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贫穷,但坦诚而快乐着——尼泊尔见闻录
计划三年的西藏游终于成行了,因尼泊尔紧临西藏的樟木口岸,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尼泊尔也列入了旅行计划。
樟木是个镇子,如重庆似的依山而建。碰到一伙刚从尼泊尔回来的广州人,用他们的话形容:尼泊尔是地狱,樟木是天堂。听说我们要在那边过五晚,他们瞪大了眼睛:尼泊尔有什么好玩的?也没有东西可买,三天足够了!但潮湿而又狭窄的樟木就是天堂,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刚一过境,问题就来了,前晚联系好的导游没来,一伙当地小伙围着我们紧献殷勤,其中一个会说点简单的中文。我们应用在国内的经验,怕上当受骗,一概不加理睬。走到尼方海关,对方要我们交二尼币或是二十元人民币过关。这个汇率不对啊,明明是一人民币兑十一个左右的尼币,怎么现在颠倒过来了?正纠结间,又过来一伙中国人,其中有懂行的告诉说:不用给钱,他们欺负不懂英文的中国人,收二十元钱就不用填海关申报单了。原来如此,贿赂从一过海关就开始了。但我们最终联系上导游,倒确实是靠那个会说点中文的尼泊尔小伙给予的无私帮助。
导游叫罗米,二十六岁,又瘦又小,显老。他的专业是英国文学(尼泊尔语是国语,但通用英语),学了十五年,中文是在尼泊尔跟中国人学的,只一年,会说能听,但不认识。他掏出来接我们的标牌就是拿倒了的。但对比中国人的学英文,他已经很棒了。罗米带来的吉普车,竟然要我们挤坐进十个人(八个队员外加司机导游),行李放在顶篷上。天哪!他抱歉地解释说:下雨,路不好走,我迟到了,但有专门准备的好车,进城就换。路烂得无法再烂,是土路,一边紧贴崖壁一边面临深渊,风景却美得醉人。我们摇煤球似的走了三十多公里,再也无法前行,泥石流阻断了交通。
中间是二三十米的泥泞,还有从山上淌下来的清沏溪流从路面哗哗流过;两头是大大小小的一字长龙车队;所有的大车都打滑,无法通行,更不用说错车。尼泊尔人没有工具,但都在中间无私地互相帮助:填泥、推车,似乎这是他们的常态。有钱人等不了了,雇人用头勒着带子托背起行李步行过溪流,到这边来换车再行;军人们反倒若无其事地安坐他们的车上,全然不似中国人民解放军。据说尼泊尔是雇佣军,人家没有那为人民服务的义务。我们等了近四个小时,罗米终于决定学别人的样,换车。联系好了对面的车子,但却需要我们扛着行李,穿过泥泞和溪流,步行一百来米。好在我们都插过队,虽已六十多岁,却还能咬牙干这重体力活。
十人又挤进对面另一辆吉普,继续在泥路上摇晃。回想在樟木时,满街都是往这边运货的尼泊尔大货车,不禁提问:据说樟木是尼泊尔唯一的对外陆路口岸,为什么政府不修路?如果没钱,至少将这二三十米修修也成啊!按中国人“驴粪蛋,表面光”的理念,这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没想罗米坦然说道:每六个月就换一届政府,谁来修路啊!
对于所有呈现的问题,罗米都是坦然的,没有那种为了国格、面子而遮掩的扭捏。也许就是这种自然面对一切的心态,尼泊尔人虽穷,但却快乐地生活着。在公众场合,色彩俏丽的纱丽,使女人们婀娜多姿,就是在农田干活,她们也最引人注目。在色彩上能与女人媲美的,一是房子二是大货车。一路上的房子,因是绝对私人财产,都按主人心意,外墙拼出各色图案,涂抹成轻佻的鲜嫩色,决没有雷同。如同在埃及时看到的,主人们也是在房子还未完工时就搬进去居住,常能看到二楼三楼只砌了半边墙,楼下却已乐融融地一大家子在过日子了。据说这是因为没钱了,还有一说是一旦完工就要缴纳房产税,于是人们就按这种先物尽其用的实用主义哲学生活着,政府倒也并不干预。
大货车大多是印度生产的TATA牌,属运输公司所有,显得笨重而又滞后,但司机们却也是各尽喜好,将车头装饰得如女人般色彩艳丽。沿途拍摄各具特色的大卡车,曾是我们长途旅行中解闷的一大乐事,能一气拍下几十张,却都不重样。最美丽的装饰如新娘子般漂亮,如一扇窗像是涂上彩色眼影描过眼线的美目,另一扇窗则装饰成女人额头上戴着的彩穗,就这么不对称美的从你眼前一闪而过,令人目不暇接。只有少数车是男性化的,通体涂成黑色或墨绿色作底色,让人联想到男性的沉稳和冷峻,使人忍不住地想给它们配对。还曾在一辆车后部看到用英文写的一首小诗:“我是这样想的,他是那样想的。看着我,你是怎样想的?”旁边还绘有两朵彩色小花,令人浮想联翩,却又妙趣横生。
尼泊尔并无多少工业,最出名的是它的金雕和木雕。曾有人说尼泊尔的绿松石带到拉萨价钱就翻十倍,做首饰买卖的人却告诉我说:讲反了,是西藏的绿松石等带到尼泊尔,经他们镶银精心雕制后再走向世界各地的。他看了我带回去的几件木制和龟壳工艺品,了解了价格后,发誓说:明年一定要去尼泊尔进一大批货。
尼泊尔的自然景观也别具特色,因为正逢雨季,我们几次想从不同景点远眺雄伟的珠穆朗玛峰而终未如愿,成为一大遗憾。但素有“南亚小瑞士”之称的博尔卡,还是以它拥有无数湖泊(以费娃湖最为著名。傍晚,无数归巢的长颈白鸟歇息在旁边皇室夏宫的大树上),雪山小镇的闲适美丽,迷住了我们。
最震撼人心的当然是在加德满都的帕斯提那寺亲眼目睹印度教徒举行的火葬仪式。这完全不是中国景点遍地盛行的作秀,而就是当地人的生活常态。他们相信:死后燃烧躯体,并将骨灰撒放河中,灵魂就可以脱离躯体而得到解脱。印度教寺庙不许普通人进入,花钱也不行。我们下车不久就逢大雨来临,撑伞站立在河对岸,眼睁睁看着死者亲属由寺庙役工帮助,在紧靠河边的水泥平台上,经过简单仪式,将用白布包裹的尸身架在原木柴堆上焚化。有一户完事了,将灰烬推到河里随水而逝,平台用桶从河中打水冲洗。没有烧完的木头,会有人打捞上来,以废物利用。隔着一座石桥,上游平台是供皇室和贵族专用,只有两三座,下游则有十座之多,是贫民用的,并可随游人自由拍照。大雨滂沱和满街水流中,旅游鞋早已浸透。身后一排基座很高的白色佛塔中(每孔能容纳三四人),既有闭目打坐的严肃苦行僧,也有嘻哈避雨的行路人。同在大雨中挨浇的,还有在大街上漫步的水牛和匆忙中奔逃的猴子,它们也都是自由之身。
尼泊尔从1955年起对三岁以上娃娃实行义务教育,男女一视同仁,城里乡间都可以看到穿着整齐校服上学去的学生。校服合体漂亮,男生西服领带,女生制服裙装,不同的只是私立学校的质地更好一些。太小的孩子还有妈妈抱着送到学校,也是校服整齐,自己背着长及腰部、显大的小书包。比之中国孩子式样千篇一律、肥大臃肿的校服,南亚的孩子们真的美丽漂亮。
但在女孩们已能平等接受教育的同时,另一种古老的传统也在延续,在古朴精致的KUMARI活女神庙中,我们亲眼目睹了当代活女神。这是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小女孩,按习俗,她是从众多自愿报名的女孩中挑选出来的,必须具备32种美丽的特质,如有神的大眼睛,姣好的身材等。被精选出来的女孩们会被安排在一间大而黑暗的房间中,然后再突然扔进一只刚宰杀下来的血淋淋的大牛头,只有镇静而不被惊吓住的女孩,才能最终当选为活女神。而一旦成为活女神,小女孩双脚就再也不能沾地,并要离开家庭,单独住在KUMARI女神庙中,陪伴她的都是老年妇女,负责她的教育和生活杂事。活女神每年都要游街一次,受人瞻仰敬拜。由于脚不能沾地,她是由人抱进轿中,再抬着巡街的。外国游人按团体购票进入女神庙,并被告之:不能拍照(但庙门口有许多当地妇女在摆摊出售活女神相片),要敬拜;如能捐钱,则被用来作为女神庙和女孩的费用。女神每次仅露面1分钟。我们见到的活女神,画着彩妆,眼睛被黑线条勾描得长而大,神采奕奕而又有藐视一切的气度,小小年纪却给人以深刻印象。她在三楼窗口只待了半分多钟,穿着一件绣金花的红衣(只能看到比领口稍多一点的部分),就不见了。按传统,活女神来初潮,就要“退休”了(导游语),而且终身不能嫁人,因为她们神力太大,克夫。但现在却可以嫁人了。这么小的女孩就要在如此孤寂熬人的环境中长大,让人心生同情。我提了一个关键性问题,导游答曰:她们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这就是家长自愿的答案了。我们都捐了钱,为了心中的那份痛感和同情。
尼泊尔人86.2%信奉印度教,7.8%信奉佛教,但在同一旅游景点,这3 种(外加尼泊尔本民族的)几个世纪以来风格不同的建筑物却可以并立于同一广场,让人惊叹不已,大饱眼福。比如帕坦古城的皇家广场,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还有德巴尔广场,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数世纪前的古建筑物相互毗邻,一座紧挨着一座,你甚至可以立在原地不动,转着圈的就把不同时代、不同宗教、不同风格的宫殿、庙宇、雕塑……悉数拍摄下来。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广场都是开放式的(只对外国游人售票),犹如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人流熙攘往来,摩肩接踵:摆地摊的、跟在游人身后兜售商品的、过路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热闹非凡。而大多数古建筑,也都随人任意抚摸那些精美的木雕、石雕,随意走上高大的庙宇进香礼佛,也可以随地而坐在石阶上、门廊上歇脚聊天……我甚至看见一个乞丐似的年轻女人,将她天蓝色的长长纱丽在古建筑高大的石台上摊开晾干后,再当众在身上缠裹好。让人惊异于政府、法律对人们管束的松怠,也羡慕尼泊尔人生活中这种自由、恬淡、安详、适意,仿佛他们一直就生活在这些古建筑所塑造的传统之中,千百年来亘古不变……
回程中,我们都祈祷路已修好,不要让我们再扛着行李涉水……然而,一如六天前,路再次毁坏,而且这次更惨,换坐的是辆小轿车,塞不下十人,我们四个身体较好的,只好在烈日下跟在绝尘而去的汽车后面步行,等汽车到海关后再回头来接我们。所幸原来的司机……队长一直称他为活雷锋,曾搬石断流,搀扶我们迈过溪水,这次又想法开车涉过泥水,赶上来将我们四人送到海关。然而更奇怪的是:回到樟木了,我却并没有尼泊尔是地狱的感觉和抱怨,相反,我觉得他们的人民虽然贫穷,但心态却是坦然的,而且安详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