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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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宿

作家:赵春光
        京西九龙山下的琉璃渠村,是京西古道西去的必经之路,也是从北京城里东来跨过永定河后进山的第一个大村子。曾几何时,西去东来的人们,穿过琉璃渠村口那彩灯高挂的三官文昌阁过街楼,沿着这条古街、古道,人们或徒步、或骑马、或挑担、或背筐、或结伴、或赶着牲口队,熙熙攘攘地穿行于其间,使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村成了当时京西最为热闹繁华之地。那时候,穿村而过的琉璃渠大街,商铺林立,百业俱兴,物货俱全,过往的行旅、商人、香客可因顺道采购、交换,满足需求而享受便利。
        清末民初,琉璃渠村里有一个叫刘三的人,他开着一家中药铺,叫刘记药铺,铺里雇着一个小伙计和他一起经营着生意。当时村里的诊所和药铺有好几家呢,像有着三四百年历史的华氏家族的百草堂,早已凭借着针灸术和拔罐子的绝活名扬京西、远播华北了。刘三心里当然清楚,他这个小小的药铺怎么能和那样的中医世家去竞争呢?但刘三从小就喜爱中医,也曾拜过几个江湖奇人为师,没事总拿着本不知是哪位师傅留给他的已经有些发黄的中医书细细地琢磨。所以刘三不甘心,他也要在家乡琉璃渠村这一亩三分地上靠着自己唯一的这点本事讨生活呀。刘三当然也是个聪明人,他根据自己中医所学,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不管你说他是剑走偏锋也好,还是旁门左道也好,总而言之,他终于琢磨出了自己的独门手艺——秘制打胎药。凭借这个独门手艺,刘三不敢说能和百草堂的针灸、拔罐子相媲美,但至少也能在京西琉璃渠村的医药生意中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刘三配制的这种秘制打胎药,身怀六甲之人只要服下去,当日便可落肚见红,且不疼不痒,肚里的那个孽根就清除了, 还不会落下任何的病根和后遗症。因为这个独门手艺,常有远远近近的人前来向刘三求药。那些求药的人,大多是显达人家的眷属,情深所致,偷欢野合,珠胎暗结,又没有任何来由和名分说给家人和邻里乡亲。家族的脸面和名声要紧,于是就会派人跑到琉璃渠村刘记药铺这里求取刘三的打胎灵药,还女儿家一个“清白”之身。
        凭着这一手绝活儿,几年时间不到,刘三就盖起了自家的宅院,还把自己的药铺重新翻盖了,扩大了店面,并且他又在镇子上开了家分店,另又雇个伙计卖药。这两家中药店,发展到后来,一应的成药都有,但他挣钱的大头还是靠那秘制的打胎药。刘三对自己的这独门手艺非常小心,他知道那是自己生存立命的根本。为了这绝门的打胎药的方子和配料成分不泄露出去,这秘制打胎药从没有现成做好的,都是刘三本人根据买药人的需求现使现配。大家都说刘三之所以能够配制出这么绝的药,全仗着一块宝香呢。可是,大伙只是这么说说,连刘三店里雇的卖药的伙计和他的家人都算上,谁也没见过那玩意儿是个啥样子。
        刘三在卖那打胎灵药时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他从来不问也不能问买药人的名姓和来历。买这药谁都知道是要去干什么,都是丢人、毁面子的事,卖药的你只管挣你的钱就是了,让买药的他走他的阳关道,各不相干才好。不该问的不能瞎问,即使彼此是个半熟脸儿,此时也要装作不认识。当然,谁家来买这打胎药,也会尽可能让看着生分的人来买,免生闲事。
        就这样,琉璃渠村刘记药铺的打胎药和华氏中医世家百草堂的针灸术和拔罐子一起声名远播,在京西,在京津,在华北都很有些名气。只不过由于咱们中国人都知道原因,两家以不同的渠道传播罢了,一个明、一个暗,一个阳关道、一个独木桥,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三今年到了春上都已经三十六岁了,可是不知怎么,还没有说上个媳妇。他的父母亲十分着急,眼见着自己俩的年岁越来越大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刘三这辈儿上,他们刘家虽然孩子有好几个,可就刘三这么一个带把儿的独苗儿子,都还指望着他延续刘家的香火呢。刘三的几个姊妹早就都嫁人了,可早过了而立之年的他就是一点动静没有。“急什么?每个人的姻缘都是有定数的,我的姻缘还没到呢!哪天到了,挡都挡不住!”刘三总爱这样自嘲地对别人说。别人可却都不这么认为,旁人都说,这都是刘三造的孽才有的结果,他残害了太多的未出世的小生命,是老天爷对他的报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三听到民间这种流传的说法后也很心虚害怕。于是受村里一位私塾先生的指点后,刘三就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晴好天气里,揣上了一张银票,骑上了头黑毛驴,到南边二十多里外的马鞍山上的戒台寺去烧香、捐功德了,当然他此行主要是想让那里的方丈高僧给自己迷津上的指点。
        到了戒台寺,刘三见到了那里的高僧方丈,恭敬地献上随身带来的银票。“阿弥陀佛。”方丈很高兴,“难得你有这份功德心,有什么需要老衲帮助的,只管说来吧。”刘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望着慈祥的方丈,就把自己的事情和苦恼一股脑儿说了,方丈坐在上手的蒲团上微闭着双目听得很认真。等刘三说完了,方丈也睁开了眼睛。然后就慢慢地给刘三讲述其中的禅理。“按佛家的道理,妊娠未出生的生命,也是不能残害的,那是前世之人积了阴德,功德圆满,正要转世轮回,重新来到人间,打掉胎儿,就是扼杀了这种因果关系,也是谋害生命,是佛家不能允许的。”“那,那我该怎么办?”刘三的额头上有些冒虚汗了。“莫急,施主依老衲看也是心地善良的,也都是为别人消灾解难。”方丈告诉刘三,在自己家中供上观音菩萨的坐像,每日敬三炷香,为那些生灵超度,可最大限度地免除他身上的灾祸。刘三点头,一一记下了。刘三最后拜别了方丈,方丈把刘三送出了方丈院的门口,最后告诫他:“施主,如果你实在解不开命运的结,就到贫寺这里来吧,也许这里会是你的归宿。”
        回到家中,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刘三按照戒台寺方丈的劝诫,在自己家里后院的正堂上,供奉了一尊他特意花重金请村里最好的赵氏琉璃匠人为他特意烧造的一尊两尺高的琉璃观音菩萨坐像。刘三遵照方丈的嘱咐,每日早中晚,给菩萨坐像上三次香。
        秋深了,人们都已经感觉到了冬的脚步。这天,空中下起了沥沥的细雨。雨丝落在人的头上、身上,更会使人感觉到一阵阵凉意,街上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傍晚时分,由于天空阴沉,光线明显比晴天时阴暗了许多。村里各家各户烟囱上的炊烟,都已先先后后地在雨雾中浓浓密密地升起。这天气,又这么晚了,没人来了,刘记药铺也关了门,刘三一家人也在准备着吃晚饭。
        “咚、咚、咚……”突然从前院铺面传来了隐隐的敲门声,刘三赶忙让小伙计去前面看看究竟。不一会儿,小伙计回来说是有个女人要买咱家的秘制药。刘三赶紧起身去了前面的药铺。
        刘三见来人是个浑身衣服湿透的年轻女子,她头发披散着,一张抹得脏黑的脸上还是掩不住那面色的苍白,她的身体由于寒冷,一直在不停地瑟瑟发抖着。
        “你来给别人买秘制药吗?”刘三关切地询问道。
        那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刘三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儿嘤嘤地抽泣着。刘三还没有见过如此的买药者,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是好。还是小伙计机灵,马上给那女子倒了一杯热水,说:“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不着急,慢慢说来。”
        那女子停止了抽泣,两眼望着刘三,憋了好半天后突然冒出一句:“不给别人买,我要自己吃……”
        刘三吓了一跳,他卖了这么多年的打胎药,还从没一个怀孕的人自己亲自跑到铺子里来买的。刘三正在犹豫的刹那,那年轻女子“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刘三的面前:“掌柜,您……您救救我吧,逃出来的这一路上就听人说您的打胎药灵验,您一定救救我!”
        原来这个年轻女子叫春草,是山西人。由于家乡闹灾荒,他们家实在没法在那儿生活下去了,不能等死呀,于是就和父母亲还有一个弟弟背井离乡出来逃荒。哪儿想走到现在河北与北京交界的山区,遇到了一伙儿占山劫道的土匪。土匪头子王大麻子是个相貌丑陋、杀人不眨眼、爱财好色的主儿。他见春草年轻又颇有几分姿色,顿起色心,见他们一家人身无分文,只剩下几个乞讨来的黑馍馍,没一丁点油水可榨。盗不走空,王大麻子于是就将春草掠上山去,想要让她当自己的第三个婆娘。还不错,王大麻子没有难为春草的父母和弟弟,毕竟他觉得那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和小舅子吗,还给了他们一些盘缠,让他们继续沿路向前讨生活。春草被掠上山后没几个月,就怀上了王大麻子的种。春草对此极其厌恶,几次想到死,可是她又觉得对不起生身父母,她还想再见一见父母亲的面,于是她就只能隐忍下来,伺机再逃走。对于春草怀孕的事,由于才两个月,身子还没有出怀,粗心的王大麻子竟浑然不知。
        春草终于等来了逃走的机会。这一天傍晚,王大麻子带着手下的十几个土匪,去了一百多里外的浑河镇去抢劫一家富户的钱庄。他们要到第二天午后才能返回,山上只留有几个土匪的家眷和一个小土匪看家。春草于是在看门的小土匪的饭碗里下了早已从王大麻子那里偷来的蒙汗药,把小土匪药翻后,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夜逃下山来。春草把自己的头发弄得散乱,把自己的一张白嫩的脸抹得丑陋、脏黑。春草现在已经豁出去了,不管什么山里有没有野兽出没,山路好不好走,她咬牙横着一颗心,借着微微的月光,沿着那条著名的京西古道,急急地向北平所在的东方走去了。一路上,春草靠乞讨度日,顺便向过往的行人打听着自己关心的事。于是春草知道了,王大麻子到浑河镇抢劫钱庄未果,将一条命丢在了那里。她也知道了,前方琉璃渠村里的刘记药铺,有那坠胎很灵效的秘制药。春草整整走了两天一夜,在这天飘着绵绵秋雨的傍晚,她终于走到了琉璃渠村。径直打听好买药的地方,春草坚定地敲响了刘记药铺的街门。
        刘三听了春草的经历,鼻子发酸,很是同情,赶紧给她找了套姊妹留在家里的干松衣服叫她换上,并立刻走进里屋去给她配那打胎药。配好了打胎药,刘三倒犯起难来,让这个年轻的女人在哪里喝药呢?不能让她把小产的经血就在我这药铺里打下来吧?春草看出了刘三的犹豫和为难,于是她走到刘三近前,“扑通”一声就跪在刘三的面前,声音有些微弱地说:“先生,我……我现在真的没地方可去了,您能不能暂时收留我,我能干活,不怕苦累,就在您这里把药喝下……”春草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歪就晕倒在了刘三的眼前。刘三吓了一跳,他赶紧俯身一摸春草的额头,滚烫。原来由于春草多日的奔命,沿路乞讨,饥一顿饱一顿的,又是担惊受怕,再加上今天还淋了多半天的秋雨,春草的身子已不堪重负,发起了高烧。
        “哎!”刘三叹了口气,他真的很为难,他不能就这么把正发着高烧的年轻女人给抬到街上去呀,那自己还是人吗?忽而,刘三想起了自己那次去戒台寺时,高僧方丈和自己说的话:“除了每日要给菩萨烧香外,你还要多做善事,多积阴德呀。”刘三于是决定让春草这个陌生的女人先住在自己的家里,他想等春草的病好了,再计议如何让她打掉腹中的胎儿吧,要是能找到她的父母亲才是最好不过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刘三每日给春草煎熬草药,管春草一天三顿的吃喝。在他的精心照顾下,春草的病体很快就痊愈了。春草每日躺在后院西厢房中的床上,望着整日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刘三,感动得只顾默默地流眼泪。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这人间的温暖了。
        春草在刘三家住的几天里,知道刘三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没有成个家室呢。她此时又不知道父母现在的下落,于是心中便滋蔓着空落和迷茫。春草心里在被刘三盈满温暖的同时心底也渐渐萌生出一些心思来,每每想到心事,她的脸上就热热地发起烧来。
        春草早已经下床帮着刘三家里干一些活计了。见春草的病已经全好了,刘三觉得该和春草说说那些事情了。
        “春草,你的病已经好了吧,往后有啥打算?”
        春草看了刘三一眼,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咋想的就咋说吗?那个见红的药还吃吗?”
        “吃.!”这回春草开口了,而且是那么坚定地回答。
        “到哪里去吃,这儿吗?”
        春草又不言语了,她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往刘三的脸上瞅。
        刘三也不傻,他从春草眼中的目光里看出了些许以前自己还从没见过的柔软的内容,不禁心跳有些加快。
        “ …… 如果…… 如果你不嫌弃我贱……往后我就长期住在你家和你一起过日子行吗?”
         ……
        春草在刘三家打下了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就在他家安顿下来,不久后春草就嫁给了刘三做了老婆。第二年秋后,春草也争气,给刘三生了个胖儿子。加上春草勤快,又特别能吃苦,把个家里家外收拾得利利落落,刘家上下对这个媳妇满心欢喜。
        春草还打听到了父母亲和弟弟的下落,常去看望和接济他们。
        刘三和春草的日子就这样在平平淡淡、恩恩爱爱中过了十几年。如果日子就是这样发展下去,那咱们的小说就该没有故事而结尾了。
        在刘三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的第三天。那天早上起床来, 刘三因有些着凉,打了个大喷嚏,没想到竟然把自己的腰给抻了。“真他娘的倒霉,难道这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刘三嘴上自嘲地这么说着,但是他也没有多想。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有个男人来药铺里求那打胎的灵药。刘三便请退了旁人,一个人进了药铺里间屋。他关好门窗,戴上花镜,挽上袖口,只见刘三那几根细长如竹的手指,在草药箱间像花蝴蝶似的飞舞着,东一撮西一撮地取配着药。不大工夫,药配齐了,刘三就用一架锃亮的黄铜小药秤细细地称着各种药的分量。刘三在调节小秤杆上的小秤砣的时候,他专注极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隔着眼镜片,都可看到那双眼睛晶光发亮。刘三清楚,自己必须这样,因为每种配药的重量是要求得非常严格的,绝不能出一点点差错,否则配制的药就会达到完全不同的效果,所以刘三每次都要仔细查看着秤杆上的细小刻度。唉!怎么说呢?那劲头就让人觉得,即使是一只蚊子打他眼前飞过,他也能辨出个公母来。药称准了,他就掂着那把小铡刀,细细地将它们切碎。切好后,再均匀混合到一起, 搁在碾槽里。然后他就会光着一双脚板,踩着碾轮柄,前前后后、反复细细地碾磨槽里的药材。等这一切都齐备了,刘三这才胸有成竹地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锦盒来。打开锦盒,里面是个厚厚的油布小包,总有个十层八层,再一层层地解开来。房间里顿时弥漫了一股奇异的香气。那香味儿,浓郁袭人,近前了闻,又有些许腥臊的味道。这时,刘三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微眯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然后单拿右手小拇指那长长的指甲, 从那棕褐色的粉末里挖出少许粉末,均匀地撒在几张放有配好草药的草纸上, 然后逐一包好了。干完这一切工作,刘三才直起不得劲的腰,长长地舒了口气,走出门来。
        买药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他正叉着腿坐在柜台外的凳子上啃着西瓜。他的吃相很特别,像吹口琴似的,红瓤子打左嘴角进去,“哧溜”一个来回,黑籽儿就从右嘴角冒出来了。那男人吃完了西瓜,抹抹嘴角站起来,也不搭话,接了刘三递过的药包,打口袋里摸出了几块银晃晃的大洋,叮叮当当地撒在柜台上,然后拎着药抬脚出门而去。
        刘三一见这么多大洋扔在柜台上,立时就有些慌了神儿。他慌忙用双手拢了大洋,追出去。此时刘三竟忘了卖这秘制打胎药的大忌,情急之中他喊了一句:“周二爷,这么点药,哪能收您的这些钱呢?”
        周二回过头,眼睛眯眯地一斜,问道:“你认得我?”
        大热天的,刘三陡地打了个寒战,心底一下子就冰凉冰凉的。刘三知道不好,脸上忙堆了笑,说:“走眼了,小的认错人了。”转身赶紧就走。
        周二走后,刘三心里却不安生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药铺里一个劲儿地走遛儿,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坏了事了!坏了事了!我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
        天傍黑时,一骑快马穿过琉璃渠过街楼,沿着大街由东过来,“咴儿”的一声长嘶,立在了刘记药铺的门前。那人“刷”地跳下马来,将一张请帖呈进药铺里来,他递给柜台后的小伙计说:“我们老爷今日请你家刘掌柜的到舍下,赏月、吃酒。”
        在一旁的刘三抖抖索索地接过小伙计递来的帖子, 魂儿就像长了一双翅膀,早扑啦啦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他还是尽量平静地对来人说: “ 一定赏光,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后院换件体面点的衣服就来。”刘三心下已经断定事情不妙,于是他忙到后院去和春草还有其他家里人嘱咐了一溜够,才换件衣服转回前面来。
        到了周府,酒席已经摆上了。没有旁人,周老爷坐在主位上,管家周二在末座陪着。刘三则欠着半拉屁股,战战兢兢地坐了首席。
        一番寒暄后,周老爷笑呵呵地为刘三劝酒布菜,还和刘三聊些家常。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老爷叹口气,说:“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却不敢和先生相瞒,都是小女不争气,做出这等丑事来,这才求到先生门上,惭愧,惭愧!”周老爷说着,往自个儿脸上扇了一巴掌,又叹道:“老朽这张老脸,是没处搁了呀!”
        刘三一下愣了,他心知肚明今儿个就是个鸿门宴,但他却不敢不来,来了,却没料到周老爷竟会如此赤条条地把话就这么撂出来了,这可咋办呀?
        正在刘三不知所措、如坐针毡的当儿,周老爷又开腔了:“来,我敬刘先生三杯,这第一杯,是与先生攀个交情,饮个缘分。”
        “不敢!不敢!”刘三诚惶诚恐,双手捧起杯子,一气喝了。
        周老爷又举起第二杯酒:“这第二杯酒,是谢谢先生救了小女。”
        刘三见周老爷一脸的真诚,心下随即悄悄地松了口气,一块石头终于落回了肚里,于是他便陪笑谢过,一仰脖,这一杯酒又干了。
        周老爷见刘三把第二杯酒也干了,就释然地笑了。他从袖口里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巾,捂着了自己的嘴,假装干咳几声。咳完了,周老爷慢慢举起酒杯说:“这第三杯酒,是为先生送行的。”
        刘三听了此话,浑身一阵战栗,冷汗当时就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好半天他才醒过神儿来,对着周老爷倒头便拜,额头“咚咚”地撞着地上的青砖,直磕得血流满面。刘三一边磕,一边哀求道:“小的可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您老就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我也是没办法。”周老爷嘿嘿冷笑着说,“先生你一生都在积德修福,而且听说先生每日都给菩萨烧香跪拜,今儿总要再结个善缘,好歹成全了小女的名节吧。”
        刘三知道这劫是难逃了,于是倒挺起腰杆儿说:“小人自然明白,老爷如能饶小人一命,小人今后就再也不做这医药生意,愿意就此削发为僧,残生再不过问凡尘之事。”说罢,刘三牙关一咬,生生地咬下大半截舌头来。那舌头掉落在地上,还活鱼似的跳了跳。再看刘三,顿时成了个血人儿。这时周家的下人刚好送菜进来,见此情景,“啊!”的一声惊叫,手上的盘子一下就掉在了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看到如此刘三,连管家周二也吓了一跳,皱了皱眉头。
        周老爷点了点头,看着满身是血的刘三说道:“好吧,看你是条汉子,就饶你一命,但不要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刘三痛得颤抖着点了点头。
        ……
        从此京西再没了那秘制的打胎灵药。
        不久后,京西戒台寺里就多了一位方丈老和尚亲自给剃度的哑巴和尚。哑巴和尚每日都虔心地修行、念经。度过了大半生,这个哑巴和尚,仿佛才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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