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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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夜深

 

1

蔓写好了遗嘱。写好遗嘱之后的蔓心里光滑如缎。

蔓来到阳台上,蓦然发现玻璃外的楼角上挂着一弯月牙。有很多年,她不再寻找天上的月亮,月亮只是个象征符号,扁扁地拓印在她的心里。这会儿,它死而复生,又飞到天上去了。蔓忽然就闻到了一股秋天收割之后的田野的味道,在恒死恒生的月光之下,灵魂出窍,风一样流窜。

蔓把窗帘哗哗地都拉开,把灯啪啪地都关上。然后,她站在穿衣镜前,开始褪衣服。很快,月光便吻上了她的皮肤,身体仿佛从水中渐渐浮现,显影于镜中。

四十三岁的蔓,依然拥有美丽生动的身体,有时候它像湖泊一样安静,有时候它像溪流一样优柔,有时候它又像狂风一样不羁。那些点线面的屈伸、转折、呼应、流泻依旧完好,完好得让她常常心生感激。

蔓用双手将胸部轻轻托起。饱满的水滴型,稍稍有点低眉垂首,是属于东方的含蓄。与文胸塑造出来的千篇一律的奇崛效果相比,蔓更喜欢这样的真实自然。每次去买文胸的时候,她总是努力忍受着导购小姐的喋喋不休,这样挤那样拢这样垫那样撑的,在她感觉实在无聊。

蔓的手指在皮肤上滑动。从前她便经常这样,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抚摸、去怜惜。她总是那么饥渴,皮肤饥渴、身体饥渴、情感饥渴。在她安静的外表之内,仿佛藏有一口深井,时刻等待被填满。她从来没有被填满过,所以她总是怀着饥渴的期待自己来填满自己。

并不是她没有爱过和被爱过。

蔓从三十岁就回复了单身,带着五岁的女儿。三十二岁那年,蔓遇到了 AA对她的疼爱,使她感觉犹如重生,她以双倍的热情回报他。最初,她爱得差点丧失了

自己。每当他跟她告别的时候,她便撕心裂肺,仿佛再也见不到他。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突然放声大哭,哭完之后,才觉得身体内部的那口深井充实了一些。

在想象中,爱情往往重于泰山;在现实中,爱情常常轻于鸿毛。也许比鸿毛重,但总是重不过很多别的事情。 A最终没有选择她,而是保全着他的婚姻他的家,移民到了加拿大。她理解了他,他确实有他的道理。对于已经五十岁的 A来说,曾经拥有蔓八年,曾经拥有八年的相爱经历,这辈子做男人已经够本了。何必偏偏把这个爱情继续拉长呢?

那么蔓呢?蔓也可以跟 A一样来理解爱情,有过那样的八年,这辈子做女人已经够本了。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没什么必须哭诉和呐喊的。纵然她从来没有被完全填满过又如何?谁也没有义务完全填满她,爱情也没有这个义务。

荒凉总是需要自己承担的。如同病、如同老、如同死,总是需要自己去面对,谁也无法替代谁。

但拥有美丽身体的蔓,是难以彻底拒绝男人的。其实她本就没打算拒绝,她的历史比较清爽,只是因为太挑剔而已。 A走了一年之后,出现了 B

BA一样,也非常喜欢蔓的身体。但是,蔓明白 BA又不一样,他只是喜欢她的身体而已。失落和空虚之后,她平静受之。 B并不虚伪,他真诚地喜欢她的身体,他看它、欲望它,都很坦然。她也便看自己的被看、欲望自己的被欲望,因而并不失掉尊严。并且,在无爱的荒凉之中,她也依然能够平静地欣赏 B,并对他怀有一份不伤筋动骨的温柔与怜惜。她明白他跟自己一样,本来也是期待爱情

的,但是,爱情不是一种能够被刻意制造的东西。

很多看似分明斩截的断语和理论,都能够被混沌的事实所解构。曾经分明斩截的蔓,慢慢接受人生中真实的混沌。她理解,所以她宽容;她宽容,所以她免除了伤害。她不能被填满的深井,只能由自己来为自己填满。

半个月之前蔓才知道,她的胸部其实已经背叛了她。看到病理切片检查的结论时,她的泪水滂沱而下。她问医生自己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切除的话,十年之内应该没有问题。不切除的话,顶多还有三年的时间。

蔓忽然就平静了,几乎没有思考便做出了决定:十年与三年又有多大区别呢?她宁愿保留一个完整的身体来活剩下的三年。

人终究都要被自己的身体背叛,或者病,或者老,或者又病又老,或者又老又病。

被身体背叛了的蔓,却对身体生出格外强烈的疼爱。她爱屋及乌,连同它的病变和背叛一起爱。

而当蔓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病变之后,发现她再也不需要男人了,再也不需要对男人怀有期待了。她的身体将完完全全只属于她自己,她将完完全全地独自爱着它、护着它、陪着它,直到三年之后的终点。

 

2

在一个明媚的秋日的下午,蔓回到了故乡的村庄。父亲和母亲一起在村口等待她,还有一条老狗跟在他们身后。老狗茫然地看着蔓,却明白她是自家人,它的眼里仿佛还含着两颗老泪。

窗外有风声。风声中辨得出虫子在墙根的哀叫声,鸡鸭牛羊在圈里的梦呓声,玉米秸在檐下的瑟缩声,还有远村的狗叫声越过旷野传来。这些声音编织成篱笆,围拢着一段今生。而今生与来世不过就是隔着这样矮矮的篱笆,声息本就相通。窗外的声音让蔓感觉安宁、静谧。蔓躺在炕上,恍惚又似躺在坟中。

蔓侧着身,双手轻轻爱抚着胸前。那里仿佛是两座重叠在一起的山,又仿佛是连成一片的海。她想象着,那里面有无数的头戴小红帽、手持玩具枪的小孩,他们嘴里呼喊着,东跑西颠横冲直撞。蔓爱抚着他们,娇纵着他们,微笑地看着他们,听任他们贪玩、胡闹、任性并将她毁坏,好像他们都是她的孩子。

蔓是带着一百五十万回到故乡的村庄的,按照这村庄的标准,她在这里是个地道的富婆了。蔓很决绝,她在得知自己还有三年的时间之后,便马上卖了房卖了车,换了电话号码。蔓的电话只告诉了三个人:前夫、女儿,还有最好的女友菁,但她请他们不要轻易找她,问候也尽量省掉。离开北京之后,蔓就要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割断了,她不再牵挂北京的一切,包括刚上大学的女儿,她已经十八岁,她将有她自己的人生。

蔓并不想用这一百五十万在自己生前来改变什么,只等三年之后,她的亲人们再按照她的遗嘱来分配。蔓不要改变,蔓需要的,就是这个父母还在守护的、她从小生活的老家,蔓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破败而安宁。

蔓的生活很悠闲,很单纯,很原生,好似大隐。蔓几乎总是跟在母亲身后,好像回到了儿时。其实儿时的蔓并没有享受过这

样的待遇,她总是在忙着帮父母干活,在忙着照顾弟妹。四十三岁的蔓,可以跟母亲黏腻着了,甚至,可以跟母亲撒娇了。

蔓跟着母亲去菜园。蔓坐在地头上,看着母亲顺着棉槐条搭起的架子,在那些繁复的心型的叶子中间翻找,摘下一条条垂垂而未老的四季豆。

蔓跟着母亲去挖野菜。深秋初冬时节,个别空闲下来的地里,悄悄长着一些不起眼却很好吃的野菜,荠菜就是其中之一。北京城里也卖荠菜,但那是菜园大棚里的水荠菜,水里巴汊的哪有什么味道。秋冬时节在裸露的硬地里倔强地长着的荠菜,才有泥土深沉的香味。蔓跟母亲一起弯着腰,将一块硬地刨翻了肚皮。傍晚时分,蔓和母亲背着夕阳顺着山坡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商量,一篮子荠菜回家以后怎么吃。蔓说想吃饺子,母亲说好。蔓说想吃包子,母亲说好。蔓说想吃馄饨,母亲说好。蔓说想吃荠菜蛋花汤,母亲说好。蔓说想吃整棵的荠菜裹上鸡蛋炸,就像整棵的香椿裹上鸡蛋炸那样,母亲说好好好。

蔓跟着母亲去庄稼地。春天,蔓跟着母亲施肥、除草,她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看到蝴蝶她去追蝴蝶,看到蜻蜓她去追蜻蜓,母亲看着她跑下地堰,只是笑笑,也不喊她。夏天,蔓跟着母亲去割麦子。收割机在大块的麦地里施展身手。蔓拿着把镰刀,在边边角角的小地块里嚓嚓嚓,看麦子顺顺地倒下,别有快感。秋天,蔓跟着母亲去大豆地、玉米地、红薯地,在午后的太阳底下,蔓的困倦袭来,便躺在一丛玉米秸上睡一觉。她知道她刚一闭眼,母亲便一定会悄悄给她盖上外套。

蔓也常常在村庄的街道走过。这村庄里的人,已经老了很多、死了很多、

又生了很多,所以很多人蔓已经不认识了。认识的人,蔓跟他们打招呼;不认识的人,蔓对他们微笑。老八家奶奶已经老得完全佝偻几乎要折叠起来了,蔓记得她原来是个高挑身材大骨架,现在好像只有原来一半的身高了。八奶奶倚着院门晒太阳,眯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蔓,看了半天才想起蔓是谁。蔓啊,你怎么回家来了。嗯,我回来了八奶奶,我不走了。蔓啊,你也该有年纪了呀,你有三十岁了吧。八奶奶,蔓虚岁已经四十五了。蔓啊,你还是个姑娘样啊,老辈四十五岁就掉牙了,就挽起头发盘起腿坐在炕上当婆婆了。八奶奶,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不?记得呀,想起蔓,还是小时候扎两条小辫的样儿,可乖,见人就脸红,脸红就笑。蔓抓起八奶奶的手,好似抓起一截枯树枝,但蔓感到很亲,抚摸着那手背上的老皮老筋。

蔓大部分时间在自家院子里坐着。母亲搬出大藤椅,那是蔓的姥爷在世时候专用的。母亲又抱出一床薄被子,铺在藤椅上,四边掖好。被头镶着绣花的宝蓝缎滚边,那是蔓的太姥姥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留下的。蔓踢了鞋,在藤椅中盘起腿,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好,接过母亲递来的毛线团、竹子针,沐浴着四月的太阳光,织起毛衣来了。蔓做姑娘时织毛衣是一流的,她会看毛衣书上的图纸,但是她又根本不需要看毛衣书,她自己设计编排不同的花样,给自己画个结构草图,然后就胸有成竹地动手了。

蔓在北京的十五年,经常回忆做姑娘时织毛衣的快乐,但是她再也舍不出时间了,她有那么多更为迫切的事情要做,即便是风花雪月,也不能想象回到织毛衣这

样老土的风花雪月了。

一年的时间,蔓给父母织的毛衣毛裤足够他们余生所用了。于是蔓又开始给邻居们织。邻家的孩子被母亲领着,过来让蔓量尺寸。蔓既不认识邻家的孩子,也不认识邻家孩子的母亲。蔓离开这村庄已经二十多年了,一茬茬的孩子生出来、长起来,一茬茬的新媳妇变成了半老婆娘。邻家孩子在母亲的催促下,扭捏着喊蔓姐姐。蔓在村里的辈分小,小时候一出门满街都是爷爷奶奶。所以蔓愣了一下,马上就会意了。姐姐,其实蔓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称呼。

又一年之后,邻家的孩子们都穿上了蔓织的毛衣,穿到学校里,被女老师们追着要花样。孩子们感觉很自豪,告诉老师是村里的蔓姐姐给织的。便有女老师在周末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从镇上的学校来找蔓,包里装着毛线和金属的毛衣针。蔓盘腿坐在藤椅上接待女老师,嘱咐她一定要先废弃金属针,因为金属针织出来的活儿硬板板,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竹子针织出来的那样弹性松软。蔓总结说,越是自然朴素的东西,越是难以替代的,科学再怎么发达,总是替代不了自然,人类其实已经被发达的科学弄得远离初衷了。哦,扭曲,哦,异化,人都不记得自己来到世上走一遭是为了什么了。

可以想见,在蔓离开这个篱笆围拢起来的“今生”之后,蔓织的毛衣、蔓设计的毛衣花样,将在故乡成为时尚和经典。而且,竹子针比金属针好用,会成为这里的姑娘们坚信的秘诀。竹子针在崇尚科学的社会绝迹之后,姑娘们在织毛衣之前,将亲手削出四根竹子针。蔓曾经指点过她们:从她们父母使用过的废弃的

竹筢上撬下几根竹齿,是最适合加工竹子针的原材料。

 

3

在故乡,蔓还特意去看了两个地方、两个人。

第一个地方是村外的一口大池塘。一个春日的黄昏,蔓和母亲一起走到村外。大池塘的轮廓还在,但塘边乱长着青草和杂树,看似久已人迹罕至。走到近前,蔓发现池塘已经半干,小半截水是黑色的。蔓问母亲,村里人不到这来洗衣服了么?母亲说早就不来了,她能记得的,这个池塘淹死过村里的老少也有七八个人了,这真是个不吉利的池塘。再说,现在很多人家也用洗衣机了。蔓感到怅然若失。

蔓十岁那年,也差点在这池塘里淹死。因为探身去捞取被水冲走的一只袜子,蔓栽进了水中。蔓一边挣扎,还没有忘记用一只手使劲捂住嘴。那是深秋,水已经很冷了,幸亏羽毛一样轻的蔓穿着肥大的长衣长裤,它们在水中展开,托浮着她,使她没有马上沉下去。推着一车红薯的村里姑娘,是叫大桃子吧,打这里经过,发现了在水里挣扎的蔓。大桃子姑娘黑红的大团脸,身强力壮,加上个高臂长,努力了几次,愣是把越挣扎离岸边越远的蔓拽上来了。蔓谢过了大桃子姑娘,挎着湿漉漉的一篮子衣服,哭着回家了。母亲拉着蔓的手急匆匆又回到池塘边,给蔓叫魂:蔓啊,跟妈回家啦——蔓应着:哎,蔓回来了——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母亲确信蔓的魂已经回到了蔓的身体里面。蔓跟着母亲回家以后,就爬到炕上睡着

了,睡得很死。

蔓怔怔地想,今生和来世真的相隔太近了,十岁那年假如大桃子姑娘没有从池塘边经过,或者经过的时候迟了两分钟,或者经过的时候眼睛没有往池塘这边瞟,蔓就永远停留在十岁了。蔓又活了这么多年。蔓将要停留在四十六岁了。蔓希望听到母亲在黄昏的时候,依旧喊她:蔓啊,跟妈回家啦——

蔓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村外的坟地。蔓从小就很大胆,敢自己在坟地里留连。小时候他们一班孩子肚子都很空,什么都想吃。秋天的酸枣儿是他们的美味,每每吃到把满嘴的牙都酸倒。况且,酸枣核儿是药材,收起来,可以拿到镇上去卖的。有几年的秋天,有人还专门到村里来收购。

坟地里的酸枣棵子长得特别茂盛,枣儿也特别红、特别大。蔓带着伙伴们在坟地里穿行,蔓看那些坟就是普通的小土堆,心里没什么顾忌。等蔓长大一些,才知道顾忌了,也不再吃那里面长的酸枣儿了。但是,蔓对坟地保留了一种类似牵挂的感觉,她的梦里,偶尔会冒出那样的小土堆,在红红的夕阳下,又惨淡又灿烂。

这一次,蔓是一个人出门的。只要蔓说妈你不用跟着我,母亲就决不跟着蔓。不管蔓说什么做什么,父亲母亲都相信她说得有理做得对头,自从蔓长大之后就一直这样。蔓很费了点周折,才找到过去的那片坟地。正好也是红红的夕阳,余晖洒在坟地中,就像蔓在梦中看到过的那样。蔓在坟地中流连着,神魂飘荡。

蔓去看的第一个人,是邻村的一位老姑娘,过去她是暗娼。说暗也不暗,方圆

几十里的村庄都知道她,她是这一带的名女人,泼辣而又美艳,让所有男人心痒,也让不少女人牙痒。

蔓走进发廊的时候,角色感恍惚起来,好像是走进考场的老师突然间变成了走进考场的学生。蔓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在椅子上坐下。她并不认识蔓,也无从知晓蔓多年对她的关注,对她来说,蔓就是一个来理发的普通女人,所以蔓何必紧张呢。不过,蔓又希望她看出自己的异样,然后她们试试探探、进进退退几个回合之后,或许就能进入无碍畅谈的境界。

她看了蔓一眼。只一眼,刷的一下,仿佛是冰凉的刀片划过虚无的空气。有什么要求?她站在蔓身后,盯着蔓眼前的镜子说。蔓从镜子里看着她。这是一种奇特的交流,镜子是个沟通物又是个障碍物,她们看的都是对方的影像,她们的目光并没有真正接触。蔓说:没要求,剪短半寸。她依旧盯着镜子:剪短半寸就是要求。蔓被噎了一下,然后说嗯,就剪短半寸。她的眼光便从镜面上收回去,散落在蔓的头发上。

她的身手有一种机器般的利索、精确、不动声色。那是一种彻底的冷漠,好像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化石。蔓的脑子里蹦出这样两个字。

蔓跟她聊聊的冲动顷刻间烟消云散。

自从蔓十五岁那年被母亲领着到她的店里理发,蔓就开始牵挂她。那时候,附近村庄就她一家像样的理发店,她的手艺好是公认的。为了把蔓的长辫换成一个像样的短发去县城上高中,母亲带着蔓来了。她太美了,就像电影中的女特务一样美,让蔓崇拜,让蔓放不下。等蔓再长大

一些,从茅草一样纷乱的说法中拼凑出她的历史,蔓就更加牵挂她了。在蔓看来,那么美的女人,过着那么脏的日子,背后有一部血泪史是必然的。蔓一厢情愿地将她的历史进行了方向性的提炼,并将她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

她在蔓的小说中叫“美玲”,她在现实中叫“菊香”。美玲和菊香,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内容、一样的符号。但在蔓的小说中,美玲在皮肉生涯的边缘上,毕竟爱了一次,并且找到了收留她的男人,纵然是一个老男人,也总有些人间的暖意。现实中的菊香爱过吗?她的心被温暖过吗? 50岁的她,还没有等到收留她的男人出现,便被时间的风沙掩埋了。

蔓离开的时候,控制了拥抱她一下的冲动。

蔓去看的另一个人是蔓的六姑姑。蔓一共有六个姑姑,六个姑姑之后才是蔓的父亲,所以父亲总是被姑姑们称作七弟。蔓的六个姑姑都很美,老了也美,白里透红的皮肤几乎没有皱纹,身条永远带着少女的轻灵韵味。但是蔓的六个姑姑脾性各不相同。蔓的母亲最喜欢的是六姑姑。六姑姑在母亲的眼中近于完美,而母亲每次赞美完六姑姑之后,总是会对蔓补上一句:你不像我生的,你像是你六姑姑的孩子,你的脾性跟她一模一样。蔓长大之后,发现母亲虽然懦弱愚钝,但是很会看人。蔓和六姑姑一样,看似柔弱、和风细雨,心里却有一种硬得不容易被外物左右的东西。蔓也知道,母亲是多么地爱自己,这种爱有些超出母亲对女儿的爱,里面带着欣赏,甚至带点崇拜。

在故乡,六姑姑本来也应该是个有道德争议的人物。六姑姑三十岁时丈夫

就病逝了。带着两个孩子的六姑姑并没有哭天抢地,并且对于自己的平静很坦然。从此之后,六姑姑就跟她已逝丈夫的大哥半明半暗地好着,一好就是二十多年。大哥的媳妇儿半傻,是父母之命的成果。大哥对这个美丽聪慧的弟媳妇儿早就满心疼爱。六姑姑在大哥的庇荫下,日子流畅。大哥也在六姑姑的扶助下,生意红火。六姑姑腮上常洇着淡淡胭红,见人就笑,语声柔曼,还有那么点羞答答的意味。对于风言风语六姑姑也是这样羞答答笑着,不做任何回应。多年之后,风言风语渺无踪迹,六姑姑的故事变成了坊间美谈。

蔓上学的时候每年假期都去六姑姑家。蔓喜欢六姑姑的家,里面有让蔓眷恋的温柔宁静的气息。蔓更喜欢吃过晚饭之后,“大哥”(蔓叫他大爷)衔着烟进门来,在椅子上坐下,跟坐在炕上的六姑姑闲聊。“大哥”外形粗枝大叶,有一股啥也不怕的鲁莽气势,但言语之间又透出精明和仁厚。在他的映衬下,六姑姑更柔更美更灵,恍若少女。他们的语声起起落落,蔓听得凝神。也许,他们两人使蔓在十几岁时就对男女之爱的某种模式产生了偏爱。

五年前,“大哥”死于肝癌,六姑姑的腿也突然出现了问题。从此,六姑姑的生活就固定在了床上。孩子们对母亲很孝顺,经济条件又好,给母亲看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并雇了专人照料。

六姑姑的命不能说不好。但是,每当蔓想象着,那个美丽生动的六姑姑日日夜夜被固定在床上,像一棵会思想的植物,蔓的心里就疼痛难忍。

蔓大约有十年没见过六姑姑了。蔓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但她明白她不见六姑

姑是因为惧怕。

十年之后,蔓终于出现在六姑姑的面前。她们灵犀相通,似乎什么话都不需要说。六姑姑伸出手,握住了蔓的手。蔓顺势坐到床上,她们的眼光刚刚对接,便同时放弃了一切禁忌,拥抱了。而在过去悠长的岁月中,她们从未有过身体的接触,甚至连拉手也没有过。

回到家的这天晚上,蔓拥抱了母亲,又拥抱了父亲,平生第一次。

 

4

一个深秋的傍晚,太阳刚刚隐退,西天边烧着红云,浓浓欲染,沉沉欲坠。当一辆红色宝马拐下公路,顺着街道的斜坡开进村里,然后菁从车中飘摇而出的时候,街上的人们看呆了,仿佛是看侠女忽然从天而降。

菁的红色宝马与西天边的红色霞光遥相呼应,一抹耀眼的光线从车身反射起来,投在她的背上。菁披着那样的光线,飘摇走下一段石阶,便到了蔓的家门前。

菁找到蔓故乡的村庄颇费了一番周折。

蔓回到故乡之后,长久没有联系,菁最初吊着的心竟也慢慢放下了。直到有一天,菁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而蔓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菁踌躇了好久,下决心拨了蔓的电话,停机。菁给蔓的前夫打电话,他也没有蔓任何消息,于是菁跟他要了蔓故乡的地址。他一边说,菁一边记,并且按照他说的路线画了草图。最后他说:你要找到那里有点难度,当年结婚的时候,我雇了一辆出租车,从城里去她老家接亲,天不亮就出发,结果迷路了,转了很多冤枉路,快到

中午的时候才赶到。

菁盯着纸上的草图,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蔓的故乡他倒还记得清楚呢。不过,清楚也只是清楚而已,他多平静多无所谓啊,那口气就好像蔓已经死了好多年一样。“死”这个字一旦蹦出来,菁还是心扑通一跳。

从北京出发先往南去,走高速倒是没有问题,一路长驱直入蔓故乡所在的省道。等进入县道之后,菁就开始迷糊了,等进入蔓所在的镇上的沙土路,菁彻底晕了。但这点困难吓不倒菁,菁每天每天的生活就是在不断解决困难,解决困难使她深刻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活力、自己的魅力。红色宝马一次次在路边停下,旁边的人一扭头,便见一个艳妆的英气逼人的看不出年龄的女子飘然而出,飘到自己身边,笑意盈盈、口吐莲花。就这样不断地停车、不断地下车、不断地询问,菁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蔓故乡的村庄。

菁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院门。

蔓盘腿坐在院中的一只大藤椅上,腿上搁着织了半截的毛衣,毛线扣上穿着四根竹子针。蔓身上穿的是玫瑰紫的棒针开襟大毛衣,衣襟半敞着,露出里面鹅黄色的套头紧身衫。这色彩的搭配倒依然是毫不含糊,蔓就是蔓。毛衣外套肯定也是蔓自己织的,花纹复杂纠缠却又非常和谐。那种奇妙菁永远弄不明白,她只觉得眼晕、头晕,然后就是对蔓盲目崇拜。

蔓本来正仰着脸眺望西天,那里的红云浓浓欲染、沉沉欲坠。听到院门的声音,蔓才转过脸来。

一瞬间,菁的泪水呼地涌了上来。菁

想冲过去抱住蔓,脚步却被蔓的淡然神情阻滞了。蔓好像已经不认识菁了一样。

菁站在离蔓两步远的地方,叫蔓的名字。蔓的脸竟然红了,也可能,是红云映照的缘故。

蔓说菁:你怎么来了啊。

菁想说:已经三年了,你没有任何消息,我想看看你到底怎样了?你没有死啊,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病啊?

菁说:我来看看你啊。蔓说:咱俩多久没见了,简直像一个

世纪了。菁说:没那么久,已经整整三年了。菁和蔓躺在炕上。窗外有昧昧的月光,

蔓并不拉上窗帘,就让月光清清泠泠地滑落在被角。蔓的母亲特意给菁多铺了一床褥子,菁还是觉得身下硌得慌,侧着仰着都不得劲,找不到着落。菁忍着,跟蔓聊。

菁说:明天跟我回北京。蔓说:怎么?菁说:我越看你越不像有病的人,你

虽然没以前白了,但是脸颊放光,细看比三年前还年轻。你跟我回去复查。蔓说:当初北京三家三甲医院,同样的检查结果,不会错的。菁说:真的,我看你现在就是不像有

病的,也许,出现奇迹了呢?蔓说:你是说——菁说:对,你有没有这样幻想过?你

这几年身体有什么特殊感觉吗?

蔓若有所思说:可能因为我认准了就三年的活头了,什么幻想也没有,所以我过得很好,出奇得好,难以想象得好。就是那种,嗯,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看什么都好,简单,干净,空空的,满满的。我就像只老狗?就像棵树?就像

棵白菜?我好像什么也没有,但好像什么也不缺。

菁也若有所思说:你像老狗像树像白菜,你神了。哎,你就像个神啊。天哪!可能就因为这样,你的病不治而愈,你明天就跟我回北京去检查!

菁的口气,好像这就要出门发动她的宝马一样。

蔓却沉默了。

不知夜有多深,蔓听到菁在辗转反侧之后终于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这一夜,对于蔓来说注定是惊慌失措的。半梦半醒之时,她眼前飞舞着无数黑色的鬼魅,它们快速地在空中划出无数条弧线,溅起点点金星。蔓害怕,但是她不能动也不能喊,只能硬挺着。后来,筋疲力竭的蔓,终于被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扇进了真正的梦里。

蔓孤零零站在地铁站的出口,汹涌的人流在她身边过来过去。蔓看到自己的身体内部隐藏着一口深井,黑咕隆咚不见底。她不由自主用一只手捂住了肚子,那儿生出一种饥饿感的焦灼,像在使劲拧一条干毛巾,拧不出半滴水。

有一个男人从人流中挣脱出来,朝着蔓走来。他在蔓身边站下,像一堵高高的墙。蔓仰起脸,想看清他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仿佛他是没有五官的,一张白板的脸。但蔓还是认出来,他是 A

A说:蔓,跟我走吧。

蔓说:去哪儿?

A说:去加拿大。

蔓说:你的家呢?

A说:我自由了。

蔓心里一惊。蔓的饥饿感忽然加重,感觉已站立不稳。她急等着 A伸出手臂拥

抱她。但是 A始终没有动。蔓向 A靠近一点,却感到 A的身体发出

一股寒气。

蔓打了个激灵,重新扬起脸,想努力看清 A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仿佛是一张白板的脸。

蔓揉揉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 A不见了。蔓用目光在人群中盲目地搜索,却见

又有一个男人向她走来。 B B走到蔓身边,蔓看清了他的脸,五官

俱全,但是同样没有表情。 B说:跟我回家吧。蔓很迷惑,回家是什么意思?蔓的饥饿感又涌起,她用一只手捂住

肚子,蹲下了身。 B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还是在那里站着。蔓仰起脸,寻找 B的表情。五官俱全,没有表情。那么,回家是什么意思呢?回家是什么意思呢?蔓忽然委屈,忽然恐惧,她站起身逆着人流飞跑。

蔓跌跌撞撞,终于将人群跑在了身后。她停下,发现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她的心也舒缓下来,安静下来。

这时候,蔓的眼前展开一大片坟地。

连绵的小土堆,茂盛的酸枣棵子,红艳艳的山枣挂在枝叶间。天边正有一个又红又大的夕阳,余晖洒在坟地中,又惨淡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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