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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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  踪

作家:刘庆邦

 

这是一座废弃多年的煤窑,窑口长满了荒草。风不吹,草不动,茂密的荒草几乎把窑口遮蔽住了。窑口开在山脚的背阴处,转过山脚,豁然开朗的是一块面积不小的水塘。水塘里有野生的杂鱼,水塘岸边的芦苇丛里还有叫声嘹亮的水鸟。有人去水塘垂钓,或去塘边听鸟叫,都要从窑口前面的小路上走过。人们往往在不经意间,就把窑口越了过去。也有敏感的人,从窑口经过时,觉得好像被谁看了一眼。他回头,驻足,才把隐藏在荒草后面的窑口看到了。窑口黑洞洞的,上方的塌落物和下方的堆积物,使窑口变成了扁圆形,真像人的一只眼睛呢,巨人的眼睛。尽管长如睫毛一样的荒草对“巨人的眼睛”有所遮蔽,但驻足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只煤窑死后留下的独眼还在睁着,并没有瞑目。

白图俊就躲藏在那眼废弃的井洞子里。

在煤窑没有废弃之前,白图俊曾在这座煤窑里挖过煤,他对井洞子里的一切是熟悉的。后来,窑下透了水,一下子淹没了八位窑工。市里从邻近的大矿调来两台水泵,日夜从窑里往外抽水。水有些浑浊,从泵口里蹿出的水有两人高。大功率的水泵抽了五天五夜,窑里的水不见明显回落,水里却有了不言自明的异味。看来这里的地下水是丰富的,水不放人,再大再多的水泵都无济于事。煤窑废弃后留了一个副产品,那就是从窑里抽出的水,在下游的山洼子里形成了一个水塘。水塘里很快就长出了鱼、芦苇、水鸟等多种水生物。那八位窑工在窑底再也没能出来,但谁能说这些水生物跟那些窑工没有一点儿关系呢!白图俊不认识那几位遭灭顶之灾的窑工,在煤窑透水之前,他早就转移到另一座煤窑挖煤去了。反正他们这里到处都是黑窟窿。哪里竖起一个架子,架子上飘着褪色的红旗,旁边供着一尊窑神,哪里就是一个吞人吐煤的黑窟窿,想钻黑窟窿比较容易。

重新回到这个井洞子的白图俊,仍是一身挖煤的行头。他身上穿的是工作服,脚上蹬的是深腰胶靴,头上戴的是胶壳安全帽,手里提的是矿灯。这是一个斜井,白图俊事先沿着斜坡到井洞子里察看过。巷道没有塌实,积水自动退了下去,里面还有不少可供回旋的余地。别说藏白图俊一个人,恐怕藏三五十人都不成问题。白图俊准备的有馒头、方便面、煮鸡蛋、矿泉水,还有一件防潮的胶面雨衣。他选了一块顶板比较牢靠的地方,用脚把地上的石子踢了踢,踩了踩,把雨衣铺在地上,就躺下了。这会儿是后半夜,外面黑乎乎的,水塘里偶尔传来几声蛙鸣和鱼跳水的声音。他心里有些满,暂时不想吃东西。他知道,藏在这里不是短时间所能奏效的,必须耐下心来,做好长期潜伏的准备。

白图俊怎么了?他杀人了吗?放火了吗?抢劫了吗?没有,白图俊什么罪都没犯。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不然的话,他放着阳光下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干吗要躲在这个黑暗潮湿、鬼都不愿待的地方呢?别急,其中的隐情也许到下午就揭晓了。离下午还早,白图俊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快点睡着,让时间快点过去。这时人如果是醒着,时间会非常难熬,一分一秒都会像疯长的涩拉秧一样长。想让时间流走,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睡觉是船,时间是水,船漂在水上,不知不觉就能漂出很远。

白图俊的妻子叫宋爱蜜。宋爱蜜为丈夫准备的午饭有白面馒头、麦仁稀饭、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盘新腌制的香椿芽。白图俊上的是夜班,每天披着星星上班,第二天太阳升高时下班。白图俊下班后交了灯,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再骑上自行车回家,差不多已到了中午。按照这个规律,宋爱蜜都是提前做好午饭,等丈夫回来吃。这天太阳都偏西了,她给丈夫煮的麦仁稀饭也结了一层皮,仍不见丈夫回来。在家里等不到丈夫,她就到村头去等。村头是一个高坡,下坡往右一拐,就是一条下山的路。那条路坡度有些陡,丈夫每次上坡时,自行车都蹬不动,只得推着车往上走。她站的是高处,路在低处,只要丈夫一在路上出现,她远远地就能看见。在阳光的照耀下,层层梯田里的麦子开始发黄。田边的刺角芽,花朵开成粉红的一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刚从一块麦田里飞起,翅子一张一裹,很快又落进另一块麦田里。宋爱蜜往坡下看了一会儿,路上哪有丈夫的影子呢!

村头建有一座山神庙,主持山神庙的是一位老奶奶。老奶奶从庙里转出来了,问宋爱蜜是不是等她的丈夫白图俊。宋爱蜜说:不等他等谁呢!我炒的菜都凉了,打的稀饭也起了皮,还不见他回来,真是急死人了。老奶奶也说是的,往日这个时候,白图俊早就回来了,窑底下的事真是说不准。老奶奶劝宋爱蜜不要着急,赶快到山神爷跟前愿意愿意,求山神爷保佑白图俊平安回来。宋爱蜜知道老奶奶是借神敛钱,往日里她从不到山神庙烧香。这次她顺从了老奶奶的意思,走进山神庙,往功德箱里放了两块钱,请了三炷香,点燃,插进山神塑像前的香炉里,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便双手合十愿意起来。她的嘴在念念地动,但没有出声,谁都不知道她愿意的是什么。宋爱蜜起身后,老奶奶对她说:好了,你愿意的事山神爷已经给你登记上了,有山神爷保佑,你丈夫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给山神爷烧了香,宋爱蜜大概并不认为就好了。她又朝坡下的路上看了一眼,转身向婆婆家走去。她对婆婆说:图俊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婆婆一听就有些着急,让宋爱蜜借辆自行车骑上,赶快到矿上去看看。

白图俊所在的矿叫罗沟矿,他们家离罗沟矿有十几里。宋爱蜜来到矿上,先去了矿灯房,问白图俊上班时领走的矿灯交回灯房没有。在灯房收发矿灯的是一位中年女工,女工肯定地说,白图俊的矿灯没有交回。她从墙上取下一个白铁皮制成的灯牌给宋爱蜜看,说交灯的人会把灯牌取走,白图俊的灯牌还在这里挂着呢!女工说:她正要给矿上调度室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上夜班的人,别人的矿灯都交了,白图俊的矿灯为啥一直没交。宋爱蜜又来到澡堂,问看澡堂的老工人,见白图俊来洗澡没有。凡是从井下上来的人,必定到澡堂洗去煤污,换上干净衣服,才能回家。老工人摇头,说没看见。老工人把白图俊的更衣箱指给宋爱蜜看,说白图俊的干净衣服还在更衣箱里放着呢。接着,宋爱蜜在存车棚里找到了白图俊锁着的自行车,还找到了与白图俊同班的工友。工友们说,白图俊的确是跟他们一块儿下的井。当班的班长证实,在往井口走时,白图俊还放开喉咙唱了几句,白图俊唱的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只是在干活儿期间,白图俊说去解个手,就再也没回到工作面。直到下班清点人数,还是独独少了白图俊。这个事情,班长已向矿上的调度室作了汇报。

一切都清楚了,每一个环节都有人证明,白图俊确实到井下去了,而且确实没人看见他从井下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下井去干活,却不见这个人活生生地出来,这里头肯定有问题了。于是,白图俊的妻子到井口去了,要求下井去找她的丈夫。孟姜女哭倒长城八百里,为的是寻找她的丈夫。宋爱蜜要求下井,也是为了寻找她的丈夫。井口有两个工人,专事开关铁罐笼的门。罐笼从井下提上来,他们打开罐笼的门,里面的黑脸人才能从罐笼里走出来。下井也是一样,当白脸人走进罐笼,他们把门关上,并给绞车房的司机一个信号,罐笼才能呼呼地放下去。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家,没戴安全帽,没带矿灯,也没穿工作服,井口的两个如把门虎一样负责的工人,是不会放宋爱蜜下去的。她走近井口两次,人家把她拖开两次。第三次拖住她的胳膊时,她身子一坠,坐在地上哭起来。她哭的是:我找我男人,你们为啥不让我找我的男人!你们还我的男人,还我的男人!她边哭边喊,喊得声音很大,有点让天下人都知道的意思。矿大门口对面开有三间麻将屋,不少人在那里搓麻将。连搓麻将的人都听见了宋爱蜜的哭喊,他们说着坏了,井下又出事了,纷纷推倒“长城”,跑到井口去看热闹。人一多,宋爱蜜的哭喊更厉害:图俊,图俊,我的天哪,你在哪里啊?你一去不回头,我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有人给宋爱蜜出主意,说你在这里哭没用,快去找矿上的老板,让老板赔你钱,老板有的是钱。

这时矿上的调度室主任邓达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他大声问:哭什么,哭什么,怎么回事?无理取闹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宋爱蜜知道矿上管事的来了,她把哭声再度提高,哭诉道:我家男人明明下井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八成是出事了。邓主任说:这几天井下一没冒顶,二没透水,三没着火,四没瓦斯爆炸,能出什么事!白图俊师傅的事矿上已经知道了,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然后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围观的人堆里有人说:白师傅有可能钻进盲巷里去了,盲巷里没有氧气,人很容易窒息。邓主任往人堆里扫了一眼,严厉地说:谁在那里瞎说,什么明巷盲巷,井下的事你懂多少!这里是生产重地,谁让你们到这里围观的!马上散开,不要唯恐天下不乱。两个保安开始往外驱人。邓主任走到宋爱蜜身边说:你这样很不好,有什么问题应该到办公室反映,你在这里哭闹,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走吧,跟我到办公室去吧。

在邓主任的办公室坐下来,宋爱蜜把中午为丈夫做的午饭凉了热、热了又凉的话重复一遍,说长等短等不见丈夫回家,婆婆才催她到矿上来看看。她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全靠丈夫支撑着,万一丈夫有个三长两短,她家的日子可怎么过。邓主任安慰宋爱蜜说:将心比心,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代表矿长,负责地跟你说,我们承认白图俊昨天夜班确实下井去了。至于白图俊现在在哪里,这还是一个谜,对你来说是一个谜,对矿上来说也是一个谜。在谜底破解之前,谁都不能随便下结论,说白图俊出事了。人命的事是天大的事,下结论是需要证据的。没有证据,谁说了都不算。宋爱蜜说:他的矿灯没有交,他也没去澡堂洗澡,他的自行车也在车棚里放着,这些不都是证据吗?邓主任说:不能说这些不是证据,但这些证据只能证明他下井去了,不能证明他不存在了。你放心,如果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白图俊不存在了,矿上一定会按照国家规定,妥善处理。宋爱蜜问怎么处理。邓主任说:这个话还用明说吗!再说,现在说这个话还有点儿早。我想,你最大的愿望,还是能够看到白师傅早点平安回来。宋爱蜜说:那是的,人的命,金不换,你们就是赔给我们家五十万,也不如让我们家白图俊早点回来。

宋爱蜜刚到家,村长白图玉就找到家里来了。村长对宋爱蜜有所埋怨,说嫂子,不是我批评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宋爱蜜说:你哥老不回来,我一着急,就直接到矿上去了。村长问宋爱蜜:去矿上见到了谁,谈的情况怎样?宋爱蜜说见到了邓主任,邓主任说还要调查一下。村长的样子像是有些生气,说调查个屁,我看他们是故意推托,想隐瞒事故。图俊哥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又没有一点消息,我估计人肯定不行了。我怀疑矿上是不是把图俊哥的尸体藏起来了,在跟我们玩阴谋诡计。村长又说:邓达我认识,他是邓矿长邓老板的侄子,矿上出了事都是由他出面处理。那小子滑得很,一般的人玩不过他。宋爱蜜说:我也没经过这样的事,走一步说一步吧。村长把手一挥说:不行,这个事必须由村里的组织上出面,主动出击。别忘了,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只有依靠组织,才能讨回公道。村长举了一个例子,说明组织上出面的重要。邻村有一个人,在罗沟矿被砸死了。矿上只答应赔给死者家属十五万,再多一个子儿都不给。你不给,那好,由村委会牵头,把村民组织起来了。村民们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敲锣打鼓,向矿上示威;另一拨儿用镢头、铁锨,把煤矿大门口的路挖断了,拉煤的大车出不去,进不来,矿上一天少挣几十万。这下矿长才急了,找到村长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村长说:这会儿你下软蛋了,好吧,赔偿金翻一番,三十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结果怎样,矿上乖乖地拿出三十万,村民们才收兵回营。这就叫人多力量大,不信整不出他们的尿儿来。举完例子,村长掏出自己的烟,用打火机点燃,抽起来。宋爱蜜说:你看,忘了给你拿烟。村长说:没事儿,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你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我问你,你这次打算向矿上要多少钱?宋爱蜜叹了一口气,说她也不知道。村长说:我建议,你至少向矿上要四十万。你要紧紧咬住,一点儿都不能撒嘴。他们要是不给,我代表村委会替你要。咱们把话说在前头,等把赔偿金要回来,你要给村里一点提成。你也不用多给,给百分之五就行了。你放心,这个钱只能作为村里的集体资金使用,我白图玉一分钱都不会动。宋爱蜜说:这个事儿我得跟孩子的奶奶和孩子的大伯商量一下。我刚从矿上回来,孩子的奶奶还等着她儿子的消息呢,我现在就得过去。村长说好,等你们商量好了,跟我言一声,咱们再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等到半夜时分,外面人脚已定,蛙鸣声起,白图俊才悄悄从井洞子里爬出来,向家里摸去。尽管是夜间,路上行人极少,他也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山沟里面的小路。在没有小路的地方,他就从齐腰深的麦田里趟过去。好在他对这里的沟沟坎坎都比较熟悉,不至于摸到别人家里去。来到自家的院子门口,按照他事先跟妻子宋爱蜜约定好的暗号,连续敲了五下门。停了一会儿,又连续敲了五下门,宋爱蜜就把院门给他打开了。他进门之后,反身就把院门插上了。到了堂屋,宋爱蜜也不敢开灯,只用手电筒把白图俊照了一下。宋爱蜜说:吓死我吧,你的脸怎么这么黑?白图俊说:没洗澡嘛,脸黑是正常的。白图俊让宋爱蜜赶快给他说一下他“失踪”后的情况。宋爱蜜说:你先去把脸洗一下,我再跟你说。你黑着脸,白着牙,我害怕。白图俊骂了妻子一句,说我又不是鬼,你怕什么!他让妻子去给他打水。妻子让他自己打,说累死了,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白图俊来劲了,把白眼一瞪,坚持让妻子去给他打水,说:你累,你难道比我还累吗!要想挣大钱,就不能怕累。妻子只得去灶屋给他打来一盆水。白图俊用手试了试,水是凉的,很不满意,说水这么凉,怎么洗。妻子说:你就凑合着洗吧,不要这事儿那事儿。白图俊把脸上的煤污简单洗了洗,又急着让妻子给他讲情况。妻子讲得一点都不细致,说反正每一步都是按白图俊设计的方案走的。白图俊问:你到井口哭了吗?闹了吗?要求下井了吗?妻子说:我不哭不闹,能把邓主任引出来吗!白图俊问:你见到邓主任了,他怎么说的?妻子说:邓主任说对你的去向还要调查一下。白图俊说:调查个屁,我保证让他们连我的屁都闻不到。哎,你跟邓主任说到赔偿金的事了吗?妻子说:人家说,现在说赔偿金的事还有点早。白图俊说:就按我跟你说的,只要说到赔偿金,就跟他们要五十万。头戴三尺帽,不怕砍三刀。妻子提到,村长来找过她,准备帮她跟矿上讨要赔偿金。白图俊一听,顿时有些警惕,连连摆手,说千万不要让村长瞎掺和,村长无利不起早,他是冲着赔偿金来的。妻子说:村长说了,他要提取赔偿金的百分之五。白图俊说:看看怎样,我就知道他是趁火打劫,你千万不要理他。

外面有布谷鸟飞过,布谷的叫声把两口子吓了一惊。妻子说,现在天亮得早,人起得早,让白图俊还是早点儿走吧。白图俊说,离天亮还早着呢。他在一个保险的地方睡了一整天,这会儿一点儿都不困。他捏住了妻子的手,提出干一干那件事。妻子把手抽了回去,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干那事!白图俊说:什么时候?一切正常。妻子说:你不是没有了嘛!白图俊说:没有了,那是对别人而言,在你这里,我一切都存在着。为了证明我的存在,来,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着,白图俊开始脱身上的工作服。妻子用手电筒照见,白图俊的胸口、小肚子上和下面,都沾满了煤尘,似乎用手一摸,就摸得满手黑。妻子说不行,她今天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如果白图俊非要干的话,她明天就不去矿上要钱了。要钱的事当然是压倒一切的大事,白图俊只好提上裤子,放弃和妻子亲热的要求。

不知谁家的狗叫了一阵,妻子再次催白图俊走。白图俊不悦地说:这是我的家,你他妈的老催我走干什么!我要是走不成,你在外面把门一锁,我藏在家里也是一样。妻子认为,白图俊藏在家里万万不可以。他家有两个孩子,儿子正上中学,在镇上住校。女儿在本村上小学。按照既定方案,妻子近日安排女儿去奶奶家吃住。女儿白天有时会回家,要是让女儿看见他就不好了。白图俊有些无奈,答应停一会儿就走。临走时,白图俊又对妻子交代说:你再去矿上要钱时,拉上我们家老太太跟你一块儿去。老太太不知道事情真相,她哭得会比你哭得真,效果会好一些。

白图俊重新回到潮湿的井洞子里,继续逼着自己睡觉。还没睡着,他听见井洞子里呼啦响了一下,像是从顶板上往下掉碴。他想,这个井洞子千万不要冒顶,要是冒顶的话,事情弄假成真,那就太糟糕了。他拧开矿灯往顶板上照了照,倒没有发现什么冒顶的迹象,却看见井壁在往外渗水。井壁刚渗出的水是清的,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白的,以致弄得井壁花花搭搭,像涂满了多种图案。那些图案有的像牛头,有的像马脸;有的像传说中的阎王,也有的像骷髅。白图俊把矿灯关上了,不敢再看。他心里清楚,那被水淹死的八位窑工的冤魂还留在这座煤窑里,井壁上那些恐怖的图案,是不是那些窑工变出来的呢?他赶紧坐起来,在黑暗里对着井壁轻轻地祷告说:弟兄们,我也是做窑的,咱们都是一路人,你们应该保护我,不要吓唬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被那些黑心的家伙逼出来的,我也不容易啊!祷告到这里,他的鼻子一酸,差点儿流了泪。白图俊辗转在多个小煤矿干过,他换一个矿,又换一个矿,在哪一个小煤矿都挣不下多少钱。小煤矿用人是自主招工,层层转包。矿主包给包工头儿,包工头儿再包给队长。发工资时,矿主剥一层,包工头儿剥一层,队长再剥一层,到了干活儿的人手里,所剩已经不多。为数不多的辛苦钱,有时还不能按时发。等拖到年底,工资发下来了,物价涨上去了。白图俊后来明白了,一个人想发财,不能死干,得调动智慧,并有点儿冒险精神。比如罗沟矿的邓老板,他原来不过是国营大矿的一个卡车司机。因开车撞了人,矿上不让他开车了,他一咬牙,就凑钱,贷款,开了这座煤矿。邓老板的钱现在挣大发了,谁都不知道他有多少钱。卡车他是不开了,买了一辆进口的越野车自己开。据识货的人说,仅这辆越野车就值一百多万。他不仅在省会买了别墅,在首都北京也置下了房产。听说邓老板的小老婆也很多,凡有房子的地方都有一房小老婆。这让白图俊心里很不平衡,煤是国家的,凭什么姓邓的挖出来,换成钱就成了姓邓的!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凭什么姓邓的就该发财,他白图俊就该受穷!如果不让姓邓的出点血,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按照白图俊的交代,第二天再去罗沟矿时,宋爱蜜果然带上了婆婆。宋爱蜜的婆婆头发花白,走路颤颤巍巍。一路上,婆婆嘴里不停地念叨儿子,还不时地拐起胳膊,用衣袖搌眼。婆婆的眼圈很红,看来在家里已经抹了不少泪。宋爱蜜和婆婆来到矿上的大门口,大门口的铁栅栏门关着,把门的保安不让她们进矿。保安问她们找谁。宋爱蜜说找邓主任。保安问:你跟邓主任事先约好了吗?宋爱蜜说:我昨天就进去了,今天为啥不让进?保安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的皇历已经过时了。宋爱蜜说:你让邓主任出来!保安说:邓主任很忙,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宋爱蜜的婆婆说:我的儿在矿上没了两三天了,你们为啥不让俺进去问一问,你们安的什么心,你们还有一点儿良心没有!婆婆手扶铁门,往地上一坐,就放声哭起来:娘的苦命的儿啊,你的命为啥这样苦啊!人家死了还留个尸首,你为啥连个尸首都不留啊!娘也不活了,娘跟你一块儿走。宋爱蜜不得不承认,婆婆确实比她哭得真,哭得痛。看到婆婆这样伤心伤肺地哭,她受到感染,跟婆婆一块儿哭起来。人的号哭总是很有号召力,这一次,不光那些搓麻将的人围了过来,连在附近地里割油菜、种玉米的农民,听见哭声,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跑了过来。看到矿上的保安不让她们婆媳进去,围观的人们有些看不过去。有人用脚踢门,让保安开门、开门。还有人嚷:砸他们的门,砸他们的矿,砸烂他们的狗头!看到群情有些激愤,保安赶快打电话请示了邓主任,得到邓主任许可,保安才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把宋爱蜜和婆婆放了进去。

在邓主任的办公室,邓主任安排服务员给她们婆媳端茶倒水,连连对她们道对不起。邓主任解释说:今天是农历四月十五,是矿上祭祀老君爷的日子。矿上规定,为避免外人冲撞了老君爷,生人一律不准进矿。因为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还是请你们进来了。宋爱蜜说:我不管你祭这爷那爷,你只说我们家白图俊的事怎么办吧?活不见人,死了总得让我们见见尸吧!这不,我婆婆也来了,我婆婆要是哭出个好歹,也得你们负责。婆婆听宋爱蜜提到她,婆婆表态说:我也不活了,你们不把我儿还给我,我一头碰死在你们矿上。邓主任说:这事儿真是奇了怪了,这两天矿上派救护队员找遍了所有巷道,连井底的水仓也打捞了一遍,连白师傅的一点儿踪迹都没找到。邓主任问宋爱蜜:白师傅有没有手机,要是有手机的话,你给他的手机打一个电话,看看有没有信号。宋爱蜜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手机,反正我没见他用过。邓主任又说:我们这个矿除了有两眼立井,还有一眼斜井,是风井。风井的断面虽然不大,人也可以从风井中爬上来。听邓主任提到风井,宋爱蜜心里怦怦跳了好几下,她听白图俊说过,白图俊正是从风井里爬到地面的。宋爱蜜说:你不用跟我说什么歪井斜井,啥井我都不懂。反正我的丈夫就是在你们井下没有的,你们要是不给我们赔偿,我们就天天来找你。邓主任说:赔偿没有问题,不过我们得赔个明白,要是不明不白地就把钱赔出去,这个矿就没法办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向公安局报案,请公安局的人带着警犬帮我们寻找白师傅的下落。我劝你们这两天先不要来了,大娘这么大年纪,来一趟也不容易。事情要是有了进展,矿上会主动跟你们联系。宋爱蜜说:我们干吗不来!不光我们来,我们村的村长还要带着村里人来呢!

出了矿上的大门口,开麻将屋的麻拐在路边等到了宋爱蜜和婆婆。麻拐说白图俊是他的好哥哥,白图俊不在了,这几天他心里一直很难过。麻拐把婆婆叫大娘,把宋爱蜜叫嫂子,请大娘和嫂子到屋里歇歇。宋爱蜜本不想歇,麻拐扶着婆婆的胳膊,已把婆婆扶到屋里去了。这是一间单独的屋,与三间麻将屋是隔开的。麻拐对宋爱蜜说:嫂子,你这样来要赔偿金不行,恐怕来一趟,来两趟,都是白跑。你得给矿上办事的人上点儿钱,让具体办事的人帮你说话。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给我两万块钱,我来替你打点。我保证在十天之内,让你拿到赔偿金。现在赔偿金行市看涨,我向他们要六十万。宋爱蜜说:别说两万块,两千块我都拿不出来。麻拐说:没钱不要紧,我先给你们垫上也可以,等赔偿金拿下来,你们再还我就是了。咱们签订一个协议,我只提取全部赔偿金的百分之十就够了。赔偿金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又一个要求提取赔偿金的,看来他们把赔偿金当成唐僧肉了。宋爱蜜曾听白图俊说到过麻拐,知道麻拐的一些情况。麻拐所在的村子,就在矿门口,他在矿门口开麻将屋,专门就是为了吸钱。凡是去打麻将的,进屋都要先交两块钱的进门费。凡是赢钱的,麻拐都要按一定比例抽头。除此之外,麻拐还招了两个体态丰满的女人在麻将屋当服务员。服务员名义上是卖点瓜子、香烟、口香糖、矿泉水什么的,实际上主要卖的是更值钱的东西。有人赢了钱,需要庆贺一下;或有人输了钱,需要换一下手气,只须招一招手,或摸一把服务员的屁股,服务员就带他到麻将屋背面的小屋去了。服务员挣的钱,至少又有一半流到麻拐的腰包里去了。就是这样一个麻拐,看见一根肋骨他都要榨出四两油来,谁敢让他参与索要赔偿金的事。宋爱蜜说:这个事我不当家,还要回去跟孩子的大伯和村长商量一下。宋爱蜜和婆婆出门走了,麻拐又把宋爱蜜一个人喊回来,悄声对宋爱蜜说:白图俊不在了,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只管找我。

半夜里,白图俊再次潜回家时,把暗号反复使用了好几次,宋爱蜜才给他开门。门打开后,白图俊扁身进门,宋爱蜜却到门外去了。宋爱蜜用手电筒照了左边照右边,没发现有人在白图俊后面跟踪,才进去把院子的门插上了。白图俊问她乱照什么。宋爱蜜说,下午她看见两个生人在他们家门口转来转去,还用照相机对着门口照相,说不定那两个生人是矿上派来的。宋爱蜜担心,矿上派的人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埋伏着,等白图俊一出现,他们就把白图俊捉住。白图俊要宋爱蜜不要自乱阵脚,他比宋爱蜜警惕得多。他说他是绕到他们家的房子后面,并蹲在麦子地里观察了一会儿,才到门口敲门的。白图俊嘱咐妻子,下次再到矿上时,把他放在更衣室的那套钥匙取回来,这样他再回来时就可以自己开门。宋爱蜜说:这几天你最好别回来了,邓主任说矿上准备报案,让公安局的人带着警狗寻找你的下落。白图俊听说过,狗的鼻子是很厉害的,人闻不到的气息,狗的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白图俊狠狠骂了一句,不知是骂狗还是骂人。

白图俊还算有耐心,此后他一连四天没有回家。日夜藏在井洞子里,白图俊心里一点都不踏实。有人对着洞口撒一泡尿,或有小孩子往洞子里撒一把小石子,他的头皮都会麻半天。还有一次,白图俊听见洞口有狗叫,可把他吓坏了。完了,一定是公安局的警狗过来了。他似乎看见,警狗嗅着他的气息一路寻来,很快就要冲进井洞子里,一口咬住他的腿。他以雨衣蒙头,已经做好了被狗咬腿的准备。谢天谢地,狗没有往井洞子里冲,只是叫了几声就走了。他估计,来狗可能是去水塘钓鱼的人带的家养的笨狗,而不是嗅觉灵敏的警狗。白图俊觉得他还不如一只老鼠,老鼠在夜间可以到田野里自由活动,他连夜间都不大敢外出。白图俊觉得他还不如一个住监的犯人,犯人在一定的放风时间,还可以见见太阳,他连太阳都不敢见。

在“失踪”的第七天夜里,白图俊又回了一趟家。白图俊没有白“失踪”,事情总算有了进展。矿上不但给宋爱蜜发了白图俊当月的工资,还承诺,以后每月都会给宋爱蜜发钱,每月的数额是一千五百块。在没有找到白图俊的下落之前,这个钱会一直发下去。至于发到什么时候,要视情况而定。这个结果虽然不是理想的结果,但白图俊不用到井下干活,却可以月月领一份工资,也算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接下来的问题是,白图俊还得继续隐藏下去。也就是说,矿上等于用钱买断了白图俊的权利,不得不隐藏的权利。如果白图俊现身,矿上不再给他家发钱不说,说不定还会反过来追究他的法律责任。白图俊怎么办呢?隐藏在井洞子里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在那种非人非鬼的恶劣环境里,要不了多久,他就得生病。宋爱蜜给他出主意,让他干脆到外地去打工,那样的话,一个人可以挣两个人的钱。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些出乎白图俊的预想。白图俊是个顾家的人,为了照顾孩子照顾家,以前他不愿意到外地去。这一次为了维持“失踪”的效果,他不去外地是不行了。他换上宋爱蜜从矿上给他拿回来的干净衣服,带上家门的钥匙,连夜步行向一座城市走去。

城市虽说地方大,人多,想找一份活儿却不那么容易。加上他还得躲躲藏藏,以免碰见熟人和矿上的人,一段时间过去了,找活儿的事情仍没着落。没找到可以挣钱的活儿,他带的钱却花完了。求借无门之际,他只得披着夜色往家里摸。

他打开院子的门,又打开堂屋的门,妻子不在家,家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他拉开了灯,看了外屋看里屋,看了床上看床下,哪里都空空荡荡。这三更半夜里,妻子不在家里守着,会到哪里去呢?白图俊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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