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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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宅插曲儿

作家:董 华

 

余祖父母在世时,举家为九口人。

岁月不居,时光兴替。于今,余等四胞兄弟亦自立门户,各自繁育,愈显人丁涌现之盛。以预留发展空间而不计,目前这一大家庭,就有二十口人之众。

祖上有德。即便是而今哥儿弟兄分爨经年,然老弟兄间仍保持着一团和睦。

兄友弟恭,妻贤子孝;老母亲高寿,年将届九秩,仍身体康泰,目下享受着美满人生、四世同堂的融融乐意。

农宅里,这一为人间增辉的景象,竟熏染了其他物种:坚持饲养的几种小动物,也颇得明德人家的欣喜。

养了两只小狗。一只是黄色,另一只也是黄色。只不过入家门,其先后不同。

第一只小狗,为东北房客老两口儿留下的念物。他们搬离时,小狗刚出生;于是,就领走了大狗,留下了幼崽。

——即于农家院里一天天长大。

莫小看了这只短颈短腿儿的小柴狗。尽管它长大了,在身高上因追随其母系,不过一尺有余。然而,它很有灵性。

哥儿弟兄不长居老家。常住者,为安徽人的小张及其家眷。小张在村里边为运输户开汽车;其妻小孟在本村个体饭店做冷盘儿厨师。有小孟在饭店工作,小狗便能够得饱食。中午和晚上回家,她总会拎回一塑料袋剩骨头或剩荤菜,用以喂狗。因此,小狗跟他俩的感情最好。

这小张的妻子每天下班晚,常于晚九点以后。只要她还没回来,小狗即不是在门道儿上等,就是去离幼儿园不远的垃圾场旁边远迎。这时,恰得小孟而归。它于时间上计算得非常准确。

我家里的人,包括我那早已经出嫁、时常不回的妹妹在内,只要让它见过一次,就知是我的家人;再来,不咬。

不知它对于人间的亲情,怎琢磨得这么详细。

小张一家长期镇守老宅。他总会提供出新情况,使我对“大黄”刮目相待。

他说:家里养了大鹅之后,到了产卵期,院处不见鹅蛋。几经疑惑,细作观察,他发现是被大黄“得”了去。

那大鹅伸长脖子涨红了脸,要下蛋了,这小狗就在一旁等待。鹅蛋刚落地,小狗就将鹅赶走;它像站立行走的企鹅那样儿,用两只前爪捧起了鹅蛋,摇摇摆摆,而又急速地撤离至房沟,到能隐蔽其身的地方。如果一时不吃,它还会刨坑儿,将鹅蛋掩埋进土里。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屡屡得逞,误使家里人还以为养了一只不会生蛋的鹅!

小张说:这只小狗忒有灵性;若加以训练,它的潜能得到发挥,会强过马戏团里的宠物十倍!

我闻之,一乐。

“二黄”的出现,始于我家重修老宅之际。

余临近花甲,众弟兄决心光复老宅。最后雇用的工匠为河北省徐水县的一拨儿人。其中,有个当小工的“小徐”,三十几岁了,还未成婚。出于怜悯,家里老少对他都很关心。他生病了,舍不得花钱去医院,俺家就买回药剂,帮助他在家里打“点滴”。他在俺家干活儿很快活,搬砖和灰十分地卖力;腰里别着一个手机,终日播放流行歌曲。

虽然“包活儿”里约定,甲方一切从简,然俺家除了保证烟茶上下午供应以外,每天中午还招待匠人一顿酒食。一段时间以后,这小徐青灰色的脸上,面放光辉。

即将入冻了,工匠们要撤离。就在某一天,小徐将一只从铁路边捡到的狗崽,抱进了我家。

看样儿,这狗崽尚未断奶。却又长相奇丑,恁般大的东西,颌下竟先有了数根黑胡须!一来怕冬天养不活,二来嫌它丑,众人意见,都欲将它拒之门外。而我认识不同:既然来家,就说明有缘分;它再不像样子,也是条生命。即力主留下了。待我仔细观看了这只狗,也禁不住像大家一样嘻嘻乐:这只小狗的头型,它乍蓬起来的胡须,怎么和小徐差不离呀!

物随人相,追谁像谁。大伙儿都这么想。

我叮嘱小张和小孟:要将这一个“弃婴”,好生看待。

隔年,“二黄”也长成了。它与“大黄”同为雌性,相互却并不排斥,而是形影相随。

这二者厮混在一起,也生趣味。表面上看,二者关系很好,一块儿逗,一块儿耍,可到了家人吃饭的关键时候,大黄不让二黄进屋。那一种“先入为主”的优越感,让人又是气,又是乐!

在吃食上不讲友爱,而在对敌上它俩却保持着合力。这两只狗,身材都小;单打独斗,谁都不能保证胜利。然而它俩不管哪个在外遇敌,绝不恋战,而先跑回家,将另一个唤出,一起去退敌。竟不解它们使用的是什么信息,能将求援之意表述清楚。这一种不计前嫌而同仇敌忾的精神,能让做人者都心生敬意。

就是由于“二黄”不如“大黄”长得水灵,有灵气,这二黄便在众人眼中和其同类中受“夹脖儿气”。我每每看着不公。有时回到老家,带了食品,我会先将一块食物抛掷得很远,诱使大黄远离;其后,给二黄喂食。这大黄聪明归聪明,但它首尾难顾;必须让它接受“在物质利益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人类良知的教育。

二黄虽外貌比不得“徐公”之好,其实也有出息。大黄千般好,但惧怕放鞭炮;春节期间,鞭炮声连绵,它就宁肯饿食,也不敢出窝儿。而二黄呢,此时就像一位荷戟的将军,于大宅院里不时地逡巡。关注来客情况,维护平安秩序。

由二黄,我就心生感动:今年春节,回到老家,为重温儿时旧梦,我与老母亲共眠一炕。二黄不明详情,以为炕上躺了生客,遂仰首向炕吼吠。我抬起头,让它看清楚了我,它才不叫了。对于它的警觉,我十分温馨。

最心畅的,是我回老家,离家门还很远时,这俩小东西,听见了我的语声,或者见到身影,便齐刷刷地来迎接。它俩摇着小尾巴,头前带路。

狗不嫌家贫。古今皆以“义”名之,真是这个样子。

乡俗上有老理儿,是什么人家养什么物,什么人得什么趣儿。我就觉得这两只小柴狗配柴门草舍,很相宜。高档人家可以养“松狮”,养“藏獒”,养“腊肠”,养“京巴”,养“沙皮”,那是有闲和有钱阶层使然;咱家不敢与之攀比。在饥里寒里生,在泥里土里长,而两只小犬这般的仁义,直让农宅游子热在心里。

咱家的猫,也非高贵血统,与庄户人家的档次也搭配。

这只猫多得小张的呵护。它的本事,迥于其类。

小张嗜酒。他每次在家饮酒时,都将猫揽在怀里。开始,他是用筷子头儿蘸酒逗猫;慢慢地,猫适应了辣性,并产生了酒瘾。若满足它,它一次能饮下少半杯。如果小张一时忽略了它的存在,它即抬起前爪,去抓小张的衣服,或者直接去抓酒杯。

这只猫,练出了酒量。在其猫界,无有可与之匹敌者。

然而,它也有喝多了的时候。其醉态,与人类无二,也是精神奋起。院里有一棵柿子树,它“喵”、“喵”地狂欢叫着,爬上爬下;两双利爪,挠下了不少树面的皮。

就有一回,它也在醉意中,攀上了瓜架,踞于“角瓜”上进行“军演”,结果使得光鲜的“角瓜战士”摔破了身体。

猫醉酒,并非轻易发生。常态下,是猫狗同欢。常常地,小猫卧在北房的台阶上,晒太阳,睡着了。这时,大黄或者二黄,就故意地不让其休息;或抬爪勾勾它的毛,或用嘴叼一叼它的尾,将它弄醒。在它俩的刺激下,小猫逐渐恢复了逗耍的情绪,便一同在院子里你折我滚,追逐嬉戏。

猫狗之间的乐境,也给寻常农宅提供了和睦相处的范例。“牛马比君子,畜牲也是人。”皆为胎生,这话不由你不信。

除此,俺宅门里还养鸡,还养鹅呢。家人将其安置在了靠院墙的角落,予其定居。为了迎接它们的入驻,俺家在新房竣工之后,专为它们打造了“安居工程”。专门制作了宽敞的两层竹木结构的笼舍,也算鸡与鹅的“别墅”吧。鸡能够跳能够飞,养在了上边;鹅唯其体大肚子蠢,即给它笼下作屋。

原以为羽类结伴而居,会相安无事。没想到,长大了之后,这两只鹅太厉害。小孟刚将饭店带回的“折罗”倒进了食盆,俩鹅就像老天桥“贯跤”的把式“宝三儿”那样,一拧一拧身子,乍着翅膀,不容鸡们近前。它自己连脖颈儿上都甩上了油脂,而众鸡们还在饿着肚皮。鸡们于不碍身之处,一旁眨巴着渴望的眼睛,等待着鹅姐有回心转意的机会。

然而,鸡也有骄傲的时候。它能获得自由,飞出栅栏,可以向鹅炫耀飞腾实力。

栅栏之外,是几畦瓜菜;也有豆角秧儿爬上了界墙。鸡们可高兴了,它们能在菜畦里边啄虫,也能跳在竹篱笆上晒太阳,想干啥就干啥。它矜持的自由度,与画地为牢的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原以为人工饲养的鸡,每天有定时定量的供应,不会糟践菜地;没想到鸡将它的视野,变成了它的领地。畦里的几棵茄子,被它叨光了叶儿;留待秋后的“苤蓝”,一时成为了光秃秃的绿疙瘩。几种绿叶蔬菜,全变得“苗条”,而光照洒满菜地。

这鸡们也摸准了主人家的好性情。它不撵不走;撵离了菜畦,不过一会儿,它们又会探头探脑地重返入竹篱。最惹人“生气”的,是它不顾忌主人脸面,大摊大摊的鸡屎,不管任何地儿都撒。你去追打它,它或者跳上石头圆桌,或者飞上枣树;不思己过,还冲着你“喔喔”地啼。就像人对它的责罚,反而使它添了动力一样。

农宅就是农宅呀!宅门里有植物动物的衍息,那才算得上圆满农宅。过去,农家院儿里白天跑黄鼠狼,有蛇、刺猬、蛤蟆、蚯蚓等很多乡土元素。早晨,枝头上有“黎鸡儿”叫;夏夜,有萤火虫儿绕院飞。燕子飞去飞回了,树木和菜畦,年复一年,一茬茬绿,那是多好的“天人合一”的乡间景象啊!一日三次缭绕不退的炊烟,一天三遍大人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溢满了农家韵味。倘再得见小儿郎挎书包由农家门进进出出,就更觉人境迸发生机。

而今,农村城市化成为了大趋势。新款农宅,居住设施与城市无二。干净了,也舒适了,然原生态种类,好像除了蚂蚁以外,其他活物都已绝迹。有由政府部门命名、供城里人享受的“农家乐”,吃喝起卧与城内生活无异,就仿佛城内的环境进行了空间的大挪移。若无心欢的人陪伴于身边,实在是了无生趣。

感谢自己家还留有这一块儿乐土,没能让城市化“拔了根”。使我还能看到生活里的原生态,还能睡在与老母亲撒娇的大土炕上,感受农宅里的“古典式”欢乐,真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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