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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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菜记趣
作家:张文睿
清水河由南向北,流到了一个叫暖家汇的地方,拐了个弯,朝西流去了。沿河十里地,依次有八个老磨房,知青伙房的后窗,正对着四磨。
知青伙房早年间是座小庙,墙上壁画依稀可见。墙角曾堆得小山似的西葫芦,吃光了。码着几棵上一年秋天收的白菜,老皮老脸,缩成一团。
知青们的饭食越来越不像样了,做饭的人也越来越懒了。
伙头军姓吴,一天到晚揣副牌,喜欢一个人把牌分成六份,独自盘腿坐在炕上,大扇大喊大呼大叫外加大骂。
早晨,一锅贴饼子,半锅小米粥,几块儿老咸菜,完事儿!中午清水熬白菜,锅帮上贴饼子,一锅就下来了。贴饼子勉强熟,白菜熬没魂儿了。晚上和中午如孪生兄弟,一个模样。
让人恼怒的是大柴锅的木锅盖上,少了一个角儿,盖上了一个破麻袋,想堵住蒸汽。贴饼子一出锅,每个黄灿灿的家伙上面都挂着不少麻袋毛。干了一天庄稼活儿,吃带毛的贴饼子,搓火。这日子混到哪儿是个头儿呢?不行!得琢磨改善一下伙食。
老吴在众人的逼迫下,试着做了几回嘎嘎儿汤。
所谓嘎嘎儿汤,就是用温开水,把玉米面烫成半熟,用刀拍成正方型,再切成小块儿,洒上白面粉在笸箩里摇,然后,宽汤大煮,出锅前放些白菜叶、少许盐、酱油、醋,连汤带饭就是它了。嘎嘎儿吃足了,能扛大半天;嘎嘎儿汤灌足了,半天不用喝水。
好饭食呀好饭食!
嘎嘎儿汤吃了三五天众人就烦了,老吃什么都不灵。
知青们嘀咕来嘀咕去,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还得种菜!
种菜是知青们的一块心病。先前管生产队要了几垄地,只种了一茬儿比驴蛋略小一点的茄子,完事儿地就荒了。等想起自留地这码子事,地早就让队里给收回去,统一种上了庄稼。
不行!还得找生产队长金发五叔。
金发说:队里也没啥合适的地方呀。要不然,还是把你们宿舍前坡坡坎坎的那地界刨刨,拾掇拾掇,鼓捣出点儿地,先种上黄瓜啥的,你们说呢?
知青宿舍一拉溜儿五间新盖的瓦房,正南。靠东边一间半房前,两米外就是直上直下的黄土坎坎儿,有一人多高;靠西边三间半,三米外往下就是一个四五十度的斜坡,深两米左右。金发五叔的意思是,把东边的土坎儿刨下来,垫在西边低洼处,放屁吹灯,一举两得。
山村呀,寸土寸金。百姓们的房子都盖在沟沟沿沿的,舍不得占半分庄稼地。说归说,做归做。金发五叔给指的这条路,最少也得刨十几方土。闹不好,刨二三十方都是有可能的。
大伙儿犹豫了两天,最后,一咬牙一瞪眼:三天不出工,跟这堆黄土方,死磕!
工具是现成的。当初知青们一进村,队里就给每一个人配了五副家什:一锄、一镰、一锹、一镢、一独轮手推车。家什还算好使,只是镢头,比村里人使镢头的短半截。据说,村里人买镢头时,头儿也挺短,七寸,都是自己花钱到公社铁匠铺加了料、重新钢成一尺二的,顺手、顶戗儿。
没辙,知青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地雷造石雷,没有石雷造屎雷”的思维方式,能抄什么家什就抄什么吧。第一天早上,每人都多吃了一个贴饼子,开练。
知青宿舍在村的东南角,有不少社员出工走在坡上面,正好能瞧见知青们在挖土,说啥的都有:“这帮傻孩子,刨出来的土,都是生土,能长啥东西?”
村里有个叫李奇的小伙子,看见知青先把土坎底下的土淘空了,再从上面往下刨,让大块大块的土方往下掉,就说,这么弄,有危险呀。
李奇二十七八岁,光棍儿。他嘴里冒出来的,都是杂七嘎八的,还满肚子秘闻。
李奇坏笑着给知青们讲了个段子:
村里有个壮汉,在造梯田挖土方时,被一块不大不小的土方,砸中了裤裆,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时大夫说,二个月内不能跟老婆亲热。一个月后壮汉感觉自己和往日一样雄伟,就挺身而出同老婆黏黏乎乎地耍了一回。次日,又住院了。再出院时大夫嘱咐壮汉,三个月内不能与老婆亲热,否则的话,有被骟了的可能。二个月后壮汉再度感觉自己和往日一样雄伟,就又挺身而出同老婆黏黏乎乎地耍了一回。次日,再度住院,终于被骟了。
李奇说:你们挖这么多的土方,很危险呀!众人笑骂着挥舞着镢头,把李奇撵跑了。
大伙儿在房檐下歇了会儿,干活儿的心有点散,靠着墙根儿,就是不想动弹。直到天将午,才咬牙起身狠刨了一气,收了工到食堂继续吃带毛的贴饼子。
一觉睡到下午三点,知青们感觉再不起来今儿就算废了,才挥镢而出,轮番狂抡不止,再用独轮儿车将黄土推至低洼处。太阳落山前,拾掇出的地界儿差不多有一个乒乓球台子大小,也算收获吧。
赶驴垛子送粪的老马头儿从宿舍门口路过,众人蜂拥而出,把老马头儿拦住,这是一出常演常新的节目。村子三十多里地有一个水库,水库底下淹着一个古镇,老马头儿年轻时在那儿做过买卖,据说还逛过窑子,会唱不少“窑调”。知青一看见老马头儿,就闹着让他唱“窑调”。老马头儿瞪着眼珠子扯着脖筋张嘴就来:“送情郎/送至到/大门以西/一出门/碰上了/一个卖梨儿的/我有心/给我的郎/买上那梨儿两个/天气冷/身子软/吃不得凉东西……”
老马头儿七十多岁了,耳朵聋得差不多了,牙也都掉光了,唱什么都是河北梆子味,拖腔拖调,但情真意长且泥土气息浓郁,外加十二分的卖力气。很多年后,我听过一位著名歌唱家唱的《送情郎》,四个字:无滋无味。
愿望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知青惦记着开出一个篮球场大的地界,种上各种各样的菜,但愿望有时容易没边儿没沿儿,是靠不住的,谁有那么大的劲儿呀!
众人撒开了努了三天,落下的地界,只有大约半个多排球场大小,就是它了。下种子前要做许多事情。首先央求金发五叔,破例让知青到生产队的牛圈,起出一点牛粪。五叔没言语,微微点了下头。众人顺势就推着独轮车杀进所有的牛圈,几乎把所有的牛粪一扫而光,厚厚地铺在新开的土地上,大约有六寸厚。村里有不少人气坏了,纷纷找金发队长告状。
在金发队长到来之前,知青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铺上牛粪的地深翻了三遍,打好垄,把地归置利落了,着手浇水了。
知青宿舍无水源。自来水管在宿舍后墙外五六十米处,水管压力极小,赶上家家冒炊烟的时辰,自来水管就像一个八十岁老者的前列腺,滴滴嗒嗒能把谁急死。知青们决定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钟左右,为挑水的时间段。
金发五叔五六天之后来到知青宿舍时,黄瓜苗已经破土了,他手把手地教了大伙儿如何扎黄瓜架,还说了八个当年十分流行的字:“形势喜人、形势逼人!”
喜人是说,吃黄瓜,有盼了;逼人是说,要想黄瓜苗不干死,要想黄瓜吃到嘴里,得玩儿命挑水!
挑水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技术活儿。会挑的,水满至水筲边儿,看着随时要流外面;挑到肩上悠悠摆摆,还能左肩换右肩,愣是滴水不洒。不会挑的边走边晃,腿脚不利索,肩膀也不稳,走一路洒一路,到了地界,水能剩多半桶就不错。
知青们挑水的状态,可用四个字概括:惨不忍睹!
伙伴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学生娃,身板多少还有点儿软,也没有人肩上磨出了老茧,挑了两天,肩膀就疼痛难忍了。所以,这个呲牙咧嘴,那个咧嘴呲牙,苦不堪言。大伙儿挑水时还把上衣或裤子叠成一个方块,垫在肩头,猫着腰对付着住前蹭。
好在黄瓜长势喜人,让人眉梢抖动。
更出人意料的是黄瓜的品种,众人都没见过:颜色或黄或青,如玉;长约三四寸许,鲜嫩无比。大伙儿给这种黄瓜起了个名字:一口香。
很遗憾。几乎每一条黄瓜刚刚长到能摘的时候,就杳然消失了。这时候,有人愤怒,有人窃喜。
最后经全体知青讨论通过:谁吃一条黄瓜,谁挑两筲水!
在我的记忆里,食堂从来就没有做过炒黄瓜片、拍黄瓜之类的。连黄瓜汤也没做过,黄瓜呀,我们可爱的“一口香”呀,都是被大伙儿从架上揪下来,一口吞下去了。
挑水,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妈也跑不了!众人喊着叫着骂着笑着,每晚闹至九十点。然后,在月光下,在黄瓜架前席地而坐,开始唱样板戏、朝鲜歌曲、阿尔巴尼亚歌曲和“黄色歌曲”。
有一首叫《赶快上山吧勇士们》让众人唱得激情澎湃:“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这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主题歌,风行一时。
很可惜,没有人会弹吉他,也没有吉他。
唱啥“黄歌”呢?归了包堆,无非是“每日不见姑娘面,相逢在梦里”之类的,有些是《外国民歌二百首》里面的。
有一首歌儿叫《道路》,我至今还会唱:
“道路/道路/道路的尽头在向我反复招手/嘿啰嘿啰嘿啰嘿啰嘿啰嘿/我却有颗迷失的心/它将引我到那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等待着我/我却有颗动摇的心“善良的人/单纯的心/青春的鸟儿展翅飞翔/年轻的我呀/是多么的悲伤/可怜的她/也不知在何方“美丽的青春多么惆怅/梦中的爱情似桂花香/年轻的我呀/不知向何方/叫我怎能放声歌唱/放声又歌唱。”
感谢上苍。小小的黄瓜架,每天都能给我们惊喜。
知青们每天一觉醒来,先钻进黄瓜架,看看有没有新收获。有人半夜撒尿,先奔黄瓜架,嘎吱嘎吱嚼两条黄瓜之后再把尿撒在黄瓜架底下,闹得黄瓜架底下臊气熏天。还有人大白天的,就不知道哪去了,其实也不用找,到黄瓜架里就能把他出来。
一九七五年八月,我离开了插队数年的小山村。接到返城通知的前一天,暴雨倾盆,夹杂着冰雹,无止无休地下了一夜。
清晨推开房门,雨停了,黄瓜架都倒了。
冒雨到知青食堂打饭,从后窗往北看,往常只有十几米宽的温柔的清水河,溢满近二百米宽河床,狂怒地咆哮着,河水滚滚向西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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