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生死界
王家湾的男人不行了。
秋天的时候,丫丫闹明白一件事。这件事关乎她自己,也关乎别人;关乎王家湾男人,更关乎王家湾女人。起初,这只是丫丫的一个想法,一个奇怪的想法,但是她勇敢地说出来了,先是跟卿卿说了,再后跟泉灵说了,说的时候她杏目圆睁——
村里的男人不行了。
1
收秋时节,村子的人都在忙,打核桃的,收玉米的,起土豆的,到处都是肩挑背扛运作物的人。今年雨水勤,核桃结得密,玉米个头大,连土豆都呆头呆脑地显得傻大愣粗。村人们反复念叨:好年景,真是个好年景。
村北的场院上,许多人都在打场,玉米一堆一堆的,小山似的。丫丫幽幽地走到村长老魁跟前,冷不丁地来一句:村长,俺男人不行了。刀条脸老魁没听明白,满脸疑问:你说什么?丫丫说:俺男人不行了,俺是说……不爱笑的老魁笑了,老魁说:丫丫,你病了么?发烧了么?老魁满脸体恤,把手搁在丫丫的额上。他觉得丫丫病了,绝对病了。但是丫丫没病,她知道自己没病,有病的是男人。丫丫把老魁的手推开:村长你莫开玩笑,俺是在跟你反映情况。老魁打断她:俺没开玩笑,俺看你是在开玩笑。丫丫急了,丫丫提高嗓门儿:村长,真的不行了,俺男人真的不行了,村里男人……老魁嘿嘿一笑,再次打断了丫丫:你男人不行,你跟俺汇报?啥意思么!老魁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目光经过丫丫胸脯的时候定了一下,然后又回到她的脸上。
丫丫恼了:村长,俺是在跟你汇报事情,你不能总是笑。
老魁绷起脸:好,不笑。
丫丫:俺男人不行了,村里许多男人不行了,这是个大事情,咱们得往上反映。
老魁又笑了,老魁的眼睛睁得老大,许多男人都不行了?你咋知道?老魁仔细盯着面前的丫丫,盯着她的眼睛和脸颊,他真是有些担心了。可是,老魁端详了一阵子,又觉得她不像是在撒癔症。
丫丫说:村长,俺一个女人家,平白无故地跟你扯这些干啥。俺说的都是实话,卿卿的男人不行了,泉灵的男人也不行了。俺们都是掏心窝子的姐妹,不瞎说的。
老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正经的意思。
丫丫说:肯定是村里的水出了问题。
丫丫说:俺是管水员,俺有义务跟你反映情况。
丫丫说:你赶紧跟镇里反映,要不然就出大事情了。丫丫的口气有些硬,跟河套里的石头似的。
老魁不高兴了,老魁的脸立刻拉得老长:俺是村长,你给俺下啥命令?!
正因为你是村长,俺才跟你说。你要是镇长县长,俺都不稀得跟你说!丫丫也生气了。
王小丫,你莫弄错了,俺是村长,是俺让你当的管水员。你脑子有毛病不是?你男人不行了,赖得着俺么?卿卿泉灵她们男人不行了,赖得着俺么?王家湾的男人都不行了,又跟俺有啥关系?!又不是俺弄的!再说了,男人不行了,就来找俺,你有羞没有?……真是世道变了。毛主席哪儿都好,就是把你们解放了这件事没弄整!瞧瞧,这都成啥世道啦?这都叫个啥事儿!真是给鼻子上脸给板凳上房给褥子上床!一边儿待着去,没羞臊的玩意儿!
老魁做了个赶鸡的动作,转身摇脱粒机去了。
老魁扭身走的时候,还嘟哝了一句:不讲政治。
2
夜里,丫丫跟栓柱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栓柱急得都出汗了,就是不行。废了,真是废了。栓柱下去的时候,心里很败坏。早先那种豪气霸气没有一丁点儿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小小的,软软的,轻轻的,真是比鸿毛都轻了,好像掉到井里都不会发出多大声响。栓柱就那么仰躺在炕上,眼睛空洞地瞅着顶棚,耳畔听着丫丫的喘息由强变弱。他把手伸向自己下边,狠狠地揪住了那玩意儿,使劲,再使劲……没用的东西!栓柱在心里恶骂道。他恨不得把那玩意儿揪掉,扔到院子里喂大黄吃。也许大黄都不吃。此刻大黄安静地躺在它的窝里。虽然手上使了力气,可是栓柱不知道疼,他好像已经没有了知觉。这时,他又把身体扭向一侧,背对着丫丫,蜷着身子,泪水在眼眶里委屈了、转动了……但是,他没让它流出来,相反,他咬着后槽牙,让泪水生生在眼睛里蒸发了。对男人来说,哭泣是一种耻辱。栓柱说过,男人可以死,就是不能流眼泪。
丫丫静静地躺在炕上,滚烫的身子终于一点点地凉下来。她真想再骂他一句,但是,她不能再骂了。
该死的!八年前,栓柱在场院把她强弄了的时候,丫丫就这样骂过他。那是她第一次骂他。后来,他们结婚了,每次他弄她让她高兴得没魂的时候丫丫还这样骂他。直到今年夏天,栓柱不行了,心急火燎的丫丫真该骂他的时候,她反而不骂了。不能骂了,真的不能骂了。
3
早上,一场大雾氤氲了半个村子,从后山头往下看,四面环山的王家湾就像一幅画。恁好看,丫丫自言自语道,真想把它画下来。她小时候就喜欢画画。
丫丫是骑着老憨儿上山的。老憨儿正在当年,壮实,有劲,下田犁地从不惜力。那年,栓柱做手术,急着用钱,村里好几家要买老憨儿,丫丫和栓柱都没舍得。老憨儿哞哞的叫声舒缓而悠扬,丫丫恁喜欢。老憨儿的后面是大黄,大黄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偶尔又跑到前头去探路,然后回过头冲丫丫汪汪两声,完全是忠诚而讨好的意思了。
从家里到后山头,丫丫用了四十多分钟。山路时陡时缓,老憨的脚步却始终如一。这天雾大,丫丫骑在老憨儿身上,嘴上不断说着“老憨儿,慢点儿”、“老憨儿,慢点儿”,老憨儿压根儿没听见,就照着自己的节奏走,倒也走出了一支铿锵的鼓点。丫丫嗔怪地拍了它一下:犟货!
其实老憨儿爬后山头根本不用眼睛,这条山路它已经牢牢地记在心里。就是蒙住双眼,老憨儿也能顺顺当当地爬上去。老憨儿心里有数。
在后山头的水窖处,丫丫拉开窖门,瞧了瞧水窖里的水;又侧耳听了听了抽水泵的声音,往本子上写了两行字,然后叹了口气,关上窖门,走向老憨儿那边。
老憨儿在吃草,吃得很香。丫丫犹豫了一下,没舍得惊扰它。大黄也发现了一根骨头,叼起来一通儿乱啃。丫丫站到一个高处,手搭凉棚,往西南方向张望。但是因为有雾,她没有看到远处的白河。丫丫又往村子望,这回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些房子,蒙蒙眬眬的,炊烟袅袅的。村舍是青的,山脉是绿的,雾霭是白的,看风景的丫丫是红的——她穿了件红衫,就也构成了一幅画。
丫丫和老憨儿、大黄下山了。
4
日上两竿,村里的雾散了,王家湾像是刚刚洗了个澡,干净、澄澈。庄稼人走在村里村外,虽然干活儿累,但是没有人觉得疲乏。空气里养分足,吸一口儿顶两口儿。
村东北的一块地里,栓柱正在那儿捆棒秸。赶上好年景,玉米个头大不说,连秸秆都是壮壮实实的。两亩八的田里,栓柱已经捆一半,在他身后,几十捆秸秆躺在地上。
有点儿累了,栓柱就坐在地边的一块石头上歇息。他掏出烟袋,捻出一张烟纸,往上边倒了点儿烟丝。很快,一支烟卷叼在了嘴上。用打火机点着后,栓柱贪婪地抽了一口儿,又抽了一口儿,一缕熟悉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多少年了,栓柱都喜欢抽自个儿种的烟。就好这一口儿。商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香烟,在栓柱嘴里,压根儿没啥味道。抽了几口儿,栓柱愁眉不展的脸舒展开来,有了一点儿光泽。
可是,也就一袋烟的功夫,栓柱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他想起了夜里的事。丫丫身子恁白,奶子恁大,以前要都要不够,如今……咋就不行了呢?!要不是丫丫恁馋人,八年前自个儿也不会冒着坐牢的危险强弄了她。莫非是报应?!不过,栓柱立马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儿。迷信,迷信嘛。
可是头天夜里,丫丫身子那么烫,下边那么汪,自个儿却始终不行,至今栓柱的脸上还火辣辣的。
奶奶的!栓柱恨恨地骂道,又想去揪那不争气的东西去了。
一条昔日有说有笑生龙活虎的汉子,如今变得满面愁容郁郁寡欢。刚刚三十出头,栓柱的额上已经悄悄地爬上了两三道沟沟儿。
5
后晌,丫丫骑着自行车,颠簸在一段崎岖不平的土道上。自行车已经很旧了,这把年轻的丫丫衬得更鲜亮了。这是出村子的一条土路,几十年了,还是老样子,路面坑坑洼洼,总没人修补。丫丫骑车走在路上,机智地左拐右扭躲着路面上的坑坑儿。但是坑坑儿忒多,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就颠,反复地颠。丫丫的胸脯也跟着一上一下的。一个外村商贩开着农用车从对面过来,直勾勾地往丫丫的胸上瞅,车都过去了,还不甘心地扭着脖子张望。
在土道上骑了十几分钟,丫丫就来到了白河岸边的公路上。公路是柏油路,又宽又平,再也不颠簸了。归丫丫看管的河段有十里地,丫丫就骑着车子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别的管水员爱蹲点儿,拿一张报纸垫在路边,一屁股坐下去,要么织毛衣,要么嗑瓜子,耗时间。丫丫不。丫丫觉得一个月拿人家四五百块钱,这样坐着不行,得转悠——官话叫“巡逻”。就骑着车来回转悠,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左顾右盼的,倒真像个巡逻兵似的。也像看风景。高兴的时候,丫丫还哼上几支小曲。别看岁数不大,丫丫偏喜欢那些老歌,《唱支山歌给党听》什么的。
夏天以来,丫丫可是不咋唱了。她有了心事。栓柱不行了。哄着他去了两趟医院,再也不去了。你是不是忒想那个?把栓柱逼急了,他就来这么一句。其实,丫丫不是说让他去医院就是忒想那个,又不是吃饭,一顿不吃饿得慌。不治就不治吧,不那个就不那个吧,没啥了不起。可是有时候,好些天不那个的时候,丫丫心里也痒,想着想着身上就热了。终归是二十七八岁的小媳妇,躺在男人旁边,身子总免不了要风生水起的。但是丫丫倔,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栓柱心里不甘,还总想要,鼓捣了好几次,弄出好些个花样,就是不行。急得抓耳挠腮的。后来,也不抓耳挠腮了,就骂人,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寒碜骂什么。到后来,骂也不骂了,用拳头擂炕沿,咚咚,咚咚,咚咚咚。每次都使出死力,一连就是好几下。再后来,不骂了也不擂了,只剩下了深深的叹息。都这样了,活着还有啥劲?栓柱常常想,生不如死嘛。叹息也好,咚咚声也罢,每一次撞在丫丫的心里,都让她心疼。
要不,去北京的大医院瞧瞧?丫丫小心地问。
要去你去,老子不去!老子现不起那个眼!栓柱会骂人了,知道给媳妇充大辈了。
啥现不现眼的,就是病呗,跟旁的病没啥两样。
你要受不了,找野汉子去!少他妈磨叽!栓柱说气话了。
丫丫就气,就羞,就心焦。从夏天到秋天,她心焦极了。身体上的事情扛一扛就过去了,心里头要是憋屈着,可是天塌下来了。栓柱从来没骂过她,自打不行以后,倒是骂起人了。这样子丫丫可有些受不了。
这段日子,丫丫没心思哼曲子了。但是,她管水仍然上心。看河的时候,还十足地认真,一是一,二是二,没有半点儿马虎。管水员,管水员!一个月四百五十块钱!得对得起这份工资。
丫丫在河岸上兜了五六个来回,村子那边有炊烟竖起来了。丫丫望了望西山的太阳,估摸一下时间,骑上车子往回走了。
6
在村口,丫丫碰到了老魁。老魁关切地问:丫丫,咋样?栓柱这两天咋样?
丫丫摇摇头:村长,俺真是疑心水有问题,咱往上反映反映。
老魁说:丫丫,栓柱要是真出了问题,你咋办?
丫丫说:俺想带他去北京的大医院,他就是不去。
老魁笑了笑:不去就不去,这种事别硬来。
丫丫叹了口气,小声说:只要他别闹脾气,俺就知足了。
老魁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可是那种事,老是不干,也难受呀。
丫丫一怔,脸红了:村长你……丫丫不好意思了,眼睛都不敢瞧老魁了。可是继而一想,嗨,反正都是过来人了,说说也无妨。丫丫低着头说:难受那么一小会儿,忍一忍就过来了,又不是当饭吃的。
这边,老魁暗自寻思了:人生一世,食色二字,那件事都做不成了,活得还有啥滋味?却大大咧咧道:忍就忍吧,忍不过去了,再说!话有点儿玄虚了。
说罢,村长大摇大摆地走了。
7
傍晚,吃过饭,泉灵的丈夫石头一声不响地出去了。泉灵收拾好碗筷,把桌子擦净,单等着几个牌友过来打牌。男人出去打麻将,打就打吧,只要他高兴就成,只要他张嘴说话就成。从春天开始,男人就不爱说话了。他不行了。不过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种事情!只是快入秋的时候,在卿卿的怂恿下,她才说出实情。卿卿嘴浅,没两天丫丫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张婶来了。泉灵给张婶倒了水,递上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副扑克,扔在了桌子上。
张婶一屁股坐在炕上,张口就问:泉灵,石头咋样?还不行么?
泉灵脸上一红,点了下头:嗯,还那样。
张婶说:偏方吃了?
泉灵说:吃了,不管事。
啧,啧。张婶替泉灵惋惜道:可怜见的,一对苦命人。
这时,卿卿进来了。以往,卿卿都是叽叽呱呱浪里浪气地进来,今天不是,闷声不响的,悄没声的,但是瞧上去气咻咻的。
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非离不可!
咋啦?!张婶和泉灵异口同声问。
孬种!太监!没用的玩意儿!卿卿恶叨叨地骂道,都俩月了,老娘下边儿都要着火啦!这不是活受罪么?!这不是守活寡么?!
张婶哈哈地笑了。泉灵也笑了,只是她没有笑出声音来。
张婶的笑声刚落下,院子里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而后,丫丫一挑门帘,进屋了。原来是她。笑什么呢你们?
卿卿要离婚。张婶说。
为什么?
她嫌男人不行。
就因为这?!丫丫睁大眼睛。
卿卿点了点头,咋啦?!这就是大事!天大的事!
不害臊的东西,亏你说得出口!丫丫骂道。
对,为那事儿,不值当!泉灵说。
卿卿挨了骂,收敛了些浪劲儿,老老实实地说:你们行,俺真不行。俺三天不做那事,心里就痒痒;五天不做,下边就火急火燎的;如今,都俩月了,要不是俺……俺真要疯了。
要不是你什么?张婶立刻问,脸上充满好奇和警觉。
没啥没啥。卿卿说。来吧来吧,打牌,还是俺和丫丫一头。
来,打牌。丫丫说。
打牌的时候,卿卿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婶子,俺叔真的还行?
行。张婶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俺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敢动你叔的心思,俺把你那儿给你剜下来!信不?
信,信。哪敢呀!卿卿说罢,丢给丫丫和泉灵一个眼色,笑了。
丫丫和泉灵也都会意一笑。她们知道,张婶也是打肿脸充胖子,她跟她男人去县医院看病的那次,被丫丫撞见过。当时,在县医院看男科病的地方,丫丫瞧见了张婶,张婶没瞧见丫丫。怕双方尴尬,丫丫没和张婶照面,而是等张婶他们看过大夫,走了,自己才走进那间诊室。
这男人呀,也真是的!张婶一面抓牌一面说,太流氓了不放心,一点儿不流氓了,又不像个全科人儿了!
几个小媳妇都笑了。
俺怀疑,是村里的水出了问题。丫丫说。
张婶和泉灵的目光落在丫丫脸上。
村西边挨化工厂的地方,老有一股水渗进地里,俺疑心是……
狗屁!跟水有啥关系?卿卿说。一村子人哩,要是水有毒,男人不行,女人还不倒霉呀?!再说了,男人也不是都不行,人家张婶家的……卿卿冲着丫丫朝张婶努了努嘴儿。丫丫又笑了。
张婶有点儿不好意思,兀自说:就是、就是,俺男人还行,还真行。
众人继续打牌。
过了一阵子,张婶说:婶子是过来人,俺跟你们说个秘密,两口子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不新鲜了就不行了,不行了就可能外边找腥吃,吃了腥再回家,又行了,恁硬恁硬的。男人都这个德性!
说得三个人目瞪口呆。泉灵不解地瞅着张婶。丫丫抓牌的手也在空气里停住了。
啥意思?卿卿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婶,不新鲜就不行啦?!是不是?是不是这个意思?
泉灵和丫丫也期待地瞅着张婶。
张婶很官样地点了点头:那可不!没意思了,不新鲜了,男人就不行了。这种事常见!
嗨,好婶子,你倒早说呀!俺们几个换换男人,不就行啦?!卿卿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嚷嚷道,然后转向另外两人:丫丫泉灵,你们同意不?
你!泉灵脸红了。
个死丫头!丫丫骂道。
没想到卿卿一不做二不休,满脸狐媚地说,俺跟栓柱,丫丫跟泉灵家的,泉灵跟俺家里的。泉灵你要是把俺那个孬种给治好了,俺给你烧高香!还送给你白使半年!
你胡说!泉灵伸手打了卿卿一下。卿卿嘿嘿地笑了。
张婶说:泉灵把你家里的治好,你再跟人家栓柱腻歪上,不松手,你成武则天了,美得你!
那也没啥大不了!俺就当一回武则天,把你们的男人都召过来。
丫丫立刻扑向卿卿,捅她的胳肢窝:让你能,让你骚!泉灵,还等什么?!泉灵立刻也扑过来,两个人一起治起卿卿来。怕痒痒的卿卿立刻大笑,为了躲开四只手而不得不连续地扭动腰肢,跟一条小花蛇似的。
一旁的张婶瞧到这种情形,也不甘寂寞,酸溜溜道:德性,就你这小身板儿,俺男人不把你弄散了架才怪哩!顺手捋了把卿卿的奶子。那奶子在手里很占地方,又大又挺,比自个儿的鼓溜好多。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手上立刻加了力气,使劲,再使劲,恨不能把那年轻的奶子捏老些捏瘪些。这边,卿卿却不笑了,呻唤道:谁碰俺奶子了,恁舒服哩!
8
这天天气真好。天空恁蓝,蓝得让人心里敞亮。云也白得妥帖,让人觉得自由自在的。没事情做。一村子人好像都没事情做。
确实是没事情做。庄稼人一收完秋,就像学生考完了试,没事了,放假了。放个长长的寒假或暑假。庄稼人没有暑假,只有寒假,格外长的寒假。一猫就是冬仨月。说是冬仨月,也不准确,其实是四个月,从十一月到来年二月。好大一个寒假,让上班的人都流口水。轻闲死了,自在死了。
晚秋是大寒假的前奏,或者序曲,还没有真正地进入冬仨月。好像是乡村电影正片前的加片,白饶的,不算数的。
往年的这个时侯,男人们可是要大大地放松了。队里打牌,街上下棋,随时随地地说些荤话,甭提多舒坦了,甭提多自在了。今年不行了。许多男人不到街上下棋了,也不去大队了。说大队也不准确,其实是村委会,但是村人惜恋着生产队的时光,嘴上总不愿改口。大多窝在家里发呆,喝闷酒,或者瞧电视,瞧得也心不在焉。
男人的命根子不行了,还咋有精神?
所有这些,细心的丫丫都瞧见了。她心明眼亮。全村82口人,除了45个老人和孩子,就是他们19个男的、18个女的了。19个男人里头村长是单,另外18男18女就成双成对了。包括丫丫和栓柱。包括泉灵和石头。包括卿卿和双锁。也包括张婶和她的男人。除了村长,其他17个男人都不行了。张婶的男人行,假的。那是张婶自个儿说的。不作数的。其他男人都不行了。这个已经得到验证。年轻的姐妹们在丫丫的哄劝下,都招了,也顾不得害臊了。她们知道这是件不能到处嘞嘞的丑事,但又都觉得这是件大事,是件关系全村人生活的大事。夜里跟男人干不干那件事并不重要,最怕的是,如果真像丫丫说的,村子里的水要是有了毒,那害得可不单是自己的男人,还有老人和孩子哩。要是娃儿们出了问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比身子难受点儿的罪过可大了去了。
这些天,村里许多媳妇都听过丫丫的说道,都有些信了。
但是男人们不理这茬儿。老娘儿们,整天没事干,又没男人弄着,就吃饱了撑的,浑身痒痒地到外面浪疯去了,就胡说八道了。
说服不了别人,丫丫拿栓柱下手。头天夜里,丫丫已经说服了丈夫,答应跟她去苇子沟转一遭。
苇子沟有一处塘坝,是三十多年前学大寨时修的,用于浇灌附近的庄稼地。塘坝里的水,旱年少涝年多,没个准数。前几年连续大旱,里面的水少得可怜,没人指望它。今年还好些。塘坝东边坡下是栓柱的旱烟地,水都渗到那里边去了。
在塘坝处的西面,丫丫指着一根红薯粗的聚酯管子说,你瞧,就是这个,这管子就是化工厂那边伸过来的。
栓柱瞅了瞅管子,又瞅了瞅女人,说:水挺清呀,不像有污染。再说了,村里人也没喝这水呀!栓柱蹲下身,伸手从管子口接了一捧水,低下头要喝时,被丫丫打掉了。
别喝!这水咋能喝?丫丫满脸惊惧。
这水清亮亮的,咋不能喝?栓柱反问。
不能喝就是不能喝!水太清了连鱼都活不成,何况人哩。
胡说。鱼是从水里吃东西,人又不靠水里的养料过活。栓柱振振有词道,真是吃饱了撑的!然后两手拄在管子旁的硬土上,往前探了探身子,撅着屁股,鼻子凑到管子出水口的地方,嘶嘶地闻了几下,然后站起来,冲着丫丫吼道:
这水啥怪味儿都没有,又那么清,能有啥问题?!别癔症了!
丫丫不满道:你才撒癔症哩!
栓柱突然就烦了,恼了:俺瞅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三天不弄下地掰瓜。老子还是那句话,你要浪得受不了,找野汉子去!
说罢,栓柱“嗖”地站起身,扭头走了。
丫丫也恼了,猫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儿地扔进了塘坝里。
9
傍晚,王家湾前街巷口处,村长老魁从一辆黑色轿车上钻出来,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老魁跟车里的人挥了挥手,等车子离开了,才转身朝家里走去。老魁的脸微微泛红,眼睛炯炯,一根牙签还叼在嘴上。他身材高大,腰板挺直,虽然快五十岁了,但是没有一点驼背的意思。老魁的手上提着一个食品袋子,里面是两条香烟。袋子随着老魁的步伐微微晃动。
经过泉灵家门口的时候,对面走过来两个人:张婶和卿卿。卿卿喊了声“村长”,老魁答应着,问她们干啥去。卿卿说去泉灵家打牌。老魁迟疑了一下,用领导调研的口气问:听说村里好些个男人……都不行了,真的么?张婶白了他一眼,拿眼睛往泉灵家的院子里面瞟,脸上是一副不屑的意思。卿卿说:是的,都好几个月了。那语气里分明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意思了。老魁说:哎哟,俺的俊卿卿哩,这咋行呢,这关系到你们妇女同志的幸福哩,这可是个大事哩!俺村长不能不管呀!上回你说房场的事情……老魁炯炯的眼睛里眯出一缕贼光,无所顾忌地扫过卿卿的胸脯、脖子和脸颊。卿卿太懂得这样的目光了,当即身上就酥了:村长,俺家双锁说了,你给俺批块房场,俺们请你吃饭。老魁笑了笑,说:吃不吃饭倒没啥……俺们研究研究,抽空你找俺一趟。卿卿立刻拍手道:行、行,太好了,太好了。然后就蹦了一下。卿卿有个习惯,只要一高兴就蹦。此刻就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还要说啥的时候,被张婶拽了下衣襟,催促道:别嘞嘞了,快去打牌。卿卿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走,经过老魁身边后,还扭着头嗲声嗲气地说:村长,明儿个俺就找你去!
10
老魁进院的时候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立刻传出一声清脆的叫喊——爷爷!
孩子们也刚吃过晚饭。儿子坐在沙发上瞧电视。儿媳正在灶台上刷碗。小孙子在炕上逗猫。爹回啦。儿媳跟他打了个招呼。老魁嘴上答应着就进了屋,儿子往他这边瞟了一眼,没说话,扭过头又去瞧电视了。个兔崽子!老魁心里骂了一句。骂归骂,嘴上却说:有两条烟,给你一条抽。说罢拿出一条,扔到儿子旁边的茶几上。儿子瞟了眼香烟,爱搭不理地说了声“抽不惯”,然后眼睛又去找电视了。
个兔崽子!老魁又暗骂了一句。
受罪鬼的命!老魁心里说。儿子跟村里那些老爷们儿一样,总喜欢抽栓柱种的那些旱烟,没出息,一帮穷鬼!
村长转而去逗孙子了。给孙子当孙子,老魁可是心甘情愿的。当爷爷的人,从心眼儿里乐意让孙子作威作福。老魁总想:过几十年,俺没了,孙子还在!孙子就是自个儿呀。对孙子好就是对自个儿好呀。
11
夜里起风了,村里的狗叫个不停。
栓柱躺在炕上,心里像爬着一只蚂蚁,烦极了。刚才,女人又凑过来了,说是和自个儿说说话儿。倒也说了一些,还好几次提到了卿卿。以前可不是这样,女人不提卿卿,栓柱也从来不敢在女人面前提卿卿。前两年,有一次他学了电视上的词,夸了两句卿卿“性感”,丫丫就好几天没理他。从此栓柱再也不敢了。今天是咋地啦,倒是丫丫自个儿提起来了,还说卿卿打牌的时候爱笑,一笑奶子就上下乱颤,像个小皮球似的。栓柱挺纳闷,有一点想接话儿的意思,终还是没敢。后来,丫丫又说起了张婶,说起了张婶说过的话,夫妻久了不新鲜之类的话。栓柱懵懵懂懂,不知道女人要说什么。说就说吧,总比闷着强,总能解解麻烦。自从那玩意儿不行了,栓柱还落下一个失眠的毛病,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就越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觉就越烦。有一次干脆穿上衣服到街上溜达去了,手上夹着烟卷儿,火亮在深更半夜里忽明忽灭的,鬼火似的。
丫丫跟栓柱说了好多话,有些栓柱注意听了,有些没注意听。这些天他总是不能集中精力。说卿卿的那些都听见了,什么乱颤的奶子,什么说话时的浪劲儿,什么换男人。狗日的卿卿,栓柱心里头说:真是个浪货,还敢换男人!
后来,说累了,丫丫就不说了。丫丫钻到栓柱的怀里。黑暗中栓柱哆嗦了一下。瞅把你吓的,俺又不是老虎。丫丫嘟哝着,俺是你的女人,你欢喜的女人,性感的女人。说罢,丫丫就亲栓柱,亲他的嘴,亲他的脖颈,亲他的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栓柱有那么一点感动。终于,栓柱出声音了,呻吟了,舒服了。很舒服了。很想干点什么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卿卿,就突然有了一点儿感觉,也不顾廉耻了,就继续想了下去,卿卿的脸,卿卿的奶子……有了,就要有了,栓柱“嗖”地翻转身,蹿到女人的身上。丫丫被压在身下的瞬间,眼前一片光亮,她觉得她希念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但是,没有。栓柱不行。还是不行。栓柱鼓捣了两下没成,又鼓捣了两下,还是没成。只一瞬间,这个男人立刻焦躁了,狂怒了,咆哮了。他“啊”地大叫一声,跳下炕,光着身子向屋外跑去。
院子里,栓柱站在地上,身体微微下蹲,两手攥拳,腰身后弯,仰天长啸——老天爷,俺日你祖宗!!!
栓柱在月光中瞧见了窗台上的树剪,他立刻眼睛一亮。他知道自个该干点什么了。他咬了咬牙。他朝窗台走去。他把树剪牢牢地握在手里。树剪是夏天新买的,开刃相当地锋利,给院里的苹果树剪枝时效果恁好,“嚓”地一下,一根大拇哥粗的树枝就能分成两段。此时,树剪在月光下寒光闪闪。
栓柱把树剪打开,两片锋刃立刻张开了。张开的双刃冲着栓柱的下边就去了。果断得很。决绝得很。栓柱左手揪住阳物的龟头,拉长,捋直,然后把树剪的虎口对了上去。要做干净。一点儿废物都不留。要从根上铰断。这样想着,他再次低头瞧了瞧,检查了一下,没问题了,可以了,手上一用力——“咔”,树剪就合上了。栓柱牙都没咬一下。起初都没觉得疼。三秒种后,栓柱“啊”、“啊”地惨叫起来,叫声在王家湾的夜空里十分地骇人。
12
栓柱的自残让丫丫心疼,更让她愤怒和偏执。疗伤期间,栓柱的痛苦放大了丫丫的痛苦,也加剧了丫丫的执拗。她认准的那桩事情,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了。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丫丫去镇里了。她拐弯抹角,倒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水管站站长。站长是个年轻的后生,毛头小伙儿,去年农学院毕业的。听说是镇长的姑爷。丫丫把情况给站长反映了。站长后生说:王小丫同志,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俺向上反映一下,也会抽空去调查一下,你先回吧。
丫丫就回了。
13
夜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卿卿走进了村委会大院。院子不大,五间北房有书记室、村长室、会计室,还有会客室。书记室会计室都是一间,村长室两间。三间西厢房是广播室和图书室,三间南房是数字影厅,两间东厢房空着,里面放着一口棺材。棺材是前年老书记没死时留下的。那年书记得了一场大病,村长说:老书记贡献大,村里要给老人家准备寿材。村里没人说个不字。
快入冬了,天气凉得很,到村委会大院里玩的人更少了。很冷清。黑咕隆咚的。卿卿有点儿怕。她是来向村长要房场的。晌午在街巷里碰到村长,说好了的。
村长的屋子是个里外间,卿卿一进屋,随手把门掩上了。屋子里的节能灯一共五个,坏了四个,光线昏暗了。老魁让卿卿坐下,自个儿出去把大铁门锁上了。
再回屋的时候,老魁没有关屋门,两扇门完全是大敞着的。老魁伸手把电视机打开了,音量调得很大,都刺耳了。然后,老魁走到卿卿跟前:卿卿,你想要房场?卿卿点点头。老魁问:除了房场,还想要啥?老魁的目光落在卿卿的胸上。卿卿的脸立刻红了。
老魁二话不说地抱起卿卿,走进里屋。老魁的做派相当霸道。卿卿倒下的时候,瞅见了那块大大的窗帘,整个窗户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娇小的卿卿也被高大的村长遮了个严严实实。
人活着为了啥?为了享受。这是老魁的哲学。享受就离不开睡女人,活着干,死了算。所以,他在动手的时候没忘了开导卿卿:人这辈子,要活得舒坦,俺给你房场,还给你舒坦。
突然,门外响起了大铁门的咣当声。咣当。咣当。咣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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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丫丫。
丫丫在门外喊了几声,但是屋子里的人没听见。就摇晃门,咣当,咣当。老魁终于听见了。老魁蹙了下眉,不耐烦了。老魁让卿卿别动,自个儿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夹克衫披在身上,胳膊并没有往袖子里伸,趿拉着鞋,出去了。
在离大铁门两三米的地方,老魁停下了,低着嗓子问:这么晚啦,谁呀?!
丫丫两手攥着铁门的栅栏,说:村长,叫你好半天了,你都不应。
老魁指了指屋里:电视声太大了,听不见。
丫丫说:是么,咋把电视声音放那么大哩?!吵人不说,还费电。
老魁哑着嗓音说:喝多了,稀里糊涂的。
丫丫问:又喝多啦?!真是的,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老喝多!
老魁说:是呀,没法子,都是为了给村子要点儿钱。有啥事明儿个再说,这么晚了,不合适……俺也累了。
行,俺这就走。丫丫说,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告诉你一声,俺去过镇里了,找过水管站长了。他说往上反映反映,还要来查一查。
哦,哦。村长支吾着,又问:栓柱恢复得咋样?
好多了!但是还没下地,躺着哩。丫丫说,那俺走啦,村长,你歇着吧。村长,别忘了关门、关电视,天凉了,不关屋门肯定不行,会受风的。
老魁大大咧咧地说:哎哟,还是丫丫疼俺。你说的对,俺关上屋门,关上电视,好好睡一觉,明儿个就没事了。
丫丫走了。老魁回屋了。
老魁再碰卿卿的时候,眼前老是丫丫。他觉得有点儿怪。
15
天气真是很凉了,大清早丫丫上后山头的时候打了个寒战。水窖里的水还是那么清澈,只是在丫丫的眼里,好像有一股子蓝光。丫丫觉得水里有蓝光。张婶却说没有。卿卿泉灵也说没有。几个人只好下山,路上的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的。这些天卿卿好像有了心事,不爱那么插科打诨了,不那么浪里浪气了。好像遇到了天大的打击,让活脱脱的一个人变蔫了;也像遇到了什么好事,舍不得说,金口玉言了,成贵人了。
丫丫带着三个人又来到了苇子沟的塘坝边,指着那根红薯粗细的塑料管子让大家看。张婶说:这水清亮亮的,没啥呀!卿卿也说:丫丫你真是魔怔了,男人不行咋能跟水有关系哩?!村里人都喝一股水,咋有的人不行,有的人就行?丫丫眉毛一蹙,啥意思?你说谁行?卿卿的脸红了:没……没说谁,就是,就是男人如果不行,那么女的哩?女人是不是也该有啥毛病?咱女人挺好的呀!张婶跟着说:是呀,俺男人行,俺也行。
丫丫苦笑了一下。
泉灵突然说:假如这水有毒,鸡喝了会咋样?
丫丫脸上一怔,然后又笑了,笑得跟花似的。她不由分说倒掉水壶里的剩水,把壶嘴儿凑到水管口儿,往里面灌了满满的一壶。
16
夜里,泉灵躺在炕上,也睡不着了。或者睡着了也时常醒。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泉灵就顺手拿起本书,随便地翻了起来。
石头已经搬西屋住去了。他的心思很重,自从确认自己不成了,他就不跟女人在一个炕上睡了。他要图个清净。他需要这份清净。泉灵懂丈夫的心思。她也不想让他尴尬。她更不想让石头像栓柱那样剪掉自己。
泉灵没有把书页翻得哗哗响,相反,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点儿声响吵醒了隔壁屋里的男人。一个页码,她慢慢翻动过去的时间,大概有两秒钟。然而,西屋还是传出男人长长的叹息和闷闷的屁声。
以前,石头睡觉的时候鼾声如雷,高亢得很,悠长得很;如今,这鼾声再也听不见了。泉灵真的有些不适应了。屁声也一样,早先他的屁不多,但是一旦放起来,砰砰的,急促、清脆、有力,就像炸弹,是炸开的感觉;而今,他的屁倒是多了,声音却小了,大不如前了,是那种仓皇的、苟且的、没有气力的,跟刺破了一个鼓鼓的气球,“嘘”的一下子,就把里边的气体放掉了。是泄掉了的感觉。也像自行车车胎慢撒气的情形,是要持续一段时间的。这就不再是炸开的力度,也就没有了爆破的气象。
不过,叹息归叹息,叹息过后,石头这样宽慰自己:还得活着,人生一世,就是来受罪的。
17
立冬了,天气冷得很突然,让许多庄户人都感冒了一场。紧跟着就是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整整下了七个时辰,院里的雪已经没膝了。
满世界的银白,白得闹心,也白得晃眼。房上、树上、墙上,鸡窝、牛棚、猪圈,巷子里、院子外,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白花花的。同样白花花的还有栓柱的头发。前一天他的头发还是黑的哩,一夜之间,全白了。本来栓柱就已经很瘦了,腮帮子都瘪下去了,这样头发一白,加上黑瘦黑瘦的脸颊,俨然一个老头子了。
丫丫还以为丈夫头上顶着雪糁儿呢。刚才他出去扫院子了。丫丫用手巾噗噗地在男人头上掸了两下,又掸了两下,那白色顽固地一动没动。
丫丫僵在那儿了,举在半空的手巾也僵住了。
咋啦,你又发啥呆?栓柱不耐烦地问。
丫丫没言语,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18
春节前,丫丫去了一趟县城。她找到了水务局。局长是个女的,四十来岁,皮肤白白的,奶子大大的,由不得你不瞅。局长倒是没什么架子,耐心地听丫丫说完话,笑了。
水务工作关系国计民生。局长说,王家湾虽然是个小村,但是群众的饮水安全仍然是个大事,你放心,我们会尽快了解情况,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丫丫给局长鞠了一躬:谢谢局长。
至于你说的……男人不行……那些个事儿,听上去蛮有意思的。局长收起脸上的笑容,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如今咱们女性地位提高了,跟男同志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毕竟几千年的传统了,女人跟男人终究是有区别的,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
丫丫的脸腾地红了:不,俺不是……
局长打断丫丫:你是个管水员,不错,但是别忘了,你首先是一名女性,做一个自尊自重的女性,比什么都重要。
丫丫急了,心里头憋屈得够呛——俺反映反映水的问题,就不自重啦?丫丫红着脸问:局长,俺不是离开男人就……
局长笑了:好啦好啦,俺一会儿还有个会,就到这儿吧。
丫丫羞愧地离开了。她很不情愿。
就算俺离不开男人,那又有啥错误?丫丫走出水务局大院的时候,心里更委屈了,也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敢情你是局长,就算家里男人不行,外边也有的是汉子日你!丫丫这么说人家,有些不讲理了。恶意损人了。低俗了。
19
县官不如现管。丫丫又去找村长了。
村长刚刚接完一个电话,挨了镇长的骂,正在气头上。老魁的口气像吃了枪砂,他自个儿都觉出来了:王小丫,你老在水上纠缠不休,你到底憋的哪门子坏?老子没工夫听你瞎嘞嘞!你要是浪得不行了就找棵树蹭蹭去!话说得没谱了,很恶毒了。一出口老魁就后悔了,就想着往回收,可是,来不及了。
丫丫的火气已经上来了:老魁,你是村长,村里出了事情有了问题,你当然得管!你凭啥骂人?你放心,姑奶奶就是痒痒了也不劳动你,你瞧你这葫芦脑袋!
这回,老魁真的恼羞成怒了,脸上青筋崩起了:不是村里有问题,是你有问题!是你的脑子有问题!是你的下边有问题!
丫丫二目圆睁,满脸气愤,脱口而出:姑奶奶下边有问题,你他妈上边有问题,都一个德性!长着耳朵不听声,长着脑袋不想事,废物!跟长着鸡巴不硬巴有啥两样?!
村长脸上一怔,太意外了。这么多年,村里谁敢跟村长这么说话?!真是活见鬼了。老魁气得脸色煞白,嘴角抽搐了一下,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丫丫被打了脸,本能地伸出手,也要还老魁一耳光,却被老魁挡住了。两个人顿时扭打起来。有些荒唐了。混乱中,村长的老拳落在丫丫的腰上、胸上和腮上。当然没有使出完全的力气。而丫丫呢,几乎没有像样地打到他,丫丫不会打架,她的手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村长脸前晃来晃去,像是打耳光,也像是要抓脸,盲目了,没有效果了。但是丫丫凭着一股子倔劲,就是不放手,就想在村长的脸上抓一把,哪怕是一把,哪怕留下一根血道子,也算出口气了。也算胜利了。也就不孬!抱着这种想法,丫丫就是不松劲,身体绷得老硬,手上发着力。老魁毕竟是男人,两只手紧紧地捉住丫丫的腕子不松开,他好像洞悉了她的企图。不能。绝不能!要是在脸上留下血道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谁敢在村长头上动土?!吃了豹子胆啦!
可话说回来了,要真是有人吃了豹子胆了,这王家湾就要乱了,就要改天换地了。那可不成!不能让村里不稳定,特别是在换届前,不能留下任何不和谐的迹象,不能产生任何内乱的苗头。这是政治。最大的政治。必须把一切反革命势力扼杀在摇篮里。国家是这样。王家湾也是这样。所以,丫丫手上叫着劲,村长手上也叫着劲。一个要挑战权威,引起上级警醒;另一个要保卫政权,防止动摇军心。都很重要了。都很投入了。好像是一场殊死搏斗。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就那么僵持着。有了旷日持久的意思。而实际上没有,毕竟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年近五十的老男人,只七八分钟,两个人同时乏力了,要泄气了。村长的手上先松劲了,松也不敢一下子松,慢慢的,带有试探性的意思,看对手是不是也认输了,一点儿一点儿,一点儿一点儿的。看来没问题了,女人也松下来了,放心了。可是,就在老魁几近完全收力的瞬间,丫丫发飙了,突然袭击了,又发动了最后一轮进攻。还险些得手。老魁再次生气了,怒火使他陡生一股子蛮劲,他把她的双腕攥得紧紧的,并且用力推,再用力推,丫丫倒在了沙发上。
老魁也倒在了沙发上,他的身下是一个女人,一个在他眼里本来可人但是近来变得疯癫的女人,简直就是一根筋精神病癔症鬼马大哈!
老魁压在丫丫身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攥着她的腕子,不敢有丁点儿松懈。老魁喘着粗气,心里说:要是再折腾,俺老汉还真是没力气了。丫丫也在心里说:不行了,没劲儿了,抓不到他的脸了,还是失败了。都说好男不跟女斗,胡说,还是好女不跟男斗,否则要吃亏的。丫丫也微微喘着粗气。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说啥好了。说啥都不自在了。立刻起来似乎也不好,身上松松垮垮的,没有了一点力气。
慢慢的,两个人的呼吸均匀了。丫丫突然哭了,把老魁吓了一跳。丫丫委屈了。突然觉得很委屈了。老魁想完全松开手站起身,又怕丫丫有诈,就没有动身。为了保险起见,就那么压在丫丫的身上。压着是福,起来可能就是祸。再压压吧。反正不能吃亏。反正也不会吃亏。
丫丫败了,被压在身下的她,想起了半年来的许多糟心事,心里更委屈了。哭得更厉害了。老魁终于心动了。但是他没有动身。
丫丫,别哭!别哭。叔对不住你,叔打疼你了么?
丫丫没言语,哭得更厉害了。
丫,别哭了,要是叔打疼你了,你打叔!你打!
20
腊月二十四,卿卿和双锁扫房子。卿卿扫窗扫炕扫地,双锁糊顶棚糊墙。糊着糊着,双锁眼前一黑,什么也瞅不见了。从此,他什么也瞅不见了。生下来第一眼瞅见的是妈,最后一眼竟然是一面墙。他失明了。
真瞅不见啦?卿卿的手在双锁眼前晃。
瞅不见了。双锁答。
眼睛疼么?
不疼。
卿卿焦急,却无计可施。
废了,彻底地废了!双锁平静地说,家伙不行,眼又瞎了,啥也干不了啦!
卿卿伸手去摸双锁的脸颊。
双锁说:三里五村的,只要有你相中的,你走!
21
栓柱也说:三里五村的,只要有你相中的,你走!
丫丫说:不!你再胡说,撕烂你嘴!丫丫说话喜欢发狠了。
栓柱抬手捋了把白白的头发,苦笑着说:何必呢,活受罪。俺也受罪。
丫丫的眼泪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栓柱说:一个女人没男人,日子没法过,知道么?!
丫丫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了那天在村委会的情形,想起了村长。当时老魁哄她,亲她,弄她,她竟然依了他,竟还高兴了,还喊出声了,这实在是罪过了,该天打雷劈了。丫丫羞愧万分。回到家脸上还火辣辣的,始终躲着栓柱的眼神。好在栓柱也一直躲着她。更可怕的是,后来几天,丫丫躺在自家炕上,竟然还想“村长叔”了,就觉得自己真的埋汰了,不要脸了。挨千刀万剐的心思都有了。
这时,栓柱掐灭手上的旱烟,又说:还是听俺的,你走!你一找得人,咱就离!
丫丫声嘶力竭道:不——!
22
腊月二十七,镇上水管站的小站长来了。村长和丫丫陪着,去了趟后山头的水窖,又去了趟苇子沟。小站长说:水很干净嘛。村长附和:是哩。小站长说:没什么问题嘛。村长说:是哩。小站长说:那俺回去了。村长说:吃了饭再走吧。小站长说:过年了,事情很多,不吃了。就走了。
走时,村长把一只鲜羊放到了小站长的车上。
老魁对丫丫说:放心吧,不是水的问题,不是。也许是空气,也许是风水,也许是旁的问题。别担心啦。
丫丫脸上恼巴巴的,一声不吭,扭身往家里走。
跟叔到村部坐一会儿?老魁小心地问。
丫丫立刻明白了老魁的意思,脸红了,也生气了,想骂他一句“混蛋”、“滚蛋”之类的话,骂不得了。那天都没骂,今天再骂就没意思了。
没空儿!丫丫头也没回,急匆匆地走了。
23
腊月二十九晚上,老魁坐在炕上剔牙。化工厂厂长的司机来了。还带来好多东西:两条烟,两瓶酒,两袋米,两壶油。
司机走后,老魁拿出礼物的一半——一条烟、一瓶酒、一袋米、一壶油,对儿子儿媳说:俺去瞧瞧村里的困难户。
老魁去丫丫家了。他的心里有了一份牵挂。
24
正月十五,丫丫跟着村人去县城扭秧歌。
每年元宵节,县城都举行花会展演,赵庄的高跷,胜利街的旱船,南关的竹马,王家湾的秧歌,热闹得很。今年也一样。县城北面几条街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场面非常壮观。
丫丫嫁到王家湾前就喜欢文艺,过门后不久,就跟着村里的婶子姐姐们学起了秧歌。王家湾的秧歌队共有三十人,每个人都穿着大红棉袄,手上两把红扇子,相当的喜气。也相当的热烈。丫丫喜欢秧歌。每年都来扭一扭。扭得还很卖力气。今年更是不同凡响了。她脸上喜气洋洋,脚下虎虎生风。喜气洋洋是假的,是演给别人看的,也是演给自己看的。虎虎生风却是真的,既要让秧歌步快起来,更想把腿上的力气全部用净。那样才痛快。手上的扇子同样有力,一收一放,一开一合,刷、刷,刷、刷、刷,也带着风声了。丫丫很快就出汗了。很快就酣畅淋漓了。她扭,扭出舒坦;她抖,抖掉晦气;她扇,扇出精神。
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想让厄运从这天开始远离她。
她巴望老天爷在新的一年里能够眷顾她。
可是,老天爷对她很刻薄。在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也就刚刚扭了七个演点的时候,她被泉灵叫走了。
泉灵也在扭秧歌,但是她神色慌张地走到了丫丫面前。她的身后是气喘吁吁的石头。泉灵说:快回家,出大事了。
丫丫心里一沉。泉灵拉着她的胳膊,冲出人群,跑向石头的拖拉机。
25
王家湾后山头下面的一块空地上,围着一群村人。见丫丫回来了,大家立刻闪出一条通道。丫丫往人群中间走的时候,泉灵搀住了她的胳臂。卿卿也扶住了她。
栓柱已经不再是栓柱了。他只是一堆肉,一堆血骨模糊的肉。脸已经不存在了,半拉嘴角咧着,怪怪的;一颗眼珠儿挂在脖子上,就像一粒石子儿。
栓柱跳崖了。
丫丫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地。
26
村长帮助料理栓柱后事的那些天,心里总发感慨。是啊,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死就是没,活就是有,人往往就在有无之间;死就是在盆外,活就是在盆里,人常常就站在盆沿上。许多人都在生死界处转悠。煤矿工人。地震带的居民。驻伊美军士兵。可是,栓柱不是那些人,不是那些人也说没就没了,更显得冤枉了。从今往后,王家湾一个叫王栓柱的人不存在了,任凭世界再咋变化,国家再咋发展,王家湾人再咋享福,都跟他没关系了。可怜啊。
村里水真的有污染?老魁第一次有了一点儿焦虑。
可是,一想到人生苦短,老魁的焦虑又没了。
人啊,还是得享受。他想。
27
这年春天来得格外晚,都四月中旬了,桃花才开。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春忙时节,王家湾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了。
丫丫的四亩地还是要种的。公公大病了一场,老了许多。丫丫不让他来,公公还是来了。村长也来了,还带来了石头和另外两个后生。丫丫的公公感动得老泪纵横。
丫丫没有流泪,但是心里也微微地一暖。
犁地的角色应该是一头牛,应该是老憨儿,可是老憨儿突然很倔了,就是不动。它没瞧见栓柱。往年春天,都是它拉犁,栓柱扶犁,固定的,习惯了。可是今年没有栓柱,它不乐意了。
丫丫生气了,从公公手里夺过鞭子就打,下手相当地狠。这是丫丫第一次打老憨儿。从前栓柱打老憨儿,她向来是拦着的。如今她也动手了。可是宁可挨打,老憨儿仍然一动不动。还站在那儿,冲着后山头栓柱跳崖的方向哞哞乱叫。丫丫不由得朝后山头的老虎崖望了望,立刻两腿发软,眼泪哗地流出来了。
丫丫真正打起精神,是在播种那天。她坚持要拉耧,谁也拗不过她。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她整整拉了九个钟头,到最后都虚脱了。晕倒了。
整个春天和夏天,丫丫都把自己撂在辛苦的劳作里。她闷声不响,她脚步沉稳,她手上麻利。从种地到间苗,从二遍薅到三遍薅,丫丫始终都在拼命。小薅锄在她的手上飞舞,四尺多长的大锄也被她使得灵活自如。无论是脆嫩的刷刷声,还是沉闷的嚓嚓声,都让她热情洋溢大汗淋漓。干活解气,干活痛快,干活能除一切苦。
除了下种那几天时间紧迫,丫丫没让任何人走进她的庄稼地。她想让死栓柱知道,她行,没他她照样行。死吧,你死吧,没你俺也能干!王小丫累不死!累死了更好!累死了就累死了,跟你没关系!累死了也不赖,正好找你去!找你个狗日的去!狗日的!
丫丫一个人在田里磨叨,冲自己发狠,冲栓柱发狠,发着发着,就哭了。
28
泉灵家的院子不大,几只芦花公鸡和老母鸡总想往外跑。有的还想上墙。起初,泉灵还管管它们,现在懒得搭理它们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爱哪儿逛荡哪儿逛荡去吧。好在公鸡没丢过,母鸡也没搁别处下过蛋,都还知道回家。
地种完了,石头迎来了短暂的休整。此刻,他坐在院子的廊台上,手里捏着旱烟,盯着眼前三四米的地方。院子中间,一只公鸡正在一只母鸡身上踩蛋。本来,石头的目光是猎奇的,充满童趣的,但是很快就变得空洞了,没有内容了。
泉灵往鸡旁边扔了把谷粒,然后又拿出一个水壶,走到鸡食盆边上,往盆子里倒了一些水。那水,是泉灵从苇子沟灌回来的。用这种水喂鸡,已经断断续续有两个月了。
29
夜里,卿卿躺在炕上,只盖了一件薄毯,身上却仍发火。还老口渴。这些天见到村长,村长总带搭不理的。啥意思嘛。提起裤子不认账,翻脸不认人,当官的心真狠。混蛋嘛。流氓嘛。卿卿记恨村长了。
炕上还躺着一个瞎子,她的男人双锁。卿卿往瞎子那边挪了挪,又挪了挪,她找到了他的大手。
30
天刚擦亮,老魁就从丫丫家出来了。
他蹑手蹑脚的,既怕惊扰了丫丫,又怕惊动了西院的丫丫的公公婆婆。年轻人觉多,多睡觉能补身子。何况那个了。老魁心里明镜似的。别看丫丫年轻,可是这娃身体忒虚。另外,冬天就要换届了,要注意影响,不能因小失大,不能阴沟里翻船。所以就起大早走了。
这是老魁第二回碰丫丫。老魁承认自个儿喜欢丫丫。老魁虽然只有小学毕业,但是他上学时知道一个成语——楚楚动人,丫丫就是了。丫丫楚楚动人。惹人疼。卿卿就不同了,说好听点儿是浮,不好听的就是浪,再不好听的就是贱了。对待卿卿,你可以粗鲁,野蛮,轻慢,上去就干,干完了拉倒。要是胆敢找上门来闹事,就大骂一句——“婊子,没给你批房场就来讹老子,滚!”事情也就过去了。对丫丫可不行,舍不得。丫丫忒老实,忒善良,忒软乎,也忒倔。就想把她供起来,时常地瞅瞅、摸摸,偶尔地拾掇拾掇。
既然这么喜欢,老魁就让自个儿从心里对她好。不再是简单地睡女人了。不单是享受了。丫丫也感觉出来了。这天晚上之前,有两次老魁来看望丫丫,丫丫独自哭泣,老魁走到身旁试探着要搂搂她的时候,被她拒绝了。头一回丫丫还相当地敏感、警觉,眼睛气咻咻地瞪着他,手上直攥拳头。老魁微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就过去了。第二回在三天以后,丫丫感冒了,浑身发冷,抱着肩膀直打寒战,老魁伸出双臂抱她,被她轻轻地推开了。直到昨天晚上,天大黑着,老魁来看丫丫,又去抱她,她才没有拒绝。当时丫丫坐在凳子上,老魁站在面前,他轻抚着丫丫的肩膀,丫丫也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脑袋伏在他的胸上,哭了。真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抽一抽的,让老魁好生怜爱。
哪儿都好,就是爱较真儿。老魁又想到丫丫,笑了。
此刻,老魁兴奋地走在王家湾的街上,大首长似的巡视着田间地头。日头出来了,雾气已经开始散了。他哼着小曲,步子迈得很大,一点儿也不像五十岁的人。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的。真是革命人永远年轻了。
31
端午节那天,老魁从镇里回来,带了两盒粽子。粽子是镇里发给村干部们的。老魁给了丫丫一盒。丫丫说了件事,把老魁吓了一跳。
丫丫要带着村里女人找县长去。
老魁的政治神经立刻绷紧了:扯淡嘛!县长是你随便能找的么?!一堆老娘们儿聚集到县政府门口,那叫上访!越级上访!!开玩笑呢姑奶奶。
丫丫说:不用你管,俺们自个儿去。
老魁直着嗓子说:越级上访一票否决,跟计划生育一样厉害。真那样,全年白干啦!
丫丫眼睛瞟着别处,揶揄道:怕丢官吧?!
老魁坐不住了,生气了:胡说!你个臭丫头,瞎嘞嘞什么呀?官儿?这也叫官儿?芝麻大的官儿,谁稀罕!俺是担心问题解决不了,反而给镇里添麻烦。
丫丫说:都人命关天了,你还在乎镇里?丫丫的表情有些失望了。她的眼睛看着别处,脸上冷冰冰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俺算看透了,你们当官的,把乌纱帽看得比命都重。
老魁急了:你看透什么?个没良心的,敢这么数落俺!老魁拿出根烟叼在嘴上,点着,狠吸了两口。栓柱死得冤,你心里憋屈,而且一个人过日子难,这俺都知道。可是男人不行了就怨水,就说水出了问题,没根据呀!四六不靠嘛!没影的事儿嘛!
丫丫盯着老魁眼睛,执拗地说:没影的事儿才应该查一查。
老魁说:镇里引进一个企业不容易,化工厂一年给村里七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不能瞎猜疑的,不能瞎查的。
丫丫不耐烦了,很不耐烦了。她嗖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字正腔圆:村长,你走,从今往后,你是你,俺是俺,俺干什么不关你事;你哩,也永远不要再来找俺!
老魁脸上一怔:你!
丫丫指着屋门:走!!
老魁的鼻子快要气歪了,心里骂道:嘿,这个娘们儿!真不知道自个儿吃几碗干饭啦?没见识的货!
32
过完端午就是夏至了。天很长,也还没到最热的时候。
老魁和丫丫进城了。他们去了环保局。局长接待了他们。局长人很好,态度和蔼,平易近人。后来,局长有事,让一名科长听他们反映情况。跟局长说话时,村长说的多,丫丫说的少;跟科长反映情况时候,村长说的少,丫丫说的多。这都是提前说好了的。
这次来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是去县政府,只到环保局。这也是提前都说好了的。去县政府是上访,到环保局是反映情况。老魁心里有数。臭丫头说话直,倒也说到了点子上。丢官儿。是怕丢官儿。好不容易弄个村长干,不能随便就丢啦!当村长多好,威风、有权,吃点儿喝点儿,还能睡……睡女人的事就先不提了,只要跟丫丫好着,别的女人一定不能碰了。不过,村长还是要当的。年底就要换届了,一定要争取连任。
跟科长聊了半个多小时,人家有些不耐烦了。丫丫生生没看出来。老魁站起身:好,谢谢科长了,麻烦了。
丫丫抢白道:局长都说话了,科长你可要认真对待,好好查一查。
科长说:放心,放心。
丫丫说:你要是敢糊弄俺,俺就到局长那儿告你;你们要是都糊弄俺,俺就到县长那儿告你们。
哎,你这个人咋这么说话?科长感到意外了,不乐意了。你这不是威胁人么?!
老魁立刻堆笑道:科长,您别见怪,她这人就这样,不太会说话,脑子——有点儿毛病。
老魁连哄带劝地把丫丫推出来了。
在楼道里,丫丫梗着脖子喊:谁脑子有毛病?谁脑子有毛病?!引来好几个房间里的人探头张望。
33
一进七月,天就格外地热。村人们都猫在家里,或者躲在阴凉里,绝不干任何庄稼活儿。非干不可的话,人们也都在早晨或者傍晚的时候干。没人跟烤人的日头较劲。
泉灵的鸡得了一种怪病,脱毛。十几只公鸡母鸡同时脱,一天比一天厉害,到最后,所有鸡都变成了秃鸡,赤裸裸的,难看死了。
丫丫问:你一直都给它们喝苇子沟的水?
泉灵答:是。
丫丫的眼睛闪过一抹亮色。
34
晌午,丫丫去了趟村长家。老魁不在。老魁的儿媳说他没回来。她转身走了。
丫丫很快就到了村委会。她要把鸡的事儿告诉老魁。鸡都脱毛了,鸡喝的都是苇子沟塘坝的水。喝自来水的鸡就没事儿。自来水来自后山头的水窖。看来后山头的水没问题。看来苇子沟的水有问题。喝那儿的水的鸡都跳上了裸体舞。这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有证据了。
村委会的门大开着,院子里显得很安静。丫丫走进院子的时候,向北房里瞥了一眼,只见屋里有两个人正在相互让烟。丫丫看清了,其中一个是村长,她放心了。
丫丫走到屋门口,正要挑帘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村长话里提到了自个儿的名字。
王小丫,村里人都叫她丫丫。村长说。
不会再闹啦?另一个人问。
不会了。
有把握?
一个娘们儿家,能闹出啥大天来!
别掉以轻心,高粱叶也绊人,娘们儿照样能坏事。
放心吧,她是咱的人。村长的话怪怪的。
哦——你个老家伙,行啊,宝刀不老啊!
不行不行,跟你厂长大人比,还不是天上地下!你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咱这顶多也就俩相好的。哈哈,没法儿比,没法儿比。
站在门外的丫丫咬了咬嘴唇。她伸向帘子的手轻轻地放下了。
玩笑归玩笑,你还得小心点儿,别让村里人再瞎咬啦。换届的事儿你早做打算,早准备,拉票的费用都由我出,换届时你必须连任。陌生人说。
庄户人不会说啥好听的话,厂长,你放心,只要咱当上书记、村长,真的一肩挑,一切都好说!一切都好说!老魁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激动。
用一句时髦词来说,咱们是利益共同体。
还是厂长水平高,要是俺说,又是绑在一起的蚂蚱了。哈哈。村长笑了笑,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俺觉得你还是按环保局说的,修一座污水处理厂,那样保险,踏实。
俺也知道修个污水处理厂好,可是你知道么,上一套污水处理设备多少钱?需要五十万!俺贷款利息一年就得六十万,不是说上就能上的。要是像嘴唇子碰嘴唇子那么容易,俺早上了。再说了,甭听环保局瞎扯淡,都是吓唬人的……哎,我说,你老哥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
不会不会。他们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企业挣点儿钱容易么!俺呀,只是给你提个醒,别污染大发了,弄出个人命啥的,可就不好收场了。
那倒不会,放你一百个心吧。顶多像那个什么丫丫说的,村里的男人不行了——厂长话锋一转——那不正好嘛,正好有你村长用武之地呀!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丫丫“噌”地挑起门帘,一步跨了进去。
两个男人愣了。来者很突然,几乎把他们吓了一跳。丫丫死死地盯着村长,脸上凶巴巴的,眼睛里都要喷火了。而后,丫丫的目光又转向陌生人,厉声问道:你是哪儿的厂长?
你是谁?厂长反问。
俺叫王小丫。你是不是化工厂的厂长?
是又怎么样?
你的厂子出来的水是不是有毒?
哎,丫丫,咋能跟客人这么说话?村长从座位上站起来。
不关你事!俺问你,从你厂里排出的水有没有毒?丫丫质问。
当然没有,村里有人被毒死啦?厂长反问。
丫丫咯噔一下,被噎在那儿了。丫丫的嘴唇直抖。后来,厂长跟村长说了句“老魁,我先走了”,就站起身要走。丫丫立刻挡住厂长去路,你不能走!说不清楚你不能走!可是,老魁伸手把丫丫推向一边,厂长还是离开了。
丫丫,你要干啥?你到底要干啥?!厂长走后,老魁压着嗓子问。
丫丫定定地说:你不配当村长!
你配!你去当呀!老魁伤自尊了,指着丫丫的鼻子喝道。
要是俺也……长着鸡巴,俺一定去当!丫丫咬牙切齿地说,然后扭头走了。
老魁站在那儿愣了,他被丫丫的粗话震住了。
35
丫丫啥都不信了。狗屁男人!还说啥三宫六院?啥俩相好的?啥玩意儿呀!男人都一个德性,猪狗不如。信不得的。原以为老魁心疼自个儿,真是喜欢自个儿,这当儿一瞅,扯淡了。都是假的。还不是为了那事儿?!丫丫失望极了。
丫丫想栓柱了。此时,她不恨他了。就要七月十五了,她该瞅瞅他去了。
当然,最让丫丫生气的还不是男女间的事情。是老魁的态度。是村长跟化工厂厂长的关系。是他们之间不清不白相互遮掩的关系。是他们之间的私话。是村长对厂长的承诺。是厂长对村长的承诺。是老魁对待水污染这件事的态度。从始至终,老魁的态度都不积极,压根儿听不进自个儿的话。倒是跟那个啥厂长有说有笑的,言听计从的。丫丫觉得自个儿被欺骗了。上了一个天大的当。
当然,鸡的事情也就没跟老魁说。她不想跟他说了。丫丫对他失望了。
36
丫丫费了好大口舌,终于说服了泉灵和石头。石头答应冬天换届的时候,自个儿也参加村主任的竞选。
丫丫说:必须当上这个村长,要不然,水污染的事情就解决不了。
此时,丫丫对那桩事情已经深信不疑了。
37
夜里,老魁做了个梦,梦见儿子跟栓柱在一起抽旱烟,抽着抽着,烟头的火星烧着了衣服,儿子被烧得嗷嗷叫,栓柱却在一旁笑。
老魁醒后,发现身上都是汗。
38
从王家湾到县城的公路弯弯曲曲的,就像路边弯弯曲曲的白河一样。仲夏时节,公路两侧的庄稼绿油油的,山上也是蓊蓊郁郁的,白河清澈地流淌着。
丫丫和泉灵和卿卿好久没一起到县城了。她们坐在石头的拖拉机上,头发在风中飘起来了,心情格外好。泉灵和卿卿还哼着歌曲。丫丫也对此行充满了希望。
三个人到百货大楼逛了一通儿,在丫丫的催促下,就去环保局了。
在局长办公室门口,丫丫见到了局长。局长正抱着一摞书往外走,差点儿被丫丫撞着。丫丫跟局长打了个招呼,说还要反映情况。局长说跟俺来,搬着书走到了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在阴面,只有一间大小,比局长的办公室小多了。
在这间屋子里,局长让丫丫她们坐下。丫丫坐下后,发现局长瘦了许多。
局长,上回俺跟你说过,俺村子旁边有个化工厂,他们往村里排的水有毒。丫丫说,俺们用那水喂鸡,鸡都脱毛了,还死了好几只。石头,把鸡掏出来。
石头立刻把背着的尼龙口袋放下,解开捆绳,敞开一个口子,让局长看。局长没有立刻过来看,他的嘴巴动了下,正要说些什么,丫丫催道:局长,快来瞅瞅,鸡都被毒掉毛了。你快来瞅瞅!
局长只好上前一步,走到石头跟前,探颈往口袋里看。不料,局长这一看,里边的鸡不安分了,害怕了,躁动了,叽叽喳喳乱叫起来,好像有多大冤情似的。就躁动起来。一动不要紧,互相拥挤了,踩踏了,惊慌了,一只大公鸡嗖地从里边蹦了出来,石头赶忙封口,但是晚了,那只大公鸡踉跄着滚到地上了。丫丫立刻去捉。泉灵也去捉。卿卿也跟着捉。都没捉着,大公鸡跑楼道里去了。三个人立刻追向楼道,大公鸡更害怕了,更要跑了。楼道里是锃亮的大理石,公鸡不适应,人也不适应,都小心翼翼地跑着。跟走的速度差不多。三个人追一只鸡,还是没毛的鸡,荒唐了。环境是生疏的,楼道两侧伸出的脑袋也是生疏的,大公鸡更怕了。它两只爪子倒来倒去,就是跑不快,只好一蹦一蹦的,想借助出色的蹦跳飞一下子,但是没法飞了,一米都没法飞了,因为除了浑身没毛,有一只翅膀还萎缩了,坏死了。这时,它刚巧又蹦得高了一点儿,从一尺多高的地方落下来,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在楼道的踢脚线上。看上去很滑稽了。
环保局的楼道里跑着一只鸡,一只没毛的大公鸡,干部们开眼了。
公鸡终于捉住了。几个人把它装进了口袋里。石头立刻用绳子捆住了口袋。
局长的脸已经拉得老长了,平易近人的他惯有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局长沉着脸说:我不是局长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
泉灵说:对不起,局长,对不起,您别生气。
丫丫问:上回来你是局长,这回就不是啦?为啥?
局长说:俺被免职了,昨天宣布的。这是俺新的办公室。
丫丫问:免……?是不是被撤了职?
局长突然又笑了:差不多吧。他觉得丫丫的傻气挺可爱。
凭啥?他们凭啥撤你?丫丫问。
局长看了眼门外,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言难尽。
丫丫说:局长,俺觉得你挺好的呀!
局长笑着说:我还觉得你也挺好的呢。
丫丫实在想不明白了,好好的局长,咋说撤就撤了哩。
39
第二天,三个人坐着石头的拖拉机,又奔县城去了。这回,她们商量好了,不去环保局,直接去县政府。县政府好。县政府里有县长。县长比村长大。也比局长大。县长不出来决不收兵。县长一出来就把脱毛的鸡扔给他看。
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刚过马道梁,一辆212吉普车从后边追上来,挡在了拖拉机的前面。
老魁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治保主任和民兵连长。
你们干啥去?老魁厉声问。
上访去!丫丫脆生生地答。
为啥?
水污染!
有证据?
告诉你管用!
嘿嘿,王小丫也会骂人了。好啊,有进步啊!老魁冷笑着,而后脸上一阴,一脸横肉拧在脸上,厉声道:都给俺回去!
丫丫就骂人了,流氓混蛋挨千刀的全骂上了,都没用。她被几个大男人连推带搡地弄上了吉普车,车子“嗡”地一声,走了。
泉灵和石头和卿卿受到了老魁的命令和恐吓,又没有了丫丫,失去了主心骨,只好掉转车头,跟着吉普回村了。
40
七月十五那天早上,丫丫骑着老憨儿,带着大黄,去了趟后山头的水窖。要下来的时候,老憨儿咋也不走,眼睛里湿漉漉的,哞哞地叫个不停。丫丫眼窝也湿了,她轻轻拍了拍老憨儿:老憨儿听话,咱走,咱去北梁找栓柱去。老憨儿才跟着走了。大黄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老是跟丫丫撒娇,动不动就去舔主人的脚腕子。
来到栓柱坟前,丫丫把包裹里的祭品掏出来,摆在坟堆前的一块青石板上,然后跪在了地上。老憨儿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瞅着丫丫。大黄则到处乱嗅,对什么都很好奇的样子。
这时,丫丫念叨起来:栓柱,俺来瞅你来了,还有老憨儿和大黄,俺们来瞅瞅你。给你送点儿钱,你添点儿衣服,别冻着……
远处传来一声狗吠声,大黄竖起耳朵听了听,辨清方向,立刻冲了过去。老憨儿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栓柱,你敢跳崖,你有理,你英雄,俺给你跪下了。俺给你这一跪,你就是俺长辈了,就是俺爷了。栓柱呀,爷呀,你在阴间得保佑俺,俺要反映情况,俺要为你伸冤,俺要揭露水污染的事情。可是俺遇到难处了,遇到过不去的槛了,你要告诉俺,俺该咋办。你告诉了俺,也不枉俺跟你做一回夫妻,也不枉俺给你跪下了,也不枉俺叫你一声爷。
丫丫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慢条斯理的,像栓柱就坐在对面。厚厚的冥币在丫丫不急不慌的拨弄下,徐徐地燃为灰烬。一些飞虫受到青石板上点心的吸引,翩翩着围拢过来。
西边百十米的地方,一个人影行色匆匆,在走动中往这边张望了一下,然后停住了,犹豫片刻,拐了个弯,朝这边来了。
是村长。是老魁。
丫丫。老魁走到丫丫身旁,轻唤了一声。
丫丫吓了一跳。侧头瞟了一眼,见是老魁,没言语,兀自烧着她手上的纸钱。
丫丫,听说你撺掇石头跟俺争村长哩?
不关你事儿!
跟俺争村长,咋不关俺事儿?!
村人的死活都不管,算啥鸡巴村长?!
丫丫,你这样跟俺说话,栓柱要是听见了,肯定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他受了毒水的害,死不瞑目。说不定哪天就出来找你算账了。
老魁“嘶”了一下,对着坟头说:栓柱,你听听,你瞅瞅,你媳妇她简直就是魔怔了。你想法子劝劝她。
哼!丫丫冷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老魁瞅了瞅冷笑的丫丫,咬了咬嘴唇子,转身对着坟头说:栓柱,今儿个都在这儿,干脆当面鼓对面锣,咱把话挑明了。丫丫是你的女人,可是你死了,你到那边享清福去了,她哩?她还得活着。她一个女人,孤苦伶仃的,咋活?不容易呀!栓柱,论岁数和辈分上说,你该叫俺叔,叔跟你撂句话——俺待见丫丫,真心的,俺愿意照顾她后半辈子,你要是同意……
滚!丫丫“嗖”地从地上站起来,指着老魁,声嘶力竭道:滚!你给俺滚!在俺男人坟前,你还敢……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栓柱,你要是同意,就给俺托个梦。老魁不为所动。
你在俺男人坟前耍无赖,就不怕他出来掐你的脖子?!
这句话毛骨悚然了,把老魁吓了一跳,脸上一白:好,你们是夫妻,你们感情深,你们合起手来吓唬老子!老魁心里复杂了,有一点儿酸,又有一点儿恨。酸的是吃了栓柱的醋,恨的是丫丫翻脸不认人,竟然想让地下的死鬼出来掐地上的活人。好歹睡过几次哩。怎么这么绝情?怎么一个大活人还不如死人有面子?村长的尊严和男人的面子让他吃不消了。老魁生气了,恼了,恶向胆边生了。
老子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老子还真就不信这个邪!老魁咬牙切齿道,有种的你让他出来!
既然这样,老娘也豁出去了。咱们今儿个把话全说清楚。栓柱,俺是你的女人,俺对不起你。俺跟村长睡了两次,是俺鬼迷心窍了,俺罪该万死!是你出来掐俺的脖子,还是让老天爷打雷劈俺,俺都认了……
老魁的脸红了,又白了,嘴唇直打颤。他万万没想到,丫丫会把那件事在栓柱坟前抖落出来。真是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栓柱,只是你要等俺把水污染的事情搞清楚,那个时候,再来找俺,千刀万剐俺俺都不亏!俺都不怨你!至于那些个坏人,俺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丫丫也咬牙切齿了。
啥意思?老魁蹙着眉头问。
好人一生平安,坏人断子绝孙!丫丫说,这话硬是歹毒了。
这也是老魁最忌讳的骂人话了。你王小丫仗着跟俺睡过,可以骂俺,甚至可以骂俺八辈祖宗,但是咋能骂俺断子绝孙哩?!老魁心里思忖:骂俺断子绝孙?谁都不行!找死!不想活啦?!
你再说一遍!老魁低沉地说。
坏人断子绝孙!断子绝孙!!丫丫尖叫道。
老魁“嗖”地蹿到丫丫跟前,一左一右,“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让你骂!臭娘儿们!不知死活的东西!
丫丫的嘴角出血了,但是她没去管它。丫丫又骂了一句:断子绝孙。村长抬手又是一记耳光,啪。断子绝孙。啪。断子绝孙。啪啪。而后,老魁觉得打耳光都不解气了,他孟浪地把丫丫推倒在地,纵身骑了上去。他伸手去解丫丫的腰带,他要在栓柱的坟旁强干她一回。这样才解气。老魁这么干,恶向胆边生了。色胆包天了。
这时,老憨儿从后边悄悄逼过来,对准老魁的屁股就是一犄角,尔后仰天长啸:
“哞——”
41
老魁养伤的那些日子,村里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泉灵的男人石头挨家挨户地拉选票,叙说自个儿的竞选主张,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另一件事,是卿卿的男人双锁死了。
双锁病得蹊跷,死得突然。腰疼,发烧,昏迷,四天的工夫,人就没了。以为是感冒,没想到死了,出人命了。啥病也不知道。反正是人没了。瞎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丫丫向卿卿提议:把双锁的尸体拉到县医院检查一下。卿卿不同意,卿卿婆婆更是反对,还翻着眼睛抢白道:你家栓柱死了咋不拉去检查?安的啥心思?!
丫丫无言以对,还闹了个大红脸。
42
从王家湾到县城只有一条路可走,如今,这条路设上防控岗,被人看住了。国庆节了,维稳工作非常重要,县里下了死命令——国庆节期间,哪个乡镇出现到县里或者市里上访的情况,党政一把手就地免职。各乡镇都不敢大意了。
防控岗设在村西路口,每班有三个人把守。因为值一天班给十五块钱补助,所以张婶和卿卿也参加了。丫丫虽然很生气,但也只是跟泉灵磨叨了两句:前些天还说好一块进城找县长反映情况哩,咋说变就变,也站起岗来啦?!背信弃义嘛!叛徒嘛!
这天后晌,王家湾防控岗上只剩下了两个人,民兵连长和张婶。另外一个人有事先走了。那时,离“下班”还有半个时辰,民兵连长和张婶也有些放松了。后来,民兵连长说他要去车站接个人,想先走一会儿,张婶爽快地答应了。
民兵连长走后十几分钟,丫丫骑着车子往这边走来。张婶一见,立刻心头一紧。村长交代过了,王小丫是重点防控对象,不能离开村子半步;谁放了王小丫,谁吃不了兜着走。张婶不敢大意了。她斜觑着来者,眨巴眨巴眼睛,还警惕地挺了挺胸。
丫丫老远就下自行车了,推着车子走了过来。丫丫挺亲近地跟张婶打招呼。
你要去哪儿?张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到镇上买点儿东西,咱女人用的。婶子,您可要行个方便。丫丫和和气气地说。
见丫丫的态度挺好,一口一个婶子的,张婶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一些:不行呀,村长说了,不让你出去!
为啥?
为啥你还不知道。你总想告状,把人家告下去,然后你当村长。
丫丫一愣,知道是村长在蛊惑人心了:婶子,俺不是想当村长,俺一个女人家,当啥村长呀!
就是嘛,一个女人家,要安分守己,别整天琢磨到天上摘月亮下海里捉王八的事儿。水污染?污染得一个村子的男人都不行了?不可能!八竿子打不着嘛。俺男人……
婶子,可不能那么说。村里好多男人不行了,栓柱死了,双锁也死了,要真是水污染弄的,这可是大事啊!咱世世代代都要在村里生活哩!
可是丫丫,不是婶子说你,你又不是科学家,你就个农村妇女,干啥管那么宽?!
丫丫想了想说:婶子说得也是,俺个小管水员,一个农村老娘们儿,管鸡巴啥水污染呀?!俺也想通了,就算村里水污染了,还有村长哩。还有镇长哩。村长镇长都不管,也轮不着俺操心呐!
就是这么个理儿。张婶如释重负。不过,村长有令,不能放你出村,扣补助不说,还……
您要硬不让俺过去,俺也不为难你。婶子,咱们平时总打牌,也算好朋友了,俺就陪你说说话,只当是给你解解闷儿了。丫丫把车子支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自个儿先坐在了路旁的水泥台子上。来,婶子,咱嗑瓜子。
张婶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丫丫的身旁。
婶子,不瞒你说,俺这回去镇上,还真不是为水的事儿。当然,也不光是去买东西。
那你去干啥?张婶问。
不告诉你。你又出去乱说。
不告诉拉倒。一边儿凉快去。
你得答应俺,不能跟村里任何人说。
啥事儿?
答应俺!
答应。
是这样,镇上俺一个同学,知道栓柱死了,硬要给俺介绍门儿亲事。那男的在县城开厂子,比俺大八岁,有俩孩子,有几百万的家产,条件倒是挺好,可是……
可是啥?见呀!张婶抢过话儿,撺掇道。
见倒是见了一面,那边儿也有意。可是,栓柱走还没一年,不成体统呀!丫丫面露羞愧,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哎呀,傻丫头,你先处着呀!等过了栓柱的周年,你就嫁过去,多好的事儿呀!多好的日子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张婶的眼睛熠熠生辉,好像是她自个儿被有钱人相中了。
婶子,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村里人说。要是传出去,俺可没脸做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俺跟栓柱,也是挺有感情的。
放心,俺不说,不说!哎,那男人对你咋样?
出手倒是大方,一见面就给了俺两样东西,一个戒指,俺都舍不得戴;还有五千块钱,说是让俺买点儿化妆品的。咱个农村人儿,买啥化妆品呀!
嘿——!听听、听听,人家这气派,人家这手面!啧,啧。张婶顿时非常羡慕,伸出手指头戳了下丫丫的脑袋:个贼丫头,上辈子积了大德啦!
啥呀!八字还没一撇哩。
没问题,肯定没问题。人家一眼就相中你了,要不然,也不会往你身上花钱。你想,要是不想娶你,谁还往你身上花大钱?多憋呀!
说得也是。只不过,俺看这事……还悬。
为啥?说说,婶子给你出出主意,只要你将来过上好日子,别忘了婶子就行。
他要来咱村,俺没让他来。俺去找他,又总是不方便。时间长了不见面,还不黄啦?!
黄不了。你这丫头!真是的!你倒早跟婶子说呀!
可是……丫丫满脸愁容地低下头,伸手去擦眼睛。
你今儿个就是去跟他见面?张婶问。
婶子,你千万别跟旁人说。你也不容易,村长咱得罪不起,村里还给你开着补助,俺不给你添麻烦……
啥补助不补助的,二五眼。村长咱也不怕,还能吃了咱?!
丫丫期待地瞅着张婶。
走,快走!去镇上吧,跟你那如意郎君见面去吧!张婶咬牙切齿地说,从行动到内心都对村长憎恨和背叛了。
那……谢谢婶子了。丫丫立刻从兜里摸出一张票子,这五十块钱,你拿着,给娃们买点儿吃食儿。
不成不成,这咋成?乡里乡亲的……不过难得你有这份心,俺也不客气了。走吧,跟那个厂长好好相处,婶子等着吃你的喜糖哩!真是的,都是村里姐妹,拿你这钱,多不合适!
张婶目送丫丫离开了村子。
丫丫走远,张婶从兜里摸出那张五十块钱的票子,举过头顶,透着夕阳望了望,满意地装回兜里,感叹道:贼丫头,真成了阔太太啦!
43
丫丫到县城时天已大黑。她在镇上赶上了去县城的最后一班车。从长途车站一出来就觉得饿了,于是她钻进路旁的一个小吃铺,要了一碗馄饨和两个烧饼。吃饱了喝足了,她用手抹了把嘴,拿起兜子就走了。
县政府真气派。丫丫还是头一次走到政府跟前。以前,丫丫在电视里见过政府,是县里干部在楼前往募捐箱里扔钱的时候。他们冲着电视镜头,把几张百元票子抖得哗哗响,然后决绝地扔进箱子里。他们觉悟真高。不愧是干部。相比起来,丫丫只捐了十块钱。丫丫当时觉得忒对不起灾区同胞。县政府真气派。跟外国哪个国家的皇宫似的,大楼四白落地,中间高两边低,院子里有草坪,草坪中间有鸽子,鸽子悠闲地在草坪上溜达着。
上访的人总是选择在白天,总是弄了好多人,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总是让政府上火让干部们操心!丫丫这些天想了许多,心里头闹明白了许多事情。想透彻了。你们觉得人多力量大,俺不,俺偏一个人来,还是在晚上。目标小吧?不影响公务吧?不算聚众闹事吧?而且,丫丫打听清楚了,新来的县长家在市里,每星期回家一次。夜里差不多都在政府大楼里。正好去反映情况。
传达室的大爷挺和蔼,但是弄清丫丫来意后,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县长是你一个人的?你想见就见?
丫丫怯生生地问:不是说人民政府为人民嘛,咋不让见?!
大爷说:全县三十万人哩,能都见县长么?一天见一个,见得过来么?
丫丫一想,觉得大爷说得也有道理。就又把自个儿村的情况叙说了一遍,还从兜里拿出一条烟,递给大爷。大爷不要,架不住丫丫硬给,只好收下了。大爷说:你这丫头,真犟。这样吧,你把你要反映的事情写封信,改日给俺送过来,俺给你送进去。
县长能看见?丫丫问。
能。俺交给他秘书。大爷说。
太好了,不用改日,今儿个就行。俺早就写好了,今儿个就带来了。丫丫瞅了瞅四周,见没有旁人,就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信封对折着,四角已经卷曲了。那里边装着泉灵执笔、丫丫和石头口述的一封信,上边还摁着三分之二村人血红的手印。
传达室大爷接过信封,正面反面端详了一阵子,小心地捏了捏,放心地搁进了抽屉里。
突然,传达室的门“砰”地被踹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大爷,俺一着急,这开门的劲头用大发啦!老魁说。老魁身后跟着民兵连长、张婶等人。
你们是什么人?!大爷厉声问。
这是俺们王家湾村村长,俺是民兵连长。
大爷,她是俺们村人,她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可把俺们急坏了!终于找到她了!老魁说。丫丫,别闹了,咱回家,回家啊!
大爷,俺不是精神病……丫丫气得嘴唇直打颤。
还不快扶丫丫上车?!村长对民兵连长和张婶下命令。
二人“嗯嗯”应着,一人一只胳臂“搀着”丫丫,往门外推。上车后,张婶使劲儿地拧了把丫丫的胳膊,气急败坏地骂道——
个骚货,还相亲去哩?!相到县政府里来啦?!
老魁点头哈腰地从传达室退出来,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地钻进了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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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转眼就过去了,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
刚一上冻,村委会换届就开始了。虽说离投票的日子还有十几天,但是气氛已经不寻常了。拉票之争已经白热化了。前几天,村里已经选出了党支部书记,老魁当选了。但是,县里提倡一肩挑,如果老魁在接下来的村主任选举中不能胜出,就得服从组织“安排”,辞去书记职务,只能象征性地当个副书记。
王家湾是个小村,竞选村主任职务的人只有两个:老魁和石头。究竟谁能当上村长(村民总习惯于把村主任称为村长),谁能在十几天后的投票上胜出,村里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对双方来说,形势都很严峻,情况都很复杂。下死决心支持各自一方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是中间派,游移分子,需要反复做工作。今儿个还答应投你一票呢,明天就不一定了。有变数。变数还不小。造成变数或者变量的就是对方的游说和拉拢。都不是吃素的。都有道道儿。也都有道理。当然,投谁不投谁都是村民自个儿的权利,就看关键时刻了。
在泉灵和丫丫的帮助下,石头声名鹊起,呼声不小。要是能赢得村主任的职务,那么,村支书的职务也能集于一身。所以,村主任选举至关重要。
在化工厂的帮助下,在老魁的授意下,民兵连长他们四下活动,老魁连任的可能仍然很大。
谁都看不清形势,又离不开选举的困扰,心里很乱了。今儿个答应这边儿了,明儿个那边儿的又来了,只好答应那边儿。两边都不得罪。投票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让心碰笔笔碰纸,一票定乾坤。
王家湾人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村委会换届选举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是如此引发人心震动的一件大事。好呀!带劲儿呀!
王家湾村民觉得自个儿真受重视了。真有点儿主人翁的来头了。要是天天选举就好了。过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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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魁为了连任摩拳擦掌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来得突然,来得仓皇,来得不可思议,让村长没了竞争对手,也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那天吃后晌饭的时候,老魁的儿子突然失明了,瞅不见东西了。这让老魁立刻想到了瞎眼双锁,又想到了跳崖的栓柱。莫非水里真的有毒?奶奶的。老魁真的心里打鼓了。害怕了。儿子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决不能。他当机立断——马上带儿子去县医院。可是,村里的吉普车不争气,怎么也打不着火。老魁只好硬着头皮,去泉灵家求助。泉灵想:石头跟老魁竞选,那是公家事,人家有灾有难了,而且亲自找上门来了,咱不能不管。于是,泉灵答应得很爽快,让石头赶快开拖拉机跟村长去县城。老魁也很高兴了,感激地说:毕竟是乡亲,毕竟是乡亲,俺谢谢你们两口子了。老魁想修好车再去追,所以他让石头开着拖拉机拉上儿子儿媳,先走了。
天有不测风云。拖拉机经过高家梁的时候,与对面突然出现的一辆轿车相撞,坐在车斗里的老魁的儿子儿媳被甩出老远。老魁儿子当场就断气了,老魁儿媳也多处骨折。石头呢?脑袋撞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受到强烈震荡,成植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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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魁一夜之间须发皆白。老年丧子令他几近崩溃。无论在事发现场高家梁,还是回到村里王家湾,老魁老泪纵横,悲痛欲绝,有好几次都晕厥过去。他的哭是无声的,老拳砸在炕沿或者木柜上,沉闷的咚咚声在诉说着一个老汉的悲恸,也令许多前来探望的人心碎。
丫丫到老魁家来了一趟,给死者跪下了。烧了几沓纸钱。起身经过老魁身边的时候,丫丫说了句“对不起”。她觉得她有罪,不该咒他断子绝孙,她的话太狠了。
丫丫大部分时间都在泉灵家里,她要陪着她。当然,她也更关注石头的康复情况。她仍然指望石头能早点儿醒来,能按计划参加村委会选举。她不相信医生的话,不相信石头会永远地成为植物人。
离投票还有三天,石头还是没有醒来,丫丫哭了。丫丫和泉灵抱头痛哭。咱姐妹咋就这么难呐?!是啊,咋这么难呐?!
其实,泉灵已经不在乎石头参选不参选了,她更在乎丈夫的生命。
丫丫恰恰相反。她更关注村里的选举,关注水污染问题的解决。
丫丫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她找到镇里和村里的老书记,说王家湾情况特殊,原来的候选人出事了,自己想出来竞选村主任职务。镇里领导和老书记都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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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2日,王家湾的历史性时刻来到了。这天上午,将要通过投票选举,产生新一届村委会领导班子。老魁连任还是王小丫胜出,这个悬念让许多村人的心脏都加速了。会不会产生史上第一位女村官呢?一些人认为不会,一些人觉得完全有可能,许多人都展开了大胆的猜测。
正式投票前,候选人要做最后一次竞选说明,陈述自己竞选村主任的理由。老魁先发言,村人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老魁说——
乡亲们,俺当了两任村干部了。在这期间,俺配合老书记做了一些工作,通过环境整治,村里的面貌更美了;通过发展设施农业,大家手头也宽裕了一些;通过招商引资,引进了化工厂,村里有点儿钱了,村民的福利也上去了。这都是好事儿,也可以算作一点儿成绩。但是,在这些成绩的背后,还有许多的不足,最大的不足就是生产发展了,生态没发展,咱村里八十几口人活命的生态环境没有搞好,甚至受到了污染。最近几天,俺老是琢磨,是不是化工厂真的对咱们有污染?为什么鸡喝了苇子沟的水就脱毛?那根细管子流出的水到底有没有毒?以前,村里人反映过这个问题,俺压根儿没当回事,觉得是瞎掰,是胡扯,是老娘们儿吃饱了撑的。如今看来,俺错了,俺对不住那些受害者,对不起那些反映问题的人……
说到这里,老魁瞥了一眼台下的丫丫。丫丫脸上挂着惊讶,警觉地盯着他。老魁继续说——
今儿个,俺站在这里,想跟乡亲们说几句掏心窝子话。有人反映化工厂排出的水有毒,俺为啥总听不进去?除了因为化工厂是俺引进的,厂子给村里带来了收入,还有一个原因……这两年,厂长跟俺个人之间走得挺近,请俺吃个饭,给俺条烟,超出了正常的工作关系。谁要是说化工厂有问题,俺从心眼里腻烦,腻烦大家说厂子的不是,总认为是有人找茬儿。俺错了,俺给大家鞠个躬,俺请求大家批评俺。
台下人群骚动了。王家湾的人可从没见识过,村长在全体村民面前而且是在竞选的关键时刻,揭自个儿的短,道自个儿的不是,还向村民们道歉,没有过呀。从来没有过呀!开天辟地呀!丫丫的脸色由黄变白,又由白变红,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热望。
关于水污染的事情,俺这些天也老是寻思,也做了点儿调查,俺想出点儿眉目了。咱们假设水是有毒的,那为啥男人都受害了,而女人们没事呢?俺觉得,是苇子沟栓柱种的那两亩烟叶出了问题。多少年了,咱们村里的男人都抽自个儿村里的旱烟,没事呀!可是自从化工厂来了,自从它往苇子沟那儿排水,咱们村里的男人就开始闹病了,眼瞎的眼瞎,不行的不行,得怪病的得怪病。这就说明,化工厂流出的水污染了那两亩旱烟地,旱烟又坏了村里爷儿们的身体,问题就出在这儿呀!俺不抽旱烟,俺嫌它忒冲,所有俺就没受害;村里女人不抽烟,当然也没事儿!
村人们听得非常入迷,台下鸦雀无声。
至于下届的村长,俺干不干都行,如果大家不投俺票,俺谁都不怨;如果大家支持俺,信任俺,想让俺再干一届,俺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化工厂谈判,让他们建污水处理厂;如果它不建,俺就向市县环保部门投诉它;如果环保部门不管,俺豁出去不当这个村长了,俺带着大伙儿上访去,到县政府上访,到市政府上访,到国务院都不怕,直到解决问题,让大家过上安稳的日子,让大家都身体健康!让大家都长命百岁!
台下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谁都没料到,老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转变有些突然了,意外了。四年了,村人们整整有四年没听村长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了。大家激动了,振奋了,豪情万丈了。掌声过后,许多人心里矛盾了。特别是那些准备投票给丫丫的人,脑袋里有点儿乱了,心里头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这票可咋投呀!
很快,丫丫上场了。丫丫的发言很简单,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丫丫说:
俺之所以要竞选村长,就是要向上反映水污染的事儿。这当儿,老村长想通了,也打算做这件事,俺非常高兴。俺退出竞选,不参加竞选了,并且俺投村长一票,也希望打算投俺票的乡亲们,把那票投给村长。村长有经验,有能力,咱们支持他再干一届!只要他真的解决水污染问题,咱们一定拥护他,永远拥护他!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这次的掌声比先前还热烈,还持久,有了地动山摇的意思。村人的泪水夺眶而出了。
老魁的眼睛也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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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晌饭,丫丫烙了一些葱花饼。丫丫想给老魁送两张饼去,又觉得冒失,有些犹豫了。她站在地上,陷入了沉思中。
这一年村里出了几件事,死了几个人,可是,一切都过去了。死的死了,没了,活着的还在,还得好好活着。活着就不能饿着,就得吃饭。
这么一想,丫丫又想通了。她把装烙饼的盘子用屉布盖上,放进了一个小篮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