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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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京剧爱好者”的经历

作家:王景山

                                                                    一

 


        大概是1996年底或1997年初,北京京剧院的新编《白蛇传奇》在长安大戏院上演。邻居送了我两张票,因为我们住小羊宜宾胡同,离戏园子也就几分种的路程,便去看了。看时颇有些感想,回来就写了一则短文,发表在《北京晚报》上。后来有一天中午饭后,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当天下午就要在长安大戏院二楼某室召开《白蛇传奇》座谈会,希望我参加。我虽然毫无思想准备,也无熟人,但还是因为住得近,自己对京剧改革也有些看法,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又去了。
        主持会议的是长安大戏院的经理。到会的有北京市文化局局长、京剧研究者和宝堂、北京京剧团团长王玉珍、著名演员孙毓敏、《白蛇传奇》的几位主要演员,还有几位观众代表。会前大家互相介绍寒暄。忽然有两位青年来到我面前,说道:“您是首都师大王老师吧,我们是北京电视台的记者,想访问您关于京剧改革的看法,做一个电视节目。”我说我是临时匆匆赶来的,一点没有思想准备,连衣裳都没有换……但婉拒无效,被热情请到室外走上,以粉墙为背景,摄像机已摆好,嘱我不要紧张,对着镜头讲就可。我心想,咳,这才是赶鸭子上架呢!
        幸而我有几十年的教书经验,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居然侃侃而谈,大意是:时代变了,古老的京剧为适应新社会和新观众,势必要有所改革。但京剧已有二百年的历史,形成了自己独具的程式特色,不少脚本经过几代人的锤炼,要做重大变动,必须慎重。或者干脆不如新编,编新工作和保古工作可以两条腿走路。编演新京剧,不妨大胆尝试,保存老京剧最好力求原汁原味。
        这个意思我在座谈会上也说了。会上我还举了几个关于唱词改或不改的例子。譬如《女起解》里苏三有两句词,我记得原为“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后来有的演出改为“想当初在院中凌辱(一作“艰苦”)受尽,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这种改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和《会审》里玉堂春的几处供词发生矛盾了。妓女玉堂春即苏三的供词是:嫖客王三公子“初见面银子三百两,吃一杯香茶就动身。”“公子二次把院进,随带三万六千银。”“先买金杯和玉盏,又买翠盘与翠瓶。”“南楼北楼公子造,又造一座百花亭。”这些银子当然都是为苏三花的,供苏三享用的。旧时有些妓女是妓院老板的摇钱树,很受优待,苏三大概就是这样,过的并不是受尽凌辱的艰苦生活。我认为这是不应改的地方,却改了。又如《锁麟囊》薛湘灵春秋亭里有几句词也是自相矛盾:“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贫女赵守贞没有什么嫁妆,“她正少”是事实。薛湘灵的嫁妆“不下百万”,单是赠给赵女的小小锁麟囊里,据后来她自己回忆就“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链、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蕴光含。这囊儿虽非是千古罕见,换衣食也够她生活几年。”薛家如此富有,薛小姐还有什么“不足”呢?“我正不足她正少”,我想“不足”也许是口口相传“富足”之误吧。我以为这是应该改的地方,却未改。
        会开完了,临别我还收到长安大戏院经理赠送的一份礼物,包括一块手表,上面绘有一个花脸脸谱,是纪念品。经理还特别给我说,要看戏,随时找他。后来我没有找过他,不好意思。
        不过北京电视台专访我的那一段录像,确实在“北京新闻”节目里播放了,是一位要好的朋友事后告诉我的,说是看见我在一面粉墙前头胡说八道,东拉西扯,下面还有一行大字,是:京剧爱好者首都师范大学王景山教授。



                                                                    二

 

 

 

        “京剧爱好者”,这可是我的新头衔了。实话实说,我的头衔过去已经不少,好听的有优秀教师、优秀党员,难听的有漏网右派、牛鬼蛇神,不过多半头小帽大,名不副实。倒是“京剧爱好者”这个头衔么,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如此,这般,我就笑纳了。啊?哈哈哈……
        我爱好京剧,是从儿时开始的。大概才五六岁吧,家里有一个话匣子,就是留声机, 还有一摞唱片, 百代公司的、高亭公司的、胜利公司的、蓓开公司的,都有。那时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听《洋人大笑》,热闹,引得大家前仰后合,人人捧腹。我却特爱听大戏,即京剧。梅兰芳老板的《霸王别姬》,荀慧生老板的《钗头凤》,金少山老板的《牧虎关》, 谭鑫培老板的《定军山》,马富禄老板的《花子拾金》,当年我都是耳熟能详的。
        到戏园子看大戏,就是大事了。我出生和度过儿时及童年的地方,是山东枣庄,原中兴煤矿公司所在地。枣庄原先大概只是个小村庄,因产优质煤,进行开发,便逐渐形成了一个颇有些现代化的小城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车一走,拉狗拉狗!”应有尽有。可是却没有正儿八经的电影院子戏园子,外地戏班子来,都在席棚下头木板台子上演出。戏台虽是因陋就简,演出却是一丝不苟。生旦净末丑,神仙龙虎狗,手眼身法步,唱做念打舞;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宁穿破,不穿错;一棵菜。别看没有名角大腕,人家那敬业精神可是没得说。记得看过一出《九更天》,演员赤膊俯身紧贴在一块钉满钢钉的木板上,在台上滚来滚去,叫做“滚钉板”,没有点儿气功底子,恐怕是做不来这个动作的。演出海报上还经常出现“真刀真枪,文武带打,当场出彩”之类的字样。记得看过一次武打戏《铁公鸡》,满台是带辫子和不带辫子的赤膊汉子,单打独斗的,打群架的,真刀真枪,一点不假,玩儿了命了。是不是那个外号铁公鸡的,在满台火彩时,还挤眉弄眼说了一句“老帅送我小白鸡儿,烧死它的娘卖儿!”全场哄然。
        当年枣庄矿上有俱乐部之设,爱好京剧的职工组织起来不定期地粉墨登场,我记得最常演的是《法门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大太监刘瑾出场的引子、定场诗和自报家门,小太监贾桂念的状子,“郿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那一个经典唱段,都是儿时看戏的成绩。
        我的弟兄姊妹多,前面四个都是男孩,够闹的。家里给买了演戏用的刀枪剑戟、锣鼓家什,敲打起来,哐哐哐哐,刀对刀来枪对枪,连打出手都练过。拿大顶,翻跟头,打旋子,更是我们山东孩子的拿手好戏。
        1937年,抗战开始了。全家逃难到汉口,1938年夏又逃到重庆。当时有一个京剧班子“厉家班”在重庆演出,演员都是班主厉家的十来岁的孩子,厉慧良,厉慧兰,厉惠敏,厉慧斌,厉慧森,生旦净丑全了。我们常去看他们的演出,孩子看孩子演,格外有趣。到1939年,五三、五四两天重庆遭受了日寇的大轰炸,我们家从城里搬到郊外,就不可能专门进城看戏了。后来到贵阳读高中,到昆明读大学,好像就再没有看过京剧。
        解放初期我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在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工作,重要的演出和汇演都能分到好票。梅兰芳、韩世昌、白云生三位花甲之年的老演员合演昆曲《游园惊梦》里的俊男靓女,成为菊坛佳话;侯喜瑞老先生在中山公园演《马踏青苗》,整个一个活曹操, 上下场门挤满了人, 一是为了就近观摩,二是准备万一老前辈有什么闪失。总而言之,许多老戏好戏都有机会看了,真是大饱耳福和眼福。
        不过也有让我到现在仍然感到非常遗憾的事,就是看戏的机会太多,难免时间发生冲突。有一次拿到的两张票时间冲突了,一张是看经典老戏《群英会》,萧长华、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叶盛兰……闪亮登场,不折不扣的群英演群英;一张是看李伯钊同志的新作歌剧《长征》,据说其中有于是之扮演的毛主席出现。考虑再三,政治标准第一,选择了后者,放弃了前者。后者后来再也没有演第二次,前者那样规模的《群英会》也没有第二次了。
        说话到了1957年,我有幸亲历了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因几篇已发表和未发表的杂文获咎,最后从宽处理,未戴右派桂冠,只开除了党籍。从此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教书,也不敢再去看戏什么的找乐子了。
        此后,阶级斗争的弦儿越绷越紧,进入三年困难时期。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钢铁元帅升帐,土高炉遍地开花;打麻雀,除四害;放开肚皮吃饭,吃饭不要钱……眼看到了共产主义。忽然听说外地饿死人了,北京城也有不少人得了浮肿病,脚脖子上一摁一个坑儿。于是提醒大家要注意劳逸结合,说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阶级斗争的弦儿,好像也有所松动。1961、1962年间,我的日记里也就又有了看京剧的记载。一些原来禁演的老戏也能演出了,钱浩梁的《伐子都》就是在二七剧场看的,从摞在一起的三张桌子上云里翻下来,惊心动魄,真功夫!忽然出溜到桌子底下,又出溜出来时,脸变灰了,子都阴谋害人那种做了亏心事大白天见鬼的精神状态,被演绎得活灵活现。刘长瑜的《卖水》,也是那一时期看的。还谣传过这样的笑话,说是当年某大学教师中,颇多刘长瑜的“粉丝”,有一次请刘去做报告,刘长瑜进了教室,四顾无人,正纳闷,定睛一看,才发现一些老先生都十分虔诚地匍匐在桌椅旁的地板上,“五体投地”着呢!
        不过好景不长,阶级斗争还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还是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说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老戏又都不演了,接着隆重登场的是革命样板戏。钱浩梁不演帅哥子都了,出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刘长瑜不演漂亮丫鬟《卖水》了,出演同剧里的李铁梅,还有高玉倩饰李奶奶,袁世海饰鸠山,把一段抗日主题的革命故事表演得淋漓尽致。实话实说,我当年看了此戏的确是深受感动的,四位主角的主要唱段和对白,我几乎全能克隆出来,包括“磨剪子来——戗菜刀”那一声吆喝,我也能喊一嗓子。《沙家浜》里赵燕侠、马长礼、周和桐的“三茶馆”,我能“一赶三”包下来。《杜鹃山》杨春霞的著名唱段“家住安源”,我也能哼上一哼。现在呢,样板戏我还是张嘴就来: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可是老伴不干了,说是我一唱,她受影响,找不着调了!呜呼呀!我嘿,不能再提当年勇矣!

 

 


                                                                    三

 

 

 


        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胜利结束,对我个人也是一件特大喜事,清理阶级队伍时,我曾由漏网右派荣升正宗牛鬼蛇神,此刻作为冤假错案,一风吹了。积习难改,对京剧的爱好依旧,不过不去戏园子了,票价越来越贵,只在电视上欣赏了。也是积习难改,又开始写些“管闲事”的杂文。自己也觉得有趣,爱好京剧和杂文竟然能够联姻合流,对京剧的爱好侵入了我的杂文习作。不过我不是用杂文的形式去对京剧历史、现状、流派等等作学术性研究,我没有那样的功力。我只是从京剧的某出戏,某段故事,某个人物,甚至某句唱词或道白,联想到某一社会现象;或是从某一社会现象,联想到京剧的某出戏,某段故事,某个人物,甚至某句唱词或道白,如此而已。
        例如,京剧《空城计》里诸葛亮的一句唱词,我就曾在拙作杂文里几次引用。剧中的故事是,马谡失守街亭,司马懿大军杀到西城。诸葛亮驻守的西城,当时是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万般无奈冒险设下空城一计,自己在城门楼子上饮酒抚琴,作潇洒状,大开城门,并安排几个老兵打扫街道,令人莫测高深。司马懿果然中计,心想诸葛亮诡计多端,城里必有埋伏,遂下令兵退四十里。诸葛亮吓出一头大汗,终归有惊无险,躲过一劫。既是一计,就是高度军事机密,几个老兵哪能知道诸葛丞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怀疑起来。丞相莫非老糊涂了,司马懿兵临城下,就应闭关防守或出兵迎敌才是,怎么大开城门,打扫街道,好像要欢迎人家,这是怎么回事儿呀!诸葛丞相此刻就发布指示:“众兵丁休得要纷纷议论,国家事用不着尔等关心。”
        我对诸葛亮一直是非常佩服的,前后《出师表》是在私塾念《古文观止》时就背过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得何等好啊!只是他不许人们议论国事,我很不以为然。现在我们连一般老百姓不太懂的学术问题,都允许自由讨论,百家争鸣,难道在诸葛亮看来事关千家万户的国家事,倒不允许人民发言议论吗!我因此上纲断言为:诸葛丞相到底不是无产阶级政治家!
        我倒是对那两位打扫街道的老同志很为敬佩,他们位卑未敢忘忧国,关心国事,议论国事,表现出一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其实何止是“有责”呢,关心国事,议论国事,以至对国事表示不满,发牢骚,讲怪话,批评以至指责公仆,都是他们的权利,这是任何人也不能剥夺的,老百姓是主人嘛!各级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嘛!这位置别颠倒搞错了。
        由此我联想到京剧里的龙套。我对旧社会戏台上的龙套,印象很深。我写过一篇《论龙套》的短文,回忆儿时看戏,经常有四个要饭花子似的人物率先出场,打着破旗子,或拿着某种武器,鸠形鹄面,衣衫褴褛,上来便分成两对靠边一站,无精打采,泥塑木雕一般,直到退场。后来知道这就是龙套。
        跑龙套好像很简单,不过是听吆喝,走过场,元帅升帐,他们随着众位将军站立两厢;主将开打,他们敌我混杂捉对儿走上几圈;上级登高一呼,他们同声一应“喔——”只要四个龙套不站成“一边一个一边仨”,就算任务完成得不错。可是照我看来,龙套绝不是京剧里可有可无的角色,而且也不是完全不会或不敢独立思考的驯服工具。我记得《三堂会审》里,审判中间,主审王金龙大人情不自禁竟想下座和旧日情人妓女苏三相认,这时两旁的龙套就不约而同地大“喔”了一声,立马制止了这位上级险些做出的违法违纪行动。这一“喔”为什么能起这么大作用?我看这是象征主义的无声腹诽和现实主义的有声舆论,意思是:大家注意啊,看看王大人要干啥呢?要找小姐、包二奶吗,等着“双规”吧!我还记得《斩马谡》里,诸葛丞相准备判处马谡死刑时,决心略有迟疑,龙套们也有同声一“喔”,丞相才最后把手一挥,曰:“斩!”这一“喔”的潜台词很可能就是议论和提醒丞相:您老人家平日军令如山,言出法随,不讲人情,不留面子,今天怎么犹豫不决起来了!还是要秉公办事啊!总而言之,龙套们的这两“喔”,足以告诉人们: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各级领导切不要轻视群众的声音呀!

 

 

 

 

 

                                                                    四

 

 

 


        由此我又想到了京剧里面的丑,文丑、武丑、男丑、女丑……在京剧演出里,丑角扮演的人物种类繁多,有贪官污吏,有帮忙帮闲,更多的可能是社会下层,听差的、跑堂的、当衙役的、开小店的,五行八作,都有。这些角色一般都在鼻梁上抹一小块白粉,过去曾一度去掉,认为是对劳动人民的侮辱。
        其实,鼻梁上抹不抹白粉,决不是区分好人坏人的标志。或眉目清秀或道貌岸然的腐败分子,就是现在也不乏其人。而京剧里的丑角,除少数贪赃枉法之辈、鼠窃狗偷之流外,大部分社会下层人身上却都各有其真善美的亮点。《女起解》里的老解差崇公道,就是很好的例子。一路上他同情苏三,怜惜苏三,劝慰苏三,关照苏三,有时还对苏三发点小脾气,处处显示了他心灵的美,心肠的善,心性的真。这类人物甚至可以包括《连升店》里的店家老板,《甘露寺》里的老仆乔福,《法门寺》里的小太监贾桂,《锁麟囊》里的“势利眼”爷儿俩,当然还有《空城计》里的打扫街道的老军。曹操的智囊、《群英会》里的蒋干,也可以算一个。他们并非全具有真善美的品德,但在“真”这一点上,是不含糊的。他们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讲的也都是大实话,实话实说。他们的语言诙谐幽默,时含讥刺,令人忍俊不禁,又不能不佩服他们对世道人情的认识之深,感受之切。
        有些丑角人物我觉得他们都可以成为典型,或具有某种典型意义。蒋干的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句“曹营的事儿,难办得很哪!”成为经典语言。《连升店》全剧都是对白,言为心声,店主东前倨后恭的变化,启发我写了一篇《变脸研究》。有感于《甘露寺》里的乔福,我写过一篇《不做乔玄,勿用乔福》。乔福揣摩国老的心思,先意承志,赢得主人夸奖:“你这老狗讲的话倒也中听。”乔福随即回答:“不中听的话我也不讲呀!”这是主仆之间的多么精彩的对话!苏三在起解路上心情委屈,怨这恨那,当恨到“贪赃王县令”“众衙役三班等均分散脏银”时,老解差的解释是:“你说王知县不该贪赃,常言道: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无情拿钱来。你也不想想,他这官是怎么来的,他是花银钱运动来的,要是不贪图贿赂,什么时候才能够本哪!”您看他对官场的了解多么深透。至于“你说什么三班衙役分散脏银。告诉你,大堂不种高粱,二堂不种黑豆,不吃打官司的吃谁呀。甭拿别的说,就拿你这事呀,我还闹双鞋穿呢。”大实话,幽了自己一默!
        我看,某些丑角出场,不管在剧中是主角还是配角,甚至只有三言五语,简直就可作一篇杂文读,作一段相声听,作一幅漫画看。

 

 

 


                                                                    五

 

 

 


        咳,我这个京剧爱好者还是有些与众不同,虽然我自认是程派张火丁的粉丝,但就京剧行当来说,我却对丑角情有独钟。将来我也许会从这个角度,再写些观丑、读丑的随感吧!遗憾的是我私淑的京剧老师朱文相同志去世了,使我失去了一位顾问。关于我对丑角的看法就曾在电话里和他探讨过。他是我旧日的学生。他的爷爷朱启钤曾任山东枣庄中兴煤矿公司的董事长,我爷爷是那个煤矿的财务负责人,他们应该是认识的。我以前不知道,否则我和文相的关系就可以更拉近一些了。他的同班同学王世征同志,是书法家,兼京剧票友,工花脸,粉墨登场,扮《空城计》里的司马懿,不让专业。他更是我经常请教的京剧顾问。近两三年,我又找到了一位私淑的老师顾问,得奚派真传的欧阳中石同志。我们是山东老乡,是北大校友,又同在一个学校工作,请教起来太方便了。
        我是京剧爱好者?不客气了,就算京剧爱好者吧!

 

 


                                                                                  (本文由谭宗远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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