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河
一
扶阶而下的老人
把身挪到最小的玉米苗前
倒下最后一壶水
望望天，满意地笑了
他扶着的阶梯，从前是河床的堤岸
走过阶梯需要七十步，一步一年
正合他的年岁
如今河流隐迹，天旱多年
玉米叶子常常发出那种声音
嚓嚓、嚓嚓
这声音有些干热
他豆大的汗珠掉在叶子上
冒起一阵烟
这个时候
天空会送来一些微凉
凉风掠过他湿透的皮肤
掠过上面的森林、沟壑
他眯着眼
让这凉风把他的一生摇曳
二
这里流淌过一条干净的大河
水面开阔，脚步舒缓
这是他的父亲的事
河流奔涌，几次漫至屋前
一家人惊恐而逃
这是他爷爷的事
他不知道更遥远的祖先的事
是什么，河水流淌在他的记忆里
如今没有了河流
也就没有了故事
没有了故事
只因不曾平静地闭上双眼
闭上双眼
一条河流从脑海远处奔涌而来
一条河流，一个老人
三
水面宽阔的时候，
拾阶而下只需七步，
一步一年，那一年他七岁
虔诚的母亲带着体弱的他
站在岸前
深秋芦苇摇曳，被风伐倒的少年
在母亲的指引下
跪倒
弯腰、伏地
磕头
大红的布，细雨的天
芦苇“唰唰”
少年混沌的嗓子里不情愿地叫道：
“妈——”
河流舒缓
没有回应，没有拒绝
一条大河就这样认领了
一个命里缺水的孩子
四
一条大河当做母亲是否会伤了另一个母亲的心？
一条做了母亲的大河是否有了过老的年龄？
没有人告诉他缘由的世界里一切只是懵懂
可是肯定的，是注定要与大河从此相牵
五
事实上，大河是众生的母亲
从不回应，也从不拒绝，
无数个命中缺水的少年
如迁徙而来的鱼群，聚拢两岸
来了又走的，已不见踪影
最终留下的，形成了村庄
这里包括他的父亲
他的爷爷
他的某一代的爷爷就是认了这条河流
而停止了流浪的脚步
他与他的长辈拥有同一个母亲
他与他们的母亲拥有同一个亲人
六
他们相信是河流保佑了家族
自从认亲以后
他的身体康健、奔走如飞
夕阳常常把他的身影拉长
悄悄地投映在河流的怀抱里
有时他会脱光衣服，一个优美的起跳
“扑通”一声扎进冰凉的河水中
这时的水流温和地抚过他的全身
他享受夜空下母亲的温暖
七
这种温暖也是严厉的、冰冷的
从温暖而冰冷的
母亲的怀抱里，一个猛子扎出水面
他的头发全白，水流加快，
他的两个母亲，如今只剩一个
他的儿子出生后又走远
这一切一切来得太早
他捞起一捧河水，闭起双目饮下
——幸好回到了之前
八
回到了之前
他看到河水无边
河流之上云帆漫卷
云帆之下鸟冲鱼遁
碧波涌岸
他来到了河流的源头：
水流的源头
时间的源头
他在这里记下：10万年的土地
7000年的祖先
他捡拾一块卵石
试着读出上面的文字：
泃河流古今，云帆漫水来……
这时他的嗓音是混浊的
九
云帆漫水，水流漫浮着他，
他是河的儿子，可以放纵地躺在河流之上
紧闭双目，四肢舒开
在河流的承载和时间的流向里静静地漂流
他漂过齐师兵燕的渡口
漂过曹操北征的秋天
缓缓地，在河流的中央
和时间的夹缝里
飘流过历史的山谷
却不去惊吵到里面的人
十
这样的飘流是否可以无尽头地继续？
这样的飘流可否抵达传说中的大海？
一定有人可以
但是此刻，不得不停下了！
一种疼痛将他搁浅
刀子的锋利划伤了
他脊背后的命脉
滚烫的，滚烫的血滴下
太阳照晒在干涸的河套上
没有水，卵石风化、干裂变得尖锐
滴下的血，把高温的石头浸染成
一种叫做“金海石”的艺术品
这一切停靠在公元十九世纪下半叶
这样的血静静地滴了十五亿年
十一
大河西去，流走了儿子
和母亲的韶华
河水枯竭，大河更像一位
真实的母亲，在真实的岁月里
静静地享受生命终极该有的
衰老与真实
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们
随着河流的方向，走向远方
在没有水的地方
他们分散成天上的星星
十二
他是分散在最远方
又回到母亲身旁的那一颗
十三
在没有了水份的河套上
他栽起玉米树
每一棵代表一个来过这里的人
——那些分散了的兄弟
还不够，他盘算着
也许明天能够算得清楚些
他走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取水
——一眼微弱的泉
母亲的遗留
他凭着这点微弱的信息留守在这里
直到自己也变成一颗玉米
十四
有时他也算算自己的年岁
七十岁了……
七十岁的阶梯不会再长
七十岁的今年对他意味着什么？
斗转星移
越是在安静的时候
他越是回味
那一猛子扎下去的夜晚
（本文由胡永连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