心眼。之后,他怀揣一颗感恩的心,整天为牛昌力到处奔波,穿行在大小城市、酒店饭馆、办公楼、银行和工地,连滚带爬,马不停蹄,不知不觉中做成了一笔笔生意,霍志安心里感到非常充实。关键是,闲暇时他还可以陪父母到小区走走,目睹了安宁市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霍志安穿行其间,父母走累了,他就在中间,一手搀一位,将步子放缓,边走边聊,谈天说地,悠闲自在,有一种主人翁的感觉。
不久,却传来童小桃的消息,她从英国回来了,还怀抱一个女娃。原来,童小桃为方便自己办移民,想在国外生个孩子。虽然医检她的白马王子缺乏生育能力,但等童小桃怀孕后,仍坚持认为孩子是他的,童小桃也不置可否。白马王子便对童小桃呵护有加,待孩子生下来后,他仍高兴异常。眼看孩子越长越大,却越看越不像自己,就偷偷做了亲子鉴定,结果证实的确不是自己亲生,便大骂童小桃“骗子”,尔后一脚把她们母女踢出门外……
前岳母便找到霍志安,商量抚养孩子的事宜。说童小桃精神受打击太大,神志恍恍惚惚,整天大吵大闹,砸盆摔碗,还想触摸电源……她小姨吓得已经搬回了家。自己身体被栓后一直不是很好,孩子是无法带下去了……
霍志安看到前岳母的头垂下去,肩胛骨从后背上突出来,整个人像一下子缩小了似的。
谁知,上述问题还没有眉目,就又传来另一个消息。
突然有一天,牛昌力告诉霍志安:“知道吧,你以前的女老板惠灵被那个小白脸炒了鱿鱼,带走了大批客户,已经注册了自己的公司。”
霍志安对此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吃了一惊,他很同情女老板,直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提醒她。
牛昌力继续对霍志安说:“惠灵也离婚了,她自己不好意思直接找你,要我捎话,你要是同意‘倒插门’,照看她做了结肠手术的老母亲,就答应嫁给你。”
一时间,酸甜苦辣咸在霍志安胃里翻滚着,他太懂得“倒插门”的滋味了,答复说:“滚她妈的蛋吧,我才不去当什么‘倒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