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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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2009年试刊第一期
邙山背茄记
作家:朱明德
题记:这是47年前的一段往事。我国60年代初那三年,正逢自然大灾害,那时的人们都知道啥叫饥饿……爸,我饿!爸,我累!爸,……爸听不见,他走得比我快,那矮墩墩的身影被邙岭土路扬起的黄尘淹没了。
我后悔昨天不该喊吃不饱。妈嗔怒道:“兔崽子!就知道喊,哪回不是大人喝汤叫你捞稠的?全中国粮食都缺,有啥办法?”我噘起嘴不吭声。爸端起油灯走过来,仔细张望一阵,对妈说:“孩子吃不饱,咋不兴喊一句,你过来看看,又黄又瘦,还撑着上学哩!”妈抬眼看看我,说声肚里有虫,就哽咽住,低着头继续默默地糊她的隔褙。
我临睡着,迷迷糊糊听爸说,明天上邙山……梦里,我在稀泥坑里打滚,浑身泥水,眼里也溅进泥点,看不见了,急得哭叫……
“恁大了,还发癔症。”妈慈祥的声音。睁开眼天亮了,她早就糊起隔褙。我说了梦,妈说:“梦里沾水是吉兆,梦火是灾,你爸今天带你上邙山,说不定真能弄点菜哩。”
老听爸说在邙山有几个朋友,是他们饭店支持修水库时认识的。现在见到了人家,爸叫我喊叔叔、伯伯,我一喊,他们一个个都和气、亲热。他们管爸叫大哥,都问腰伤好了没有。爸笑而打岔,我听了稀罕,爸从来没对俺们说腰伤的事,就有几回,阴天爸趴在床上咬牙,脸上尽出汗,叫我踩他的背,我踩了,妈问他咋了,他笑笑哼哼。
叔叔伯伯们摇头叹气,有的揭开锅盖,叫爸瞧他家吃的:清汤里漂几片菜叶;有的亮开粗青瓷的面瓮,空空的。大哥啊,真他娘没想到,老天爷不下雨他下火,麦没伸腰都瞎啦!
大哥,咋说吧,俺这咋说也比城里人啊活泛点,种点菜,捡巴点能吃的熬熬,明年还能这样?
爸给他们小声说点悄悄话,他们就说,俺也这么想啊,大哥,这日子会有多长?
叔叔伯伯都没有给我爸面,都送给一些茄子,紫的茄子,绿的茄子。汇在一起,有半麻包另一小面袋,爸块儿八毛的给人家钱,人家都要了。
快晌午了,爸等我喝了几口凉水,他也喝了几口,就把小面袋压到我肩上,扭头望人家笑笑,使劲扛上麻包。
日头顶头,老没下雨,邙山的地干裂得像无数龇牙咧嘴的怪物。爸领我抄一条没啥人走的小路走。时不时刮过来热风,黄尘老叫人看不清路径。
走了一程,我出汗了,见爸满脸是汗。
我说,歇会儿吧,我累了。
爸说,再走会儿吧!
又走了一阵,我又说,爸歇会儿吧!
爸说,再忍会儿!
再走一程, 我央求爸, 我想歇会儿……
爸不说话,只是加着劲往前走。
我喘着气朝前赶,几步小跑,超过爸,把面袋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喘。
起来!爸生气地喊,猛一坐非生毛病不可!我只得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扛起茄子袋。
爸走一会儿站住了,往左看,那是啥?
咦,那是啥,齐眼平的远处,像飘着一大块长极了的土黄布。
是啥?爸问。
土黄布。
瞎说,爸笑了,那是黄河!
黄河?那真是黄河呀!我会唱:黄河岸边高粱熟了……这就是歌里那黄河?这就是有的同学说见过的黄河?
爸,来时候你咋不指给我看嘞?
来时咱哪走这条路啦?别顾看,快走吧!
我猛地高兴起来,见到黄河啦,全班同学没有几个见过黄河的!我一边看一边走,忘了累。
日头毒得厉害,老觉得四面八方都燃着火炉子,热风就是火苗。路上很静,能听见远处干渴的知了叫。翻过两道梁斜着往南下,回头再望不见黄河的影儿了,又走起又沉又闷的路。扛茄子的肩像压座小山,压弯的脖子酸胀酸胀的。渴!饿!腿不听使唤。
一棵秃树下,我说我想……尿。抽身扔下面袋子。爸不吭气,在我旁边卸下麻包,长吐了一口气,背转身尿。我使劲尿尿不出来,也没听见爸尿出尿的声音,停了会儿爸走近麻包坐下来。
吃不吃?爸问,他解开扎面袋的鞋带,取出两个绿的圆茄子。
我干咽了一口唾沫,爸手里的茄子像吸铁石,我的眼被那两团绿吸住了,好像闻见一股香甜的气息。
爸粗糙的、有点浮肿的手握一个茄子,用指甲掐了一行印儿,然后掰成两半,白生生的瓤里显露些黄色的小籽。爸照瓤咬了一小口,看我笑笑,把两半茄子都递给我,吃吧,美着哪!
我贪婪地大口啃,可是嚼碎的茄肉怎么也不肯往肚里进,我受不了那股怪味,咽了会吐。
爸正大口大口吃,显得高兴,鼻子里哼起不是豫剧又不像正歌儿的调儿,他见我吃得别扭,问,咋啦?饿得轻?
老师讲过,生茄子不能吃。
胡说八道,饿急了啥不能吃?老师多会儿说的?
是……我上一年级时。
你记性还怪不赖!三年头里粮食不缺,老师啥不兴说,可现在……吃吧,只当是面瓜,只管咽,毒不死。
我当面瓜咽,嚼嚼还是不对味,想起爸爸说的毒不死, 就鼓劲咽。没事儿,慢慢觉出美气,茄子啃完,真的品出香甜味了,剩个茄子腿,也用舌头舔舔才扔了。
爸盯着我,脸上是慈爱的笑,他站起身伸伸腿,蹲下来,把麻包解开,从面袋里掏出几个茄子塞进麻包里。
爸,别弄了,我能背动!我抢过去把麻包的茄子往外拨拉。
你少扛点吧,压成个罗锅腰,连媳妇也寻不上。
那我不要。那我不要。
爸倔不过我,让步了,只从我这拿走3个茄子。我们又走上土路。
上一阵,下一阵,爸渐渐跟我拉大了距离。
茄子不顶事儿,饥和累叫我难忍难忍,我想大声喊,爸,我饿!爸,我累!爸……
爸听不见,一阵旋风不知从哪旋过来,尘土越卷越多,像烧着的黄烟柱一样冲天飞腾,矗立、飘散。
爸——我大喊。
爸听不见,风旋跑了我的声音,爸那矮墩墩的身影被黄尘变的妖怪吞吐掉了。旋风过去,我睁大眼找,奇怪,路上真的没有了爸的影子!我使劲叫喊着爸,拼命往前跑。
呀,爸摔倒在路边的凹地上,他满身满脸的浮尘,看不着他的原形,我又难受又害怕,撂下面袋扑过去,使劲拽他颤抖的手。
爸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按地,一手抚腰,不住地喘吁、咳嗽,我也忍不住咳嗽。
爸,你摔疼了吧?咋摔了呀?
茄子,茄子麻包……找找茄子!
爸,茄子在这儿,咱快回家吧,啊!
茄子,在哪儿?
在那儿,我等会背过来,别管茄子,咱快回家吧!爸……
爸用布衫擦脸上的尘土跟汗水和的泥,我见他眉毛间皱起疙瘩。
你哪儿不好受呀,爸?
爸吐口气,低下头说,没事儿,咱先歇歇吧。
我哭了,我一下子比11岁长大好多。我想起我妈说的爸40多岁才有的我,想起爸爸对我老好老好,想起家里好多事爸都……我呜呜大哭。
别哭啦,谁叫你给我出殡嘞?爸厉害地说我。
见我擦眼泪他更厉害了,想瞎眼呀,别揉啦!
我不哭也不揉,爸温和地说,没事,忍忍就过去啦,快去再拿来个茄子。
俺俩分吃了一个茄子。爸笑了,你说这事儿,买的时候我还只嫌少,路上呢,只嫌多,等到咱家,又嫌少啦!咱弄点茄子能接济好几天呢,你不快考试啦?
爸,啥会儿才能吃饱啊?
自然灾害过去,就能吃饱!恁老师没说?
自然灾害啥会儿能过去?
快了,你李叔说快了。
噢,供电局李叔啊,他咋说快了呀?
这,他说快了就是快了。
那你咋恁信他呀?
三两句说不清,临解放洛阳城那会儿,俺俩都在电厂。工人们护厂,青年军往厂里打炮,派飞机扔炸弹,你李叔带大伙钻进地洞里, 一连3 天3 夜。有个人哭了,说实在受不住了,厂都被炸了,还护什么厂?出去找条活路,总比饿死、渴死、等挨炸弹强!你李叔就说那人没眼光,电厂炸了,只要人保住就能再修再建。出去送死,咋看见解放?我问他,师弟,啥会儿能解放?他攥着我的手说, 快了师哥, 顶多再忍一两天。他的话对,那天夜里上面枪炮声就停了,飞机声儿也没了,天明爬出来一看,洛阳解放了!
爸,他咋恁知道?
接下来我问你李叔,他笑着说,我是党里的。
后来呢?
后来他当了局长呀,可俺俩还是师哥师弟叫。
爸,他家里人饿不?
咋不饿?一样饿!他家比咱们嘴多。
他现在咋不上咱家来了?
他怕我叫他吃饭!过去上咱家,叫吃就吃,一点也不外气。现在来,不吃吧,怕我生气,吃吧……你想他能吃吗?
爸,你最近又听他说啥了?他说困难快过去啦!他说共产党决不会干瞪两眼叫老百姓挨饿!
爸,共产党能管住老天爷吗?
说老天爷干啥?
那到底啥会儿能吃饱?
信你李叔的话吧,快啦!
爸好像没事儿啦——眉毛间的疙瘩没有了,眼睛里是笑眯眯的光芒。他扶着我站起来,揉揉腰,踢踢腿,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又帮我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抬头朝天上看了看,抱起面袋轻轻放到我的肩头,然后自己努努劲,扛起了麻包,慢慢地迈开腿。
我和爸顶着烈日又极艰难地走了一程,忽然,那条通城里的冒着烟一样的大路横在眼前。恰巧在这时,我听见脑后天空中,好像有隐隐的雷一样的声响……我心里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