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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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晨读

作家:独泊伊河
        “醒醒,快醒醒,上学了。”娘叫我。娘已经早起煮猪食了。
        “哎。”我迷迷糊糊答应着,刚探出脑袋又缩进被筒,真冷啊。
        娘笑骂着:“懒蛋,快起,棉袄棉裤烘过了,快趁热穿上。”我磨磨唧唧穿上衣服,眼还惺忪着。被窝真暖和,我摸了摸,叹了口气。
        “姐走了,不等你了。”
        “等我,迟到了,怨你。”
        可姐还是没等我。
        我胡乱踢踏上老棉鞋,娘帮我系上腰带。
        “拿上灯,别撒了油。”娘叮嘱着。
        我含糊应了一声,拿起油灯就走。油灯是墨水瓶改造的,小玻璃瓶攥在手心里又滑又凉,真不愿意拿。
        我快步向村东的小学校走去。
        天蒙蒙亮,空气硬沉沉的,胡同里零星的鸡鸣狗吠声像从地底下发出,沉闷没有回音。巷子里除了早起汲水的拾粪的,就数我们这些去早读的孩子了。
        我没追上姐。
        拐过一个巷口,突然见一只大狗热情地咻咻喘着气向我扑过来。我猛一错身,顺势抓起屋脚根的一块破砖头,作势向恶狗虚掷过去。狗嗷地一声躲开了,它怕这个。可惜,煤油溅了我一手。见狗跑远了,我把粘油的手往袄袖子上抹了几把。
        丁零零——该死的铃声,看门老头也不睡懒觉,每天都这么准时。
        我跑进教室,别的孩子正往外愣挤。
        “快点,要晚了,点名了。”班长叫我。我忙放好书包油灯,跑出来站队。
        点了名,就开始跑操。一二三——四。高年级的孩子声音洪亮,我们不示弱,我们比他们叫得更欢: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围办公室跑五圈,有两节地的样子,不累不热,就是喘几下粗气。
        丁零零——下操,上厕所,晨读时间到了。
        老师手插衣兜走进教室。
        点灯!老师叫点灯。孩子们忙着划火柴,刺刺啦啦几声磷火破擦后点了灯。几个没带灯的,只好蹭光。老师夸他们有吃狗肉的钱没有烧香的钱,那就凿壁偷光吧。我们嘿嘿笑着做鬼脸讥讽他们,但还是把灯挪到中间一起来用。
        老师点起一支小蜡烛:说,念书!
        四十几个小脑袋凑近昏黄的油灯,哗哗哗打开课本嗡嗡嗡念起来,歪头斜脑摇晃身子,大声小声粗声细声都有,都不用普通话,那时老师也不爱用普通话。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直震得屋顶上的灰土簌簌往下掉。
        我们的教室是土墙草房子,南北走向,东向开门,东墙开两窗,西墙开两窗,窗户是老式的木窗,只有木格不镶玻璃。老师找几片白塑料纸钉死了,猛一看白花花的,实际上室内光线很弱。
        二十几盏小油灯驱赶掉了屋角的黑暗,连那挂满蜘蛛网的木梁也熠熠生辉了。书声琅琅,随着孩子们的呼吸,那灯焰就像调皮的孩子摇曳的小脑袋,始终不肯老老实实呆在一处。
        念了会子,满屋都是煤油味烟熏气。老师走过去把教室的门拉开,巡视一通儿,慢步踱到办公室烤炉子去了。
        随着脚步声远去,教室内的书声明显小了,只有前两排十来个女孩子目不斜视嘴里念念有词,男孩子早坐不住了。
        我心不在焉念着书,一面用肚子一下一下顶我的课桌。课桌是砖坯架起的一片两尺宽四尺长的水泥板,下面的砖坯是可以随意改造的。昨天,我和同位王松把砖坯台挖空改成两个暗堡,可惜没垫实,上面的水泥板就不稳当乱叫。我和王松一较劲,那水泥板就往前侵略了五公分,惹得前面的女生斜了眼给了我们两个白鸡蛋吃。
        我丢下课本,闻闻手,还有煤油味。撕掉一张纸,仔细擦擦,再蘸点儿油,往灯火上一触,嗞一声燃起来,火苗窜起老高。前面的女生敢怒不敢言,把身子往前倾了许多。
        “谁的头发燎了!”后边的同学叫道。
        一股香喷喷的焦糊味混杂在空气里。好香,过年燎猪头就这味。
        王松正抓着额前的一绺头发,分开了,一根根凑着灯火燎着玩。啪啪啪,细微的爆炸声在油灯前发出。
        “别燎,回家你娘要骂的,玩火尿床。”我警告他。
        王松怕了,罢了手。
        念书声彻底停了。
        女孩子也叽叽咯咯拉起呱:怎么扎鸡毛毽子怎么缝沙包,谁的花袄好看谁的头发没梳像鸡窝谁三天不洗脸……
        过了会子,空气明显热了。
        有几个孩子脱下帽子来玩。狗皮帽子、毡帽子、线帽子,最好看的是棉军帽,我们叫它火车头,雷锋叔叔戴的那种,厚实暖和威风,里面衬两张纸隔汗隔潮,一摇脑袋,衬纸就哗哗响。
        啪——一顶火车头给摘了丢到前排。引得女孩子一阵尖叫:“谁的帽子,打痛我了,坏种!”
        “谁丢谁给我捡来。”李林威胁道。
        “不要拉倒,你是地主老爷,手断了,不能自己捡?”齐力张回应道。
        “没人要,我丢了?”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叫道。
        “老师来了!”靠近门边负责放哨的钟浩叫了一嗓子。
        嗡——读书声又响起来。
        李林来不及拿回他的帽子。
        老师威严地走在讲台前,盯着孩子们的脑袋:一天之计在于晨,好好读!小脑袋们在灯前又摇晃开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有个孩子叫王二小……读着读着,有个小男生太困,耷拉着脑袋袖着手酣然入梦。
        “醒醒——”老师叫他,“又和土地佬算账了,站起来念,站起来大声念!”我们笑一通儿,念书声又大了。这时我眼角一瞥,发现同位王松不安分,呲牙咧嘴,脸憋得通红。
        “怎么了,你?”
        “我要尿,实在憋不住——”王松压低了声音。
        “跑完操,你没尿?”
        “没尿,忘了。”
        老师说,不下课不许尿。我想了想指指我们的城堡建议他,就地解决吧。
        王松犹豫了一下,解开裤带小心翼翼控制着撒到我们的暗堡里,暗堡里的防御工事就随之完蛋了。好在念书的声音大,别人没在意他的不良举动。
        尿完,王松的脸色松下来,像大病初愈,带着感激和歉意冲我笑了笑。
        一股新鲜的尿骚气顽强茁壮地弥漫开来,弄得周围的孩子直抽鼻子:什么味?什么味?这么难闻,谁干的?
        他们看看脚底,干干净净,抓不住任何证据,只好胡乱猜疑。
        我板着脸,无语。王松坦然地高声朗诵起来,别人诧异地看他,他旁若无人,不理会任何一个。
        终于,下课了。
        迅速灭了灯,一群被油灯熏污了脸的孩子叽叽喳喳小鸟一般跳出教室。太阳升起老高了。
        王松走在最后。我一把抓住王松的手哈哈大笑:“抓特务——抓特务——”
        王松吓白了脸:“别胡说,别胡说,回头我给你带件好玩意儿。”
        “木头枪?”
        “不是。”
        “香瓜子?”
        “不是。”
        “什么?”
        “小人书,《李自成》!”
        “好——”我夸张地答应他。
        外面的空气真清新,地面的霜也洁净。巷子里脚步杂沓,女人赶鸭鹅唤猪的声音在巷子回荡着,男人们扛着镐头铁锹吆喝着牲口去上工修河渠了。
        回家,娘已经蒸好甜地瓜等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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