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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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瞎五爷

作家:刘云飞


        在我心目中, 瞎五爷压根儿是个“老顽童”、“半吊子”、“二百六”。“二百六”,是我们村发明的损人话,意思是比“二百五”强点儿有限。直到我奶奶驾鹤西行前,才知道他竟是我们刘家的大恩人。

一 两个肚脐眼儿

        瞎五爷“戴帽”前和平反后,都是我们小碾村的孩子王。他吸引孩子们之处,就是会讲故事和笑话。故事多是打日本鬼子,笑话多是贪财不得好果子之类,偶尔也讲“二十四孝”里边的几个。高兴的时候,瞎五爷会演练几下“五虎棍”,花里胡哨的,大人们看不出有啥门道,孩子们却拍疼巴掌,连声叫好。最高兴的时候,他还会哼唱几段“大刀进行曲”、“八路军拉大栓”之类,云遮云的嗓子,沙瓤西瓜似的,倒有滋有味的。一来二去,孩子们也都会唱这些老歌了。
        讲故事的地点是随季节的流转而流动的。开春,在我家老宅子外的大槐树下,有槐花喷鼻香,入口甜。伏天,蛰伏在村北的毛桃林子旁,脸皮够厚,总能吃到几个。秋天,在大队场院边,守着啥糟弄啥,顶不济,还能嚼几根甜棒子秸呢。冬日,就挤在瞎五爷的炕头上,五奶奶一看就烦,嘴上骂着:“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小兔崽子专找老歪瓜。”刀子嘴豆腐心,葵花子、落花生、白薯干、黑干枣、赖酸梨、冻柿子,家里好吃的五奶奶都给孩子们拿出来。瞎五爷坐炕头,被孩子们拥着,像个吐个唾沫就是钉儿的山大王。打日本鬼子,是瞎五爷的亲身经历。
        “小日本,龟孙子”,日本鬼子在瞎五爷嘴里从来就是孙子辈。他讲的战斗故事出神入化,而且很会吊胃口,孩子们眼直眼蓝了的时候,他偏偏说,操蛋,没烟了,困球了,赶明儿个再说啦。孩子们就经常从家里偷出老子们上好的南山烟,拿给瞎五爷抽,缠着他多讲一会儿。讲到几位战友牺牲,瞎五爷的那只瞎眼会滴出鳄鱼似的眼泪。
        瞎五爷的脑袋小,像棉花桃儿,无冬立夏都戴着帽子。春秋是一顶旧军帽,夏天戴草帽,冬天是棉帽,耷拉着耳遮头儿。他戴帽子一律歪向左边,不细看,外人还真瞧不出他瞎了一只左眼。
        瞎五爷走路怪难看的,根本不像个军人出身。上身儿摇晃,下身儿有点儿罗圈腿。他自己解说,这是常年在山区打仗,习惯成自然。他说:“在山里走道儿,特别是雨天、雪天,两腿必须叉开,不然就会摔个狗吃屎。”
        瞎五爷吸引孩子们的另一个噱头,就是他有两个肚脐眼儿。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一个舒展些,一个皱巴巴。瞎五爷袒胸露腹时,惊得孩子们目瞪口呆。跑回家问爹问娘,大人们说:“去,去,甭听那个现世活宝瞎掰胡扯,学点正儿八经的。”
        不过,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乐趣和主意。瞎五爷讲包森的故事,是孩子们最爱听的。
        瞎五爷说,包森是他们的副司令员兼团长,中等个头儿,跟他差不多,脸黑,脾气大,治军严,足智多谋赛诸葛,指挥部队打了一连串漂亮仗。最解恨的是,1939年4月间,包森亲自领导二支队活捉了坐镇河北遵化的日军宪兵队长赤本大佐,这家伙是日本天皇的表弟,他被活捉让日本朝野大为震惊。除了派出上万名日伪军出动搜寻,还提出以优厚的条件交换赤本。据说女特务川岛芳子都动身到了天津,参与营救。但包森传出话来:“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日军赶快投降,滚出中国去!”赤本作恶多端,到了还是被处决了,据说用的是一把开山斧。最过瘾的是,1940年夏天,包森在蓟县白草洼设伏,待敌人进入埋伏圈后,一声令下,枪声、手榴弹声响彻山谷。紧接着,战士们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入敌阵,展开激烈的白刃肉搏战。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与鬼子激战十多个钟头,全歼鬼子一个骑兵中队,号称“常胜将军”的武岛队长也被击破天灵盖,成了无头鬼。
        瞎五爷还说,他喂过包司令的白马,那白马威武得很,煞是惹人喜爱。他还试过包司令的望远镜,能照得老远老远。
        我参加工作后,先在民政部门,看到了瞎五爷的入伍证明,后来搞地方党史,为拍专题片,比较全面地了解了包森的英雄业绩,这才知道瞎五爷是说过大话和瞎话的。瞎五爷是1942年12月参军的。而包森牺牲于1942年2月17日。这一天,包森率部队在遵化野瓠山执行任务,刚刚穿过北沙坡峪村,突然与日军遭遇。他登上一块大石头,举起望远镜观察敌情,就在此刻,敌人忽然从侧面打来一枪,击中了他的胸部。他应声倒在连长贾紫华怀里,只说了句:“我负伤了,队伍由一营长指挥。”警卫员是蓟县的高大个子,赶忙将他背走,还没有下火线,包森就壮烈牺牲了。那年3月17日,最权威的延安《解放日报》的头版都为包森撰写了社论,称赞“他的赫赫战功与英雄精神将永远留在人民的记忆中”。
        瞎五爷入伍时,包森已经牺牲,他上哪儿跟包森见面?好在瞎五爷说的含糊,吹牛也有些技巧,喂过的是包司令的白马,白马并没有一起牺牲。试过包司令的望远镜,而包司令的望远镜至今还陈列在烈士陵园的纪念馆呢。
        瞎五爷小时习过武,跟他姥姥家大山庙里的老和尚学的,功夫叫“五虎棍”。瞎五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个半不铲子,稀松二五眼。虽说是三脚毛功夫,在部队里也算会两下子。瞎五爷打仗也是蛮勇敢的,3年多挂了两次花。第一次是左眼瞎了,究竟咋瞎的,他到死也没说大清楚。我估计他是伤得窝囊,专说闯五关,走麦城的事免谈。左眼瞎了后,瞎五爷的枪法反倒更准了,基本上是弹无虚发,还得了个“乙级模范”。他说打那以后,就专打鬼子的蛋子,让日本鬼子不立马儿死,也得落个绝后。
        第二次是肚子着实挨了一枪,肠子都流出来了,治愈后在肚脐眼儿下落下个暗红色的肉洞,成了两个肚脐眼儿。瞎五爷说:“还不赖,差不点儿,没被鬼子打了蛋子,要让老婆守活寡,还不给我弄顶小绿帽子戴戴?”
        1949年早春,支队长奉命带队南下,去毛主席老家湖南那边接收政权,人人都像考了状元,光荣极了,县里开了欢送大会。当时已是副排长的瞎五爷恋家,离不开五奶奶,没有跟去,提出复员回村。支队长知道瞎五爷也不是块当官的料,又瞎了一只眼,只好把他交给了地方。瞎五爷后来吹嘘:“我要是也随军南下,去了湖南,说不定,早当专员啦。”真是说不定呢,可是历史没有如果,人生也没有假设。村里根据上边的精神,安排瞎五爷当了治保主任。可不到一年,他就撂挑子不干了,嘟嘟囔囔说:“他姥姥的,没人听我的,又不让捆人打人,还整天开会,烦死人了。”
        这样的一位有过功劳的伤残军人,辈分又高,在村里却不招人待见。特别是女人们,说他眼瞎嘴臭不正经,人性不好,不让孩子们跟瞎五爷近乎,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上神婆跳假神。”
        后来,瞎五爷竟然被戴上“坏分子”帽子,成了扫街的“五大员”。

二 草帽

        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瞎五爷也确有劣迹,被揭发出来的是骗吃骗喝。
        那年,广播里老是宣传养猪,大会小会都鼓动,说猪的浑身都是宝,还能出口换外国钱。那阵子,瞎五爷嘴里常的是:“女人少养活孩子,多养活猪。”弄得大伙哭笑不得,都说:“瞎五爷又喷粪啦。”
        上边有精神,下边有动作。有的村提出要建“万猪山”,靠近长城的村子拆了边墙垒猪圈,还受到县里表扬,做典型发言。小碾村也不甘落后,决定搞个“千猪村”。那天,派瞎五爷、小队长大宝和“三广播”去邻县邦均给大队买头一批猪崽。
        仨人起个大早,推两辆小推车,抄小道,翻盘山,赶到了邦均集市,正是猪市正欢的时候。
        仨人中,瞎五爷和“三广播”嘴皮子都利索,买的挺顺当,回程走大路,推着哼哼唧唧的猪崽走到三河地界,已是晌午歪了。
        大宝和“三广播”摊开带来的干粮要啃。瞎五爷说:“甭吃了,对着十多个猪屁眼儿,臭不臭?再说连口水都没得喝,我请你俩进回馆子,开开斋吧。”
        老实巴交的大宝问:“您有闲钱?队里可不管呢。”
        瞎五爷说:“甭管了,保你喝上小酒。”
        “三广播”是李三愣的媳妇,传闲话从不隔夜,又是个矬老婆高声,才得了这么个外号。见瞎五爷当真要请,“三广播”嘴巴像抹了荆花蜜,甜溜溜地说:“咱五爷
        心肠最热,五爷您就是见过大世面。”
        仨人进了靠叉路口的一家小饭馆,就一名服务员忙里忙外,热情招呼:“来啦您老,您几位?”
        瞎五爷大模大样地说:“先来仨,后边还有仨呢。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先上菜,边吃边等。”
        那年月,谁要是吃一顿烩饼,或是“炉箅子”就老豆腐,就喝喊啦,得美上3天。
        瞎五爷坐定,慢悠悠地点了6个菜:猪肉炖粉条、羊肉丸子、溜肝尖、溜咯吱、青椒豆片、煮花生米,6斤京东肉饼,外加一盆鸡蛋挂汤,还要了两壶老白干。服务员刮目相看,以为京城路过的大家主。
        不一会儿,服务员摆了6副碗筷,饭菜上来,盘大量满,岗尖岗尖的。仨人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吃了多半席。
        大宝撑得都打嗝了,一壶酒下肚,脸红得像舌头,说:“三河人就是比咱会做买卖,这豆片多筋道,这肉饼外焦里嫩的。”
        “三广播”满嘴流油,吃个肚圆,赔着笑脸说:“我可是过了个肥年,去年腊月,我们家只割了一斤肥肉,炼了油,还得请老家儿,到我嘴里的只有油渣儿了。”
        “水梢没梁——饭桶,饱了吧?你俩推上猪崽先走,越快越好,甭等我。”瞎五爷悄声说了这话,接着,又大声说:“你俩把猪崽推到凉快的地方去,别让它们中暑喽。”
        大宝和“三广播”相互瞧瞧,疑惑不解地推上猪崽上了路。
        瞎五爷巧舌如簧,和服务员东拉西扯,俨然故旧。抱怨另仨人咋还不来,说:“吃热了,我把草帽放这儿,大兄弟帮我看着点,我去迎迎他们,甭他们找不着。剩的不多了,呆会儿,再点俩菜。”
        瞎五爷出了饭馆,先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一阵,回头瞥见服务员去里间端菜了,撒丫子就钻进了棒子地,野兔子似的,连蹿带跳,像日本鬼子在后边端着刺刀紧追。
        瞎五爷追上大宝和“三广播”后,边喘边笑。
        大宝说:“您大手大脚的,花多少啊?”瞎五爷笑道:“信不信,镚子没花。”“ 三广播” 惊诧莫名: “ 您? 咋的?”
        瞎五爷坏笑:“草帽换的。回头,你得空少串点门儿,给我编个新的。”
        “三广播”哼哼唧唧,欲言又止。大宝说:“这,咋说您好呢。闹了副好下水,脸上却不光彩。可别犯啥事儿啊。”回来没几天,“三广播”就把瞎五爷草帽赚酒席的事,添油加醋,在全村广播开来。男人们听了,讪笑不说啥。女人们听了,又笑又骂。
        孩子们听了,编了几段顺口溜,饶处乱唱:“瞎五爷真叫行,草帽换来大肉饼。瞎五爷真叫棒,撒丫子钻进青纱帐……”
        瞎五爷装作生气,瞪着一只眼,喝道:“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自各儿掌嘴,老子吃点儿喝点儿,算个屁。”
        瞎五爷的名声在小碾村更是臭大粪了,有人说他,顶风能臭出8里地。

三 臭嘴

        瞎五爷嘴臭,张口就是狗鸡巴,驴操的,傻丫头养的。有意无意,总之是得罪了许多人。
        大儿子该找对象了,有人问瞎五爷要啥样的。他张嘴就:“掀开屁股是母就行,蹲着撒尿的就成。”这话传到了五奶奶耳朵那天,瞎五爷的耳朵差点儿没被揪下来,还啃了三天凉窝头,睡了三宿西厢房。有人说媳妇这阵子老和自己找茬儿,
        瞎五爷说:“娘们家就是不能惯,吊起来,柳条沾凉水,抽一顿就老实了。”其实,瞎五爷在家猫儿似的,没碰过五奶奶一个手指头。五奶奶人长得俊俏不说,娘家家境又好,瞎五爷只有供着哄着的份儿。
        全村妇女听到瞎五爷“柳条沾凉水”的话,都恨得牙根疼,狠呆呆地说:“瞎子狠,秃子愣。独眼龙,最难揍。早晚得烂舌头。”
        后来,邻村有一妇偷野汉子,被男人发觉,放进蒺藜狗子筐里臭揍,据说也是瞎五爷出的损招儿。其实冤枉,这事与瞎五爷没一点儿瓜葛。名声赖,村里但凡有些馊事儿,都想当然地把屎盆子扣在他的头上。
        早几年,瞎五爷是村小学校的贫协代表。校长请他给小学生做报告。前几分钟讲他的战斗经历,除了忍不住的脏字,还蛮像那么回事。接下来,就出叉了,他说:“孩子们,好好学啊,将来长了本事,那锃亮的大皮鞋咱不兴穿穿?那王八似的小卧车咱不兴坐坐?那水灵灵的小媳妇咱不兴娶个……”学生们笑翻了天,吓得胆小怕事的老校长赶紧拉瞎五爷停住,把瞎五爷的话往回拽了又拽,要求学生们正确理解。后来,老校长再也不敢请他来学校了。
        最让大队长肚子里长牙的是,瞎五爷在集合点说:“会计巧兰的小儿子长得挺像大队长,连罗圈腿都像。”等着派工的人群哄堂大笑,说瞎五爷的眼就是毒。
        最不能饶恕的是,他恶毒攻击人民公社大食堂。有人夸大食堂的烙饼个儿大、层多。瞎五爷脖子一拧,不屑地说:“个大?煎饼似的,薄去了。”
        小时候唱的一首童谣有这么两句:“1958年,吃饭不要钱”。吃饭不要钱,像是神话,却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大跃进”中,家家不动烟火,各家各户的做饭锅都拿去大炼钢铁了,最后成了没人要的铁疙瘩。各村所办的公共食堂免费供应饭菜,俗称“大食堂”。我们村是第一批试点儿,大师傅是村里能做“八八席”的李厨子,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造厨。因此,我们村大食堂的饭菜可口,有点儿档次,县里和公社的客饭没少往我们村里派。大小干部们吃过后,都夸李厨子手艺高,说往后家里有喜事也请他。大干部们还会拉住李厨子的手,叮嘱他继续提高饭菜质量,为小碾村人民服好务。小碾村大食堂挨了表扬,代价是搭了许多。因为大小干部们虽然廉洁,但都按照规定,吃饭只交粮票,不交钱。
        老话说,天养人,肥墩墩。老话又说,人作孽,不可活。1958年,我们村大丰产,棒子长得贼大,棉花长得贼厚。可丰产没丰收,许多地块的白薯都没刨,烂在地里。棉花也没拾净,在风里招摇,像一片新坟地上的白幡儿,怪不吉利的。农民在大食堂里敞开肚皮往饱吃,好像吃谁恨谁似的,1年就把集体积累3年的粮食都吃光了。
        当过兵的瞎五爷在大食堂是吃饭最快的一个。他有个绝招儿,一锅热粥上来,别人都盛的满满一大碗,烫手烫嘴,吃不快。而瞎五爷先盛多半碗,三摇两晃,嘴一歪,就提溜进肚,再盛第二碗,是满满的,别人还有多半碗呢。别人喝一碗,他喝一碗半。如果锅里还有,瞎五爷再盛,粥没有了,他也七分饱了。
        瞎五爷在大食堂解馋还有一手,就是喝酱油兑醋。瞎五爷先倒小半碗酱油,再兑满醋,方便的时候再放点儿葱花或香菜,咕咚,咕咚,两大口喝个底朝天。一抹嘴,拍拍肚皮,嘿嘿,舒坦。开头儿几回,李厨子见状,只是嘿嘿一笑。后来,就悄悄把酱油和醋换成小家什盛了。
        瞎五爷气呼呼地说:“小家子白痴,哪家饭馆吃饭,酱油醋不是随便用?买得起马,就得配得起鞍。共产主义就是按需分配嘛,我身子骨就需要酱油醋,别人喝了还八成受不了呢。”
        李厨子很有涵养,见人便笑,一团和气。任凭瞎五爷胡说加胡闹,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有老八板儿,酱油和醋依旧是用小家什盛。
        好景不长。接下来的光景是,所有收下来的粮食都充为公粮,全部上交粮站,食堂吃的粮食不是按人口,而是按劳力多少再到粮站里去领。做出饭来,不管谁家人口多少,都按家里劳力人数发放饭票。劳力多的家还能维持,劳力少,人口多的家,往往是1个月的饭票,不到半月就吃光了。谁家都有几口闲人,能吃饱的家庭实在是太少了。再后来,3年自然灾害,一年比一年厉害。大食堂里的饭多是白薯加粉碎的棒子骨头儿熬成的粥,窝头都难得一见了,吃的菜多数是炖干黄菜。清汤寡水,没有油水,肚子越吃越没底,人人脸色蜡黄。
        到了1961年开春,中央下发了“农业60条”,有了新的精神。不出一个月,各村大食堂一哄而散。
        瞎五爷撇着个大嘴说:“我早就知道,胡折腾的日子,兔子尾巴——长不了。”

四 戴帽

        1950年,全县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一共是453人。1957年“反右”时,又有48个右派分子落网。到1959年,上边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交给基层治保组织管理,实行“三包一保证”,就是包教育、包改造、包转变,保证每月向监督小组写一份保证书。经过“四清”和“文化大革命”,全县戴帽分子扩大到了925人。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瞎五爷是1964年冬天扩大进来的“坏分子”。公社有指标,大队长想进步,瞎五爷这回就草帽换纸帽了。头一条罪名是恶毒攻击人民公社大食堂,说大食堂的伙食差,说兔子尾巴长不了。
        那晚的大会,是在大队大粮仓里开的,粮仓空当当的,除了耠子等家什,见不到啥正经粮食,耗子倒不少,钻来钻去。生了个火盆,汉子们大都抽烟,烟熏火燎的。大队长咳嗽一声,清了清公鸡嗓,大讲了当前的大好形势,讲了上边的新精神。最后,点了瞎五爷的名字,说:“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想伤人。可这是上级的要求,是群众的揭发……”
        那一年,“三广播”当上了妇女主任,积极得都想下雨泼街。她“广播”的内容也由邻里闲话变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她揭发瞎五爷骗吃骗喝,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凑成瞎五爷的又一大罪状。
        瞎五爷不服,说:“那会儿,你还不是干部。再说,你当时还夸我热心肠来着。吃得也嚷香,这辈子没见过。”
        “三广播”又气又羞,黑脸变红脸,红脸变白脸,说:“那……我是积极分子。你就是坏分子,打倒坏分子!”
        大队长让耷拉着脑袋的小队长大宝表个态。大宝左右为难,脸一红一赤的,瓮声瓮气地说:“朝总儿说吧,骗吃总是不对的,我愿意掏一份钱,还给人家去。”该定性了,大队长让大伙儿举手表决。
        瞎五爷急忙掏出复员证,晃了晃说:“我是伤残军人,有过功,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不能过河拆桥,这样对我。”
        真是家妻不贤有愣汉。李三愣夺过瞎五爷的复员证,一把扔到火盆里,纸着了,皮煳了,气味熏鼻。李三愣瞪着眼说:“你当兵就开小差,是逃兵!是孬种!敢和我媳妇顶嘴,欠揍咋着?”
        大队长干咳一声,总结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就这么定了,李会计整个材料,赶明儿个报公社批准。散会!”瞎五爷急得直跺脚,欲哭无泪。专政在即,嘴也不敢再臭了。

五 开小差

        李三愣说的是实话,听他爹讲的,瞎五爷确实开过小差,蹲过禁闭。
        后来,我才知道,敢情瞎五爷开小差,是为了偷偷背回我爷爷的尸身。我爷爷和瞎五爷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家族大排行,瞎五爷管我爷爷叫二哥。
        我爷爷好赌,麻将、推牌九、掷色子,样样都会玩,可样样都稀松。偏又上瘾,三天不赌,茶饭无味。常常是大把大把地输出去,我爷爷只是嘿嘿一笑:“没啥,图的就是这个乐儿。赶明儿接着玩,谁耍赖谁孙子。”我太爷爷是管晚了,我奶奶是管不了。1947年元宵节刚过,我爷爷在镇上赌博时,被蒋军顺手牵羊抓了壮丁。
        端午节前一天,瞎五爷所在的县支队伏击了进犯长山的蒋军。可怜我爷爷第一次参加战斗,一枪没放,想快跑,腿肚子偏偏不听使唤,远远地落在后边,个头又高,目标明显,就成了蒋军的炮灰。傍晚,清理战场时,瞎五爷看到断了气的我爷爷,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是老二?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呱呱的响声,险些哭出声来。支队长说:“别空肚子上坟地,吃过晚饭,把这十几个家伙埋了,送他们上路。”
        晚饭后,天黑了下来。埋人的时候,又累又热,有人发现少了一具,图省事,胡乱埋了,也没有报告支队长。第二天一大早,发现瞎五爷不见了。“他奶奶的,刘独眼儿开了小差?”支队长有些不信。
        傍晌午,瞎五爷归队了,嬉皮笑脸地说:“想老娘们了,回家亲热了一宿。四大累之一,累得真够呛。”支队长鼻子都气歪了,啪啪,抽了瞎五爷两个大嘴巴,下令关瞎五爷3天禁闭。头两天,瞎五爷饭菜没动一箸,小黑屋里,合衣而卧,睡的像头死猪,尿都没尿。第三天,瞎五爷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堆,赖眼八痴地问看管战士:“我是不是死了一回?阎王爷嫌我丑,又退货啦?”
        那一夜,瞎五爷背上了比他高一头的我爷爷,钻山林,抄小道,疾奔30里。前身是土,后身是血,狼狈至极。脚肿了,鞋跑丢了,也知道丢在哪儿,却顾不得拣。到了我们村头逆流河边,放下死沉死沉的我爷爷,盖上杂草。进村时已是三更,瞎五爷连呼带喘,翻墙进了我家老宅的四合院,敲窗,叫醒了噩梦中的我奶奶。瞎五爷低声说:“二嫂子,你啥也甭问,叫上老大,别惊动别人,拿点白布,拿身儿棉衣,两把铁锨,赶紧跟我走。”
        我奶奶是个精明人,看瞎五爷那神情,心里已然猜出几分。叫醒了我大伯,翻箱倒柜,拿上衣物,踉跄着一双“白薯脚”(幼时缠了又放的小脚),心急如焚地跟瞎五爷来到河边。
        逆流河由东南向西北抱着小碾村,流程不长,弯儿却极多。瞎五爷后来跟我说,逆流河快到一百个弯儿的时候,被有道眼的南蛮子给毁了。要不然,我们村说不定会出帝王呢。山之南为阳,河之南为阴。逆流河南岸边,有一大片林子,有几处坟圈子,远怕鬼,近怕水,都占上了,平常晚上是没人敢来的。
        虽有点儿不可名状的心理准备,可见我爷爷如此惨状,我奶奶还是扑通一下晕了过去。
        瞎五爷一边急掐我奶奶人中,一边对大哭不止的我大伯低吼:“老大,甭哭了,快挖坑,深着点儿。”
        奶奶捧逆流河水给我爷爷净了面,边洗边说:擦鼻子,鼻子好用常闻香;擦耳朵,耳朵好使听八方;擦眼睛,眼睛常明亮;擦嘴巴,嘴巴喝辣吃香……用手指拢了头发,好歹穿上了棉衣,从麦地里拽了一串麦穗,塞在爷爷的嘴里,折一木棍,攥在爷爷的手里(民俗说法叫打狗棒),扯白布盖了脸。悲痛欲绝,叫道:“我的冤家,狠心的冤家,短命的冤家,你睡吧,你睡吧,你睡吧。”
        仨人草草葬了我爷爷,不敢留坟头,掩了浮土,做了记号,已是四更时分。
        我奶奶抽泣着说:“老大,跪下,给你五叔磕响头,这辈子记住你五叔,他是咱家的大恩人啊。”
        瞎五爷急说:“老大,快起来,扶你妈回家,这事儿只准咱仨人知道,千万甭露出去,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我还得赶回去。”
        我奶奶说:“等等,五弟,你浑身是血,怕是不妥,脱下来,我赶紧给你洗洗。”
        逆流河在呜咽,我奶奶强忍悲痛,流着泪在河边给瞎五爷洗了血衣,拧了又拧,抖了又抖。
        五爷接过湿军衣,拎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黎明黑中。
        …………
        再破的男人也是天,男人没了,天就塌了。我奶奶眼泪往肚子里流,一夜发白。
        1976年初冬,我奶奶去世前,我们一大家子才知道这惊人的一幕。在奶奶心头锁了30年的秘密,在她咽气的头一天才透给我们。那时,瞎五爷还是“坏分子”,大伯严令全家人继续保密。我爷爷的具体葬身之地,也只有大伯和瞎五爷知晓。这之后,我佩服瞎五爷一点,他嘴那么爱白话,我爷爷的秘密,他却守口如瓶,嘴紧得很。
        又过了10年,大伯才决定给我爷爷迁坟,选了黄道吉日,与奶奶合葬一处,成了我们每年清明都跪拜祭奠的祖坟。没有声张,除了家人,只请了五爷。瞎五爷对着我爷爷的尸骨不忍多看,唏嘘良久,那只瞎眼滴出了鳄鱼似的眼泪。

六 摘帽

        1 9 7 9 年早春, 县里依照上边的精神,开始了评审摘帽工作。不久,瞎五爷和800多人被摘掉了在头顶压了多年的各类“帽子”。800多人,有的挺直了腰板儿,有的已经挺不直了;有的喝得烂醉,有的大放鞭炮,还有的嚎啕大哭,大喊大叫。
        戴帽子那十多年,除了几次应景似的批斗大会,瞎五爷并没有受多少皮肉之苦。一来,村人多数还是温和敦厚的,乡里乡亲的,不忍欺负辈分高又打过鬼子的人。二来,我的两位堂兄先后当了两任村支书,我奶奶教导他俩:“你们五爷心眼不坏,是个好赖人儿,就是那张破嘴没有把门的,造口孽,吃亏就吃在嘴不了人。咱得饶人处且饶人,千万甭找五爷的麻烦。”
        就是包段儿扫街的差事,明里有五奶奶帮着扫,暗中有我奶奶夜里偷着扫,到了瞎五爷手里也就是比划比划啦。
        瞎五爷的吃喝,我奶奶也多有周济。逢年过节,奶奶总是粗粮细做,鼓捣些闷子、煎饼、小锅饽饽之类,让我给瞎五爷送去,瞎五爷是来者不拒,也不客套,那吃相像8天没吃饭。我有时也生气,家里人都吃不饱,凭啥老送给瞎五爷?
        瞎五爷也算个乐天派,心里头说,赶上运动啦,国家主席都挨批,将军们都挨斗,多少高干都进了牛棚,我在家门口扫扫大街,算个?冤个屁?屈个鬼?
        瞎五爷还算识时务,臭嘴干净了许多,敢怒不敢言了,只是较着劲儿。扫大街的时候,偏偏穿上他的破军衣,打了一串补丁也穿。他心里话,老子就是老兵,老兵就是老子。村里谁有我的资格老?!
        较着劲儿的瞎五爷活得挺结实,连感冒都不得。瞎五爷后来跟我悄悄说:“你五爷是金刚不坏之身,啥病没有,说胃口疼那几回,是为了糊弄你五奶奶做好吃的。”
        倒是,比瞎五爷小20多岁的李三愣煤气中毒先死了。李三愣百日刚过,“三广播”就带个“拖油瓶”,改嫁到了北山里,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好几岁的老光棍子。3年后,“三广播”死在放羊的山路上,可以想象她的最后一场“广播”,是对着十几只山羊。“广播”的内容,也只有羊晓得了。
        摘掉了“帽子”,本是扬眉吐气的喜事,可瞎五爷倒烦恼起来,眉头子紧皱,老嚷牙疼。
        头一桩烦心事,瞎五爷的复员证被李三愣扔到炉火里,没了证明,伤残军人补助办不了。瞎五爷天南海北地找当年的战友,烂醉了好几场,证明打了好几份,都是旁证。当时,我在县民政局工作,也想尽办法,为瞎五爷找证明。两年后,终于在石家庄档案馆找到了线索,告知五爷,算是报了一点儿恩。当然,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瞎五爷找到了当年打过他俩嘴巴的支队长,老首长的秘书给市民政局打了电话,市民政局立马给县民政局打电话,补助的事总算解决了,还往前补了好几年。那次,老首长有会议,没陪他吃饭,送给了瞎五爷两瓶老酒,是地道的国酒茅台,当时的县长都未必喝过,馋酒的他却留到了死。
        另一桩烦心事,瞎五爷戴帽16年,两个儿子跟着吃挂累,早过了婚龄,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也仁义,却说不上媳妇,整整耽误了一代人。媒婆没少登门,姑娘没少相看,就是背后一打听瞎五爷戴着帽子,名声又臭,都黄了。怕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五奶奶窝火,常常把瞎五爷骂得狗血喷头,差点儿得了精神病。我奶奶也跟着着急上火,十里八村,没少哨听合适的姑娘。
        瞎五爷觉得真是愧对了儿子,也愧对了祖宗,唉声叹气,暗里也狠狠地抽过自己的臭嘴。两个儿子倒是难能可贵的孝顺,爹固然有错,但也不容易呀。他们知道这就是命运,时来才能运转。想开了,大儿子就拼命地学木匠,把烦恼融进了叮叮当当的活计中。后话是,他45岁那年和新媳妇开了家木器厂,做席梦思床,做大衣柜,做时髦的沙发,很快成了村里的首富。
        二儿子拼命地学写字,把忧愁揉进了练字的笔力里。没有毛笔,用树枝。没有宣纸,用旧报纸。起初练毛体,字帖是一册毛主席诗词。后话是,他35岁那年拜了一位名师,才知道大字是大字,书法是书法。勤学苦练,逐渐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求字的越来越多,还到处题写匾额。媳妇是县文化馆搞美术的,后来成了一名画家。本来是他先定婚的,为了等他大哥,又拖了两年,才成婚。
        说来幸运,当了几个月顽军的我爷爷倒没有给我们后代带来多少厄运。原因是,我爷爷死后不久,瞎五爷捎话,将我大伯、二伯都拉到了解放军的队伍里,混得又都不赖,大伯当过排长,二伯转业时是团级,奶奶成了脸上有光的革命军属。爷爷留下的污点当然是抠不去的,我辈入团、入党时,都得写清“爷爷当了敌人的炮灰,自绝于人民,我要与他划清界线”。写清了,就算过了一关。真是好事可以变坏事,坏事也可以变好事。我爷爷好赌博,输掉了我太爷做生意积攒下的大半儿家产,就是这样,划成分时,我家还是中农呢,要不然,肯定是富农或地主,其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因祸得福,我们家大大小小的好事,总算没落下。
        春天总是有盼头的季节。瞎五爷有了定期补助,吃喝不愁,零花钱够用,五奶奶的唠叨少了许多。又三年,瞎五爷的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喜事办得风风光光。大儿子的婚宴,是在我家老宅外的大槐树下,借苫布搭大棚,两起开了18桌,五奶奶出面请的是李厨子。二儿子本来打算在县城办喜事,瞎五爷不依,说:“就在村里办!”结果,摆了28桌酒席,上了大虾,饭菜算是盖了全村。厨师自然还是李厨子,提起在大食堂喝酱油加醋的事,瞎五爷装糊涂,打哈哈。两次都是大宝当大知宾的,我大伯是主婚人,我们兄弟几个和媳妇都算落忙的。
        我得娇女那年,瞎五爷终于得了个迟来的孙子,起名刘继续,嘿嘿的抱上,满大街遛达,那张臭嘴用来含饴弄孙了。
        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五爷,您可是有钱人啦,快把那只左眼治治,要不换个狗眼,不也啥好的。”
        瞎五爷笑骂:“狗操的,别逗了,我看人不低,看谁都比我高一头。一个眼儿够用啦!”
        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的那年8月15日,瞎五爷还上了县电视台的演播大厅,腰板儿笔直,正襟危坐,嘴里说着,手还比划着,神气活现的。少先队员给他戴上红领巾,给他敬队礼。瞎五爷还算标准地回了个军礼。最让人羡慕的是,县长还跟他握了手,县长的司机用小车把他送回了小碾村。那天晚上,瞎五爷家挤满了前来道喜的人。
        “五爷,您真风光!”
        “五爷,您真气派!”
        “五爷,您真是没白活一回!”
        原来的大队长也拄着拐杖来坐了一会儿,臊吧拉讥的干笑了几声。瞎五爷的眼一睁一合,脸不阴不晴,话不冷不热。大队长没趣的一瘸一拐地走了,没人起身送,此后就再也没登过瞎五爷的门。
        那晚,人走茶凉后,瞎五爷想打开一瓶老首长送的茅台,喝上几口,乐和乐和。酒都摆到炕桌上了,他拿起来,放下,又拿起来,在鼻子前嗅了几嗅,嘿嘿一笑,又放下,到了没舍得开,起身下炕又锁回了柜厨里。
        上世纪最后一年的最后一个月,瞎五爷在小碾村寿终正寝,享年84虚岁。
        我赶到后,听五奶奶说,他在夜里刚要睡下,忽然打了几个喷嚏,嘟囔一句,恍惚是“阎王爷叫我啦”,就没气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瞎五爷也算是无疾而终,临了没受啥罪。
        入殓,按乡里旧俗,很是讲究,还请了吹鼓手,蛮像个白喜事。瞎五爷那张臭嘴好像没用够,怎么也合不拢,五奶奶让人塞了一个茶叶包儿,才算像点儿样子。那只瞎眼半睁不合的,是他大儿子用手给抚平的。
        火化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刚化完,雪就停了。瞎五爷成了一股青烟,他留下的伤残军人证和几件旧军衣,我和党史办领导商量后,征集为党史实物。
        两个儿子摊钱给他立了碑:老兵刘德喜之墓。碑文是二儿子亲手刻的,中规中矩的隶书,有一股说不出的沧桑老到。老首长送给瞎五爷的那两瓶老酒,供到了墓地,打开时,芳香四溢,招来了几只蜜蜂,嗡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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