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高原的土酒
酒这东西,对于读书人来说,自古以来就是不可缺少的。无论多么富贵,没有酒,生活便显得单调了许多。再潦倒的人也不能少了酒,没有酒的日子越发显得煎熬难耐,不好打发。在中国历史上,与酒有关的人物灿若星汉,数不胜数,凡是认得几个字的人都知道李白酒后作诗、曹操煮酒论英雄。既使是那些不认得字的人,也会褒贬跟酒有关的人和事:谁谁家的大爷酒海量;某某家娶亲饭桌上喝倒了一片;或是邻家的二小子是个“酒腻子”,嗍着一根锈钉子能喝四两二锅头。
酒在过去可以家酿,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曾用糯米为我们酿过米酒。后来一想,古时的人们自家酿酒当是很普遍的事,民间酿酒是中国人的传统。近几年走过的一些地方,许多不见经传的小县,往往出产产量不大仅供地方用的酒,而且酒质颇高。这也说明,民间酿酒的传统被发扬光大着。
最好的酒大都出在四川:五粮液、剑南春、泸州老窖……随便一数就能抓出一大把,而且个个都是名不虚传的好酒。给人的印象是四川的酒随便哪一个,都是琼浆玉液级的。可这一次北京作家、文艺家采风团到川西北的采风途中,我却尝到了另一种酒,那是四川川西北高原的——土酒。
离开成都时便有人嘱咐,为了减少高原反应的强度,建议进入海拔2000米以上地域的前三天尽量不要饮酒。这让我多少有了一点点的遗憾,我不嗜酒,却对酒有着天生的好奇。小时候曾经因为喝了一杯葡萄酒而醉了两天。那以后,酒在我心里便有了神奇的魅力,人们把它吞下去,它却反过来控制了人。我喜欢它却不无畏惧地与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每到一处,我总会品尝一下当地生产的地方佳酿,却决不贪杯。酒让我品味了当地的民风和人。俗话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那是说作文写字的人把个人的性格信息融入作品。而酿酒的人,是不是也会把本地的民风和地域特点融进酒中呢?我想会的。
进入2000米以上高原的第三天,我在求吉寺的一个藏胞家里吃了一顿藏餐,主人为远道的客人每人敬上一杯青稞酒。那酒清醇而甘甜,决不可与商场里买来的瓶装青稞酒同日而语,它入口绵香、甘冽,像藏族人的宽袖袍子,洒脱,旷达,舒展,美妙。一打听,果然是主人自家酿的。这杯酒,让我从70年前红军长征的沉重历史之中,得到些许的释怀。那几天看到的,听到的有关红军在川西北草地上的惨烈经历,震撼人,也绷紧了人的神经。青稞酒里那淡远的醇香,拉近了今人与历史的距离。
这次喝到的青稞酒,产于高原藏家,也算是高原土酒的一种吧。在此之后,我又品到了高原上另一种土酒,与这次喝到的青稞酒大相径庭,它才是真正的高原土酒。
茂县位于川西北高原的边缘,也是此次“重走长征路采风活动”的最后一站。这一天,所有的计划活动都结束了。晚饭后,同伴们都去了羌族人的茂县老城,我独自留在了宾馆的房间里,借机补足一路上没有作完的笔记。要记的东西太多,灵动的思想也太活跃,许多未曾听说过的长征史实对人的撞击是很强烈的。我不想漏掉什么,一口气记了下来。停笔的时候已接近午夜,拉开窗帘,宾馆的楼下,设摊叫卖的小贩依然没有退去。远处的半山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羌寨灯火。山肩上,一轮明月从浮云后面闪现出来,翻开日历看了看,却正是月亮该圆的日子。此时我想到了酒,于是急匆匆地套上衣服走下楼来。
在我看来,月亮似乎总与酒有些关系。对月独酌这件事,自古就是一些识文断字者追求的意境。李白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情境,也该是独酌之时。
街上的饭店酒馆比比皆是,本想找个能从窗子望到月亮的馆子,却难以如愿。再看天上,那月亮又早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只在街灯稀疏的地方,可以见到游动的云,云隙间一块块幽蓝的天空上闪烁出一半颗星星。月亮看不见,而对酒的向往却依然是恋情不减,只好把月亮装在心里,随便找个坐处对心把酒了。
四川人很会做菜,还没迈进厅堂,便已闻见了扑鼻的香气。酒馆大约叫“川香”“辣妹”一类的名字。进门时,恰好一拨儿吃过夜宵的旅游团队撤出,馆子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主人推荐的“山椒鸭杂”和“烟笋腊肉”,再配上一碟泡菜、一碟野芹花生,称得起佐酒美味。说到酒时,我推开了菜单,问他有没有当地人常喝的土酒。店家嘿嘿笑着说那种酒倒是有,就是上不得台面,是我们这里出力气的人喝的。一问价,店家竟开出了接近五粮液的价格,还了价也还是二锅头的三倍。菜上齐的时候,酒端了上来。一只粗瓷的酒杯,装了足足有四两的白酒,我说这酒你给多了。老板歉然道,夜深人稀,你是最后一个客人,酒价要得高了,你尽意地喝,不够我再添,不再加钱。我笑笑,让他再拿个杯来,倒出一半才捏起筷子。
晚上是吃过饭的,肚子并不饿。本就是冲着酒来的。端起杯子闻了闻,酒味不很浓,于是,十分诗意地吞下一大口……却决想不到这一口真真是了不得,如果当时能照到镜子的话,我一定会看到自己瞪大的眼睛、歪拧的鼻子和咧开的嘴。这是什么酒啊,一根火红的通条从嗓子一气儿捅到胃里,又在胃里搅了一圈。火辣辣的感觉过去之后,是一股浓厚的土腥气,像是刚刚咽下一口浑浊的泥水。我看看酒杯,里面并无泥土。不是要喝土酒吗,这一下可是土味十足了。坐在一边的店家在偷笑,起身走过来问我怎样?我伸出四个指头,给了他四个字:苦、涩、辣、烈。他依然嘿嘿地笑,告诉我,慢品还是有些味道的。果然,头一口的凶猛过后,那酒像是驯顺了的烈马,竟在舌根上泛起一丝丝的甜,甘香甘香的。
夜渐深,街上已没有了行人,连小贩也收起了摊子。再次想到70年前工农红军在这一带的长征,作为历史,它已经被凝固了。当人们翻开它的时候,看上去不过是一段艰苦的战争史,而当你深入其中,追寻着牺牲者的足迹就会发现,它有点像眼前的这杯土酒,喝下去才能体会出它是那样的苦、涩、辣、烈,过后是那意犹未尽的甘甜,让你永远也不会忘怀。
四两土酒居然被我通通喝掉,脸上是热的,心里是热的,头脑却很清醒。我想到了李白和苏东坡,他们都是四川人,且与酒的缘分很深,一生中酒酣耳热的时候定不在少数,独饮独酌的好处却原来如此的美妙。人的思维乘着酒的翅膀高高地飞翔,其感觉确实如仙如幻。只是无论李白还是苏东坡,很少提到他们每次喝的是什么酒,不知我今日品鉴的土酒,二位仙翁可也曾喝过。时间已经很晚了,店家再来添酒时我轻轻推开他的盛情美意,对他说:你的土酒,我是忘不了的了。忘不了的,还有这里淳朴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