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圆梦皇村
“这就是皇村中学!现在叫普希金城。”
导游介绍着,我们下了车。但见园林接着园林,绿得可爱,一座建筑前面的广场,矗立着普希金的铜像。二百年过去了,昔日的痕迹还能存留几许?不过,我依然相信这座建筑的某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一页史实,十五岁的普希金朗诵着他用杰尔查文爱国颂歌体写成的《皇村回忆》,老诗人杰尔查文眼含热泪冲出来想吻这个孩子,嘴里喃喃地说:这就是将要接替杰尔查文的人……
六十年前,我上初中时候,有次,在同学家的小阁楼上,发现了一本《普希金文集》。我惊异普希金的经历,他是决斗死的,才活了三十八年。我翻看他的诗,又读了他的《射击》《驿站长》《村姑小姐》,我被震撼了,重又一篇篇地读,甚至读他的戏剧,还有关于他的评论,整整一个下午。
由普希金而莱蒙托夫,而屠格涅夫,而托尔斯泰,而叶赛宁,而巴乌斯托夫斯基,时逢与苏联老大哥的“蜜月期”,如同我的同代人,我心中有一个化解不开的苏俄文学情结,即便后来“反修”最剧烈时候,我犹然珍贵着我的那些苏俄藏书,即便下乡当了工作队员,我犹然悄悄讲述着普希金的《别尔金小说集》……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被调入北京市文化局(当时叫北京市文化系统指挥部)大批判写作班子(集体笔名辛文彤、蔚青),当我卖力效劳的时候,忽然听到内部传达,“中央文革”准备批判西方文学的三个高峰,即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批判现实主义,我猛然有轰毁之感,在“失掉”那“封资修”以后,又将“失掉”这最后的“阅读的快乐”。我一夕无眠,真的“如丧考妣”,那才叫“颠覆”和“解构”呢!渐渐地,我缓过劲儿来,人,是最伟大的存在,暴力可以肢解人的躯体,但不可以征服人的内心,人的内心是浩茫的宇宙,那里广阔而自由。我更自觉地抢读“三个高峰”,抢读苏俄文学,且利用批判组的特殊条件,恶补“内部资料”,当革命小将热血贲张打打杀杀的时候,我如同严冬的绿竹,让木质化的地下茎拼命吮吸养分,期盼着春霖沛然而降。
“文革”过去了,我成了专职编剧,我很想把普希金的作品搬上中国舞台。那时我在北方昆曲剧院任副院长职,我选中了《村姑小姐》,改编成昆曲。我的思考自有来由。我惊异地发现,昆曲与普希金作品一样具有艺术美的品性,诸如古典美、意境美、语言美等等。两相比较,兴味无穷。《村姑小姐》抒情性强又不乏诙谐,而昆曲之传统优势恰恰是“以歌舞演故事”;《村姑小姐》是单一的人物性格、单一的事件,与昆曲“一人一事”的传统结构正相吻合;《村姑小姐》以浪漫的手法抒写爱的误会,也与昆曲“无巧不成书”的品格十分贴近。既有同质,必可交通,我欲寻找东西文化的交叉点,铺设一座戏剧之桥。1989年春夏之交,戏排妥并公演,可怪,“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公演没有几场,由于众所周知的时局的原因,戏停演了,我随后离开北昆,调入北京人艺。尔后便是“尾声”或“余韵”,据说独联体履行此前苏联签署的文化协定,邀请北昆赴俄罗斯演出《村姑小姐》,而北昆方面成行之前却匆匆改了戏码,《村姑小姐》被置换成传统戏《白蛇传》。
皇村梦滞白发新,又过了十多年,机会骤来,感谢中国剧协,我作为中国戏剧家代表团的成员有幸访问俄罗斯,可惜日程上多有皇宫,无有皇村,但我毕竟惬意,总算亲近了普希金生活过的这片土地。我还看了普希金不曾看到的美景,比如阿芙乐尔巡洋舰、二战胜利纪念碑、芭蕾舞剧《吉赛尔》、新处女公墓……古人说“福无双至”,也有“未必”的时候,福无双至今双至。去年盛夏,我又去了一趟俄罗斯,而且日程上赫然写着:参观普希金城!
在莫斯科超市上,我看到红樱桃,个头很大,黑红黑红的,口感很好,折算成人民币,居然比北京的还要便宜。吃着红樱桃,我想起普希金的小说《射击》,记得那里有一个吃樱桃的细节,那是主人公西耳维奥与年轻伯爵决斗的细节。文字背不出来了,回北京后,我急急翻出磊然的译本原文,那是西耳维奥的语气:“(年轻伯爵)手里捧着满盛樱桃的军帽……他站在手枪之下,一边从军帽里挑选成熟了的樱桃,一边吐出果核,它们就飞到我跟前。他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我。我想,在他对他的生命毫不珍惜的时候,我去夺掉它,对我有什么益处呢?我的头脑里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我放下手枪……”这个细节写得多么好!我又一次体悟到细节的力量。
圣彼得堡似乎更吸引我,这里的冬宫要留影,彼得大帝的小屋也要留影,皇村中学更要留影;我在普希金的坐像、立像前头,甚至周围的园林里都留了影,分明心知“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又偏偏向虚空处寻觅吉光片羽。忽然想起前些年读过的普希金的《秘密日记》,他自立戒条,说是百年后方能公诸世间。他在日记里袒露了自己的私生活,其赤裸和坦荡,超越了卢梭。倘若我在少年时代读了它,对光环笼罩的普希金大概不会那么崇拜,或则偶像坍塌;然而老去读来,却感慨多多,世上文人其坦诚若普希金者能有几许?我想,敢于对良知忏悔的人,大都是真实的人,他在吐出肮脏的同时,留下了高贵。
从不到十一岁,到七十岁有余,整整一个甲子,皇村梦圆了吧?是的,却又觉得圆得不潇洒,也不知为什么,似有绵绵不绝思……我寻思着,我这个人大概是为了阅读来到人间世,君不见六十年,人事的变迁,阅历的沉积,知识的更替,丝毫没有影响我阅读的兴致,《射击》读了还再读,《村姑小姐》读了还要写成戏,每每自我感动着,依旧是那稚嫩的原生态!噢,我恋恋不舍地告别皇村,口占一首,七言四句:
梦里皇村眼里城,诗人浪漫常春藤。
《暴风雪》伴《自由颂》,六秩因缘百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