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维格拉姆
马丁格小屋
一切都应保持在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
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
我们心传的历史多么悠久漫长呵。
王摩诘与维格走出秋天的树林,来到白哲寺。白哲寺远看是个整体,置身其中却又是像在迷宫里一样。有无数个局部、堆叠、铺排、没有对称、布局、透视、无数的小巷,像网一样。无论去哪儿,这里没有正确的路,也没有错误的路,条条道路都相通,但毫无方向可言。维格每星期都要来这里一次,非常熟悉这里,但就算这样也不能保证每次走的都是与上次相同的路。王摩诘跟着维格上升,回转,向左,向右,向下,向上,试图记住这条拜访马丁格的路线,但当王摩诘问维格这里是否到了寺院西部,维格回答正好相反是东部,摩诘完全被搞糊涂了。另外,这里不见溪水,却总是听见溪水叮咚,这里阳光明亮,但阴影也同样纷乱,阳光与阴影被折叠得忽明忽暗,阴阳难分。在通过一线天的石阶上他们迎面遇到了一队红衣喇嘛,红衣喇嘛像红云一样,好像从天上流淌下来,流进了狭窄的小巷。维格恭敬地侧身让路,行注目礼,王摩诘没这个习惯,维格拉了王摩诘一把让王摩诘边上站。这是一个真实而自然的动作,从这一细小的动作王摩诘感到维格二分之一藏人的血液。维格恭敬如同黑衣修女,某个瞬间王摩诘甚至想到维格落发为尼的可能的情景,王摩诘想,如果维格出家,披上红氆氇,一定会倾倒一方信众。也许这对她真的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们在一扇阴影中的柴门前停下。柴门虽关得很紧,但轻轻一推就开了。推开即是阳光,即是明亮,即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很小的院子。也就是三十平米的样子。院中长出两棵小树,两树间有个石桌,几个石凳,一方草坪。一间石头小屋在院子一侧的阳光中,门,帘,窗,自在又自然。作为寺院最小的单元,这里井然有致,十分简单,简直像画片一样简单。马丁格从小屋里出来,因为石头房门矮小,他高大的身体看上去十分谦逊,甚至有些弯曲。此外马丁格的脸庞如此之瘦、白,好像闭关了许多年。马丁格不像外国人,一点也不像,那种裹在绛红色袍子里的宁静已不分东方西方。他已是这座古老寺院的一部分,他的内心即是他的外表,外表也是他的内心,它们已难以区分。他与经册,与长明灯,与岩石墙是同一的,甚至他本身就是庙堂①。
马丁格的房间很简单,只有书,成排的经册,唐卡,上师的相片。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长明灯,净水和必不可少的卡垫。卡垫可坐也是睡觉的床,可以看见另一端的被褥。不过真要论简单,王摩诘倒觉得马丁格的房间比起自己在学校的石头房子还要稍稍复杂一些,他没有供奉,没有佛龛,没有偶像,因此也没有长明灯,没有净水,没有唐卡,没有铃、杵、羽毛一类的法器。那么支撑他的是什么呢?知识构成理性能否同时也构成信仰?他需要信仰吗?他一直认为自己需要真理就可以了,但真理有时是多么孤单呵,而且真理常常是可怕的。马丁格的简单生活与宗教有关,王摩诘想:自己的简单生活和什么有关?和一种认识有关?譬如极简主义有关?极简主义认为世界不应是无限增加的,而应是减少的,增加只会走向反面,这方面他与马丁格有相似之处。
马丁格用藏语感谢王摩诘带来的新鲜诘种菜表示钦慕。很显然马丁格很了解王摩诘的情况,不用说维格向马丁格不止一次讲到了他。蔬菜,赞扬王摩诘的志愿者行为,对王摩王摩诘的藏语比较初级,只能听个大概,说就更困难。王摩诘原以为马丁格与维格会讲法语,而王摩诘将使用英语或简单的法语交流,完全没想到他们会使用藏语,现在藏语布满了三个人的空间。王摩诘过去还认为维格常来这儿有法语的因素,现在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非常纯粹,在王摩诘听来藏语几乎就是宗教用语。不过听得出维格的藏语远不如马丁格,因此她有时还要转而用法语请教马丁格。
维格告诉王摩诘,今天是她学法的日子,让王摩诘听着就是了,不要多言。王摩诘让维格不用管他,他做个第三者也很有趣。在绛红色藏桌前,在长明灯下,一身降红色氆氇的马丁格捧着经卷朗读、讲解,不似教授,胜似教授,不似博导,胜似博导。马丁格的藏语非常地道,没任何法国味,没有任何舌头不直的问题,当然了,也许王摩诘的藏语水平不高听不出来问题,或者,要么马丁格讲汉语王摩诘才能听出法国味?王摩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马丁格娴熟的声如钟磬般的藏语让王摩诘惭愧,这点应该让时而还要用法语请教的维格更加惭愧。不过维格这会儿除了偶尔的法语,她的一切都让人感到陌生:她的黑袍子,白袖子,马尾状的头发,她的神情,都不是王摩诘所认识的通常的维格。女人的确应该信仰宗教,女人信仰是多么的美,以至后者让王摩诘多少有些恍惚,不由得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想到画面上温暖向上的烛光、柔美仰望的神情,想到拉斐尔、波提切利、提香,这种想象就好像时光迅速倒流,好像不是二十世纪末,而是中世纪或但丁时代,那时人已觉醒,但信仰的光辉依然烛照……
王摩诘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维格虔诚仰视马丁格讲经说法的照片,闪光灯骤然的“邪恶之光”打断了时间深处的马丁格和维格,他们的神色都中断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回到二十世纪。现代科技太强大了,简直没有什么不被它摧毁。王摩诘赶快收起照相机,没有再拍。王摩诘很想多拍几张,可觉得自己就如同闯入时间隧道的现代魔鬼。王摩诘决定认真倾听,认真感知这难得的时间画面。维格这会儿似乎向马丁格谈到一些困惑,她总是缺乏坚持的毅力,她对每一项“加行”都要完成三十万遍的定额感到力不从心,她总是半途而废。像“大礼拜”,她说,她最多持诵了不过三万遍,就是她最敬仰的“文殊咒”到现在也只持诵了不到五万遍。另外她持诵的“莲师心咒”虽然达到了十万遍,可内心是怀着功利的,而且总是一出门或遇危险才会想起莲花生大师……
十万遍,五万遍,三十万遍——王摩诘听着这些数字感到吃惊,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简直像机械运动、钟表运动,人怎么可能像钟表那样没有尽头地计数呢?王摩诘听维格说过她腕上的那串佛珠是马丁格曾持诵过数百万次“文殊咒”的佛珠,马丁格把它送给了她,当时王摩诘听了没觉得什么,现在却觉得难以想象。王摩诘想,自己就算数数也不可能数到万,更何况一边持诵一边记数?王摩诘认为这不是他能理解的宗教,难道说佛教就是一组没有边界的天文数字?甚至一种数字的强迫症?不过在强迫的意义上王摩诘倒是觉得维格需要天文数字,因为在天文数字中维格是这样素净、美丽、古典,这样物我两忘。宗教的力量有时就在于重复,千万次的重复会使人变得不同,变得与重复的事物融为一体,变得与万物凝结在了一起。
直到维格的功课结束(可算完了,谢天谢地),王摩诘才试着用英语对马丁格说如果允许的话他希望经常能拜访大师,他对宗教感兴趣同时也有相当多的困惑,他希望常能聆听大师的法音。果然,马丁格的英语一样棒,仅就掌握了多种语言而言,马丁格就堪称大师。马丁格用英语告诉王摩诘:困惑是求识、求法的开始,佛陀29岁才开始觉悟,之前佛陀也是困惑之人,佛陀就是为困惑存在的。王摩诘问马丁格是否也还有困惑,问完立刻有点后悔,因为这是一个既不礼貌又低级的问题。不过在这样的大师面前王摩诘不必担心什么,马丁格始终是那么从容,他告诉王摩诘,人都有困惑,没有没困惑的人,包括在寺院修行许多年的人,所以要寻求解脱之道,佛法就是解脱之道。马丁格诚恳地认为王摩诘这么年轻,已经对佛法心生解念,是难得的开始。马丁格如此平易,以至王摩诘忘记他们是在用英语交谈。马丁格是个谜,马丁格的修养、学识、佛法,包括仍能感到的逻辑清晰的科学素质都让王摩诘觉得不可思议,深深佩服。当然,王摩诘同时并没忘记对五万遍十万遍机械持诵经咒的不信任,甚至轻轻的哂笑。不过,王摩诘对维格一点也没流露出此意。王摩诘认为,对马丁格可以置疑,但对维格不能,这就像可以对上帝置疑但不能置疑他的信徒。王摩诘知道某些个信徒出于种种原因把自己交给上帝或佛陀很多时候是有益的,比如维格。
离开马丁格的小院,阳光依然明亮,甚至更加明媚。他们站在寺院一线天石阶上,可以一览山下的坛城、田野、鹤或鹳翻飞的阿莫湿地,可以看到布满倾斜光线的蓝色的拉萨河,河对岸矮矮的秋天的树丛,山上不多的雪,以及雪线勾勒出的山峰。这是寺院每天面对的,如同一个人每天面对的。
——很难想象你一直在念经,可竟然这是真的。路上王摩诘夸奖维格。
——我念得不好,很困难。维格低声说。
——也许出家就不困难了,比如到这里。王摩诘不想嘲笑维格,但还是忍不住嘲笑了一下。
——我出不了家。维格叹息,少有的真诚。
——不过你刚才的样子很美,可能是你最美的时候,我给你拍了一张照片,应该像中世纪的油画。很遗憾,我没多拍几张。
——你还没见过我灌顶时拍的照片呢,那才是真正的美。
——灌顶,不就是沐浴吗?我在沐浴节上见过你给自己灌顶……
——你真是白痴!(又听到维格平时的声音)哪有自己给自己灌顶的?!
——我就经常给自己灌,我还打肥皂呢。
—— 我说你是什么星座的? 巨亵(蟹)座的吧?
——不,双鱼座。王摩诘认真地说。
停了一下,王摩诘接着感叹地说:
——少拍或不拍照也是对的,这个世界已经传播得太厉害,有时我常想为什么不让西藏保有一份独特隐秘不为人知的价值呢?一种传播很多时候就是一种灾难,现在这个世界上有独特价值的东西还有多少?多样化文化消失的速度像物种消失的速度一样快,甚至更快。我们的主体性已大大超过了赖以生存的客体性,客体不再制约主体,这是很危险的,技术过度发展是一条不归路。
——那你不还是给我拍了照片吗?维格反驳说。
——我当时就有点后悔,就感到是一种破坏。其实一切应保持在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人类心传的历史有几千年,而物传的结果往往是泛滥,是最终一切都变成一次性的碎片。你能想象密宗的灌顶仪轨成为一个只要交费就可以操练一遍的旅游项目吗?就像在很多异俗之地游客可以交一百元钱当一回“新郎”入一次“洞房”的项目?那是一种泛滥,一种文化垃圾,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垃圾化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
——你好像喜欢在宗教之上思考宗教。
——不是我在思考,一些先哲早就思考过,譬如克尔凯廓尔就思考过这些问题。
——原来你也是拾人牙慧,我以为你多伟大。
——牙慧,啊,这并不是个坏词儿。
他们穿过卵石区,没走原路,向着阿莫湿地边上的乃穷寺走去。
①在马丁格面前,谁都不能不承认藏传佛教几乎首先是一种身体艺术,然后才是一种哲学或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宗教。这方面没有哪种宗教的身体能同佛教的身体相比。面对这样的身体,你无需话语,只需默默的注视就会感到来自心灵深处的时间的流动——感到这个身体在
向你注入流动的时间和空间,这时的时间就像泉水和黄昏巨大的光影一样,无所不在。
(本书作者)大体同意王摩诘上述对马丁格的评价,尽管我认为多少还是有些夸张。我见过的马丁格事实上是一个平易的学者型的修行者,不是高僧,不是活佛,身上没有高贵的黄披单,只是普通的绛红色氆氇袈裟;像所有人一样坦露着左臂,非常简单,但是整个
看去又异常深邃。我能感到王摩诘在马丁格身上感到的那种简单至一的力量。事实上我认识马丁格远早于王摩诘,正如认识维格也早于王摩诘。的确,马丁格是非凡的,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我就知道他迟早会进入我的小说。是的,我一直想讲讲马丁格的故事,但一直不知道该把马丁格放在一种什么样的框架下讲。我知道他不会成为一部小说的主角,因为他的规定性太强,尽管他博大精深,像佛教本身,但他的道路过于清晰,很难有小说家恣意想象的余地。直到出现了王摩诘,马丁格的真正的意义才呈现,而马丁格自身也在以王摩诘为主角的
小说中找到了恰当的位置。小说常常就是这样,当你特别想写生活中某一个人时,往往并不是最合适写他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人意外出现的时候,那个你特别想写的人才会突然恰如其分地诞生在一部小说中。我有一些失败的小说,我是说一些半成品,一直压在箱子底,我
永远也不会把它们拿出来,因为如果靠它们自身,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部真正的小说。就算让它们问世,它们一出世就是死者。与其如此,不如让它们等待救援,等待新的生机,即等待另一部小说。王摩诘的出现让许多不相关的人一下相关,一下使许多潜伏的人物站了起
来,一下诞生了一个完整有序的世界。
坛 城
卡诺仁波钦微笑地从上面俯瞰她,
她的内心随之变成一朵微笑,一朵莲花
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
让她禁不住慢慢抬起低垂的头。
坛城,一个复杂而深奥的意象。“坛城”在梵语有“圆圈”的意思,藏语中还有“中心与边缘”的意思。坛城有圆的,方的,有二维的,三维的,但无论二维还是三维,“中心与边缘”的原则一定存在。坛城的四面代表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由中心和四边组成一个汇集宇宙能量的地方。藏传佛教认为,宇宙本身存在着一个“坛城”的形象,所以要接近它,建造它,供奉它,因为它是宇宙本质或佛法
的聚汇地。坛城中心通常是供奉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神殿,据说总共有721位神居住于坛城,它们大多数是和时间有关的神,如季节之神,日神,月神,午后之神。此外还有元素之神,感觉之神,星象之神。在坛城中心的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旁边,是四冥想佛和其它空行母女伴,然后是众菩萨,众护法,越到中心,神力越大。坛城的结构可以看做是宇宙的缩影,至少是对宇宙的想象。坛城有时可以画在唐卡上,有时可以画在墙上,有时可以画在沙地上,有时就是一个寺,譬如乃穷寺。
乃穷寺坐落在阿莫湿地边缘,标准的正方形,四周有院墙,院墙也是坛城必不可少的回廊。回廊绘满了彩色壁画,画得多是时间之神,时间女神。回廊以及院子约占整个寺院的三分之二,主殿占三分之一。进入东门是回廊组成的院子,院内青石板铺地,中间一根石柱,十多米高,柱子顶端永远是经幡猎猎,彩旗飘飘。每年的萨嘎达瓦节——释迦牟尼降生、成道、圆寂的日子——拉萨各大寺院都要举行各种纪念法会,乃穷寺也不例外。虽然乃穷寺比起拉萨的三大寺要小得多,但因其最完整最集中体现了坛城的观念,它的法会更有一种神秘庄严的宇宙色彩。乃穷寺不具体属于哪个教派,既不属于黄教、也不属于红教或白教,任何一个教派都可以在这儿举行法会。通常,如果法会中央挂着莲师唐卡并专修莲师所传的大法,在藏传佛教各教派中便是宁玛派即红教的标志。
维格的第一个上师就是在宁玛派的法会出现的,那个著名的节日,维格对王摩诘说,宁玛派旗幡猎猎,映红了阳光,阳光如彩色的雨纷纷闪烁飘落,宁玛派年轻俊美的卡诺仁波钦率领一长队喇嘛从坛城东门彩虹一样进入了四方的院子,长长的法号与漂亮的海螺一同吹响。他们中间有一幅绘有“莲师八变”的唐卡被慢慢竖起来,各种法器闪着不同的光泽,光泽与嘤嘤嗡嗡的经声、法号声、海螺声汇成了彩色时间、彩色阳光、彩色雨露。在声光色之中,在“莲师八变”唐卡之下,一位年轻的高僧,丰瞻飘逸,光彩照人,端坐在法座上。他的年轻让人惊异,他像祥云一样接受着信众的哈达,给每一个俯下身的人摩顶加持。他就是著名的卡诺仁波钦,那时他的信众已排到寺外,队伍沿着山村蜿蜒曲折,像经幡装饰了山村的小径。
维格也排在人流中。她穿着崭新的黑氆氇,身上没什么饰物,既不像别的藏人一手拿着念珠,一手拿着转经筒,更不像牧区来的藏人,身上挂满了银饰、宝镜、绿松石,走起路叮当作响。维格崭新的藏装虽不是第一次穿,也差不多是头几次穿,新得甚至可闻到从八角街尼泊尔商店刚刚买回来时的印度熏香。那时她刚到拉萨不久,一切还都怯生生的。其实她至少应该戴上一串念珠,或是哪怕一串佛珠手镯,但是都没有。她倒是戴了一串深蓝色项链,却不是在西藏才有的那种链子,而是在巴黎她就戴的那种——在巴黎这串项链是西藏风格,在西藏它又是巴黎味道,而她觉得自己就像这串项链。
她排在了队尾,一点一点地跟着彩色的阳光和别人留在地上的影子前行。此前一些天,她已去了大昭寺和三大寺,知道一些有关的礼仪,因此带了一条哈达。接近中午,她进入了坛城,虽然一切都已熟悉,但感觉还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新奇。她听说今天是一位宁玛派的仁波钦做法事,现在她已看见了那位神话般的仁波钦。她对宁玛派基本一无所知,只听说这个教派更神秘,更有一种神奇的法力,这使她的内心多少有些紧张。她离仁波钦越来越近,不由得头越来越低。低头的人排成了一线,她不得不随着大伙如此。她看不见仁波钦的面孔,但是她已到了法座前。她看见仁波钦的脚面,当她像别人那样将洁白的哈达举过低俯的头顶,她还以为像在色拉寺和甘丹寺那样,感到头顶被轻轻的抚摸,然后她默默地离开。
她根本没想到抬头,她就要后退着离开,但是与以往不同,这次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围绕了她。不,不是有形的东西,是无形的东西,但是非常有力量。她感到了某种顷刻的照耀、提升,心里好像升起一朵火焰。她分明听到他叫她的声音,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
至今她还记得,也就是在这一瞬,她内心的那朵火焰变成一朵微笑、一朵莲花——卡诺仁波钦正微笑地从上面看着她。是的,正是这罕有的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让她低垂的头禁不住抬起来,否则她怎么敢抬起头来?
她没想到他这么年轻,简直年轻得神奇,他的眼睛就像高山的湖水,那样纯粹,那样光彩,又那样自在。
他要她抬起头,那只刚刚给她摩过顶的手竟握有一样东西:一撮黑色的类似矿物质的砂粒。他打开掌心,示意她收下,她张开了手,但感到自己的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慢慢张开,当一颗一颗黑色砂粒像一串黑珍珠一样落入她的掌心,她的泪水也突然如白色珍珠落下,每一颗砂粒恰好呼应着每一颗泪珠。而那泪珠也不像她自己的,因为她根本就控制不住。她捧着砂粒和泪珠望着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卡诺仁波钦再次给她摩顶。她没再低下头,只是透过金灿灿的泪珠看着年轻的几乎还是男孩的仁波钦。谢谢啦,她对少年仁波钦说,同样鬼使神差地对仁波钦笑了一下。这是她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微笑,她非常清楚。她已不完全是信徒,当然也不全是女性的本能。
但谁是时间女神呢?维格那时也许在捧接黑砂粒那一刻已具有了时间女神的可能?她已在佛法中被召唤?卡诺仁波钦给予她的印心究竟是什么?格言上说:弟子成熟的时候,上师就出现了。
可那时维格不要说成熟,就连信仰也还谈不上。事实是她到这里来时还没有真正的信奉,只是想通过这里来确认自己的另一半神秘的血液,只是在尝试用宗教的途径。她从法国回来不久,刚在拉萨定居,她看到了以往只在梦中出现的星罗棋布的寺院、桑烟、雪山、长明灯和同样古老的藏人,看到了自己在这里的独特的根系。这根系使她同过去的自己以及别人区别开来,一切都让她激动,她的一直沉睡的那部分血液涌遍周身以至沸腾。但同时这部分血液又让她陌生,甚至也让别人陌生。某种意义上,她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不属于内地,不属于法国,不属于西藏——她是被三者都排除在外的人,又是三者的混合。混合意味着多种特点,这使她与众不同,但她知道是什么在真正起作用,那就是西藏,而不是别的什么。过去的很多年里,她的另一半西藏的血液没人知道,包括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她所填的各种表格都是汉族,所有的证件,学生证、身份证、护照都是汉族。很长时间以来她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实际上她知道——她很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东西。她虽叫沈佳媛又“秘密”地叫维格拉姆,小学、中学,甚至直到大学,她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神秘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她就是不说、一直不说。当然,她并非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不说。小时候她不说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是因为她总是害怕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她一直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另一半血液的秘密。但是后来,慢慢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源自自己秘密名字的自卑、恐惧、不安慢慢地消失了,不仅如此,她秘密的名字反而一下变成了她内心的骄傲,甚至是她最大的最隐秘的骄傲。但她还是不说。许多年了她已习惯了不说,她不愿轻易把自己最骄傲的秘密告诉人。她知道她迟早要去一次西藏,尽管她并不出生在西藏;她没想到母亲一退了休便先到了西藏,定居在了西藏。现在她也来了,她以为自己就像回到故乡一样,结果她发现西藏竟是那样陌生。她竟然一时找不到故土的感觉,这让她惭愧。
当初她想象西藏时——无论是在内地还是在巴黎——她觉得自己身上有许多天然的又隐秘的西藏的东西,但到了西藏之后才发现:自己西藏的东西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了,她与西藏的区别太大了。其实这也很正常,内心的倾向与实际情况从来都是有很大距离的。她竭力想缩短自己与西藏的距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离家太久的孩子,她由衷的喜欢这里的寺院,喜欢盛大幽深的长明灯,喜欢绛红色的袈裟,喜欢神秘的区别于日常生活的宗教节日;喜欢各种法会、仪轨、色彩、光感,把宗教活动当做一种富于复杂仪式感的审美来欣赏来参与,甚至——模仿性地投入其中。她觉得新奇,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绛红色的色彩,觉得多了一种神秘文化。但如果没遇上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她会一下子从灵魂深处进入身体中的西藏吗?而宗教也不会这么快的在一瞬间就震撼了她!她觉得奇迹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啊,他那水天一色的目光是多么的让她晕眩!它越过许多东西把她一下投进内心巨大的漩涡,某种久远沉淀的东西在她心中爆发了。她本来已走出坛城,已面对山下蓝色的拉萨河,可是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又牵着她又走回了坛城。
再度由边缘到达中心。好像有什么附体——她大胆地执拗地对年轻的卡诺仁波钦身边一个上年纪的僧人说:请转告卡诺仁波钦,我想认识他,我要跟他学法!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从来没人这样求法,她的话好像不是她说的,好像是她身体中另一个声音说的。卡诺仁波钦边上的老喇嘛尽管不懂汉语,但一下就认出了她。她被带到了一个年轻的戴白边眼镜的僧人身边,她再次大胆地重复了自己的请求,依然用汉语,因为她基本不会说藏语!她等待着答复。她看到年轻的戴白边眼镜的僧人到了卡诺仁波钦身边请示,不一会戴白边眼镜的僧人回来了,告诉她:卡诺仁波钦说他和她已经认识,他早就认识她,欢迎她到他驻锡的寺院来学法。
——这太神奇了,我当时太激动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大胆,我胆大得没边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你很漂亮,像唐卡上的女人。
——是吗?我像唐卡?
——谁都喜欢美的事物,神也一样,活佛也一样。美就是神造的,你看壁画上和唐卡上的白度母、智慧女,哪一个不漂亮?不是美女?
——让你一说就俗了,哪儿有那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如果简单恐怕就是登徒子了。
——臭嘴,王摩,你要遭报应!你不信奉也行,也要有点敬畏之心!
——我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你是胡说八道!
——我说过你不是一般的漂亮,你有唐卡味道。
——得了吧①。
①说维格像唐卡或者有唐卡的味道,是个具有宗教性的评价。维格的许多追求者中没有一个人从宗教的角度评价她,而这是至关重要的,王摩诘提到这点特别让维格认可。但是,王摩诘一下子又提到登徒子,完全颠覆了美伦美奂的崇高的感觉。王摩诘总是这样,别指望他让
人完全的舒舒服服。
王摩诘也不完全是故意的,维格已很了解这点,在维格看来,王摩诘是一个直率的尖刻的毫不隐瞒观点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人反倒让她什么都想向他敞开。每个生命都有自己同别人无法交流的东西,交流从来都只是部分,因此人们常常幻想自己身上有另一人,同这另一个人说话,告诉这个人心中所有的秘密,而且什么也不用担心。通常,这个人要么是自己幻想中的最爱,要么是一个远在天边的根本不存在的人——可对他随便说,完全不用设防。王摩诘的客观性便让维格产生了某种另一个可以完全不设防的自己的感觉。那段时间,他们长时间漫步,或者品茗,或者呷酒,有时日以继夜,甚至夜以继日。维格的个人史非常特别,一旦敞开便一发不可收,王摩诘不时评上一两句,非常直率,总是挑起维格更大的诉说欲望。有时他们完全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已经穿越了整个阿莫湿地,不知道在拉萨河岸已走了多远,不知道牛皮舟将他们渡过对岸又渡回来。他们完全沉浸在话语的时空里,外界几乎像幻觉一样——只是流动似乎并不存在。王摩诘不仅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而且是一个异常纯粹的倾听者。几乎所有同维格打过交道的男人,维格总是或多或少嗅到他们身上某种寻寻觅觅的动物气息,唯独王摩诘一点也没有。王摩诘从里到外都非常干净,干净得让她完全放松,甚至惊讶、不解、着迷,难道世上真有如此客观纯粹之人?她不相信,这反而勾起她另一种潜在的欲望。
蓝色仪轨
啊!像月在水中的倒影虚假反映出多种面目,
众生在游荡,被禁锢于生死轮回之中。
为使众生之心停留于自然的空——光明之中,
我身上的菩提心自四无量中诞生。
拉萨多夜雨,天亮放晴。那个雨后之晨如此清新,世界如此清新,维格永远不会忘记拜访卡诺仁波钦驻锡的小小的寺院的情景。虽然那是个常见的雨后清晨,但维格从未感觉过自己和天一样的清新。维格步行走在大路上,没坐公共汽车,甚至也没骑自行车,只是满怀喜悦地走着迎着雨后初升的太阳,有一刻她几乎感觉自己在与太阳一同升起,与整个河流和金光灿灿的布达拉宫一同升起。那时候由于太阳的升起好像一切都在升起,拉萨、天空,还有她,甚至那些磕长头的人。她悠然而轻盈地走着,她觉得比起那马路中央磕长头的同胞,自己不乘车不骑车而是脚踩大地走着是完全对的,她与大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切实的接近感。她就是要走路,哪怕是很远的路。
她穿过了拉萨西郊,穿过了药王山和布达拉宫广场,穿过了北京路和宇哲路,来到了八角街上。她围绕八角街顺时针转了三圈,每一次面对大昭寺都默默合掌一会儿,然后将身体俯下,让额头触摸大地。一切就像召唤,如此的自然,再也没有以前怯生的感觉。
她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以后每次也都是三个小时,来回就是七个小时,但是她愿意,她身上有无穷的力量,一如那些沿途磕长头人的力量。在柏油路消失的地方,她几乎进山了,她看到了旋柳丛中掩映的一座红色的寺院。
卡诺仁波钦已站在台阶上等候她,她很惊讶,因为她并没具体说今天来,她问年轻的卡诺仁波钦怎么知道她今天会来,卡诺仁波钦说他早就知道她会来,他们不认识时他就知道她会来。卡诺仁波钦说得非常认真,一点没开玩笑,尽管如此,维格还是感到多少有些异样。由于不是在五彩缤纷的乃穷寺坛城法会,更由于卡诺仁波钦没戴帽子,没有黄色披单,没持任何闪闪发光的法器,周围也没有法号长鸣、旌旗招展,总之,由于没有坛城法会的盛大与庄严,维格开始几乎没认出普普通通的卡诺仁波钦。卡诺仁波钦甚至几乎还有些孩子样儿,只穿了件普通的袒露右臂的袈裟,头发短短的,像寺中随处可见的年轻僧人,如果不是卡诺仁波钦那不变的湖一样的眼睛,维格几乎有一刻要失望。或者,尽管如此,她已经失望了。她还在竭力回想乃穷寺坛城法会绚丽的五彩缤纷的感觉,那辉煌的场面,而这里竟没有一点当初的梦一样的感觉。幸好,仔细看,卡诺仁波钦的眼睛还是那么透澈,还是那么低垂着,偶或抬起还是像湖水一样激动人心的波动。正是这双如湖水波动的眼睛让维格慢慢忘记坛城的缤纷世界,回到朴素至真的世界。
卡诺仁波钦不会讲汉语,维格也基本上不会讲藏语,因此更多时候他们用相视和宁静交流,正像当年年轻的马丁格与赫延采仁波钦。卡诺仁波钦拿给维格一本《佛子行诠释》,藏文版的,可维格一个字也不认识。维格盲人般地看着藏文书,感到自己有些荒唐,也许,她当时想,她是否该知难而退?世上有盲人同时还是聋哑人这样的佛门弟子吗?是的,她原是准备学习藏语的,可现在就要用怎么办?想成为佛门弟子她得渡过千山万水,她有这个恒心吗?其实这不仅是维格的难题,也是卡诺仁波钦的难题。当维格几乎准备告辞,卡诺仁波钦却没给维格退缩的机会。卡诺仁波钦从藏红色小茶几里拿出一支笔,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交给维格,请维格打开看。
维格打开本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一个手工缝制的本子,纸不是很白,但非常干净。卡诺仁波钦让维格在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卡诺仁波钦发出介于汉语和藏语之间的音——“维格”,之后把笔放在维格手心里,示意维格写。维格没写“维格”,写的是“维格拉姆”四个汉字,给卡诺仁波钦读了一遍。卡诺仁波钦拿过本,在“维格拉姆”四个汉字之下写了一行藏文。
——维格拉姆。
卡诺仁波钦让维格重复,非常纯正的藏语。
维格没想到一切是从她的名字开始的。
维格念熟了自己的藏文名字。卡诺仁波钦又在牛皮纸本上写下了几组藏文,继续教维格念,一边用钢笔指点着。维格从小学英语,上大学后主修法语,对语言异常敏感。很快,几组藏文单词、词组和短句她就可以独立而准确地念出来。尽管她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可是内心已充满莫名的感动。
在维格反复练习的时候,卡诺仁波钦找来了一个懂汉语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坛城见过的戴白眼镜的尼玛次仁。尼玛次仁向维格施礼,没有多余的话,似乎这是课堂不是说话的时候。尼玛次仁坐在一边,拿起笔记本,推了一下白边眼镜,在藏文空行下一一写下对应的汉字。每个字写出来,维格的眼睛都是一亮,像是被摘除了蒙眼布。那些藏语发音的佛教词汇是:“阔瓦”、“米达巴”、“勒炯则”,汉语意思分别是“轮回”、“无常”、“因果”;短句“什格巴尼”,意思是“发菩提心”、“入佛门”。那句音乐般的祈愿文“贡觉松拉佳速契哦”是:“皈依三宝”。
维格念着念着泪水蒙住了眼睛。
看着仁波钦,多想拥抱仁波钦,她感到巨大的冲动!可她不能,她感激的泪水忽然变成了神伤。卡诺仁波钦垂下目光,缓缓地说:
——此生为人是难得的,但人生无常,只有业报相随,六道轮回,所以要寻求解脱之道,佛法就是解脱之道。你对佛法生起信心,是非常难得的,作为释迦的弟子我愿意帮你走在寻求解脱的路上。
如此平静的语言,通过尼玛的翻译,依然是那样平静。
维格的泪水不在向外涌而是向内慢慢回流。
什么东西净了,空了,心异常安静。
卡诺仁波钦拿过牛皮纸本又写了几行藏文,字迹仍十分工整,像印刷体一样,每行之间都留下了足够的空行。写完,卡诺仁波钦自己读了一遍——听上去音调非常美,像诗一样——然后一个音节一个音26节教维格发音、朗读。每个音节都用笔标了出来,每个声调起伏都辅以手势,提示句尾的韵脚,就像诗一样。
的确,这就是一首诗,一首经册中的诗。
尼玛次仁译过来是这样的(尽管译得不太好!):
啊!像空月在水中的倒影虚假反映出多种面目,
众生在游荡,在被禁锢于生死轮回之中。
为使众生之心停留于自然的空——光明之中,
我身上的菩提心自四无量中诞生。
后来维格才知道,这是“四不共加行”中的第二步,也就是“发菩提心”的一节。“加行”是“基础”的意思,卡诺仁波钦告诉维格,修习佛法首先要进行一系列“加行”的修持,其中包括“四共加行”和“四不共加行”。佛陀所说的三乘佛法之中,从小乘,至大乘,再至金刚乘,一乘比一乘高,一乘比一乘难,乘乘修行下来,最终便可到佛的境界。因此,作为学佛的人,必须严格经过有关“加行”的修持和训练才可获得真正的成就。“四共加行”是佛教所有层次及所有教派都共同要修持的,“四不共加行”则是金刚乘佛教的特别修持的法门。
年轻的卡诺仁波钦第一次向维格传法时就已经同时向维格开示了“四共加行”和“四不共加行”,即:人生难得,死亡无常,轮回皆苦,业报因果;“四不共加行”为“发菩提心”,皈依大礼拜,净障专修金刚萨缍,积聚资粮献曼扎。“四共加行”是佛之真谛,而“四不共加行”则几乎是诗一般的修持意境。
小小的寺院异常清静,景色优美。景色召唤室内的人,因此年轻的几乎就是少年的卡诺仁波钦并不总是在森严的佛堂传法,有时也在户外,在树下,就像当年的释迦牟尼佛一样。夏天的拉萨,特别是雨后,干燥的大气少有的润洁,天空总是飘着很薄很薄的雨云,雨云们一块块擦着拉萨周边的山脊或山腰飘来淡去,看上去就像大团大团虚幻的天鹅或羊群。有时一块雨云甚至就在树丛上空飘起来,像一张阳伞,人在下面时会忽然感到一层薄薄的阴影。卡诺仁波钦驻锡的寺院被树丛包围着,寺里也有树,树中有寺,寺中有树,树下常有一块简陋的石桌,两三块石凳,石桌石凳并不打磨,非常接近自然形态地放在那里。
通常石头上摆一只暖瓶,两只木碗,当然,有时要拂去石凳可能的雨水,因此会在石上铺上一块藏红色的织毯。比起其他宗教,佛教在所有宗教中是最亲和自然的一种宗教,佛教在本质上与自然相通,佛陀认为:所有的佛法都存在于自然当中。比如“发菩提心”就是人与自然与月亮对话的结果。树下的卡诺仁波钦比之在坛城法会,比之在辉煌殿堂里显得更年轻,更单纯,更清澈,眼睛也不总是低垂着,看习惯了常常就如湖水同远方的天融为一体。维格与卡诺仁波钦自然相视时,也不总是怦怦心跳了。有时他和她也聊几句天,谈点各自情况。维格慢慢知道卡诺仁波钦诞生于一个离拉萨不远的牧人家庭,不到5岁便成为转世灵童,如今他在这里已驻锡修炼了十四年,他现在还不到19岁!维格看出卡诺仁波钦年少,可没想到只有19岁!不管怎么说维格一直认为卡诺仁波钦在二十三四岁上下,应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她之所以觉得他年轻也是相对那些寺里的老喇嘛或相对崇高而言。
——你真的只有19岁?
维格脱口而出改用了“你”。面对维格的惊讶,卡诺仁波钦却十分平静。
——算上我的前世,就不止19岁了。
卡诺仁波钦说,一生下来他就很老了,这话让维格心里一动,维格赶快说:
——不,不,你不老,不过我觉得也不止19岁,应该和我差不多。
——你很年轻。卡诺仁波钦说。
——啊!维格说不出话,只是叫了一声。
卡诺仁波钦的声音与他的年龄实在不相称,另外他的眼睛和身体好像是分离的,甚至声音也和他是分离的。的确,卡诺仁波钦身上好像有着完全不同的时间,好像许多时间并置在他身上一样。他说她很年轻的口吻是多么的从容,而他的声音像来自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的无边的眼波发出的!
是的,直到这会儿维格才明白卡诺仁波钦的眼睛为什么总是让她感到浩瀚的湖水的光芒,实在是因为他的眼睛有许多前世的影子!你能说湖水老吗?很难说,但你也很难说湖水年轻。是的,现在,维格面对卡诺仁波钦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您真是不可思议!维格不由自主地叹道。
她又改回了“您”。她愿意改回来,而卡诺仁波钦已开始了在她的羊皮纸笔记本上的书写。学习继续。不过,自那以后卡诺仁波钦毕竟有所不同,他们更熟悉了,也随便了一些。有一次,他们正在树下念一首“四不共加行”中的诗歌,有飞鸟纷纷飞过,忽然一块鸟屎“啪”一下落在维格头顶上,维格大叫起来:
——啊,真倒霉,落哪儿不成偏落我头上!
卡诺仁波钦也紧接着叫了一声:
——啊,真幸运,终于落到你头上!
卡诺仁波钦的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有什么寓意吗?维格不解地问。
卡诺仁波钦看了一下飞鸟儿刚刚掠过的天空:
——这是加持,是鸟对你的加持。
——这也是加持?
——不是什么人头上都能落上鸟粪的,有人一生盼着这块鸟粪,却一生没得到。
——谁一直盼着没得到?
——总有人,这块鸟粪在提醒你,你从前也像鸟在这里飞过。
——鸟是我的前世?维格睁大眼睛。
——你的前世是鸟已经很幸运啊。
——啊,仁波钦,你真的没开玩笑?
——没有,这是真的。
如果是玩笑,这个玩笑太深邃了。如果不是,又太纯真了。维格最终也没弄清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过这无论深邃或纯真两者维格都喜欢,因为这两者都是非凡的。最纯真的时候可能恰是最深邃的时候,最深邃的时候就是最纯真之时,佛法总是在这两者间转换。
那一阵子(维格告诉王摩诘)她每周来卡诺仁波钦这里两次,每次都是步行,一路默念心咒。语言的障碍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了桥梁,以至即使后来维格的藏文水平突飞猛进仍坚持要卡诺仁波钦把教的藏文写下来,并让卡诺仁波钦领读,就像教小学生一样。维格习惯了那样的方式,仿佛那样的方式成为了必不可少的学法的仪轨。事实上,维格能坚持学下来,很大程度来自于卡诺仁波钦的深邃与纯真,以及这两者难以区分的混合。
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维格修习了各项加行的法门,为各种仪轨的加持着迷。在维格看来藏密仪轨是宗教中最复杂神秘也最富美感的仪轨,单是藏密中各种仪轨使用的器物如宝瓶、海螺、铜镜、金刚杵、水晶石、净碗、孔雀毛、佛冠、铜铃就是一个观念纷呈的世界。西藏的佛教很大程度是仪轨的宗教,而最常见的灌顶仪轨整个过程就如一个美妙绝伦的行为艺术。卡诺仁波钦教导维格:灌顶的意义就在于上师把所具备的功德,加持到弟子身上,使弟子成为一个有成熟心的修行者。
卡诺仁波钦对维格说,灌顶可以是有形之物,像清水,这是最常见的,任何一个节日去寺院的人都可以享受到这种甘露的灌顶加持;灌顶也可以是无形的事物,口诀、咒语、秘密、开示都可以。后者是比较严格的灌顶,往往只在师傅与弟子之间进行,一般是先以清水漱口、流注,表示洗净身心,然后师傅以各种法器加持弟子的头顶、胸口、掌心。此外灌顶可分为宝瓶灌、秘密灌、句义灌、智慧灌四大类。这其中智慧灌顶是最难的,也叫大圆满灌顶,因为它可以随机用各种形式灌顶。卡诺仁波钦告诉维格,这方面,最著名最经典的例子是当年释迦牟尼佛给弟子传法。有一次,释迦牟尼佛轻轻拿起一朵花,含笑不语,即“拈花不语”;在座的弟子大都不知含意,只有大迦叶微笑了一下,表示知道释迦在做什么,因为大迦叶弟子得到了释迦的印心。释迦拈花不语代表了“空慧”,大迦叶在瞬间明白了“空理”。当下心和心的明白叫“印心”,也就是心心相印。这是最难的一种灌顶,因此被称为大圆满灌顶,非一般弟子能得到。
维格不仅着迷灌顶仪轨,私下里还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不过她看得再多也不如师傅卡诺仁波钦掌握得多,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卡诺仁波钦在佛堂或在树下先后给维格过十余次各种灌顶,其中印象最深、永远难忘记的有两次。一次是殊胜的“文殊顶”,一次是闻所未闻的“舌灌顶①”。舌灌顶曾让她想入非非,而“文殊顶”则使她进入了“心和心的明白”即“心心相印”的境界。“文殊顶”是在灯火辉煌供奉莲师的大殿里进行的,那时维格不知道卡诺仁波钦就要远赴不丹,他们将难以再见面(卡诺仁波钦是秘密出行的,直到许多天之后维格才知道了卡诺仁波钦的去向)。“文殊顶”是一项智慧顶,非常庄严,也非常复杂,卡诺仁波钦像在坛城那样穿上崭新的绛红色袈裟,披了黄色披单,戴上了红色法冠。维格还是以往的黑色藏裙配白绸水袖,乌黑的长发上破例装饰了康巴女子常戴的绿松石珠串。珠串是维格前一天才在八角街一个摊上买的,以使自己更接近原汁原味的藏族。卡诺仁波钦含笑摘去了维格的发珠,好像在批评她,又好像更欣赏她的洁净的长长的黑发。
或者也许灌顶时头上不能有任何东西?否则会成为障碍?维格不知道,也没问。文殊顶代表智慧,卡诺仁波钦那天使用了多种法器,每项法器都有严格的程序与内在的逻辑。先是宝瓶灌,将清水流注于头上,清水涟涟有如珠玉从维格头上滚落,维格用舌尖接住成串的水的甘露。然后是金刚杵加持维格头顶上,海螺加持她的胸口处,水晶石加持在她的掌心,孔雀翎加持在她颈上。这一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卡诺仁波钦左手手持念珠慢慢地将念珠交到维格手中,然后用右手无名指交叉地勾住维格的右手无名指——两人相向,指与指相连;旋转,慢慢地旋转,步步莲花,步步飘升,卡诺仁波钦湖水般低垂的眼波完全覆盖了维格,覆盖了整个世界,维格觉得进入了烟波浩淼清明的世界。卡诺仁波钦念诵一句经文,维格跟着念诵一句,他们的声音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他们离得那样近,造型殊异,就像一种舞蹈,最伟大的舞蹈;一种约定,一种永世的默契,一种印心,一种心心相印……
卡诺仁波钦只有19岁。
同时——不止19岁……
那是她一生的造型,她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他们慢慢旋转着,舞蹈着,目光一刻也没分离……某个瞬间她的确想到了DV,想到应纪录下这永恒的时刻,甚至想到如果拍了DV拿到巴黎,肯定会轰动。
她一点也没想到卡诺仁波钦事实上就要离开她。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走,至今不知。
①“舌灌”不是“吻灌”,但维格当时以为舌灌就是吻灌,激动得浑身发热,仿佛进入了迷离而又澄明的化境。不,维格不认为那仅仅是口腔的渴望,那也是一种至高的精神提升,是卡诺仁波钦带她向香巴拉的飞翔。但她想错了,卡诺仁波钦只是把她带到了花丛,观赏了
一会儿花。卡诺仁波钦拈起一朵红色格桑花和一朵白色格桑花拿到自己嘴边,闭目默默念念有词,然后用舌尖分别加持了两朵奇芭,再让维格张开嘴巴含住。维格张开了,含住两朵花。卡诺仁波钦让维格咀嚼并吃下去,这便是舌灌。舌灌并不复杂,只是带有了上师更多的气
息。舌灌的含意是两朵鲜花分代表了红菩提和白菩提,因为红白菩提是无法得到的,它们是上师身体里的东西,因此上师一般都用红色花瓣和白色花瓣来象征,也就是上师把红白花瓣加持以后,让受灌顶弟子吃下去,弟子能量便会大大提升。的确,维格吞下花瓣后感到自己殊异的美丽,仿佛飘到壁画上,进入了智慧女的行列。
母 亲
即使在那个样的年代母亲的内心依然强大,
没什么能真正打倒她。她讲《佛本生》,
讲慧鸟,讲九色鹿、善忍的龟、舍身饲虎
她把所有解喻内容和宗教术语全部隐去,
听上去像是简单的儿童故事。
维格的信仰尽管并不纯粹,仍有着早年的孩提时代的情结。这非常重要,因为很多时候信仰是一种习惯,一种来自于父母的引领。后天也可以形成宗教信仰,但如果没有早年的习惯,没有血液里某种东西,总是不那么纯粹或者至少不那么自然。为什么西藏的宗教那么自然而然?就是因为信仰首先是一代代人的生活习惯。
维格是母亲维格拉姆最小的女儿,维格出生时上面已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对最小的女儿母亲总有一些想法,比如将自己名字与女儿的名字重叠,仿佛一个圆,一个轮回。这是西藏常见的习惯。虽然来自神秘的西藏高原,但在北京,在那无差别的年代,已经有了六个孩子的维格的母亲和内地的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看上去没什么不同。维格拉姆有一份工作,操持家务,一日三餐,早已不穿藏装,连发型也变成了那个时代妇女最常见的齐刷刷的发型。虽然每个孩子出生时母亲都给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像达瓦,尼玛,卓玛,或是央宗,晋美,罗布,但没一个孩子的藏族名字真正叫开过,不久就被忘掉了。所有的孩子都随了父姓,清一色的汉族名字,每次填表时都是汉族,就连最小的维格拉姆也不例外。那时,七十年代,住房紧张,一大家子人住在学院的筒子楼里,和绝大多数拥挤不堪的家庭没有任何区别。别想有什么特色,甚至也不许有特色。
孩子们自然都没什么西藏概念,就算知道母亲是藏族也被忽略了,因为孩子们不想和别人有任何的不同。当然,孩子们都非常爱母亲,这不用说。事实上他们对母亲的爱远远超过了一向严格的父亲。主要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母亲从来管不了孩子,没人听母亲的话,孩子们可以在母亲面前无法无天。母亲因为信佛不仅在孩子们面前毫无权威,而且在孩子们看来经常是可笑的。比如母亲一着急或遇到意外就会突然合掌,双眼一闭,口中念念有词——这一习惯在毛泽东时代哪怕是后期也是如此特殊,以至令人发笑。有段时间,淘气的姐姐们故意逗母亲让母亲合掌,比如突然大声喊:啊,外面着火了!或者:沈佳媛(维格)掉床下了!那时淘气的姐姐或哥哥就会挤眉弄眼说:瞧,妈又念经了!这样的情况屡试不爽,可妈妈从没因此打过她的孩子,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打人。不用说打人母亲就连骂人也不会,顶多是摇头叹息。母亲合掌祈祷的习惯多次被学校批判过,写过无数次检讨,甚至被隔离审查过,虽然这一习惯后来在外面改过来了,在家里却一直没有。
如果说习惯性合掌诵经还不过是一个可笑的习惯,那么母亲另外一个不易见到的举动就让她的所有的孩子笑不出来了。母亲秘密藏有一尊铜佛像,佛像有许多条手臂,样子跟《农奴》电影里铁栅栏后面可怕的多手佛母像一模一样!因为母亲非常秘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见到过母亲的佛母像,正因为如此,没见的孩子在想象中,在别人的传说中越发觉得可怕。佛母像的眼睛被描绘为蓝的、白的、弯弯的,嘴唇是红的,脑门儿上还有一只眼睛,眼睛是蓝的……
神秘的佛像锁在立柜门里一个小柜门里。小柜门有一把专用钥匙,钥匙什么时候都放在母亲贴身的地方,就连晚上睡觉她也不摘下来。在极少的情况下,哥哥姐姐见过那尊可怕的多手佛母,那是母亲以为家里没人或孩子们已睡下的时候,她悄悄打开柜门,长时间合掌,然后双膝跪下,念念有词。也许那就是西藏的传统节日萨嘎达瓦节、雪顿节、燃灯节,总之应是一些重要的宗教节日,否则母亲也不敢偷偷地礼佛。不过孩子们并没睡着,或者门缝儿处有胆大的眼睛,他们看着母亲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多手佛母太吓人了,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手臂呢?多手佛下面有多条哈达——白布条(童年他们一直叫它为白布条)、净水碗,母亲轻轻擦拭,给净碗添上差不多已干涸的净水,然后再次跪拜,默祷。那时偷窥的若干眼睛别提多紧张了,哥哥们小声说:啊,就是《农奴》里的佛母像!
他们都看过那部著名的电影,而且看过不止一次。他们都清楚地记得那里的法号、阴森的庙宇、多手佛、各种酷刑、白色宫殿、法号中上升的高高的通向云端的恐怖台阶,而且他们隐约知道那里和他们有些关系!他们知道那好像是母亲的家乡,母亲好像来自那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愿承认母亲来自那么可怕的地方,可母亲又分明存着电影里的佛像!他们严守秘密,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母亲是西藏人,自己有另一半藏人的血液。
尽管那时维格还很小,并没看过那部电影(当然很久之后看过了),但在哥哥姐姐们的小声议论中还是感到不可思议的诡异与恐怖。对于幼小的心灵而言,没有什么比恐怖、秘密、不安,更是牢不可破的记忆,这些记忆构成了维格心灵的底色。不过维格那时毕竟还太小,毕竟没直接看过电影,因此她的恐惧又是抽象的、模糊的、莫名的。如果说姐姐们恐惧大衣柜里神秘的小柜门——好像那里面供着可怕的魔鬼——那么维格则对小柜门更多地充满了恐怖的好奇。有许多次维格梦见了那个被姐姐描述为眼睛发蓝的多手佛——她们常常用柜门里的魔鬼吓唬她——可奇怪的是在梦中她并不害怕那尊佛像,因为接下来她就梦见了鸟,鸟又变成会飞的多手佛,她骑到了类似鸟的多手佛上,就好像在天方夜谭的飞毯上。维格神往母亲的魔鬼小门,有一次偷了母亲的钥匙——那可真是胆大妄为的举动!
维格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那天母亲正在洗澡,衣服放在椅背上,她看见了母亲那枚小巧的传说中的魔鬼门的钥匙,她立刻想到了大衣柜里的小柜门。她悄悄地溜到衣服后面,解下母亲腰带上的钥匙来到里间屋,吃力地拉开大衣柜,搬了一只小凳子吃力地站到上面,她多能干呀。咔嗒一声,她打开了小柜门,啊,她看到了金闪闪的多手佛!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甚至用小手摸佛像背后的那些小佛手,她还看见了哈达、念珠、净水碗!小铜佛漂亮极了,眼睛弯弯的,好像在微笑,有那么多飞翔的手臂。这就是妈妈的秘密,她一直多想有这个秘密,现在她终于看到了。不过哥哥姐姐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呢?她想到了哥哥姐姐害怕的神情,她害怕了,她不是怕多手佛而是怕哥哥姐姐们的表情。她手里还胆大妄为地拿着一串念珠。她立刻像被烫了似的放下了念珠,几乎从凳子上摔下来!这时她听见母亲叫她:
——维珍萨,维珍萨!
维珍是维格昵称,那时维格不过5岁。那时母亲早已不再喊哥哥姐姐们的藏族小名,惟独一直坚持喊她的小名。维格不慌不忙锁上柜门,搬走凳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点也不怕母亲。在母亲面前她从没有恐惧。
——维珍萨,看见我的钥匙萨?母亲说话的尾音总是带一个“萨”字。
——在我这里萨。维格承认却把手背到了后面,钥匙在手心里。
——你拿它干吗萨?快给我萨!
——不给萨,我也要一把钥匙萨。
——你要它干啥萨?
——我要看佛像萨!
——哦—啧!妈妈惊叫一声,立刻合掌,眼就闭上了,口中念念有词。过了很多年维格才知道那是六字大明咒: 、嘛、呢、叭、咪、/ 、嘛、呢、叭、咪、。维格像哥哥姐姐平时见母亲那样笑起来,不过这次维格的笑是间歇的、犹豫的,因为这次她清晰地看到母亲的眼球在闭着的眼皮后面奇怪地翻动,因此维格笑的节奏是随着母亲眼球翻动的:
—— 嘿, 嘿嘿, 嘿, 嘿嘿, 嘿嘿嘿……
维格笑得又开心又忘我,结果妈妈一睁开眼就轻轻打了维格一巴掌。这哪里是打,就是轻轻扫了一下,根本没碰到维格。维格不给妈妈钥匙,满房间跑,直到妈妈最终抓住了维格。维格骗妈妈说,只要妈妈一松手就把钥匙给妈妈,结果妈妈一松手她又逃掉了。妈妈急坏了,要是别的东西妈妈多半就不要了,可这是不一般的东西!妈妈真的急了,可又不会打人,不会吼叫,甚至不会抢夺,无奈之下妈妈再次合上双掌,眼睛紧闭,嘴角和眼皮急速颤动。就在某个时刻,维格愣住了,她看到一行泪水从妈妈眼角流了出来,本来维格又笑了,可一看到眼泪吓住了。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她什么时候也没见过妈妈哭过。
维格吓坏了,赶快把钥匙悄悄塞到妈妈的手里,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母亲停止了哭泣,质问维格:
——你哭什么萨?
见母亲问维格又突然笑了。
维格记不清是不是就是从那时起母亲开始给她讲一些故事,后来才知道是宗教故事。那些故事母亲给哥哥姐姐们也讲过,不过不像给她讲得那么多那么系统。当时没人知道那是宗教故事,因为故事大多讲的是动物,像九色鹿,鹦鹉救火,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善忍的龙,慧鸟与狮子,很多很多。那时很多故事讲到最后维格都要问“为什么?”母亲就特别耐心地讲一些她仍似懂非懂的道理。那些故事维格后来才知道都是出自《佛本生故事》,只是母亲当年把所有的解喻内容和宗教术语全部隐去,听上去只是简单的儿童故事。
母亲是有意识的,即使在那个年代她的某种意识也是非常顽强的,没什么能真正打倒母亲隐藏起来的内心。实际上在那样一个年代,母亲等于重新编纂了《佛本生故事》,她小心删减了应有的说教,保存了故事的核心,反而使故事更朴素生动。当年维格争着要那把钥匙、要看菩萨,维格的母亲不只看到了危险,还看到了最小女儿身上事实上出现了类似神谕的东西——不然维格怎么会拿到了她的钥匙呢?很显然,六个孩子中维格是她的希望,那些佛本生故事应该从小种在她的心上。
很久以后,母亲才说破“故事”的主人,说到了释迦牟尼佛,说到了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前世故事。母亲说,佛本生故事就是佛的往生故事,像善忍的龙、九色鹿、慧鸟、狮子都是释迦牟尼的往生,母亲说释迦牟尼佛成佛以前经过了无数次的轮回,有时是人,有时是神,有时是动物,最后在29岁那年才在菩提树下解脱成佛。母亲说这话时已是差不多二十年之后,那时维格准备去法国读书,母亲送给维格一本新近出版的《佛本生故事》,要她带在身边。这是童年时母亲就送给维格的礼物。那时母亲已决定离开北京,重返故土,维格还不知道。
维格告诉王摩诘,后来她在越洋电话中才从父亲那儿得知,母亲在她去法国不久便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西藏。父亲陪母亲去了西藏,但飞机一落地父亲便心脏病发作,在医院住了一星期之后便回到内地。
母亲没有陪父亲回北京,而且再没回。
秘 密
苏穷·江村晋美的字迹是那样清峻优美,
其中不时夹杂着英文单词和短语,
有时整封信甚至都是用流利的英文所写。
但是维格夫人从没有回音,一直没有。
母亲还有秘密,更多的秘密,但是没人知道。
母亲从没谈过自己的身世,就好像母亲从没有过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好像从没有过亲人。母亲像家里那块巨大的陈年的上水石,因为布满青苔和植物,没人知道它原本是块天上的埙石——母亲来自西藏,正如来自天上。没人知道母亲的父亲就是西藏历史上有名的苏穷·江村晋美。你知道苏穷·江村晋美吗?你不知道,你连听都没听说过,不仅你不知道,内地人不知道,就连现在的西藏人也大多数都不知道,但是你只要稍稍翻开一点尘封的档案就会知道我外公苏穷· 江村晋美的名字。
是的,没人知道我外公苏穷·江村晋美是最早接触西方的藏人,没人知道苏穷·江村晋美曾偕同我年轻的外婆长驻英伦达四年之久——曾代表十三世达赖喇嘛向英国女王赠送礼物,拜会外交大臣,考察议员选举制度。没人知道同样著名的维格夫人——当时年仅17岁的外婆,以流利的英语和美貌倾倒了英国上层社会,上过许多次《泰晤士》报,曾与英国女王合影。
我们全家,包括我父亲,我的兄弟姐妹,没人知道我们家在西藏历史上原来还有众多的亲人,众多人都和我们的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人知道曾经的藏军司令、现在任西藏政协副主度的阿莫·次旺多吉就是我的舅父,阿莫·次旺多吉舅父现在还健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一切都和我们无关。我不知道外公当年从欧洲一回来便向十三世达赖喇嘛上书,谏言改良。有案可查,我外公向达赖喇嘛谏言说:雪域高原,幅员辽阔,比之英、法、德、意加起来还大出许多,有资源千里,宝藏无数,可是雪域高原既不开矿也没有电,既不接触外界,又不发展自己,以致一支不足两千人的英国远征军就可以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印度长驱直入,轻而易举直抵拉萨,如此下去雪域高原怎么能发展?我外公向十三世达赖喇嘛建议重新丈量西藏土地,检查偷税漏税,充实内库,增加军饷,扩充军备。十三世达赖喇嘛赞同我外公的主张,给了我外公以充分的信任,任命我外公为“包细勒空”,即征粮局负责人,过了不久又让外公担任了强力职务:藏军司令。那段时间我外公苏穷·江村晋美身兼军政大权,是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的主要推动者。外公强力改革,严格追查隐瞒的土地,对隐瞒者毫不留情罚款、征粮,严查偷税漏税,在西藏掀起了一场被后人称之为的“苏穷运动”。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我的阿莫舅父说正当“新政”富有成果之际,十三世达赖喇嘛却突然圆寂,西藏政局出现动荡局面。一方面是保守势力向“苏穷运动”反攻倒算,一方面大权在握的外公认为此时正是自己实现政治抱负的时机。阿莫舅父说,外公那时受西方影响太大了,太自信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抱负,他联络了拉萨一百多名青年贵族,成立了“吉求贡吞”即“求幸福者同盟”。“求幸福者同盟”明确提出噶伦每四年选举一次,取消噶伦终身制;噶伦要有候选人,候选人须从“春都杰仲”也就是“民众大会”当中选举产生,噶伦要向“民众大会”负责……然而正当“求幸福者同盟”紧锣密鼓谋划真正的“新政”时,内部却出现了致命的告密者。
“求幸福者同盟”的核心人物之一,噶雪巴·曲吉尼玛暗中向时任首席噶伦的巴丹·罗布旺堆告密。噶雪巴不仅讲了很多“幸福者同盟”的内部情况,还编造了苏穷·江村晋美正在密谋杀害现任噶伦、谋求政变等耸人听闻的谣言。巴丹·罗布晋美噶伦向摄政王五世热振活佛报告了这些谣言后,趁外公在白哲寺参加毫无防护意识的法会时,开始了对“求幸福者同盟”成员进行大肆抓捕。阿莫舅父说外公先是被秘密扣压在白哲寺,后来被解到了布达拉宫的夏钦角监狱。
巴丹·罗布旺堆噶伦无中生有矛盾百出指控了我外公七项罪状:毁灭佛教;密谋杀害现任噶伦;搞上议院和下议院;亲苏分子,建立红色政权;苏穷是妖怪变的,他的鞋子里查出了咒经;无视噶厦政府;苏穷府邸高过了布达拉宫的法王洞……
这些罪名完全是混乱的,毫无逻辑可言,比如搞资产阶级上议院和下议院怎么又是建立红色政权?可是,阿莫舅父说,那年的藏历4月的一个清晨,正是高原全民欢度“萨噶达瓦”节的日子,噶厦政府派人通知苏穷府邸,当天不准家中任何人外出,并在门口设立岗哨。就在这天,苏穷·江村晋美被指控的罪名全部成立,他被判处挖去双目,打入布达拉宫夏钦角死牢。判决书同时还判处苏穷家族的人永远不得再步入“仕途”,不得担任地方政府任何官职,不仅如此,苏穷的儿女全部发配亚东原籍。宣判前,我外婆维格夫人从内部得到消息,于是带着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避祸于宇哲家,后来嫁给了宇哲。
判决书在公布之前,遭到了当时的摄政王五世热振活佛的拒绝。摄政王五世热振活佛说:“这是杀生,我是活佛,不能签字,要签你们自己签吧!”于是巴丹噶伦自己下了“手谕”。我母亲的二哥旺钦玉拉虽已入赘大贵族夏扎家,未被株连,但是由于给噶厦政府上了一份慷慨激昂的呈文,为父亲据理力争,不服判决,结果被巴丹噶伦以“犯上”罪施以鞭刑,鞭刑后勒令旺钦玉拉穿上白氆氇衣服,倒骑牦牛示众,然后被发配到了亚东。
我的阿莫舅父虽然已过继给大贵族阿莫家族当继承人,当时已身居四品官爵和“噶准”职位,但因聪明能干,仍被视为苏穷家族最危险的人物,被判处砍右臂。经过色拉寺齐札仓堪布说情,才改判免刑,但也还是被罢了官。
阿莫舅父是外公和维格夫人在英国生下的长子,本来名叫苏穷·次旺多吉,少年时过继给了西藏最大的贵族尧西·阿莫家族①,给尧西·阿莫家族的主人伦琴夫人做子嗣,改名为阿莫·次旺多吉。“求幸福者同盟”事件重大,阿莫舅父不能再做官,伦琴夫人知道即便是像阿莫家族这样的地位显赫之家如果没有人在噶厦政府中做官,家族的财产最终也是保不住的。为此,伦琴夫人不得不放下贵胄夫人的身架,用重金贿赂诸多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此外还成功地使自己的一个会打情骂俏的远房亲戚嫁给了当时已年近花甲的首席噶伦巴丹·罗布旺堆。这步棋起了关键作用,巴丹噶伦在美人枕旁的催促下,终于有一天同意了阿莫舅父官复原职。
但是狡猾的巴丹噶伦也开出了条件,条件是阿莫舅父必须证明自己不是苏穷·江村晋美的儿子。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问题被提出来,很显然不在于阿莫舅父能否真的证明自己不是苏穷·江村晋美的儿子,而在于这是一个带有公开的羞辱性的条件。可见巴丹噶伦对我外公苏穷·江村晋美恨之入骨,不然怎会提出这种侮辱性的条件?但是显赫的伦琴夫人竟然接受了。在伦琴夫人的不断催促下,阿莫舅父多次到宇哲家族登门拜访,求见母亲,因为要证明自己不是苏穷·江村晋美的儿子只能由母亲来完成。阿莫舅父一次也没见到我的外婆,每次都是宇哲出来接待阿莫舅父。阿莫舅父见不到外婆,最后不得不郑重地给外婆写了封信,陈情利害,希望外婆念及儿子前程,向噶厦政府呈文承认她曾经的长子阿莫·次旺多吉的生父不是苏穷·江村晋美,而另有其人。我的外婆读过信后不久终于有一天写下了给噶厦政府的呈文,阿莫舅父拿到呈文后一点也没耽搁呈到了巴丹·罗布旺堆首席噶伦那里。巴丹·罗布旺堆噶伦心满意足,我的阿莫舅父也恢复了官位。
阿莫舅父经常去看父亲,向父亲发誓: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为了阿莫家族,也为营救父亲。外公尽管始终不同意阿莫舅父那样做,那样会大大伤害了外婆,但阿莫舅父最终恢复官职外公还是很高兴。那时外公虽然境况悲惨,但精神不倒,像任何一个革命家一样他忠诚于自己的信念,即使在每天的“黑暗”中也还在写诗自勉。外公的诗充满了理想激情,多少年后阿莫舅父还能背诵——
宏伟的事业刚刚起步,
我却受挫陷落牢笼。
几百个屠夫蜂拥而至,
咒声中一双眼球落地。
啊!眼球任他们挖去,
却挖不了我的主张。
瞎子本来就在黑暗中摸索,
可笑还要关进黑牢。
人说牢房黑暗无光,
我的心却明亮异常。
静虑修行在我身——
怎会黑夜沉沉!
是的,外公还在狱中,外婆维格夫人已嫁给了宇哲。即使是这样,外公仁人志士的豪情也未减,他的心胸非常广阔,从没埋怨过外婆。外公从来不说想念外婆,也从未要求外婆来看望他。外公提到过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维格拉姆。那时我母亲维格拉姆不过三四岁,一直跟着外婆维格夫人在宇哲家避难。外公入狱时我母亲其实不过一岁多一点,他对小女儿应该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可外公总是对阿莫舅父说想维格拉姆,总是念叨维格拉姆。外公念叨母亲的名字实际上是叨念外婆维格拉姆。阿莫舅父非常清楚这点,因此后来便成了一个习惯:只要阿莫舅父去看父亲,必先要去大昭寺前面的宇哲家将我的母亲接来一同去夏钦角监狱看望父亲。我的4岁的母亲那时已认同宇哲父亲,并不认同黑牢里的苏穷父亲,每次我的母亲都会被阴森的死牢吓得哇哇大哭。外公为了不让小女儿害怕自己空洞模糊的双眼,总是戴上宽大的茶镜,总是笑声朗朗,总是给女儿唱儿歌,要么就教童谣,要么讲百喻经上的故事。每次我母亲最后都会变得高高兴兴,而外公都会对我母亲重复这样的话:我要问你妈妈好,可是你年纪太小了,说不清楚,干脆,带张字条给你妈妈吧!
外公虽已失去双目,字迹还是那样清秀、俊朗,字条有时夹杂着很帅的英文单词或短语,有时甚至整个字条都是用英文写的。但是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维格夫人从来也没有回音,一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①尧西·阿莫家族历史上曾出现过两世达赖喇嘛:八世达赖喇嘛和十二世达赖喇嘛。此外阿莫家族还与八世到十三世达赖喇嘛沾亲带故。“阿莫”是“阿莫嘎彩”的简称,意思是“龙与神的少男少女们游乐的林苑”。阿莫嘎彩面积很大,坐落在拉萨整个西北部。很久以前阿
莫嘎彩生长着参天大树,加上日照充足,温度适中,一泓泓镜子般的天然湖泊星罗棋布,风光无限秀丽。最早相中此地的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他曾在阿莫嘎彩湖泊中央建造宫殿,竣工后经常穿着得道者的衣服前往“阿莫嘎彩之宫”享受闲暇乐趣。仓央嘉措被革去达赖喇嘛的称号后也还曾到阿莫嘎彩的宫殿里暂时居住,并在此留下了不少回忆往昔的情歌。阿莫家族崛起于七世达赖喇嘛圆寂之后,当时的摄政王五世第穆活佛经过多年寻访后,在日喀则附近一个名叫仁布杰拉日岗的农家,寻访到了转世灵童强白嘉措,强白嘉措成为八世达赖喇嘛。按照惯例,灵童的父亲应得到加封,得到领地,于是灵童的父亲索南达吉被封为公爵,戴“红宝石顶”,封地便是幽美的阿莫嘎彩。从此,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嘉措家族成了著名的“阿莫”家族,而史上的另一次变故再度加强了阿莫家族。
因为第九、十、十一世达赖喇嘛在世时间短暂,十二世达赖喇嘛成烈加措坐床后噶厦政府面临划定产业的难题: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连续为三家划定祖业耗资太大,而第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加措的家族这时已没有了父系继承人,母系族中又人丁稀少,因此噶厦政府决定不再为第十二世达赖喇嘛的父母和兄弟另建祖业,令他们并入阿莫家族。
阿莫舅父12岁时到了阿莫家族,那时伦琴夫人虽已中年,依然殊异的美丽。伦琴夫人出生于夏札家,是夏札·班觉多吉最小的妹妹。夏札·伦琴自幼削发出家,与母亲住在拉萨河最美丽的夏札林卡。夏札林卡正好位于十三世达赖喇嘛家族林卡的东面,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哥哥朗敦·顿珠多吉公爵对偶然碰到的夏札·伦琴小姐一见倾心,几经往来结为夫妇。
但天有不测风云,藏历木龙年(1904年)英国远征军入侵西藏,一路势如破竹,直抵圣城拉萨,十三世达赖喇嘛被迫避往蒙古地区,朗敦公爵作为随从一同前往,不幸于途中病逝。伦琴夫人失去了照抚之人,又嫁给了八世达赖喇嘛的侄子阿莫·晋美朗杰,成为阿莫家族的夫人。不幸,阿莫·晋美朗杰公爵37岁时突然去世,命运多舛的伦琴夫人再度寡居,不得不独自撑掌偌大的“阿莫嘎彩”。伦琴夫人从未生育,膝下无子,且多次丧夫,心灰意冷,于是上书十三世达赖喇嘛,陈情阿莫家族的达赖喇嘛父系后代已绝,不如将整个阿莫家
族的家业改为拉萨三大寺寺产,自己也想出家为尼。
十三世达赖喇嘛不同意伦琴夫人的陈情,批示阿莫家业是映衬布达拉宫的重要景观,若分崩离析对布达拉宫也不吉祥。十三世达赖喇嘛认为阿莫家业不仅要保留家业不变,还应选人在府里作为家族继承人。阿莫家族内已无法选人,大管家们经过商议,决定在拉萨诸多的贵族中为伦琴夫人择一位夫婿,作为掌管阿莫家业的继承人。管家们拟定的名单中列有若干名拉萨贵族子弟,可是呈到十三世达赖喇嘛那里一个也没批准,反倒是十三世达赖喇嘛从名单之外选择了苏穷·江村晋美的长子苏穷·次旺多吉,可见十三世达赖嘛是何等喜欢苏穷·江村晋美。我的阿莫舅父苏穷当时只有12岁,由于年龄太小,当时定下“先过继为子,日后再为夫”。这样,12岁的苏穷·次旺多吉便成了阿莫家族的继承人,改名“阿莫·次旺多吉”,同时加官进爵,成为“噶准”。
观 音
我11 岁的母亲充耳不闻, 因为她已
端坐在黄色圆形的卡垫上,口吐六字真言。
从午后到黄昏,母亲一动不动。
当金碧辉煌佛龛上的长明灯骤然闪了一下,
我11岁的母亲金光四射——
像一尊小小的千手观音。
我问阿莫舅父——我不止一次地问:外婆为什么不回外公一个字,为什么没看望过外公一次?如果是不愿让别人看,她也可以用英文,外公不就是这样?外婆是不是和宇哲发生了爱情?否则外公还在狱中外婆怎么就嫁给了宇哲?是宇哲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还是外婆忘记前情,闭门幽恋?
阿莫舅父从不回答这类问题。
但是如果说女人随遇而安在西藏并不是什么问题,如果说命运面前女人从来就无足轻重可以抛来抛去,那么受过西方很深影响的外婆可不是一个屈从传统的人,也不是一个屈从现实的人。她到底怎么想的?
不用说,阿莫舅父回答不了我的问题,甚至不理解我的问题。阿莫舅父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如何营救外公出狱,那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件。
阿莫舅父由“噶准”升为“噶仲”(噶厦政府秘书长)已是外公入狱七年之后,他有了相当的权力,又是阿莫家族的继承人,于是开始营救外公。阿莫舅父利用特殊身份私下活动了噶厦政府的许多重要官员,同时给摄政王热振活佛五世上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呈文。阿莫舅父在呈文中据理力争,陈述了当年巴丹·罗布旺堆噶伦罗织给外公的许多罪名都名不副实,现在狱中的苏穷·江村晋美境况悲惨,已不久于人世,希望摄政王热振活佛五世允许苏穷·江村晋美回家静养。摄政王热振活佛当年就同情外公,而且事情已过去七年,同意开释。
这是个喜讯,我的阿莫舅父多年经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可是,当人们见到回到家里的外公并没高兴起来。外公本来是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人,是当时噶厦最有风度最具现代气息的官员,甚至十三世达赖喇嘛从我外公气质不凡的身上看到了西藏的希望,因此就连阿莫家族继承人的事也想到了外公的儿子。
可是七年之后外公的样子惨不忍睹。外公不仅瘦弱,而且当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成了一双模糊的放射状的黑窟窿。据阿莫舅父说当年刽子手们行刑时,为了给自己执行这血淋淋的酷刑壮胆,先喝足了青稞酒,用麻醉药“朗勤雍巴”将外公灌成半醉,然后在外公两侧的太阳穴处夹住两小块硬骨,用绳子慢慢勒紧;外公的眼球还没全勒出来时,那些家伙就用不熟练的动作持尖刀剜去了半突出的眼球。当挖出左眼球时,刽子手们还得意地拿给外公突出的右眼看,然后再剜右眼,之后将烧开的青油倒入外公的眼窝,说是消毒。
外公回来了,但是苏穷府邸物非人非,蛛网密布。当年的苏穷府邸是何等优雅、现代,宾客如云,这会儿一切在那个阳光如注的日子显得那么凄凉。不过外公不觉得,外公有自己愉快而深切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我的外婆维格夫人回到他身边。
外婆没迎接外公出狱,不仅如此,出狱后甚至没看过外公一次。可外公依然强烈地思念外婆,好像外婆不在家他就像没回来一样。常常外公在露台的阳光中望着远方,一坐就是大半天。外公已没有了早年的激情,显得非常衰老,情绪低落。有一次,阿莫舅父说,外公终于鼓起勇气给外婆写了一封长信,写了有好几个月,写的很长很长,之后外公又给宇哲先生写了信。那时外婆已在宇哲家生活了近十年,与宇哲先生生有一子。外婆自然还是没有回信。但宇哲先生回了信。外公看到宇哲的信非常高兴,因为宇哲先生允诺让外婆回到外公身边。宇哲先生的允诺是决定性的,外公认为与其外婆答应,不如宇哲答应。但事实并非是这样,重要的是外婆。
外婆真的回来了,带着她已是9岁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不过回来是回了,却一步也没踏进苏穷·江村晋美府邸。外婆只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将我9岁的母亲维格拉姆送到了府邸的门口,自己甚至没伫立片刻,便消失在了拉萨很少见的早雾中。外婆自此消失,再没有人见过外婆。阿莫舅父后来才打听到外婆是在八角街小巷深处的苍古寺出家了。外婆不见任何人,更不见家人,甚至就连她最小的女儿——我的母亲也不见。
好像受到外婆的影响,我9岁的母亲回到苏穷·江村晋美府邸之后整天也不怎么说话,苏穷府邸的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因为她在宇哲家生活了八年。她虽然被告之这儿才是她真正的家,但一句话怎么可能代替八年在宇哲家的成长呢?
她从小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父亲,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宇哲父亲,一个是概念中的苏穷·江村晋美父亲;一个是八角街庭院中的父亲,一个是夏钦角死牢里的父亲;一个是疼爱她就如同疼爱母亲的父亲,一个是戴着茶镜给她讲百喻经故事的父亲——天堂与地狱的概念与生俱来,不用灌输,就是生活本身。事实上,母亲从来不愿看望她的地狱中的父亲,每次都是外婆强行把母亲推给接她来的哥哥。每次,母亲总要在阿莫舅父身上挣扎,喊叫外婆,叫外婆一同去看外公。但母亲的哭喊没有一次如愿,只能随着哥哥走出天堂般的宇哲府邸,进入地狱般的夏钦角黑牢。天堂到地狱,不用说从小就在我母亲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分裂,而回到苏穷父亲身边差不多就等于回到了地狱——特别是面对苏穷父亲模糊的黑洞洞的眼睛。幸好还有佛光照耀,幸好佛的目光总是慈祥地垂视着人间;幸好从出世起,母亲看到
的佛光——佛爷的目光——是统一的、不变的,永远低垂,慈视着人间,慈视着母亲、父亲、众生。
母亲没给外公带来多大快乐,而且,她根本也无法代替外婆。外婆失踪的日子里外公情绪一落千丈,几至崩溃,直到打听到外婆去了苍古寺才多少平静了一些。不过内心也越发凄凉。外公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宁要失踪也不回到他的身边,要知如此还不如不给宇哲先生写那封长信。这样一来不仅没让夫人回来,还让外婆离“家”出走,哪怕是另一个“家”!外公非常爱外婆,不愿她哪怕受一点苦,因此外公感谢宇哲对外婆的照看。外公不在乎其他东西,只要妻子回来,但是现在他受到双重的重创,不禁后悔异常。
外婆的失踪和出家让外公不思饮食,心情无着,病情一下加重了许多。每天,尽管外公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让人在他面前点燃起一盏长明灯。在外公最后的日子里外公不让任何人守护,只让我的母亲、幼小的维格拉姆守候在身旁。母亲那时虽然不过9岁,但是阿莫舅父说因为过于安静母亲已有了小少女的模样。特别是我母亲说话的靠后的声音很像我外婆的声音——我也继承了这点,真是一脉相承,我们几代维格拉姆好像有一条链条不断地轮回。
有一次,长时间弥留之后,阿莫舅父说,外公突然用含混的英语向我11岁的母亲问话,而我年幼的母亲竟然简单回答了外公。亲的英语当然是外婆教的,在宇哲家的许多年里,外婆从小就教会了女儿说英语,外公一听就听出来了。此后外公精神好时也开始愉快地教母亲英语,一度,阿莫舅父说外公教我母亲教得是那么起劲,那段日子外公就像好人一样。但是这种愉快并没持续多久,有一天,就像灯突然暗了一样,我外公整个人突然暗下来。外公不再教我母亲英语,躺在床上一天也不再说一句话。生命有时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黯淡下来。
外公不说话。像永远睡去了一样。母亲也不说话,两个人常常一天下来安静得像尘埃。不过即使在这样静若尘埃的日子里,外公黯淡的嘴角(嘴角的表情代替了目光,嘴角真的是有表情的)有时仍会流露出幸福梦幻的笑纹。梦中外公总是喊我母亲的名字,一如喊外婆的名字,或者也是外婆母亲的名字、外公祖母的名字、外公祖先的名字,总之,一代一代的维格拉姆,似乎从来没有消失过。维格拉姆是吉祥天女的意思,也是永不消失的意思;维格拉姆是许多人,是妻子、女儿、祖母、祖先,同时又是同一个人,并且永远是——外公那时已完全进入这样的境界。
最后的弥留之际:我的母亲——外公最小的女儿、11岁的维格拉姆、永恒的吉祥仙女——开始每天给外公念诵六字大明咒,就是“六字真言”。母亲送外公前往天堂的路——那些日子母亲的“六字真言”终日萦绕着外公虚幻幸福的耳畔,母亲的童声甚至并不亲切,甚至有点陌生、有点不像是亲人,但也惟其如此,更添了一种来自天国的客观性,好像来自天上的天使的播音。正是由于我母亲特别的童声,阿莫舅父说,外公最后的模样是幸福的微笑的。那一天,阿莫舅父清楚地记得是1944年2月4日,午后,外公从多天的昏迷中突然醒来,叫来了他所有的孩子,他握过了他们的手,然后对他们说今天他不舒服,他要吃掉天堂路上的“金丹”,让把“达最”盖在自己的脸上。
“达最”就是用金汁在蓝黑色纸上写的经文,金丹就是“安魂丹”,这两样东西是阿莫舅父从药王山下的鲁固寺要来的。阿莫舅父说外公一一握过孩子的手之后,让所有人都离开,只留下了我11岁的母亲。这倒没什么,母亲一点也不怕,因为往常就是母亲一个人守着弥留的外公。母亲在外公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服侍外公服下了天堂路上的金丹,摘掉父亲戴了近十年的茶镜,那一刻,母亲稍停了一下,异常平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外公模糊的放射状眼眶,慢慢将“达最”盖在了外公的脸上。外公在“达最”下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问母亲怕不怕,但我11岁的母亲那时已充耳不闻,她似乎已超越了具体的时空,像观音一样端坐在了黄色圆形的卡垫上,并且像歌唱一样诵起了六字真言:嘛、呢、叭、咪、……母亲天堂般的童声轻轻的绵绵的不绝如缕地萦绕在父亲周围上方以及更大的空间。从午后,直到黄昏,我孩提时代的母亲一直循环往复重复着真言。当金碧辉煌的佛龛和藏红色几案上的长明灯突然一齐骤闪了一下时,一盏主灯倏忽熄灭,我的所有的舅舅们一齐走了进来。舅舅们首先看到的是灯光四射下我的母亲如同一尊小小的千手观音一样一动不动。
而真言始终没停止,尽管外公已经在天上。外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带走了我母亲的灵魂,因为自那以后我母亲维格拉姆就基本上真的不说话了。每天,阿莫舅父说,我母亲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就是面对金碧辉煌的佛龛,在黄色圆形卡垫上念诵六字真言,即使后来我的阿莫舅父把母亲带到了“阿莫嘎彩”(又一次的离开!),那只黄色的圆形卡垫也从没离开过她。
从没有那么小的孩子超度别人,特别是超度父亲,我母亲做了,这对我母亲一生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到了阿莫庄园阿莫舅父可以说对我的母亲百般呵护,为了经常让母亲高兴一点接长不短阿莫舅父就要带母亲去八角街的苍古寺看一下出家的外婆,虽然没一次见到过外婆,但是就算在苍古寺里待上一会儿也是一件让我母亲愉快的事。
伦琴夫人不能说对我母亲不好,甚至看起来像是多了一个过继的女儿。但实际上,伦琴夫人并不喜欢我母亲,我母亲整天离不开黄色圆形卡垫,一言不发,且目中无人。一度伦琴夫人建议阿莫舅父让妹妹出家修行,既然维格终日面对佛龛。阿莫舅父认为建议不错,但一直拖着没办。我的阿莫舅父才不想让妹妹离开呢。那时候阿莫舅父尽管是庞大阿莫家族继承人,但在家族中既年轻又无根基,特别是“苏穷事件”影响所及,更使他这个“植入者”地位受到影响。阿莫舅父从未真正掌控过这个家族,即使由“噶准”升为“噶仲”,家族的一切大权都在伦琴夫人手中。伦琴夫人的建议没被听取,当然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但是就在这之后不久,家族的大管家们提出阿莫舅父年龄已到,应与伦琴夫人成亲。管家们拿出当年向十三世达赖喇嘛呈文选婿的底本,讲述了当年的情况。当时定下的是年龄太小“先过继为子,日后再为夫”。伦琴夫人虽未出面,但接受了管家的建议。
阿莫舅父别无选择,在我母亲维格拉姆进入阿莫庄园五个月后,与时年已56岁的伦琴夫人成亲,由入嗣的母子关系变成了夫妻关系。阿莫舅父与伦琴夫人生活了七年,直到伦琴夫人已过花甲之年,不能再生育,伦琴夫人才为阿莫舅父迎娶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新娘——同样出身于夏扎家的一位大小姐,名叫夏札白玛。夏札白玛小姐是伦琴夫人的小表妹,非常年轻,年仅17岁。夏札不仅端庄漂亮,活泼淡雅,且喜欢谈经论道,因此一见到静若止水神态非凡的我母亲维格拉姆便像发现了奇花异草一样一见如故。我母亲18岁,她们年龄相仿,像姐妹,并一直以姐妹相称。夏札小姐像早年伦琴仁夫人一样从小削发为尼,受到米钦热寺的严格训练(一个著名的尼姑寺,实际有贵族女子学校性质),结果发现我从未出家修行过的母亲却天然有着一种寺院的超常宁静的气质,不禁大为惊讶。
难怪夏札小姐对我母亲的气质大为惊异,多年来我母亲在“阿莫嘎彩”一直足不出户,深居简出(除了和阿莫舅父定期去苍古寺),在自己明亮的大房间里诵经礼佛。我母亲住在阿莫庄园主碉楼二层的阳光房,房子有很大的一个露台,露台上种有许多种奇花异草,有小小的洋式喷泉,小喷泉和奇花异草有专人照看,但即使如此我的母亲甚至很少在露台上露面。房内雕梁画栋,经幢垂地,布置得和寺院的经堂几乎没什么两样——有释迦像、莲师像、千手观音像、净水铜碗、长明灯、哈达、唐卡、经幢、青稞,以及那个从不离身的超度过我外公的圆形卡垫。
母亲不用去寺院,与伦琴夫人成亲后我的大权在握的阿莫舅父专门为他的妹妹请了色拉寺和白哲寺的喇嘛来家里给母亲上课,内容除了习经诵咒,修持佛法,顺带也学文化课。一度阿莫舅父还为母亲请了英文教师,继续外婆甚至外公的工作。开始母亲学得还很认真,但是有一天突然就终止了学习,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学了。阿莫舅父拿母亲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又一个七年过去,阿莫舅父感觉我的母亲一直没走出七年前的那个午后,一直没走出超度父亲的那一天,感觉我母亲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七年前。阿莫舅父说一直以来我母亲身上有着外公挥之不去的影子,外公的一部分灵魂一直没离开过她。一方面这当然让阿莫舅父欣慰,因为他能在妹妹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好像生命从未消失,好像生命与时间在他的妹妹身上充分体现出了立体轮回存在的性质。就是说,生命不仅仅是轮回的,甚至也是可以并置的。但另一方面阿莫舅父又有些担忧,阿莫舅父担忧妹妹太孤寂了,因为就算妹妹是吉祥天女,而吉祥天女也有嬉戏欢愉的时候呀。所幸的是夏札小姐的到来多少改变了我母亲的孤寂,让我母亲多少有了点“人间”的笑意。
是的,夏札小姐的快乐无论如何影响了我母亲,一度,阿莫舅父说,只要她们一起,他的妹妹就好像从雪山中醒过来一般,妹妹偶尔的清脆靠后的笑声甚至使明亮的阳光更亮了一点。不用对夏札小姐提醒什么,就如云和云总是自然飘在一起一样,夏札小姐只要没事就会和我母亲待在一起。母亲的经堂成了两位少女共同的经堂,过去空寂无人的露台也在夏札小姐的兴致下成为姐妹俩经常光顾的地方。春天,阿莫嘎彩冰消雪化,水波涟涟,候鸟铺天盖地降临,那时广袤的阿莫湿地映照着蓝天、白云,也映照了两位走入自然走入大片鸟群的少女。夏札小姐对偌大的阿莫庄园的一切都兴致勃勃,特别对如此多的白色候鸟最感惊奇,夏札小姐甚至常常情不自禁追逐飞鸟飞翔——实际上是在指挥鸟群飞翔。母亲看着只是淡淡地笑,并不惊奇,因为她看着夏札小姐也像看着鸟一样。鸟对鸟从不惊奇,我的母亲也是这样。不过,不管怎么说,母亲的样子看上去都比以前快乐多了。追逐大鸟的夏札小姐有时会突然停下,返身凝望我的母亲,好像发现了什么叫道:啊,维格妹妹,你怎么修炼得像前面的大鸟一样安静?啊——我看到了你的前世,你是怎么修行的?
修习佛法是她们最经常谈论的,经文、教义、各种仪轨是她们共同的语言。她们都在修炼《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谈论最多的也是这个仪轨。除此之外就是《佛本生故事》。她们不仅谈论,而且你来我往讲《佛本生故事》。冬天,她们在露台上,在阳光中,乐此不疲地讲“九色鹿”的故事,讲“樵夫与熊”,讲“鹦鹉救火”,讲“割肉喂鹰”,讲“善忍的龙”,讲“慧鸟与狮子”。《佛本生故事》的外壳都是动物的故事,讲起来十分有趣,惟妙惟肖,是她们闲暇时的最大乐趣。我母亲尽管不善表达,可讲起本生故事既清晰又准确,与经册上丝毫不差。夏札小姐当然讲不过我的母亲,说起来,夏札小姐竟然还不知道《佛本生故事》总共有509个故事。我母亲当然知道,并且可以一一道来,夏札小姐对我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那段快乐新鲜的日子并不太长,不过两三年光景,随着夏札小姐怀孕,生子,渐渐进入阿莫庄园的主妇角色,世俗生活成为夏札小姐的主务,两个人无论兴趣上还是时间上都开始不可避免地疏离,一同谈佛论法以及修持仪轨的时光不再。
我的母亲再次将身心关闭起来,回到了封闭的佛龛前的生活。
变化发生在母亲23岁那年。那一年西藏组织青年参观团访问内地,阿莫舅父是重要成员之一。阿莫舅父从北京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谈到了观感,并且带回一个消息: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准备于明年(1956年)举办首届藏族青年专修班,在全藏招收有文化基础的青年男女赴北京学习。阿莫舅父开玩笑似的问了一下妹妹的想法,并没真打算让妹妹报名。而且,那时阿莫舅父正在操心我母亲的婚事。我母亲23岁了尚未出嫁,已是大龄。那时妹妹的婚嫁是阿莫舅父最大的难题,阿莫舅父不提这件事不行,一提我母亲就说如果容不下她了她就到噶丽寺出家。
也许换换环境开阔一下眼界会有所改变,在这个意义上我的阿莫舅父也并非完全开玩笑。但是,当我的母亲不加思索地同意到北京学习,可真是让我的阿莫舅父没想到。我的阿莫舅父立刻后悔了,吓唬妹妹,说了许多恐怖的话,都无济于事。我的母亲异常平静、坚定,一如坐在黄色圆形卡垫上的坚定。
苍古寺
多少年后,阿莫舅父说他所能做的就是
回忆自己坐在那个甜茶馆等候妹妹的
情景,回忆宇哲家族的已不存在的院门,
回忆那消失了的记忆中的苍古寺。
没人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也许大千世界,佛法广大,我母亲心中的佛天世界没有地域概念?也许母亲根本不知遥远何解,不知他乡何解,或者对我母亲来说也许一切都是本生,都是轮回,就像释迦牟尼佛经历了千回百转的本生,那么,西藏、拉萨、阿莫庄园、内地、北京有什么不同吗?甚至说不定就是某种本生的召唤也未可知。但这些也仅仅是一般性的解释,母亲不说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那年3月末的一天,也就是母亲远离高原的前一天,阿莫庄园上上下下为母亲准备行程,管家仆人们忙得团团转。阿莫舅父说,母亲那天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一清早就照例修行《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她就要远赴异乡,可她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母亲端坐在从未离开过的黄色圆形卡垫上,面对多手尊胜佛母,重复着多年来清晨的仪轨:填上净水,献上哈达,诵经:
我与虚空,一切众生,从今为始皈依诸胜妙上师,皈依诸正觉诸佛世尊,皈依诸正法(七百遍)
敬礼皈依上师三宝,伏愿常续不断,加持我加持众生,加持众生,加持众生(五百遍)
我为证得正觉佛果位,及度一切众生脱离轮回与三有苦海,修持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七百遍)
嗡古依瓦日阿 阿刚巴当 布白都白阿洛格 更德纳微下达巴日底恰梭哈嗡古依瓦(五百遍)
…………
一部《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通常要分早晨中午晚上三次才能修完一遍,每次都要两个多小时,不同的是这天母亲从一清早直到中午都一动不动,一气呵成将整套《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完整地修完了一遍。下午她没有时间了,她要去八角街的苍古寺看我的外婆、她的母亲。此外,今天她还要去一下宇哲家,向宇哲告别。
这天中午,阿莫舅父说,一吃过午饭,母亲便催着他去八角街看外婆。让阿莫舅父不可思议的是,母亲从没单独出过门,更不用说远门,而明天她就要离开西藏开始千里万里的陌生里程,她竟然这么从容。阿莫舅父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怕母亲, 什么事他都要听母亲的,他一点也不敢违着她。尽管外婆维格夫人早已不在苍古寺——早已转到别的尼姑寺,转到别的寺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亲人来看她——但我母亲始终认同苍古寺,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午后的拉萨,八角街艳阳高照,阳光总是那么明亮,以至环形的八角街看上去同样有着环形的阳光。每次来八角街,光是看着复杂的阳光就已觉得很热闹,更不消说沿街一个挨一个的摊点以及熙熙攘攘转经的人群。阿莫舅父带着我母亲走在明亮的环形的阳光中,穿过了无数的明亮的人,来到了静静的苍古寺。
苍古寺坐落在八角街众多小巷之中,很僻静,不像大昭寺在街中心,没有香火鼎盛、人流如织的热闹场景。这个女性化的寺院长年好像只安静地承受着一小片阳光,非常内向,这也正应合了女人的心。据说苍古寺所在之地原只是个土洞,“苍古”即“土洞”之意,据说最早人们在这里祈祷拉萨河不要泛滥,后来宗喀巴的一个弟子在土洞周围盖起了寺庙,从萨迦请来了十几位阿尼,遂成苍古寺。后来阿尼越来越多,寺内又修起了两层的经堂和一座赭黄色小楼,成为修行和居住的地方。苍古寺的一个特色是阁楼的天窗四面都是壁画,许多世纪以来,每当东方欲晓,被壁画围拢的天窗中必有两个年轻的阿尼“对吹”雪白的海螺,拉萨的黎明便渐渐升起来。
母亲自然没见到外婆维格夫人。不过多年来母亲已经习惯了,在母亲看来苍古寺就是外婆,外婆就是苍古寺,苍古寺的安静与环形寂寞的阳光都像是外婆。像每次一样,母亲先是到了二层的经堂,在戴黄帽子的宗喀巴大师的像前长叩跪拜。宗喀巴大师的坐像在苍古寺是双手结转法轮印,手心生出两朵莲花,大师的两边是四位女弟子:甲央卓玛、林圣赤惠、东巴卓玛以及门拉度母。
寺里的阿尼丹增桑姆是母亲最熟悉的人,也是最懂得母亲心事的人,从小到大,母亲每次都要见一见丹增桑姆,小时候每次都要指着一帧壁画问丹增桑姆老阿尼:这是眼泪度母吗?每次丹增桑姆老阿尼都说:是呀,孩子,这里的所有的度母都是眼泪变的。眼泪与度母给母亲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关于眼泪度母的故事丹增桑姆已给母亲讲过无数次,而母亲每次都还要问,每次丹增桑姆阿尼就会指着壁画重讲一遍。故事的意思是:观音菩萨普度众生,也不是每次都顺遂,有一年,在苦海中,壁画显示——观音菩萨救度了许多受苦受难的众生,可回头一看苦海里仍然不见受苦的人减少,于是观音菩萨一下流出了一连串的泪珠,后来这些泪珠就变成了白度母、绿度母、黑度母,她们都是菩萨的化身,开始救苦救难。当然,这是小时的事了,今天母亲没再让丹增桑姆讲眼泪度母的故事,只是在壁画前站了许久。母亲来到了阁楼的天窗上,就是每天黎明前两个阿尼对吹雪白海螺的地方。阿莫舅父说,过去母亲很少到天窗来,即使来他也从没上来过,因为天窗太小了。但是这次阿莫舅父跟了上来,那天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妹妹,因为一想到远方就觉得前途未卜,心里忐忑。天窗左侧有另一组壁画,画的是释迦牟尼佛脚下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一会儿咬一个小孩的头颅,一会儿怀抱小孩,一会儿大哭,乱跑乱撞,一会儿又双手举过头顶,一会儿又跪在释迦牟尼佛面前。阿莫舅父说母亲在这组画前待的时间更久,阿莫舅父因为第一次看到壁画,非常的惊讶,问他的妹妹过去他怎么从没看到?画上画的是什么意思?我的母亲摇摇头,依然只看不说。阿莫舅父要去问身后的丹增桑姆,却被我的母亲拦住了。就在这时候阿莫舅父看到我的母亲把一角黄色佛衣包裹的东西交给丹增桑姆,请求丹增桑姆阿尼交给维格夫人。丹增桑姆阿尼虽然一个劲地摇头叹息,但还是接下了我母亲的包裹。阿莫舅父不知道佛衣里包的是什么,也不敢问妹妹,因为他知道就是问,妹妹也不会说。
他们离开苍古寺,离开了热热闹闹的八角街,很快就在比邻的一条街上见到了宇哲家高大的院门。阿莫舅父说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我的母亲还要到宇哲家一次,因为来时他们还路过了宇哲家,也没听妹妹提起。阿莫舅父以为母亲早就忘了宇哲父亲,结果,母亲早有计划,到了宇哲家大门口突然不走了。阿莫舅父说,母亲虽停下来,却什么也不说,迟迟不肯进去。阿莫舅父以为母亲犹豫不决,自己前去敲门,没想到妹妹是不想让他一起进去拜访宇哲父亲。阿莫舅父并不想拜访宇哲先生,不过是为了妹妹。阿莫舅父到了街对面一家考究的甜茶馆等候妹妹。
妹妹去的时间倒是不长,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显然只是一般性的匆匆告别。不过虽然时间不长阿莫舅父却对那个甜茶馆记忆深刻,因为正是在甜茶馆的不算长的等待的时间里阿莫舅父预感到明天的远行可能是一次难以预料的久别,一次由他带来的难以预测。不过即使是这样,阿莫舅父那天也绝没想到我的母亲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年,而且四十多年中毫无音讯。多少年后阿莫舅父说他所能做的就是回忆自己坐在那个甜茶馆等候妹妹的情景,回忆宇哲家族的已不存在的院门,回忆消失了的苍古寺,回忆丹增桑姆阿尼的眼泪与度母的故事,直到后来无法回忆。因为再后来一切都无法凭依,因为甜茶馆拆了,宇哲家已不在,苍古寺毁了,世事难以拼接,一切都飞快地失去①。
(改写自宁肯长篇小说《天·藏》,为独立中篇)
①苍古寺毁于1968年,虽然后来修复,大体恢复了原貌,但只能说是大体,就像一切重修的事物一样,已非原来的模样。年轻人没有记忆,不觉得什么不同,比如维格就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于重返故地的老人来说就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在修复的地方事实上他
们找不到过去的记忆,找到的只是毁灭。比如维格的母亲,比如阿莫先生,比如还有许多仍有记忆的人。1995年,当维格第一次飞临西藏高原,第一次到了拉萨,到了苍古寺,根本不知道两位老人在这里已找不到记忆。苍古寺重修后两位老人来过一次,但是来过一次后便没
来第二次,因为重修后的苍古寺太年轻了,记忆中的苍古寺则是古老的,是他们一生下来就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苍古寺。现在的苍古寺至少像刚从法国回来的维格一样年轻,简直比维格还要年轻!
但是维格不晓得这些,维格第一次听说外婆就是在这里出的家,还兴致勃勃地让母亲和阿莫舅父指给她看哪儿是外婆当年住过的赭黄色小屋呢。没人告诉维格苍古寺是重修的,无论母亲维格拉姆还是满头飞雪的阿莫舅父。年轻人要来,两位老人没说什么还是来了。而维格甚至还拉着两位老人上了每天吹海螺号的天窗。天窗四周新的壁画十分绚丽,但年轻的维格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组描述疯女人皈依佛祖的壁画,直到这时阿莫舅父才小心翼翼地(恐怕别人听见)告诉年轻的维格拉姆:苍古寺是重修的,苍古寺不是原来的苍古寺。
奇迹般地见到了当年的丹增桑姆大师。丹增桑姆大师已经90多岁了,老得简直像外星人。丹增桑姆大师裹在绛红色的大氅中,拄着拐杖,一双基本上不怎么动的眼睛已经萎缩,而眼珠瞪得总像是要掉出来。这么多年阿莫舅父也是第一次见到丹增桑姆,阿莫舅父的眼睛也瞪得和丹增桑姆差不多。两人对视了很久很久。阿莫舅父以为她早就不在了,她也以为他不在了,两人看上去都不相信各自还活在世上。
维格大声地问丹增桑姆:
——您多大岁数了?!在这里多少年了?!
没有回答,眼睛一动不动。
——我要找维格夫人,您见过她?
仍没回答,也没有表情。阿莫舅父说话了:
——您还认识我吗丹增桑姆?我是阿莫,阿莫·次旺多吉。
丹增桑姆大师深邃又凸出的眼珠凝聚出吓人的光芒,显然认出了阿莫舅父,却仍没有回答,而是慢慢的,慢慢地转向了维格的母亲,凝视维格的母亲,嘴唇慢慢蠕动地说:
——你,你是维格拉姆?
大师会说话,大师还有记忆。大师说:
——我见过她,我没把东西送她,东西都没有了。
多少年前的事,大师还记得。
维格的母亲非常的平静,倒是维格叫起来:
——什么?您见过她,我外婆?!什么时候?在哪儿?
——想不起来了……我们一起劳动……扫街……我想把东西给她,可东西没了。丹增桑姆依然对着维格的母亲,根本不理会大喊大叫的维格。
——您想想,您想想,我是维格夫人的孙女维格!直到这时,大师才缓慢地把脸转向维格,凝神看着维格。维格赶快摘下了帽子,理了理长发,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什么。
——你是维格夫人?大师说,似乎看见了什么。
——是,不,我是维格夫人的孙女维格!
大师的目光瞬间风化,好像有气流漂过……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师!大师!维格喊,但老人再也没睁眼。
维格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慢慢合掌、坐下、一动不动,再不管世界任何事。
维格不知道:这差不多就是涅。
直到一年以后从法国回来重返拉萨,决定在拉萨定居,维格才知道丹增桑姆大师事实上就在这一天圆寂了。
维格相信,自己是大师最后的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