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天桥葛爷
葛二臭换了身棉衣,是娘在大秋时强打精神做的,黑洋布面,当年的新花,穿在身上,暖得脸上红光光。年前爹娘走的时候,二臭整天灰头土脸,要离开家了,心里禁不住慌慌着。临出门呼爷说,钥匙,掖好喽。葛二臭听着呼爷咔嚓一声挂锁,甩手把钥匙丢到院子里。悠着吧呼爷。呼爷说:再想想孩子,爹妈在临终的时候……葛二臭的目光划拉到呼爷的脸上:我跟你说过,“山上有棵树!”爹说的,你问了几遍了,有啥呢?葛二臭有点烦。呼爷还是放心不下:没让你投亲靠友找什么人?没有。二臭说话时再不看呼爷,看着破败的院子。无亲无故的家,还算什么家呢。心里早望着远处的世界,只是眼下,葛二臭的心突地酸了。
满清倒台,四处慌慌着剪辫子的时候,葛家流落到着山根底下刨食。葛姓人在这个村住了20多年,如今,二臭又要出去逃饥荒了,村里人说,有二臭,葛家绝不了呢。
天麻麻地有了亮光,二臭揣着家中仅留的几块大洋,背上铺盖卷,跟着呼爷出了村子。呼爷与爹称兄道弟,二臭管叫他哥,叫他叔,都不惯,随着麦客们叫呼爷了。两人赶到肃宁县城的时候,老阳儿已经摸到头顶儿了。道边两人随便垫吧两口,呼爷把几张棒子薄饼塞进二臭的包袱,又问,爹妈真没说什么?葛二臭摇摇头,懒得再说话。那就去找呼四吧,呼爷说。葛二臭点头算是应了。临分手,呼爷又说,大侄子,以后就靠自己个儿了,有事,就回来找我,从这往东……
葛二臭抬抬手,心里怪,为什么认定爹妈一定要说什么呢?说山上有棵树,没错,是孤零零糟了半边歪脖子刺槐。呼爷看了几回,满世界杂草乱石头,齐腰的荆条棵子,也就是这刺槐算棵树吧。爹也许是想用树做棺材呢,葛二臭想不明白。孤身出门,孤单了点,但是利利索索,一点含糊没有。他对呼爷说,放心吧。说完扭脸就奔了大道。
一
朦朦胧胧地望见了永定门,黑云彩似的压在头顶上,更怨这天黑得早。葛二臭听呼爷说起过,天桥离着永定门不远,就是说,天桥就到了。他心里一松,这才知道肚子早没了食。路边有个小店,一间破板子窝棚,掀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门帘子,卤香和芫荽的香气,迎面扑来。没等坐稳,就朝掌柜的说,费心给盛一碗!他叫不上名,只看见两子儿钱一碗的字样,娇黄油光地吃食在锅里滚着,热气撩人食欲,还用问名吗。掌柜的也不说什么,双手端到他的面前,说声,慢用您!转过身,又去看锅。二臭从包袱里翻出棒子面薄饼,狼吞虎咽地吃相引来周围人的赞叹,年轻呐,吃什么都香呢。
吸溜着油腻腻的荤汤,嚼着香喷喷的囊膪,直如品到了人间美味。葛二臭不缺嘴,从小什么没吃过没见过,只是从爹妈得病之后,就没踏实吃过一顿饭,荤腥的味道更是忘个干净。呼爷仁义,落脚到葛二臭家应实是割麦来了,见了葛家的难处,呼爷没躲,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开春,为葛家请大夫,煎药,伺候二老归天,捎带伺候葛二臭的吃喝,二老没遭大罪,也算托呼爷的福了。葛家也为此卖光了家产,不是呼爷,葛二臭就太业障了。
如今进了京城就开荤,虽说是不值钱的油渣子——后来才知道它叫油渣儿,他还是记起了爹说的话,京城是金子铺成的。爹见过世面,二十几年前,爹妈到山根底下开荒刨食,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世,只知道两口子不怕土匪,葛家媳妇出奇的俊俏,似乎很有钱,说盖房,几天功夫,就盖起了十几间青砖落地的大瓦房,一切都成为当地一件奇谈。葛家媳妇——也就是二臭妈, 见过她真容的人, 用“妖”“仙”形容她的美貌,女人举止绝非小户人家的做派,很少与人说话,实在躲不过,说话倒很和气。惹事呢,老于世故的庄户人,断言葛家的女人是个祸害。葛家大儿子夭折,添了二臭,女人脸色渐渐被山风染得黑黄,人们才发觉,不过如此,也不再说了。葛家有钱的传言,也随着二老治病,卖地、卖房懒得再提了。不去京城,白来一世,爹不止一次对葛二臭这么说。金子铺成的京城,与眼下的囊膪不相仿佛,可又差得了多少呢,眼下这碗人间美味,就是兆头,找见呼老四,他的好日子跟着就来了。
呼四是呼爷的四弟,麦客们说,呼四功夫不如哥哥,脾气却更像个武林侠客,游荡江湖,行侠仗义,没少给家里惹出是非。呼爷不像弟弟张扬,憨厚的面皮下,多了几分算计,四五岁拜师学艺,十来岁登台打擂,以神出鬼没的半步蹦拳,夺得擂主。此后多人请他出山,都被他回绝了,父母在,不远行,呼爷是个孝子。麦收季节,呼爷领着麦客从黄河边往北,一路割麦,混了吃喝还能挣下钱。精壮的劳力愿意跟呼爷,呼爷是麦头,跟麦客们一样的吃食,拿一样的钱,赶上磕磕碰碰的事,呼爷出面,简简单单就摆平了,跟着呼爷不受气。缺人手的庄稼主也愿意雇呼爷,时常是今年干完了活,又把明年约定下了,跟着呼爷有干不完的活,吃不完的饭。
葛二臭家里有几垧地,最兴旺的时候,家里雇着长工,用着丫头。山里土匪多,前年冬天,爹光身子,被绑在山里歪脖子刺槐上。是呼爷平的事,到家后,呼爷跟爹喝了一宿的酒,从此,呼爷就常在葛家落脚,闲暇时教葛二臭武功,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给呼爷打理。对葛二臭,呼爷没把他当少爷,学武挨呼爷的打,爹妈见了也不管,二臭能咬牙。二臭使心劲呢,呼爷这么夸他。这么,呼爷在葛家六七年,葛二臭长成大小伙子,平日里只知道上学、练武、疯玩,庄稼活一点不会,他还说,长大定走出这山旮旯子。爹妈觉着孩子有志气,二臭愈发得意,如今,再想回头,也难了。
掌柜的,借光打听个道,天桥怎么走?二臭一边掏钱,一边问。
前面亮灯的地方就是了,慢着您呐。掌柜的挺客气。
抬眼踅摸天桥,开春了,借着路灯,见树枝冒出黄嫩的芽嘴,闷在屋里热烘烘的,经街上的凉风一搜,身上无比新鲜畅快。远处划了道蓝光,一溜大房子就轰隆轰隆地挪走了,隐约还有叮叮当当马铃铛似的声音。他判断这是与火车差不离儿的车,对了,该是个小火车,有铁轨,不是火车是什么?他叹服城里人的精明、会享受,这么晚了,街上的人还那么多,卖糖葫芦的、吆喝烧鸡的、坐在路边守着大炉子吃东西的,真比家里赶集还热闹。灯多得像着了火,在家的时候,夜晚看灶膛的火就是这样子,忽闪忽闪地,很亮,很暖。
葛二臭到了灯多的地方,高处依然没见到桥,他就往低了看,他想了,天桥天桥,说这桥高上了天呢,估计搭建着太费劲,至少要有个跟城门洞差不多的桥吧。没有,天黑了瞧不见桥的影儿。得找个店住下,这话呼爷告诉他了,头傍黑子就住店,钱掖好了别在人多的地方漏白。他找了个小店放下包袱,交钱。推门刚迈进大屋,一只脚迈进去,一股子热烘烘的馊臭气味,扑地把他顶住了。这味比牲口棚的味还难闻,牲口棚的味是腥臊,这里是恶臭,几个汉子,光着膀子正从胳肢窝、裤裆里掏虱子,见他露头,一群蓬头垢面的汉子们朝他笑。他胸口一翻腾,差点把一碗油渣儿全倒出来。转身忙对掌柜说,借光给换个地儿吧,这几天反胃,回头把您当屋给糟践了,怪不得儿的。掌柜头都没抬,继续扒拉着算盘,嫌臭是吧,有好的呀,往前有大饭店,那干净,还有洋妞陪着呢,怯!您腰里得横不是。葛二臭连忙赔笑脸,洋妞就算了,嘻,让给掌柜的哩,干净点就成了。没有,掌柜说,就这个,爱住不住。葛二臭不好意思地说,那俺就不住了。不住是吗?拿着,八大枚。葛二臭要说话,掌柜板着脸说,看你是个怯子,只扣你俩子儿,不然就一个不退你。葛二臭不知道这儿的规矩,心说,认倒霉吧,平白又出去俩大子,一碗油渣儿没了。
回到人声噪杂的街上,长长出了口气。怎么京城还有比牲口棚还肮脏的地方?冲这味儿,在家有口吃的就比这儿舒坦。说到吃的,他又看到了眼前一个一个的吃食摊,想着,要是有钱还是在京城好,天黑了,还吃呀唱呀的,今儿是什么日子,还没到王母娘娘生日呢?
他不能站住,站住了就有人往摊上按,往戏园子里拉。也不能问,张嘴人家的第一句话就会说,嘿,这一怯子找天桥呢!对方哈哈大笑,找天桥是吧?还有接茬的。那不好找。两人刚从茶馆出来,透着兴奋。
怎么呢?
你想大字上边一横才念天呢。照您这么说,这天桥可大了去了。要不怎么叫天桥呢。
比大还大的桥,没地方找。两人溜上相声了。引得周围的人跟着哈哈大笑。臊得他三步并作两步往街里钻,离人多的地方越远越好,灯越少越好。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姑娘拦住他说,大哥,您这是找谁呢?
哎哟,京城的姑娘说话真是好听。葛二臭看着眼面前的姑娘,愣住了,一声大哥叫酥了半拉身子,昏暗的路灯底下,看不清姑娘的模样,他猜那模样绝对错不了,这俏模样的姑娘,还能笑话乡下人吗?就说,我找住的地呢,刚才找了个店,里边那味儿呀!他捏捏鼻子说,比他娘驴腚还难闻。姑娘捂嘴哏哏地笑,大哥,那是伙房子、鸡毛店,专给苦力们预备的,像大哥这样的爷怎么能住那儿呢?大哥您跟我走吧。葛二臭说,得嘞,俺听姑娘的,贵不贵呀,我可没什么钱。姑娘站住了,上下打量着二臭。二臭就浑身麻麻的了。只见姑娘捂嘴又一笑,小手拍了他胸脯一把,得了大哥,没人吃了你。姑娘好爱人,一招一式都在勾他的魂呢。
小胡同的房子又矮又挤,曲里拐弯的,推个独轱辘小车都费劲。不少院门都开着,挂着半截子门帘,昏黄的灯笼,能看见有娘们扭曲着身子,不知道在跟谁较劲。葛二臭晕了头,拉着姑娘问,我就找个睡觉的地方?姑娘说,不就是睡觉吗?我知道。二臭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拉进了门里……
等二臭被人踹出门的时候,身上只剩一条粗布裤衩子了。这跟光眼子有啥区别呢,他急了,哐哐地踹门,大声喊叫,给我衣裳,给我包袱,急了我点你们家房,本少爷也不是吃素的。叫声招出许多的人看,趴着门,探着半个身子窃笑。葛二臭不怕光眼子,只怕天冷,他不能少了这身皮。正嚷嚷着,街上过来了个穿官衣儿的,上前询问了两句,就去拍那家的门。把东西给怯子,你她妈积点德吧,你嫌咱这儿的倒卧少啊。葛二臭说,还有包袱呢。巡警说,快穿上走吧,刚来北平就学会逛窑子了,你他妈也学点好,临出门爹妈没教给你呀。
葛二臭觉得肯定做了丢人的事,不然,怎么会是这个下场?他野狗似的,边溜达,边想前前后后的经过,自己没干什么呀,怎么就是逛窑子了呢?逛窑子就是跟着那姑娘走,让她拍胸脯,让他推我进门吗?这算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是了,一定是那姑娘搞的鬼,小狐狸精,他断定。长得那么好看,那两只狐媚的眼睛,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过后见了,我剥她的皮。可现在去哪呀?店是住不成了,往后的饭钱也没有了,几块钱全在包袱里呢,他直想再去踹那家的门,往回走了几趟,愣记不得是哪条胡同了。等着瞧,等我找到了天桥,找到了天桥的呼四爷,再跟你们一个个地算账。没辙了,趁天黑,找地方忍一宿吧,哪里能找到个背风的树洞呢。
往后怎么办?要饭吃吧!他有这个准备,山里也有出去叫街的,叫街是他家里人对乞丐的称呼,他不怕叫街。不是呼爷指引到天桥,自己也算计好到保定了。这么多的人,还愁没吃的吗?
他先是在大街上走,没找到一个放铺盖的地方,再找,不知不觉进了天坛,黑黢黢的柏树,找个地方一窝,又累又困,也搭着年轻,一宿睡得挺香。第二天他跟着一帮叫花子要饭,他一身的新棉袄棉裤,他能要的着吗,晚上一饿,可就睡不着了,天一黑,小雨又来了,他找到了白天一起要饭的小叫花子,申请到棚子里挤挤,小叫花子说,那你得把被子分我一半。二臭无奈,只能跟脏兮兮的叫花子搭一条被子,条件是,给他点吃的。小叫花子说,你这样也算赶上的,你擎等饿死吧。小叫花子说,要饭也得是那范儿,很讲究的,拿出倍儿苦倍儿饿的样儿来,大街上谁甘心给你吃的,你得把人家当亲爹亲妈不是。葛二臭说,我爹妈死了。再说,你得拜杆呀,我们也是有圈子的,圈里规矩懂吧?葛二臭说,不懂,也不想懂。小叫花子说,圈里人挤兑你没人管。葛二臭说,爱咋地咋地了。
天桥第二天就找到了,人们指着车站的牌子让他看,那也不是小火车,是电车,而且这地方就叫天桥。桥呢?拆了,多少年前就拉平了。怪不得人家笑,自己夜里晚儿转了半天,就是在天桥地面上转悠呢。怯子,真是丢人到家了,干嘛不看看车牌子?先生教过的字记住不多,这俩字还认识。找到了天桥,可没人认识呼四,穿官衣的巡警也说,没听说过这儿有个叫呼四的。葛二臭想,莫非呼爷糊弄我?不会,说不定呼四爷别处又找到事由了?白天要饭,晚上囚在天坛的草窝里。
天慢慢暖和了,把棉衣棉裤丢给了估衣摊,几个大子儿全买了牛杂碎,回去扬给了天坛一起要饭的兄弟,从此,天桥多了个光膀子的叫花子。
二
有人告诉黑四,一年多了,街上多了个花子。天桥多个要饭的不新鲜,新鲜的是这个花子挺嘎,不合群也不拜杆儿,身上又脏又臭,专往人堆里钻。花子头也向黑四诉苦,说去了一帮人想把他轰走,推推搡搡,他不急不恼就挨着,真动起手来,还没人打得过他。
金鱼池荷花要开的时候,街面上乱了,军人,兵车轰隆隆从这儿往南开,出永定门奔卢沟桥,跟小日本的这一仗指定要打了。逛天桥的人慌慌着,艺人们的玩意儿也少了散淡风雅,天桥的壳还在,心气早成了泄了黄的鸡蛋。
葛二臭不敢懈怠,打仗的事他管不了,肚子要自己管,自己不管没人管。不知道跟谁学的,也许天桥这个地方,最能挖掘穷人的潜在才华,他学会了唱快板,原来是两块破木板,现在手里耍着两块牛骨头,骨头上穿着几个铁丝绕成的圈,挂着几个圆铁片子,一敲呱啦呱啦地响,敲着唱,一嘴的怯音,真就有点意思:
打起板,往前凑,
张飞无时卖过肉,
关二爷无时卖豆腐,
秦琼卖马贵人留,
柴王爷推车卖雨伞,
傻子无时不要脸。
说不要脸,就不要脸了,
要脸肚子没人管了,
饿死道边惨不惨呢?
敲着打着迎上来,
老爷今天发大财。
大礼帽、绸缎子衫儿,
今天喜事到了身边。
到身边的是喜事儿,
您吃烧鸡我闻味儿,
掏兜给我俩零碎儿吧。
逛天桥的男人高兴,扔给他俩钱,不给他也不恼 ,嬉皮笑脸的像是玩。只要他一到天桥,他身后准跟着一帮小孩子,连起哄带架秧子,到了谁的摊前,都得照应几句:嘎臭子,刚撂地儿,您关照。说着多少递过俩子。同样,不给他也不恼,有两句好话就成。碰上不信邪非要较劲的,这主今天算是背定了。他见了什么唱什么,把人全招走了,让你撕破了嗓子练不成活。一天大兵豁子正在骂骂咧咧地卖药糖,嘎傻子绕过他的摊。嘎傻子不招惹大兵豁子,看上去,傻子对大兵豁子敬重,经常到了大兵豁子撂地的地方,嘎傻子总是绕着走。可巧那天,大兵豁子边上,来了个捻苗子(变戏法)的,不认识嘎傻子,张嘴就嚷嚷:远着点练扳的,你这打扮晃眼您呐。嘎傻子哪听这个,夸啦啦夸啦啦,耍起牛骨头,张嘴唱道:
说晃眼就晃眼,
变戏法的要现眼了,
手里边攥着仙人豆,
平地他抠不出半个碗。
变戏法瞪眼看着他运气,心说,天桥也是讲究江湖规矩的地方,臭叫花子要踢摊,就不信黑四的弟兄们不管。他骂道,没人教给你是吧,找错地儿了。嘎傻子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累了,不然不会说这么爱人的话,我给你吆喝着。他趟到场子中间,说道,各位来着了,到天桥有看行头、看脸的、听唱的、听我嘎傻子打板的,没人见过变戏法的翻窝头,给大伙现眼儿的。得嘞,闲话少说,说变就变。他拎起地上的蓝布唱道:
先看胳肢窝,再看肚脐眼,没藏掖夹带。一块儿蓝布,这是面,翻过是里儿。嘿,平地抠出一碗水,奉您一笑。戏法是假的,玩意是真的,打娘胎里拜师学艺,长大让师娘滋着,也是一肚子苦水。今天到了天桥,使出全身的本事,您看着是个玩意,嘿,叫声好,别给钱,谁给钱谁倒霉您呐。
戏法说变就变,来着,梆梆地他敲起铜锣唱道:
一请天地动,二请鬼神惊,三请毛老道,四请一棵葱。早来的上当,晚来的遭殃,请神不到,破锣来叫,谁看了他的戏法,养孩子没屁眼呀。
变戏法的喘气,要打架。嘎傻子不理他,照旧玩他的:
一二三,二二三,戏法本是师娘传,师娘撒尿哗啦啦,教出徒弟蒙王八。
围观的睁大眼,笑嘻嘻地看着变戏法的出丑。那时间,光膀子把变戏法的当猴耍一样浮浮地喘气,早没了主意。
嘎傻子还说呢,散了散了,谁看谁倒霉了您呐。变戏法的涨红脸,伸手就打。嘎傻子一把叼住手腕子,省省吧您呐,拿钱,不能白给你吆喝,这么多倒霉催的让我给轰走了,我容易吗。变戏法没了底气,从兜子里掏了三回钱,经人劝着,这才把嘎傻子哄走了。
有了这样的经验,一般没人招他,他一边走一边唱,看见什么唱什么。正经说,唱的也不招人烦,更少荤口。
嘎傻子天天在天桥转,遇见二丫头是早晚的事。这天,二丫头想吃香椿面,兴致勃勃地到一个姐们家摘香椿,可巧,就见到了嘎傻子。嘎傻子眼里踅摸的就是人,老远他见着二丫头了,难听的话就上来了:
唱一唱我扭一扭,
我看见一个人咬狗,
拿起狗来砍砖头,
倒叫砖头咬了手。
这话明摆着是跟野小子们学的,孩子们哄笑着跟了上去。他截住二丫头唱:
谁家的狗,
咬了我一口,
人不出来我就不走。
出来了个妞儿十八九,
拽着我裤子往家走。
咧着嘴嘻嘻地往二丫头身上凑。二丫头躲不开,当着那么多的人,也不好意思骂。
哎,她解了我的裤,
偷了我的袄,
解了我的红肚兜,
掏出了我的小牛牛。
二丫头涨红了脸,臊得往家跑,他不依不饶地追着唱:
你别跑,你别急,
姑娘生来的薄脸皮。
薄脸皮儿杨柳腰,
扭着屁股偷腰包。
不成让警怂帮着掏,
天桥的窑子没的挑。
啪,他把牛骨头往地上一摔,扬声骂道,我操你们八辈祖宗,一帮臭窑姐,全该让你们丫坐木驴。
谁都敢骂,谁都不放在眼里,好说怎么都行,不顺把的时候,谁说也没用。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天桥,愣让一个外乡来飞怯子给搅和了,你说嘎不嘎。不光是嘎,他还臭,又臭又硬。天桥要饭的嫌他不懂规矩,领着一帮混混,在坛根把他打了个皮开肉绽,醒过来了让叫花子给他钱,说,不能白挨打,不给钱就往你身上抹血。叫花子没见过跟他们要钱的,气得哇哇大叫,扔下俩子跑了。混混们也都躲着他,弄得几个交了保护费的艺人,见了嘎傻子就像见了街面上的爷似的供着,纷纷向黑四喊冤。
黑四跟手下人说,这主就是个秧子,想在天桥混饭吃的气迷心。五朝古都,这地方什么人没有,想在天桥混成个人样的,大有人在。黑四这主见多了,就说,哪天会会他。
一帮人把嘎臭子带到先农坛里,二话不说,一顿暴打之后,黑四指着躺在地上的嘎傻子说,你什么揍行,我也听说了,要钱不是,给你。说着把5块大洋甩在地上,这是你丢的那地方的5块大洋吧?气不忿是吧,我再给你5块,咱就两清了。从今往后,你离天桥远点,再让我看见你,怯子,你他妈连裤衩都没的穿了。
嘎臭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那脸就成了三花脸了,他龇牙说道:我凭嘛走,爷吃上天桥了。
黑四嘿嘿一笑:天桥的饭那么好吃?说着让人扔过一把攮子,玩混混还轮不上你,见过这个吗?再不论秧子就给你穿几个透明的。
嘎臭子见了攮子嘻嘻地,反倒乐了,只听咔地一声,直戳在胳膊上,依然龇牙笑着,怎么说您呐?
黑四看着哗哗冒出的血,也是一愣,混混见多了,敢这么玩的,没见几个。连忙说道,报个万您呐。
葛二臭淬了一口,你丫也配?黑四硬撑着说, 没名没号吧, 耍胳膊根是吧? 废了你也没大意思, 看你是条汉子,先治伤,封口了跟我干。说时,给手下人一个眼色,有人连忙为嘎傻子包扎伤口。黑四说,行呢,就这么着了,不行呢你画道,四爷我接着。他见嘎臭子不说话,以为他应了,可不是吗,一个臭叫花子,能有多大的尿性?黑四耸耸鼻子,先他妈拾掇净了,咱跟杆上没关系。说着,甩手就要走。
等等,嘎臭子托着滋滋冒血的胳膊,我还没说跟你干呢。
黑四真的要恼了,说,给脸不兜着是吧?
嘎臭子歪着一脑袋乱头发,不冷不热地说,哪的话,谁不知道四爷,啐口吐沫就是个丁。那这么着,您把害我的那小鸡儿给我找来,别说不认识,没远,就在四爷的地面上,我见着她了,我当着大伙的面,我要弄了她,只要您应了这件事,鞍前马后我跟你了。
黑四脸变得铁青,吼道,你他妈活腻了?一扭脸,四五个打手就扑到嘎臭子跟前,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砰砰几声,几个打手就仰面朝天躺到了地上,死了爹似的嚎叫。
嘎臭子淡定地呼出一口气,两眼突地射出两道寒光,冷冷地说,我可是按道上的规矩走的,兄弟们要是不讲究,总该听说过半步绷拳吧,逼我出手可全是废人的招。
黑四冷下脸突然问,呼爷跟您怎么论。
嘎傻子见提起呼爷,不由得也是一愣,算是恩师吧。
黑四为什么听说半步绷拳会一愣呢?这里有个说道,这个拳法似与内家拳有关,多种拳法与之也有渊源。拳中精髓,技击上讲究的是,发全身之力于瞬间一击,也有人说大成拳也有相似的心法。传言叫十拳打不死,一拳要人命,轻易不出手,出手就是要害。这种拳法在清后期开始流行,北京有不少的成名练家,在民间传说得神乎其神。黑四想,嘎臭子常年在天坛里居住,认识个把武林高手一点不奇怪,出乎意料的是,竟然称呼爷为恩师,黑四心里就琢磨着,眼前的叫花子,来路不是想象得那么简单,心里一沉,说出的话就软和多了。
你说的小鸡,那是我亲妹子,她不是卖的。黑四的话显见是在劝慰。
你亲妈我也不管,我这辈子让天桥毁了,我得找补回来。嘎臭子耿耿着脖子。
黑四什么人?黑道上闯荡多年,还对付不了一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吗,但对呼爷的名号,他不能不顾虑。他突然想起来,嘎臭子到天桥来找什么人,像是没找到,原以为他就走了,没成想,会在天桥没规没距地赖上了,今天又说出了那样的一番话,显见是跟妹子结了梁子。看看地上连滚带爬的几个手下,觉得要是收了这个“周仓”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妹子害人在先,讲理儿,是黑四与天桥四霸王不同的地方。
这么一想,脸上也不再撑着,慢声说,听说是你跟着二丫头走的,你小子不学好,全怪暗门子的窑姐,也不算个爷们吧。
嘎臭子说,少来这套您呐,那时候咱不明白,这会子您也别装大尾巴狼。开始我说找个住处,她说又干净,又舒服,我说我没钱,她说吃不了我。是他妈没吃了我,害得我找人的盘缠都没了,就这么完啦?姥姥!嘎臭子年轻,北京的土话学得挺快。
黑四问,你要找的人是谁,说不定我认识。
呼四,呼爷的弟弟,我就是来投奔他的。
黑四一激灵,命人给嘎傻子找了个座,他见到嘎傻子疼得浑身哆嗦,愣没哼出一声。黑四问,你不在家呆着找他干嘛?
嘎臭子叹了口气,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一说,越说是越气,恨不能当场就把二丫头撕烂。
黑四不愿意多说什么,就说,你要找的那个人,早死了!这任谁都知道。黑四说着看了看周围的弟兄。
几个手下见黑四的语气,想着定是见到道上的朋友了,弄不好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随声应和,是,没错,在涞水被打死的,天桥还贴了告示呢。黑四说,听见了吧,踏实跟我干吧。
嘎臭子还是不依不饶,我得弄了那小鸡儿,不能让她这么毁我。
下面的人有瞪眼的,没完了爷们儿,杀人不过头点地呢。
黑四想了个辙,你看这么成不成,你也知道了二丫头是我妹子,全是误会,看得出来你喜欢二丫头。黑四呵呵一笑,拦着没让嘎傻子说话,这么着吧,二丫头要是愿意跟你,什么也别说了,她要是不乐意呢,我给你张罗更好的,让你风风光光娶上媳妇,兄弟给个面子,你看怎么样?
嘎臭子想,牛不喝水强按头,本想再闹,可也想不出更新鲜的,黑四话说到这份上,显然出乎他的预料,不再说什么,可心里还是硌应,早晚我收拾了这小丫的,看了看黑四,脑袋一梗梗算是应了。等大伙要散的时候他叫住了,等等哥几个,常言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叫葛二臭,打板、叫街是万般无奈,今后那个嘎臭子,没了。
几个相互看看,笑着抱拳,道,是您呐,葛爷。
三
葛二臭在山涧口估衣摊上挑了两身洋布裤褂,穿着新买来的裤褂,到珠市口澡堂子洗澡、剃头,稍微一捯饬,少爷的劲头就拿上了。刚来北平时候,一来是人生地不熟,二来是饥寒交迫淹没了本性,这回人也熟了,街面也熟了,卖艺的,要饭的,摆摊的,拉车的,就连遥街吆喝羊肉杂面的,他也能说上话,卖羊肉杂面的家在高碑店,跟北平比,也算是半个乡亲呢。
转天,天坛边租了个小院,两间房,请棚匠糊了四白落地;院子不大,在院里打趟拳也凑合了;旧货摊上敛了几件过日子的家什,请缝穷的大婶置办了一套干净被褥,就算有个窝了。街坊们听说嘎臭子摇身一变成了葛爷,上赶着送东西,抢着干活,呼啦来了一帮人。穷帮穷这是天桥穷人的规矩,天桥的穷人,哪个不想混出人样呀,眼面前就是个例子,终于有了个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的,人们扒着窗户看葛二臭,像隔着放大镜看拉洋片似的。人们的热情让葛二臭慌了神,怎么了这是,昨天还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叫花子,今儿个洗了个澡,换了身行头,就改行市了?都说北平人有见识,不会这么眼皮子薄吧?
葛二臭的话说对了一半,那一半是黑四的关照。黑四头天就照下话了,凡是送礼的、温锅的,新街坊、旧朋友,凡是要里要面的,甭管是讲究的,还是将就的,全算我黑四的了,北平人有耗钱买脸的传统,黑四懂,可不愿意趁此咔嚓穷人。黑四对葛爷的格外关照,让在天桥混吃喝的穷人、艺人,不得不对葛二臭刮目相看。葛二臭猜不透这是怎么档子事,只想着那是二丫头理亏,哥哥替妹妹圆场呢,自己思摸的理儿,没哪儿不清楚的。
谁都能看得出来,黑四怎么情愿把花朵似的妹妹,交给一个臭气熏天的、光膀子要饭的叫花子呢,可对混不讲理的葛二臭,他得先这么说,过后该怎么办,容工夫想个万全之策就是了。他看出来了,这是个光脚不怕穿鞋的主,惹急了他什么也敢干,也干得出来。他会武功,认识俩字,家境原来不错,要不怎么能维下呼爷呢。现在虽说是根毛不趁了,可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呼爷托付下的自有呼爷的道理,凭呼爷一句话,养着他都行。至于傻小子偏偏跟二丫头较劲,使的全是乡下土财主的派头,缓一闸也就不那么闹了。过后怎么样,难说,但有一样,他绝对不会轻饶过二丫头,这比写得还准。所以他不能拿自己说出的话不当回事,犯愁的是,这话怎么跟二丫头张嘴呢?
转天听说葛二臭变了个人,起初他不信,跟着大伙到坛根葛二臭租的房子一瞧,嘿,那可真应了老辈子说的一句话,宁可嫁穷人,也不嫁穷命。葛二臭是吃过见过的主,倒驴不倒架,转过手来就是个人物。他回家找到二丫头,怎么来怎么去地这么一说,二丫头当时就炸了,举着擀面杖,瞪着一双杏核眼骂,你这哥哥亏不亏心呢,我不吃你的,不喝你的,叫你声哥哥,你不往人道上走是不是,你脸黑心也黑呀,这么急着把我打发出去,对你有什么好?以后你丫少理我。
黑四还是笑,他跟妹妹不生气,你去看看,看完再说不行,哥哥我自有办法。我什么心气你也知道,让你看看,也是怕日后落埋怨不是。
二丫头小嘴一撇,说,这是你说的,走,现在就去,他要较劲冲姑奶奶来,什么东西。她一边洗手,换衣服,一边嘴里还自顾自地叨叨,天桥有捧红的角,还没见过叫花子成精的呢。哐啷一声掀起案板,转身登上了绣花鞋。
过了端午节,天气不冷不热,喜事说办就办。
黑四为操办妹妹的婚事,急得黑脸咯攒成了核桃皮,摊上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妹妹,由着她的性儿,能把人急死。黑四不说什么,从女方论,黑四是兄长,从男方讲,黑四是大哥,脱层皮也是应责应份的。兄弟们也不含糊,执事、花轿、吹鼓场面,很快就预备停当。二丫头自有仨亲俩厚的,姐妹们听说二丫头要出阁,个个关门谢客,整宿的做着妆新的铺盖;出门子的衣服用不着别人买,二丫头自己早预备下了。她想伸手干点什么,姐妹们说,得了,往后有你干的,出回门子,咱也尊贵一回,歇着吧。那个说,听说是前年给扒光的那位爷呀。!要知道有这么档子事,还不如当时就让你尝了鲜儿呢,我敢说,那是个童蛋子呢,嘻嘻。一边的姐姐急了,呸了一声,骂道,嘬紧你那鸡屁股吧,什么都往外喷,二丫头还是黄花闺女呢。转脸笑着对二丫头说,妹子别听她的,像她那千人骑万人跨的,做梦都惦记吃嫩的,尝鲜的。暗门子怎么了,暗门子开苞也要个行市呢。被她抢白的这位也不吃亏,放下手里的针线骂道,呸,你个骚货,是不是看着妹夫想憋坏呢?转脸冲二丫头说,你可得看住了你们家爷们,还没怎么着呢,就有人惦记上了。二丫头只是笑,各位姐姐可别为那个怯子生分了,不值当的,得了,我去买点烧羊肉,多要点汤,现成的切面,中午咱就吃羊肉面了。姐妹们笑着说,又叫二丫头破费了。说笑了会子,各自飞针走线地干起活来。
要说最省心的就是葛爷了, 没想到,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更不着急。光棍一根,黑四给的那几块钱,几天花得也差不多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二丫头愿意给我当媳妇,是她心甘情愿的,说不定往后依然要打板、叫街、当花子。也不知道黑四这哥俩是怎么琢磨的,玩这场面图什么?
到了北平这些日子,感觉自己跟一片树叶似的,风来了随风飘,水来了顺水流。脚底下没根,也找不到根,什么是穷人的根?如此,他不在乎脸面,脸面这东西在老家是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在城里,根毛不值。
今天他是新姑爷,要端得住,火上房似的,让老街坊们笑话。葛二臭有一搭无一搭地在屋里唱里格儿愣,单等着黑四打发人过来说事。姑爷,您看,把席棚搭在前面的空场怎么样?葛爷说,您瞧着办吧。一会儿又来人问,让耍棚的预备了4桌的家伙事,4桌一开,流水席,单预备了两桌在院里,是给本家亲戚和娘家人预备的,您看再添点什么?葛爷说,装傻呀,我哪来的亲戚、本家的,就说给兄弟预备的,不完了嘛。来人赔着笑脸,得嘞,葛爷您担待,就是这么一说,嘻嘻。
结婚办事那天,正赶上一个晌晴的天,几声冲天的炮响,哄起满天的鸽子。初夏时节,天空清爽,路边树叶也鲜亮亮的绿,卖吃食、卖水菜的也赶着来凑热闹,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给天桥添了许多喜庆。拾掇出门子的二丫头,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一会儿叫拿块热毛巾,一会儿又嘱咐别忘了线笸箩,四五个姐妹伺候着,脑门子还是见了汗。全福人大姐说,姑娘不急呢,看这汗冒的,说话可就流到三里河了。哎呦,看看,可怎么着好呢,桃花脸可不能再抹了,再涂层胭脂可就成山楂糕了。二丫头不好意思了,大姐瞧您说的,我没急,真没急。
大姐说,我说也不会急呢,猴急的是葛爷,他这会子正百爪挠心呢,嘻嘻!又贴到耳朵根说,让你预备的都预备下了?
二丫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悄声说, 昨儿个, 擦黑儿到居人里小铺买的,错不了。
一时鼓乐声由远而近,门逢里塞进红包,葛二臭在女人们的嬉笑声中,叫开了大门,撒钱,铺红毡,黑四请出妹妹。二丫头头顶红盖头,慢挪莲步,两边花花绿绿的伴娘,跟唱戏的似的,搀扶着二丫头上轿。黑四今天显得矜持、庄重,他扶着轿杆说声,起轿呐!鼓乐声就乌尔哇,乌尔哇地响了。葛爷骑上马,由人引领着就上了大街。接送亲的队伍,从天桥绕到了先农坛东门,绕回来又到了山涧口,一路上鼓乐齐鸣、吹吹打打,执事们穿着鲜红的坎肩,红杠子抬着双顶红喜轿子,后面跟着4台箱、4果盒,一水的大红绸子挽着红花,要的就是这份喜兴劲。
逛天桥的挤在两边观瞧,都说好嘿,今儿来着了,就冲这帮窑姐,白玉霜登台也不看了,咱改看娶媳妇了。
那个还说俏皮话呢,这可真是啊,叫花子娶窑姐——好一派风光啊。
也有说了,卢沟桥开战了,叫花子娶媳妇冲喜呢。
嘎臭子摇身成了葛爷,那天也透着精神,头光、脸光、绸子裤褂十字披红,整个人光鲜得耀人眼。葛爷本是个精神利落的小伙,高个儿,蜂腰宽背,一身的腱子肉,这两年在天坛跟拳师们学艺,武艺越发精进,今天一经捯饬,更显露出了练家子的灵敏稳健,人们见了哪个不夸赞。轿子落在了葛爷新租的小院门前,大门上贴着大红字,按讲究叫开门,喜娘搀扶着新娘,跳火盆,跨马鞍,新郎在司仪的唱叫声中砰、砰、砰,绷了三箭,拜天地、拜祖宗神位,拜谢诸位亲友高邻,夫妻对拜后,葛爷拉着红绸就把二丫头领进洞房了。
枣木秤杆挑开盖头,葛二臭这才正眼看自己的媳妇,真真花一样的美娇娘,细眉吊眼,粉白的瓜子脸,小腰一扭,十个男人得迷倒五对。葛爷看着二丫头,恨不能当时就了了自己的心愿。他忍住了性,喧喧闹闹的场面由不得他乱来。葛爷出了院子,到喜棚给道贺的朋友们敬酒。
抱拳、道喜、举着酒杯大呼小叫。人们也拣着高兴、痛快的说,可无论怎么撑着面闹,葛爷还是看出来大伙心里不安宁,在这里能清楚地听见远处隆隆的炮声,炮声响过一阵,吃酒席的人就散去一拨,晚上来道喜吃饭的,更是来去匆匆。夜深人静,远处枪炮声越发地清晰,人们的心情也越发慌乱,一次隆重的婚庆,没等到天桥戏园子散夜场,喜棚先就早早地空了。厨子见了黑四,不好意思地说,剩了不少,对不住您四爷。
黑四安慰说,怨不得您呢,都他妈小日本闹的,谁还有心思吃饭。酒啊,菜啊,您给家里带点吧,都沾粘喜气,别糟践了。
不合规矩您呐!
没说的,赶上这年月,劳您费心了。
葛爷两口子送走了厨子,知己的兄弟姐妹又说会子话,也跟着散了,留下几个年幼的闹洞房,为的是不让葛爷两口子太过冷清。
黑四心事重重,喝酒的时候,几次对葛爷说,你要好好待我妹子,二丫头不容易,岁数不大,什么倒霉的事都赶上了,她看上你了,你不能对不起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葛爷不信黑四会哭,也确实没见到黑四流泪,二丫头倒是啪嚓啪嚓地掉了会子眼泪,葛爷经过生死离别的场面,觉着哥俩做戏一样,跟着一帮爷们们照旧大碗喝酒,黑四走的时候,脚底下没了根,二丫头叫来几个兄弟相互搀扶着走了。
二丫头流着眼泪送走了黑四,回来洗把脸,就被葛爷按到了床上。
二丫头住家就挨着天桥,从小看娼妓们勾搭老爷们,暗自偷着乐。等她长到十四五岁,家里一败,就跟着街坊的暗门子,以勾搭嫖客为业了。嘎傻子是在她16岁上的杰作,她见过嘎傻子要钱挨打,打心里没觉得自己做得缺德,是男人先起缺德的心,这怪不得娘们损。那天听哥说让她嫁给葛爷,先是一愣,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啊,后来知道就是嘎傻子,昏天黑地地哭闹,寻死觅活要跟黑四拼命,说愣可去八大胡同,也不嫁给那个臭要饭的。黑四没恼,或许恨不能二丫头当面臭骂葛爷一顿,劝她见葛爷一面,完全是为了过后有个说词。他摸不清二丫头的心思,还没见哪个是她能看上眼的,有钱的她见多了,逛窑子的哪一个不是钱嘬的;水光溜滑的也没少见,哪个让她动过心?黑四想,二丫头定是没了准头,到了天桥甭夸富,也甭怕穷,天桥要的是乐,跟真实的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回事。没想到的是,二丫头见了葛爷两眼顿时就放了光,正所谓,梦里寻他千百度,那身板,那一脸的憨厚,那不知深浅的劲头。二丫头呼搭着翅膀四下找的,似乎就是这么一棵树,早落到这棵树上早就踏实了。她千恩万谢地感激黑四,当天就让黑四定日子,从此,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任凭黑四挤兑她,就那么急着入洞房?一个姑娘家,也不怕人笑话。
她嘻着脸,就想了,怎么地!
然而真入洞房了,新奇事又来了,怎么个新鲜?这么说吧,学话的人半天没张开嘴。
四
黑四手下的混混说,不是我不说,不好说您呐。开始吧还是那意思,二丫头嘤嘤的,一个劲儿地问葛二臭,你是不是葛家庄的?是不是早喜欢我呀?你这么较劲也不怕人家笑话?问应了,二丫头就往葛爷的怀里扎,弄得葛爷倒不好意思了。小两口头回,总有那么点抹不开,我们趴在窗根底下,一个个恨不能把耳朵伸进墙缝里去,猛然间就听嗷的一声,哎哟喂,就那声,比他妈杀猪那声还惨。就听二丫头劈着嗓子嚷,你是他妈人还是畜生,那家伙怎么跟驴似的。
这葛爷也不是人揍的,新媳妇受不了您就缓缓呢,他不,反而更来劲儿了,你丫不是就喜欢这个吗?嗨呦嗨呦地叫着号子,操,丫什么人性。
黑四听到这里,脸红一阵子、青一阵子,背过脸没说话。等转过脸时,脸色恢复了常态,骂道,去去,怜香惜玉等你娶了媳妇再使吧。就你们,怯,哪回见了窑姐不跟饿虎扑食似的,这会子充他妈什么善民。
手下人说,不是呀四爷,这葛爷不单下边使狠的,他两手也不闲着,啪啪扇二丫头嘴巴子,愣把二丫头打得哭爹喊娘的,谁听了不心疼?
黑四烦了,抄起桌上的茶碗就拽过去,滚,人家的媳妇,你操什么心。
您不是让我们听着点吗?
让你听人家,怎么,干啦?没用的东西。
黑四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痛快。葛爷娶媳妇,办事,置办家当,全是黑四出钱操持的,天桥的风光让他占尽,花朵似的媳妇娶到家,怎么着,你葛爷也得局气点不是,洞房热闹归热闹,弄的跟杀猪似的,街坊听着也不是那回事儿。就这一回吧,看葛爷的精气神,天天练这么一出,用不了三天,我这王八大舅哥,四九城就传开了,得跟葛爷说说。正这么想着,葛爷铁青着脸迈进屋里,没说话,一把白绫子拽到他的身上,四爷,您 。
黑四抖搂开白绫子,白绫子中间抹着一片黄,闻闻,呛鼻子的颜料味。问,这是什么玩意?
葛爷伸着脖子瞪着眼说,真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就告诉您,昨儿晚上人走了以后,全福人就把白绫子铺在炕上,我就问这是干嘛用的,她说,姑爷,这是让您知道什么叫黄花闺女呢。后来我想起来了结婚是有这么一说,可今儿天亮一看,一片黄,操,蒙我呢?
黑四的脸色又涨紫了,他嘴上可不软,可说呢,人家常说黄花闺女、黄花闺女,应该就是黄色儿。
葛爷说,人家说的是见红?蒙谁呢?
黑四说,您没把屁眼猴子当成前门楼子?
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配猪啊。
黑四说,得了葛爷,我听说了,昨儿的动静可不对啊,头一天,我不说什么,如花似玉的媳妇归你了,卖油郎独占了花魁,往后得知道疼人。得了,都是江湖上混的,没那么多讲究,日本人眼瞅着就打进来了,您也就让大伙消停点吧。这事就到这,说出去咱们谁的脸上也不添彩。他开箱子拎出两卷大洋,好好过日子,没大事用不着惊动你,回吧。
葛爷不想再计较什么,要不是全福人大姐那么说,他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关心。也是,一个穷叫花子,靠人家四爷在天桥站住脚,又把妹子给了他,这份情还不够厚吗?说别的就是生撕脸了。他接过大洋,说,不能白拿这钱,从今后我扫大街,别的我也不会。
那以后从永定门到天桥街面可就干净了,天不亮,就见一个大汉抡着一丈多长的大扫帚,哗哗,从北到南,半条街,又从南到北半条街。天大亮的时候路面上连根草棍也见不到,这还不算,赶上推车拉脚过沟过坎的时候,他都帮一把,撒野耍横的混混也都怵葛爷的能耐,也消停了。天桥人喜欢葛爷,看葛爷抡着一丈多长的大扫帚扫街比看八大怪过瘾。
卢沟桥的炮声还在响,街上的人大少了,在街上的军人、兵车倒是一群一伙地奔跑着,葛爷骂了声,什么年月,怎么在哪儿哪都动刀动枪啊。
傍晚,葛二臭在屋里呆不住,吃完晚饭就跟二丫头说,你不许再到胡同里转悠了啊,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他妈不是正经营生,赶明儿养孩子都没屁眼,跟我去天坛吧。
二丫头递给葛爷一块毛巾,说,要脸儿不是,你也得干点有脸面的事儿呀。北平五行八作,您算哪一行?扫大街算什么能耐,累一身臭汗,招一屋子马粪渣子,还不如你耍骨头要饭呢,噼里啪啦的在天桥也算个玩意儿。见葛二臭不说话,想着,是不是说过了,改口说,我就想治治那些个没德行的老爷们,让他们抓不着狐狸弄身骚,各个都长长记性。再说了,姐妹们也得吃饭不是,小日本子这么一闹,谁还有心思逛窑子。
葛爷擦了把脸,听二丫头这么说,心里也别扭,扫大街算什么?脚行?勤行?什么也不是,可自己又能干什么呢?这岁数再学徒都没人要,一但黑四罩不住自己了,是不是也要入帮入派的当个混混呢?这么一想,反而心痛起那些姐妹了,二丫头事情干得有点缺德,可论起过日子来,挺招人疼的,这不像听说过的窑姐,她们都是身边的穷姐妹呢。
夏景天,二丫头在自家院子里,裤褂穿得单薄,她俏媚结实的腰身朦朦胧胧,那凸起的双乳和翘翘的屁股,又一次挑起葛爷的欲火。葛爷两眼放光,不错眼珠地在二丫头的身上转。
二丫头拿着大蒲扇在他的眼前呼扇。
干嘛呢,要吃人呢。嘿嘿地笑。
看我自己媳妇,犯法呀?二丫头推了他一把,你怎么没时没会儿呢,都说大鼻子的人性大,没想到,跟牲口似的。
好啊,你敢骂我。把二丫头围在怀里,弄得二丫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叫。两人美了阵子,葛爷问,谁告诉你的我们葛家人性大?二丫头扶着葛爷的肩膀,撒娇说,反正我知道,你不就是葛家庄的葛二臭吗?我还知道,你是你爹妈在野地里作下的,要不你怎么那么野呢。小时候我就见过你在水里扑腾,那个大水坑叫什么,叫葛家潭是不是。我也见过你那东西,没想到会这么,这么要命……姥爷早就说过,我是你的人,你妈也这么说过。我妈怎么说的。
跟我姥爷说的,让你以后娶我,说,潭里系红绳,我记着呢。二丫头说得理直气壮。
你姥爷是谁?
孤老歪。
看场院那个老头吧,我爹妈死了以后,老人就回家了,没跟我提起过要娶你的事。葛二臭回忆当时的情景,出殡两天后,孤老歪上了女儿的大车,大车在车辙里晃荡着,老人看一眼二臭,叹一口气。这孩子命大,必有后福呢。
没听说爹妈还给自己定下了这门亲事。
二丫头说得没错,葛姓人有野合的习俗,闹猫闹狗的季节,有人见过葛二臭的爹妈经常在麦子地里翻腾,赶上凉风撩人的夏夜,两口子赤条条地在月亮地儿里边唱边舞,二臭妈的吟哦犹如草原畅歌,悠扬而佻浪。二臭朦胧知道点男女之事的时候,爹就告诉他,野地里宽绰啊,想多大有多大,接着天地灵气,生下男的是林中虎,生下女的是山中花。这话葛二臭受用,光着腚在潭里浮水,在野地里跑,裆里滋出毛了还不避人,那份自在是天生的、没比的。如此的不伦的家教令村里人极为不齿,更有人说他们不是汉人血脉。本来只有几户人家,没名没号的小村子,葛家不同凡响的行为,为这个村子增添了色彩,拨响了村子名头,外人渐渐知道了葛家庄。
几句话说得葛二臭更疯了,几把就褪下了她的衣服,弄得二丫头一丝不挂。
五
入夜的天坛更显得幽深静穆,天被浓荫涂抹着,从枝叶的缝隙中看天,天是倒仰的深潭。远处黑黢黢的古殿建筑,此时更像是一个无法叫开的,通往天际的机关。没人不想寻找一个无忧无虑、无惊无恐的所在,哪里有?葛二臭认识生活,经历了太多的惊恐,寻找生活的出路就是在忧虑中产生的,这就是命,他想起了村里人说的话,葛家不该绝。不该绝就该当叫花子受欺辱吗?不该绝就来这里再听让人心惊肉跳的枪炮声吗。是有后福呢,身边的二丫头就是他的福呢,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我一个叫花子了呢。
想到这,他问二丫头,你说见过我,我来天桥的时候,你怎么没认出我来?二丫头搂着他的胳膊,天黑吧,我要认出你来,我还那什么呀。你家里人呢?
都死了。
那黑四?葛爷说。
黑四救过我的命。二丫头说,我爸爸去世后,我妈在胡同口开茶馆。
二丫头回忆着妈的样子,头上挽着纂,大脚,白面皮,看不出她的表情,有人掀门帘进来,她一手拎着开水壶,一手拿着茶壶茶碗,几个人,几只碗,不多,也不会少。客人坐稳了,她的茶壶茶碗也放稳了,腾出的手掀开壶盖,开水壶顺出一道热流,哗啦一阵,满了,扑面是一股茉莉花的香气。在茶馆浓浓的香气中,二丫头已记不清爹的模样,听说在她出生没几天就死了,只记得妈时常会给她喂奶。孩子偎在她温暖的怀里,嘴上依然叼着长长的烟袋。妈的嘴唇很厚,很干,叼着烟袋是嗜好,还是装饰品,说不清,话也极少,连迎来送往的话也没有,侧歪着身子露出盈,点点头,全有了。
胡同口的茶馆,是苦力人的攒,从早到晚,出出进进是石匠、木匠、跑大棚的等等靠卖力气吃饭的汉子们。汉子们喝茶、说事,叽叽咕咕地掰扯,从来没见汉子们争吵。街坊说,妈有规矩,野腔无调就滚外面去,带脏字,大烟袋直接敲脑壳。妈从二十几岁守寡,开个茶馆养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苦熬苦掖一生,豪横一生,直到死,街面上没人说娘们不是的。
茶馆子、饭庄子、澡堂子、戏园子,老世年间,在街面上混生活的人,这四处是他们见天无法回避的地方。各有各的攒,各有各的规矩和一个活动的圈子,有些圈子隐语神秘,甚至带有宗教色彩。
她家的茶馆在胡同里边,是野茶馆的路子,没太多的讲究。爹死了以后,妈一心靠力气吃饭,没想惹谁,也不想被人欺负。那年,二哥围着一个卖西瓜的犯馋。卖西瓜的说,小二,叫爸爸,叫爸爸给西瓜。叫一声就给呀?二哥傻呵呵地问。叫一声就给一个西瓜。二哥张嘴爸爸、爸爸连叫数声, 没等卖西瓜的说话,五六个西瓜接连被抱走了。卖西瓜的找妈论,妈叼着烟袋说,你叫我娘,叫几声我给你倒几碗茶,叫啊?欺负我们娘们是吧?说话间从茶馆拥出几个汉子,卖西瓜的丢了西瓜,又丢了人,被街坊哄笑着蔫溜了。
窑姐们见二哥机灵,就让他去当看窑子的光棍,就是把你赶出去的那种男人。他们看人下菜碟,时常打那些拿不出钱,还惦记掏坏的主。那天也是这么一主,痛快完了不给钱,二子揪住就打,没想到打的是侦缉队的,一帮人把二哥打个半死,大哥上去拼命,结果俩哥哥被打得没几天都咽气了,妈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家里的茶馆关张了,我姥爷就是那次给我接回老家住了几天,差点当了地主的小老婆,要不是四哥伸把手,回来我就跟着姐们干了。
那我呢,我掏坏了吗?葛二臭说着又气。
也有时候欺负外乡人。二丫头说,这是天桥,玩的就是心眼,你以为到了君子国啦。
葛二臭还是气哼哼的,在天桥几年,看惯了城市中的弱肉强食,可是,打心里作呕这中间的不道德。
二丫头哄她,从我见了你那一天,我姥爷就说我是你的人。我也这么认了。有件事没想瞒你,就是我妈死了以后,不知道怎么报答四哥……
葛爷怀里抱着二丫头,周围看不到一丝光亮,葛二臭感觉,此时只有两人的心透透亮亮的。他抱着二丫头的脸,在她的唇上,身上亲着,吮着,渐渐他们来到了丛林的深处,葛爷说,来吧,给我们葛家续香火吧。
二丫头任葛爷摆弄着,心许给了葛二臭,葛二臭的柔还是粗暴都是应该的,都是在享受,享受自己的男人给予的各样的情感,那一瞬间,所有的情感从体内向外喷涌,所有的情怀,集中在一处紧紧拥缠。她闭着眼,但是她明明看到了广瀚的天宇,她的心在天宇中任意翱翔,长长的呻吟就是对长长银河的描画,她听到了葛爷呼呼的喘息声,那声音让她禁不住心跳,大地也在咚咚地响,哦,是他的冲撞,这么有力,这个憨傻的汉子,累死了呢。
真美啊,这个世界。二丫头躺在草窝里想,怪不得葛家有这样的嗜好。
葛爷躺在一边喘气,你的歌儿好听呢。
二丫头说,我唱歌了吗?葛爷说,你的歌儿把我唱酥了,不然还会工夫长点。
你个坏二臭,你得抱我回家,你不是有力气吗,累死你。
下了一宿的雪,风夹带着雪花摔打在窗户纸上,沙拉啦地响,这一宿葛二臭没睡好,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等没有了轰隆隆过兵的声音,翻身又听到屋外鬼哭似的风声,连忙把脑袋缩进被窝儿里,搂紧了二丫头。二丫头正睡得香,以为他又要干那事,哼哼唧唧地嫌吵了她的觉。
葛二臭睡不着了,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总是觉着要出什么事,以前天天嘟囔小日本、小日本,等见到了日本兵,那一脸凶神恶煞的做派,让人想到的不再是五短身材,而是阎王殿的小鬼。鬼子的兵营就在天坛、先农坛里,整天嗷嗷地叫着操练,来逛天桥的,没了看玩意儿的心思,几个撂地的,也让日本兵搅和黄了。他听见大兵豁子一边卖药丸子一边骂狗日的,您也看见来,那帮披黄皮倒净是矬子。他反手往先农坛一指,这就对了,全他妈武大郎的后代,能不矬吗。人们跟着喊叫,也有悄悄溜走的,周围的宪兵队说来就来,打人抓人那是家常便饭,老百姓谁愿意惹他们。大兵豁子嘴是痛快了,又能怎么地呢?小鬼子天天在坛根前溜达,几个溜嗓子的坤角,让他们拉到先农坛糟蹋了。葛爷这些日子,每回出门,都能见日本兵在附近溜达,不知道是对二丫头憋坏,还是又相中了哪个戏子,他真想跟日本鬼子干一架,死活搁一边,这份王八气再忍着,还算什么爷们。
清早,天已放晴,他见媳妇睡得正香,轻轻开来门,房上树上白茫茫的雪,心里也觉得清爽干净了。抡着扫帚扫完院子,日本人来了,他不再扫街了,日本人让黑四叫了他几次,他都没应。怀里揣了个凉窝头,就咯吱咯吱地踩着白茫茫的雪,到马路对面找老豆腐挑子。吃完了,买了两个糖油饼回家撂到方桌上,见二丫头翻了个身,就说,赶紧起来吃油饼吧,老张家的,还热着呢。二丫头不愿意睁眼,嘟囔着,没浆啊?葛爷说,李家一会儿就给姑奶奶送面茶来了,您有造化不是。两口子说笑着,葛爷抬脚要出门,又说,我告诉你,别上大街啊,日本人就在门口呢,谁叫门也甭开,赶紧起来插门,我出去遛遛。
天坛的雪后,景象高幽,雪压着柏树枝子,荒草、甬道,几趟脚印说明早有人到了,他情不自禁地高喊一声:好大雪——!是戏文,也是赞叹,葛爷喜欢这样的景色,高喊出声,让胸中的浊气消融在漫漫雪地里。葛爷在天坛找练拳脚的人,寻问谁见过日本人出操。一位搬腿下腰的老先生说,干嘛葛爷,他们那种生驴似的招数你也想学?老人的年纪说有70了,看上去依然满面红润,两眼放光。黑色的灯笼裤,对襟棉袄,抱腿轻轻一搬,脚尖就能够到鼻尖。老人的功夫是打小练的,兴致上来仍然可以打一趟长拳,腾跃虽然不如当年,一招一式还是原来的架子,最绝的是他的软功,下腰劈叉,一般年轻人不见得是老人的对手。
葛爷呵呵笑道,自己个儿的玩意儿还没练全呢,谁还稀着他呢,我见鬼子们出招挺狠的,我琢磨着赶上了,怎么治他。
别介爷们,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老人放下腿,拍着葛爷的肩膀说,赶上了怎么着,鬼子靠的不是招,是手里的家什。咱没这个不是。他岔开手比划着,听我一句话,赶上事就躲,躲不开了吃点亏就吃点亏,咱还有家室呢不是。朝阳门梁子怎么样,一个坡脚就把叫板的鬼子扔出去了。好劲,那叫好的,跟响雷似的,怎么着了,一家子逃了,日本鬼子,你惹他?老人连比划带说的,就跟他见着梁子叼住小袖,顺势挂住对方的支撑腿,揉儿的一声,日本鬼子飞起半人高,重重地摔倒了地上。解气!葛爷心说,他没想惹谁,但是有谁惹到自己的头上,他就要掂量掂量。他练了几趟拳,身上活动热了,抱拳说声,几位爷,回头见,出天坛西门,就奔天桥了。
黑四这几天也别扭着,宪兵队找了他几次,说的是一件事,让他跟弟兄们说说,帮助维持一下天桥地面上的秩序。明着是警察署在说,实际上这是日本人的主意,朝阳门梁子的事他听说了,天桥有几号人物难管,像大兵豁子,玩刀的赛黄忠,玩弹弓的飞弹子宝奎,掼跤的三爷,都是不把日本鬼子当回事的主。赛黄忠甚至在耍刀的时候,还告诉人们中国的大刀片,如何破解日本的东洋刀。日本人听说后就要逮走赛黄忠,考虑再三,觉得合作比对抗好,这样更容易达到他们的共荣目的,这不,找了赛黄忠又找黑四。黑四出宪兵队的时候,正听赛黄忠那儿骂呢。
你们他妈是中国人吗,披着一身黑皮跟他妈黑狗似的,你们也不怕给家里大人招骂。跟着就传来啪啪皮鞭抽在身上的响动,那是个爷们,愣没听见赛黄忠吭一声。
黑四猜不透宪兵队的用心,是不是诚心让他听见赛黄忠挨打。他不能不考虑手下人的活路,日本人驻扎在先农坛,逛天桥的人少了,艺人们没了衣食父母,眼见改行的改行,回家的回家了。这时候再去没结没完的收保护费,就得跟东西南北的四霸天一样,就剩挨骂了。这事四霸天干得出来,他黑四不干。可话又说回来,不干吃什么?做狗的帮凶,连狗都不如,往后怎么在天桥混?可是一帮人的吃喝跟谁要?他不能不多想几步。
六
早先,出了天坛西门到天桥,随便找个撂地摊的凑热闹,甭管是说相声的、打把式的、卖艺的,还是悠悠地唱,您就往里面看呐……叮咣、叮咣拉洋片的,葛二臭一蹲半天,跟着人们鼓掌叫好,没钱往场子里扔至少捧个人场。时间长了,自然明白了没钱捧人场的价值。人熟是一宝,几位卖艺的爷们都认识葛爷,见葛爷来观看,必然使出真本事,这有一说,叫货卖识家。现如今不成了,日本兵搅和局了,今天也搭着早点,没到上人到时候。跤场几个弟兄,抡着石锁抻练筋骨,见他来了,纷纷抱拳喊,葛爷,早您呐!葛爷抱拳还礼,早早!不由得来到场中,跟几位弟兄学撂跤的技艺。
穿上褡裢,学了几个绊子,四周看看,就问,三爷呢?一位连忙搭话道,我们这儿三爷有几位呢,葛爷您问的是哪位?葛爷挑起大拇指和小指头,做个抽烟的手势。,那位三爷让白面房子害了,引逗得沾了这嗜好,身上就跟抽了筋似的了,这些日子常在自己的药铺呆着呢。他四周看看,见有日本兵走过,闷声说,我们哥几个也是来抻抻懒筋,待会儿就去拉车了,混口嚼谷吧,这年月,能怎么着?全那帮狗杂碎闹的。他努着嘴说。
几个日本兵来了,嘻嘻哈哈地像是刚下完操,见撂跤的场地上,小伙子们玩得热闹,一时技痒,哇哇地叫着,要和跤场上的小伙子们撂跤。摔跤原本就是个技击活动,天桥的跤场起源于清军的善扑营,学几个绊子,也没什么旷外的。可没人愿意跟日本人玩,为什么呢?进跤场的国人玩的规矩,点到为止,日本人不行,他翻脸不认人,你摔了他,他跟你没完没了;你让他摔了,街上人笑话丢脸不说,你的跤场还开不开。日本人这时候,比中国人豪横,所以,碰到这种玩儿浑的事情,原则不在跤场比划。
葛爷没等日本人脱大衣,过去拦住说,这里的不行,明天的,天坛地干活,耽误买卖不要。边说边笑,一副良民的模样。
日本人左右看看,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似乎与他们玩跤的初衷区别很大,就应声道,明天,天坛。说完努着眼珠子走了。跤场上的师兄弟们围着葛爷说,这帮不是人揍的,得多长几个心眼您。也有的出主意,多去几个人让他几跤,这年月,能忍就忍了。葛爷说,你们谁也别去,我不是撂地儿的,他们怎么不了我。
葛爷回到家里,二丫头正在瓦盆里烫棒子面。吃什么?葛爷问。
二丫头说,蒸窝头,萝卜汆丸子。见葛二臭扑鲁扑鲁地洗脸,擦身上的汗,又说,还说呢,您受累,去给买两毛钱肉吧,我想自个儿去,你又不让。说着冲葛爷撇嘴。
葛爷说,你还别不爱听,这不是吓唬你,茶馆里唱曲儿的,那几个坤角你见过,这不又让鬼子盯上了,喊着要跟三爷撂跤,哪是撂跤,还不是给茶馆里的人看。刚才我给鬼子支天坛去了,在那儿他们要想玩黑的,那就合该倒霉了。
二丫头听他这么一说,扎煞着两手的棒子面叫,您能不能让人省省心,我说祖宗,日本人你惹他干嘛,你以为是什么,当初你光眼跟二丫头叫板呢?那是耍洋枪的鬼子,找死呢你。说着就哭。
葛爷正在气头上,听见二丫头一哭,心里更烦,也直着嗓子叫,你爷们还没死呢,学会嚎丧了你。
两人吵嚷着,黑四推门进来了,给二丫头两口子使了个眼色,两口子就不吵了。黑四说,看谁来了。
葛爷一看,禁不住失声叫道,呼爷,哎哟,您老怎么找来的,起身去拉呼爷的手。
呼爷黑色的棉袍棉裤,腰里系着蓝布腰带,脚下高腰的毛毡窝正好挡住棉裤的绑腿,光头、头茬子黢青,像是刚刚剃过,贴身一件白粗布汗衫,里外干干净净。呼爷跟黑四站在一起,咧嘴冲着他笑,葛爷一激灵,要说什么,二丫头叫道,四哥别傻站着,让客人屋里吧。
呼爷坐在凳子上,看看葛爷、再看看二丫头,禁不住又嘿嘿地闭不拢嘴了。他接过二丫头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把黢黑发亮的长脸说,看见弟妹我也就全明白了,人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错了吗?京城好吧,你小子算是掉进蜜罐里了。
葛爷呵呵地笑道,蜜罐?尿罐吧,我来的时候,差点让二丫头害死。再说了,到现在也没找到呼四爷。说到此,着眼撩黑四。呼爷连忙说,就当呼四没了吧,是不是四爷。黑四沉着脸,苦笑着点点头,能怎么着呢,可不是就死了呗。呼爷又说,有四爷罩着,你这小日子也滋润着呢,是不是。葛爷说,不是您给指条明道,我说不定早成饿死鬼了。说着要二丫头给呼爷磕头,说家里剩的那几块钱,让他认识了二丫头,苦了一年半载的,也值了。二丫头见又提起往事,心里一虚,上前给呼爷施礼。呼爷连忙起身,说看着弟妹面善呢。二丫头说,我见过您,我姥爷是看场院的孤老歪,那时候还小,您记不得了。呼爷的黑脸攒成花了,着是啊,女大十八变,得了,没什么送的,他从怀里掏出块玉牌子,递给黑四,说,一个小玩意,算是给侄媳妇的见面礼了,呵呵。
二丫头接过绿玉牌子,着眼一看,便知道这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那块玉满地是水灵灵的绿色,晶莹得要在手里化了,正面五爪蟠龙,背面海水江崖,雕工极其精细。二丫头见过这类小玩意,嫖客们高兴时,也有送给姐妹们的,与之相比,那些姑娘们爱如珍宝的东西,全该当石头子扔了。一时竟忘了眼前的情景,只顾爱不释手地玩弄着,这是块无价之宝啊,她乐晕了。
二丫头正美着,葛爷叫了她几声,一时忘了回应,葛爷禁不住又要发火,黑四起身劝道,得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都压着点火吧,刚进门的时候就听你们两口子吵吵,也不怕街坊笑话,呵呵,有什么事,跟我说。
葛爷嘟囔,您就惯着她吧。
黑四看了呼爷一眼,苦笑道,唉,能怎么地,不就是张罗点饭菜吗?女人喜欢小玩意,让她美去,你们谁也别动,我去。说着就迈步走出院子。
葛爷拉着呼爷的手问他是怎么找来的。呼爷说,到了天桥打听呼四没人认识,正巧赶上四爷过马路,他说你也找过呼四,猜想,说不定都是乡亲呢,就领着我到这来了,你说巧不巧。他见二丫头到厨房做饭, 就小声说, 我呆不住,吃完饭就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兰花的布包,塞给葛二臭怀里说,收严实了,记住谁也不能告诉。他拿眼瞄了一下二丫头。3个月以后我来取,过了3个月,东西就归你了。
葛二臭说,您放心吧,这事告诉我就算到头了。什么时候,这包袱也一准给您留着。
呼爷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呼爷是哪条道上的,不知道啊?能过去这一关,我呼爷从此金盆洗手,过不去,呵呵。呼爷又轻巧地笑,葛二臭感觉得到,呼爷面临着无数的险象。
葛爷听得云山雾罩,他也不愿意多打听,家里经常闹土匪,老人不怕,也不掺和土匪的事,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但二臭爹似乎对土匪的规矩非常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也闹不明白。今天呼爷所托付的事,其中的利害多多,也说明呼爷对自己的信任。说声,放心吧呼爷,既然答应了您,我命在,东西就在,任何人休想从我嘴里掘出半个字来。说完把小包袱塞进箱子里,回身坐下小声问,呼爷是走夜道的?呼爷说,不光我,你爹也是,呵呵,这年月,老百姓自己不给自己撑着,就得跟眼下的北平伪政府一样,给日本人,给那些军阀们当垫脚的。我交给你的都是值钱的玩意,劫鬼子的,你收好了。葛二臭说,得空我藏个连耗子都捣不着的地方。
还有,呼爷笑笑说,别嫌呼爷贫,你爸爸临终前,应该说到过一笔财产,这笔钱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
那次砸的是县城里有名的财主,没少伤弟兄。你爹到了匪巢,趁着土匪们大碗喝酒、大吵大闹的功夫,领着七姨太,也就是你娘,从后院出去,赶着轿车子离开了大伙。你爸爸勾引走了当家的七姨太,还顺走了锅里的很多钱。二臭,你爹妈也是想过安生日子,当家的没追究,规矩从此可就坏了,自打你爹一走,绺子渐渐也就散了。
葛二臭听着,就像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说,真是这么回事,呼爷,这钱我是分毫不会动的,您让我想想。
呼爷站起身,拍拍葛二臭的肩膀说,我信你。
脚下全是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出多远身上就见了汗。仰脸,树上挂着大块大块的白絮,像披了件破棉套子。这时的天坛,就是被儿女抛弃的老人,满脸的沧桑、无奈,以往的辉煌和不可一世,不知道她是否还能记起。惊天动地的神乐那里去了?豪华浩大的神阵哪里去了,没有了繁复竟也没有了呵护,孤苦地伸直胳膊腿,就等着咽气闭眼了。天坛,这个通天的所在,如今是满世界白色的荒漠,面临亡国的儿女,哪里还有他们的天啊。
葛爷的身后,跟着四爷带来的弟兄们,他拦不住葛二臭,昨天晚上当着呼爷的面,曾劝葛二臭放弃这场较量。日本人尚武好斗,当下的日本人就是天王老子,他翻脸不认人,狗似的不咬你一口就没完,你还过不过日子。他更担心葛二臭的招数,真急红眼,把日本人伤了,更是无法收场。
葛爷没听进去。
七
葛爷光膀子露出腱子肉,围观的人群禁不住一阵叫好声。没有跤场上的弟兄,葛爷嘱咐他们,谁也不能露面。要脸,北京的爷们都是这脾气,真要是让日本鬼子撂趴下,失了跤场的脸面,那天桥的爷们就算栽大了。他先去,日本人连扫街的都玩不动,兴许也就没了掼跤的兴致,再说了,有黑四观敌料阵,还能便宜几个不知深浅的日本人吗?话这么说了,跤场几个兄弟才略微放下心。
日本人下场不穿褡裢,惹来观众的嘘声,葛爷下手恨了,说不定一把能撕烂那身黄皮,只好用勾、靠、震的招数应对。老北京有句话叫力巴头摔跤——给嘛吃嘛。两跤一完,胜负已分,第三跤就算饶的了。观众哄笑,鼓掌,日本人上来一个抱摔,葛爷就势坐到地上。这场较量该结束了。日本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趁葛爷不留神,翻身就是一个扫趟腿,葛爷应声又趴下了。起来后,笑着夸日本人武艺好,围观的群众,看不下去,骂声、嘘声、吼叫声让日本人更没面子。日本人恼羞成怒,过来轮圆了就要打葛爷,葛爷左手叼住腕子,上靠,托肘,脚下勾住鬼子的脚腕子,此时只要稍微一用力,日本鬼子的胳膊可就要废了。黑四见状,连忙叫打住,打住二位,点到为止吧,玩意儿,别当真,友好地,大大地。
日本人也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嘴上还是骂,良心地,坏了地。跟着来的日本兵也要下场招呼,围观群众也有叫喊着要教训日本人的,黑四眼看就控制不住了。突然,一阵笛声,让所有人都停住手,巡警、日本兵的一个小队转眼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他们要寻找的是一个黑脸的光头汉子,围观人群中,当即抓走了四五个,黑四近似,但是黑四留着分头,搭着他跟宪兵队的人熟识,侥幸放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使这场较量慌乱收场。
葛爷撂跤打败日本人的事,转眼间成了天桥的热门话题,跤场的弟兄心里不是滋味,跤场的三爷出面请葛爷,葛爷好言回了,说跤场安生就好。葛爷思虑的一点不多余,那之后,日本人没少找跤场的麻烦,直到葛爷在天桥销声匿迹,他们还四处追踪那个差点撅折他胳膊的人。
黑四觉得事出蹊跷,黑脸光头的中年汉子,这不就是呼爷吗?他来北京,肯定有什么事要在北京处理,他没跟黑四说,那就是跟葛爷说了,弄不好还会牵扯到葛爷。思摸了一个晚上,吃完早饭,他就敲葛爷家门。
这一夜葛爷也觉着事情不对,他明白呼爷做的勾当,可这次出面的不是警察局,而是日本人,也就是说,呼爷这个案子跟日本人有关系,莫非他这次劫了日本人,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砸了日本人的明火吗?没什么新鲜的,凭呼爷的本事,他干得出来。正这么琢磨着,黑四推门进来了,黑四拉着他说,葛爷,看来你在北平是待不了了,先不说呼爷跟你交代了什么,就冲你昨天那手错别子,日本人也跟你没完了,跑吧。
什么时候?葛爷说。
就今天,二丫头呢?黑四四下看看,问。
一早说想吃老豆腐了,没回来。
黑四说, ,是那块翡翠牌子闹的。我知道了,你赶紧收拾东西,二丫头回来你们就走,快呀!说着,迈步出了家门。
他没问呼爷的事,他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葛二臭该说的一定会告诉他。他担心的是二丫头,二丫头不是他的亲妹妹,但是在黑四心里,二丫头比他的亲妹妹还亲,即便是二丫头看不上他,只要有二丫头在,他的日子过得就有滋味,有盼头,大难当头,他心里的火烧到了嗓子眼了。果然,二丫头正跟她的姐们显摆她的翡翠牌子呢,见到黑四风风火火地找她,甜甜地叫了声,四哥,你找我。
黑四说,你回去看看吧,我见葛爷肚子不太得劲,是不是吃得不对付了,不行就去看看大夫。
二丫头听黑四这么一说,连忙往家跑。黑四叫住说,别急,听我告诉你。到了胡同口黑四小声说,我到永定门外面,我雇好大车等你们,你就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别人要问,就说回娘家,快点啊。
两人收拾停当,葛爷把呼爷交给的东西系在腰里,肩上搭着个哨马搭子。二丫头也换了件衣服,怀里拢着个小包袱,天桥雇了两辆洋车,直奔永定门。门脸的守卫跟葛爷两口子都是半熟脸,听说是回娘家,也没尽心查,到了沙子口,就见黑四站在大车旁边等他们呢。
大车上铺着被子毡子,黑四把一个小包袱交给二丫头,带好啊,听我信,到时候我去接你们。二丫头看见黑四的眼泪在眼圈里转,她隐隐感觉到,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年后还没出正月,路上有融化的积雪,成了牲口脚下的冰碴子,咯噔咯噔地牲口敲击路面的声音,犹如重重敲在二丫头心头的鼓槌,一阵近似一阵地心痛,禁不住哎哟一声。
怎么了?葛二臭看着二丫头苍白的脸问。要不要歇歇?天还早,咱找个地方喝口热水。
二丫头说,没事,老豆腐吃多了,凉风一嗖有点胃酸,你把被子给我围上吧。二丫头往葛二臭的身边靠靠,葛二臭抬身抻开了被子,围在二丫头身上。这时她才注意到,这里外三新的被子有两条,被子下面是一条东洋造的厚毛毯。被子是二丫头给黑四娶媳妇做的,几年了,说媳妇的踢破了门槛,黑四没动过心,这新被子就一直在炕柜里放着,今天用上了。想着黑四对自己的好,不免又啪嚓啪嚓地掉泪。
葛二臭心里也是酸酸的,到北京几年了,这是到北京后,第一次离开北京朝老家走。老家没人了只是个念想而已,大车到黄村再倒换汽车,这主意是黑四出的。黑四这些日子跟宪兵队打勾连,他不愿意给鬼子干事,可又不能像赛黄忠似的硬来,他要照顾二丫头,要顾忌着弟兄们的生存,忍了,黑四是汉子,有他戳着,天桥撂地卖艺的没少受益,连四霸天都怵黑四一头,这背后的缘由他没问过,但从混混们口中也露出点端倪,似乎黑四跟西边的土匪有关。葛爷没见土匪找过黑四,惟一的一次,就是呼爷跟黑四来家里找他。想到此,他推了二丫头一把,四哥那天跟……二丫头没等他说完脑袋靠了他一下说,那天呢,是跟我说过了芒种就回来,我想着怎么也得麦收完了再说了,你这半个儿白当了。
是是,我听你的,老不干活,身上痒痒呢。说着冲着车老板笑。
车老板问,家在哪啊?
葛爷说,涞水,山沟里呢。
车老板说,那边好啊,八路军管着,那是咱老百姓的天下呢。
葛爷说,听说了,人们把八路军说神了。那边小鬼子不敢去,全是山,三绕两绕就转迷糊了,那边夏天也凉快,不像这,赶上暑伏的时候热死人。
车老板挥着鞭子嘿嘿地笑,咱中国有得是神人,你就说这位呼二黑,啊,天津租界,多严实的地方,愣是枪毙了一个日本古玩商,把日本人搜刮走的宝贝掏出来了,那可是东陵的珍宝啊,每一件都够买一座前门楼子的。跟呼二黑比,国民党的兵全他妈孙派,嘿。
葛爷说,城门洞今儿这么大动静,也是这事吧。
说呼二黑跑北京来了,这不是等着抓黑脸光头呢吗,抓他妈两天了,弄他妈驴都缩缩着,抓呀,抓六猴吧。
车老板说话又粗又哏,逗得二丫头哏哏地乐。葛爷心里一沉,他想这一走,黑四不知道要担多大风险呢。
八
呼二黑听说有人来拜山献宝,便把来人引进老爷庙的厢房里,去掉蒙在来人眼上的黑罩,便说,胆子不小,我呼爷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跟我说宝,不怕我的弟兄把你当夜壶剌剌了。来人说,哪敢呢,我跟孙大帅(孙殿英)多年,这东西还没见过天呢,您先看看再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绿玉牌子。
没人见过这样东西,更不会知道它价值几何,有人出主意说,这么着,叫人拿到天津古玩行估估价。
古玩行里人不多,只有一位戴礼帽的客人,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货架上的东西。店里伙计看看土匪,看看他手里的东西,问道,马连峪的吧?给个价,问那么多干嘛。土匪拿出江湖劲头。
10块。
土匪拿东西要走。老板走出柜台说,先生留步,您想多少出手。
来人说,你雇的是伙计还是草鸡,架秧子呢,蒙我?少这个数甭谈。说着伸出一巴掌。
老板说,多了,这么着,我出3000大洋,当当响的现钱。行呢您放下,不行您就再看看。
来人张大了嘴,眼看就要喊出来,转脸说,你认识货吗?说着把东西揣到怀里,抬脚出门,准备回去交差了。他没注意到,一个人就跟在了他的后面,见土匪匆匆出来,知道没能成交,客客气气拦住土匪说,咱借一步说话。
事情发生得并非凑巧,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到处是搜集珍宝的古董贩子。东陵1928年被孙殿英盗掘后,当地土匪并没有间断对东陵的盗掘,盗陵的一些贫苦农民不懂文物的价值,常常给个“三瓜两枣”就把珍贵东西卖了,常有一个康熙鼻烟壶只换2斗玉米,一件玉如意也仅换5斗玉米的事情。
据资料记载,中国文物的最大浩劫就是日本侵华战争时期,自1931年到1945年。被日本掠夺的文化财产共1879箱,360万件,破坏的古迹达到741处。而流失民间的文物已经无法估计了。日军甚至于1939年将雍和宫前3座牌楼的金丝楠木大柱更换成水泥柱,导致牌楼光辉顿减,而将换下的楠木柱运到日本,据说用其在名古屋建立了几座居室。
日本商人久居京津两地,对古玩行的交易方式已是十分门清,他不能在店里强买,那是呛行。他不怕跟被奴役下的中国人斗,怕得是断了生意道,兵荒马乱,盗匪肆虐,大量珍玩失去了本身价值,这可是一块百年不遇的肥肉。这位古玩商,从东陵被孙殿英盗宝之后,就在京津两地疯狂收购被盗珍宝。见到土匪这块翡翠玉牌,只一眼就判断出非同凡物,出门等着。他把土匪领进一个僻静的茶馆,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土匪愣是没听出他是个日本人。转了很大个圈子他这才说,您不是要5000吗?我要了。
土匪一听就傻了,他没想卖,也不敢卖呀,可他要了个天价,或者说他那一巴掌单位是百还是千他早就不记得了,老板说给他3000,早让他听傻了,如今又有人答应给5000,这东西指不定值多少钱呐。土匪脑子够用,眼珠一转说,这样吧,您给留个地址,我手里还有几件东西,都是马连峪的货,抽空我登门拜访。日本人看看他的穿戴,丝毫没有怀疑,心说,好啊,你不说我还想带你去呢,到了我那儿,让你来得去不得。掏出钢笔写了个地址,两边拱手,出门各奔东西了。
土匪没急着回家,而是照着地址找到了商人的住处,他看明白了,这是个住租界区的日本人。
九
除夕夜,鞭炮声如闷雷般,一阵接着一阵在夜空中滚,黄烟带炮的响鞭,胳膊粗的二踢脚,轰隆一声升到夜空,天宇间一声炸响,到处噼噼啪啪,赛过激战中的枪炮声。中国人的情绪已压抑到了极点,人人都期待,或是说在寻找一种震撼,只有这种惊天动地的震撼,才能让他们的情绪得以发泄。街道上弥漫着浓浓的烟雾,硝磺呛得人放过一阵子花炮,就赶紧躲到暖和屋里去喝酒了。
一辆汽车停在了日本人公馆的门口,车上下来一人,身穿青缎子长袍,狐狸筒子围脖遮着半边脸,水獭帽子压过了眉毛。门卫的灯光很亮,只看见来人脸色黢黑,接过来人递过的名片便签,有人引领上楼。这时,又有人过来,以极快的速度下了门卫的枪,并换上门卫的服装,其他人已追随前面的人到了楼上。
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这期间四周的鞭炮声不断。几个人匆匆下楼时,汽车已在门口等候,转眼消失在夜幕和鞭炮的烟雾中。
巡捕房就在附近,日本商人的家眷和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枪声一响,最先倒地的是和他们洽谈生意的日本商人,保镖的头皮被枪子擦过,豁了一道血沟,当时就趴下了。屋外的鞭炮声掩盖了公馆里的几声枪响,等巡捕房接到报案的时候,呼爷已出了天津市。
汽车过了北运河,车上的人就四下散了。呼爷向北,临行前约定,大庙要是被端了,就回葛家庄老窝。
呼爷在遵化、蓟县、兴隆转了一阵子,东躲西藏没找到出货的机会,他没经手过这样的买卖,看谁都像日本特务,每一个古董商铺,让人觉着都是神神秘秘的,背后似乎都有另一只眼在注视着。他不敢贸然出手,在兴隆换了身新行头,打扮成关外来的老憨似的,怀里揣个小包袱,就上了北平。
灯下黑,这是土匪惯用的伎俩。呼爷算定日本人不会想到他到北平来,土匪的嗅觉比狼都要灵敏,怎么会闷头往套里钻呢?日本人确实想到了这一点,当他们判断是土匪杀人越货之后,对华北土匪进行了几次清剿,除了一拨叫呼二黑的土匪突然间如人间蒸发外,其他的,或拉拢,或打击,都有了结果。传说中呼二黑的相貌,正如日本古董商人管家的描述,他们判断出土匪劫宝,为的是兑现钱,北平就是出货的首选。一张大网落下时,呼爷、葛爷已经出了京城。
十
黑四被带到宪兵队,有人看见他,领着一个黑脸光头去找葛爷。如今,黑脸光头见不着,葛爷两口子也没影了。还听说,就在二丫头临走的时候,还拿着一块翠牌子,跟窑姐们显摆。有识货的说,二丫头手里的玉牌子,是块价值连城的好玩意。她一个开茶馆的闺女,连房子都卖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再说,以前也没见她拿出来过呀。不用问,定是刚有人送的,会不会是那个黑脸光头给的?现在人是找不着了,什么事只能冲黑四说话。
为了审问方便,特意请了当地的警察署长问话,日本宪兵队长督阵。黑四进门的时候,黑脸依然放光,说话不含糊,在警察署长和一群日本宪兵面前,仍然拿着街面混混的劲头。他笑着说,回爷的话,葛爷两口子回二丫头娘家了,什么时候回来可说不准,几个月,半年?人家两口子的事,我一大老伯子,怎么好意思问,你要是着急呢,我可以带你们去涞水老家,不远。
这话有点戳日本人的肺管子,怎么呢,涞水是八路军的天下,进山的日本人很少有囫囵个儿回来的,谁敢跟黑四去找不自在呢?派人到葛爷家去搜,屋里衣服被子、锅碗瓢盆码放得整整齐齐,没一点仓皇出逃的迹象。这时候,警察署长一听涞水,眼珠子要瞪出来了,他突然问道,8年前,涞水出了一桩命案,你可知晓。黑四下意识地抬起头,说道,这谁不知道,一个有4房姨太太的土地主,要纳妾,闺女不满14岁,挣蹦着到外面,抄起了一把斧子,把老家伙劈了,劈完还跑了,多少人看着,愣没人拦着,看来是老梆子招人恨。
你是说,是那女子劈的?警察署长说。
说不准?你想,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黑四认真地说。
不对吧,小女子哪有这样的胆量,劈死老人的是呼四,这人你听说过吧。
呼四,是砸明火的呼四吧,不是让警察打死了吗?天桥当时还贴了告示呢,他跟这事有什么关联?
关联?打死的不是呼四!警察署长拍着惊堂木说,老爷手下人说得明明白白,黑如锅底,你看看你那脸色,你老家也在涞水吧?你才是那个呼四,跑了的那个女子就是二丫头。
黑四嘿嘿一笑,说,住涞水的多了,你们家不也是涞水的吧,咱是乡亲。哎哟喂,不对,那老色鬼不会就是你爹吧?黑四说。
这与本案无关。警察署长脸色窘迫。是你看上了二丫头才下狠手的是不是?那小模样谁不稀罕,说不定完事后,早被你梳弄了吧?呵呵。这么着,你把葛二臭找回来,我保证二丫头归你,怎么样?
黑四不说话,瞪眼看着警察署长。
说话呀!
黑四说,说什么,你们家窝里吃,窝里拉吧?瞧你丫那狗样,就不是人揍的,那是我亲妹子,眼面前是个畜生,你让我说什么。
警察署长一拍惊堂木,打!黑四见这样的场面多了,他猜想,警察署长是在吓唬他,他手里根本没有真凭实据,嘿嘿笑道,我在天桥混了多少年了,四两棉花你纺(访)一(纺)访,我黑四是吓大的!要是想升官发财,四爷我成全你,爷要是吭一声,就不是界面上混的,犯不上官报私仇吧。
打!警察署长气急败坏,几个日本宪兵把黑四按到地上,浑身打了一个皮开肉绽。几天后,离宪兵队门口不远,躺着奄奄一息的黑四。
后来,黑四成了倒卧,是被人救走了,还是传说去了西山了,没人知晓。天桥黑四的房空着,葛爷租的院子里也长满了荒草。从此,再没人见过黑四、葛爷、二丫头的踪迹。
十一
葛家庄的人三三两两在街上徘徊,没人认识葛爷,见到葛爷时,上下打量他的穿戴,对他身边的二丫头也充满敌意。葛爷从小见惯了土匪的行事,抱拳说道,敢问当家的姓呼吗?拜山?土匪问。
带家里的回老家看看。葛爷指着二丫头,坦然说。
您是葛家庄的?
葛二臭。有认识葛二臭的土匪,这些人也曾经以麦客的身份到过葛家。他过来忙拉葛爷的手,葛少爷,我们在这等呼爷呢,说不定就这几天到,快屋里坐着。
葛爷跟二丫头,到自己家的院子,屋里被土匪拾掇过,铺盖、吃饭的家伙事是土匪们现添的,灶膛里还有火,土炕还热着。两人坐了一会,简单吃过饭,就说到村里看看,土匪们也没拦。
场院早已是断壁残垣,放柴禾的棚子已经倒塌,两间土屋强撑着没倒,西墙山已被雨水涮下了半块坯,二丫头对这个小屋显然比葛爷还要熟悉,举着个破扫帚犄角旮旯地打扫。她清理着炕头锅灶灰尘, 对葛爷说, 找点柴禾熏熏炕,那神情显着比葛爷对这小屋还要亲切。葛爷看着二丫头不拾闲地打扫,就问,你就像来过这似的。二丫头说,什么记性, 我说过姥爷是孤老歪, 小时候,跟着姥爷在这住过。
灰尘抹在葛爷的脸上,惹得二丫头咯咯地笑。葛爷到了家,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家,此时想到家,似乎与往常不同,是什么说不清楚,是这烂房、土炕、坑坑洼洼的黄土街道,还是离村不远的山、山前的一片荒凉的原野,还是那清清透透的空气呢?他全身充满亢奋,不同于天桥寻找到的亢奋,是心底冒出来的,全身畅快的亢奋。到家了,这是家,真真正正可以把心放稳的窝。
他领着二丫头在地里跑,顺着沟渠,探访久违的葛家潭。沟渠里有一条细流在冰凌中淙淙流淌,他说,河开了,枯树枝子都发了芽了,你得给我生个五男二女。葛爷说,葛家的种,到家就张苗了,嘻嘻。葛爷忽然收住笑说,四哥那么喜欢你,你怎么没嫁给他?
二丫头一愣,她一五一十讲述了黑四救她,两人兄妹相称的过程。她说,就在那个小屋里,我姥爷见我见天追着你,就说,以后让葛少爷要了你好不好?我那时还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姥爷几次跟我说,“潭中系红绳”。我问什么叫“潭中系红绳”,姥爷说,是葛家看上你了,将来跟二臭说,他就明白了。
你姥爷,孤老歪这么说的?葛二臭突然像是悟到了什么,急切地问。
是呀,红绳,不就是说,我们俩是一对儿吗?我从此就认定是你的人了。四哥无论对我多好,我还给他条命都行,可我这人不是他的。
黑四也够冤的。葛爷说。
四爷没说的,在他面前,我怎么都行,只要我高兴就行。二丫头喃喃地说,掏心说,我觉得对不住黑四。
四哥是呼爷的兄弟,就是我要找的呼四。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二丫头问。你没看出来?呼爷那天一进门,我知道黑四就是呼四了,两人那神态,太像哥俩了。这位四爷真是条汉子,汉子。葛爷赞叹着,一边的二丫头想着葛爷说的话,虽然搞不大明白他指的什么,可她由衷赞同葛爷说的,黑四真的是汉子呢。
两人正说得高兴,突然远处传来叫喊声,站住,再往前走就开枪了。
葛爷顺声望去,就在捆绑他爹的半山坡上,立着一个高高的炮楼。日本人!二丫头也看见了,快回去吧,怎么哪哪都有日本鬼子。
葛爷刚回到小屋,就听见呼爷叫他的声音,葛爷,我就知道你得回来。呼爷拍拍葛爷的肩膀,对不住大侄子,连累你在天桥都待不安生。
葛爷说,没您这事我也得躲,小日本子要找我拼命呢。说着他比划跟日本人撂跤的情景,惹得呼爷哈哈大笑。他搁在炕上一个纸包和一瓶酒,说,这是给你们两口子的,待会儿,我让弟兄们拿几个馒头过来。说着要走。葛爷拦住他,要解腰里的包袱,呼爷按住他的手说,不急,在你手里方便。
葛二臭不想多问,回头对二丫头说,吃,我早就饿了。
十二
安肃城到处张贴着缉拿呼二黑的告示。呼爷蓬头垢面地进了一家饭铺,老掌柜的见有客人进门,招呼道,您来了,吃点什么?说着,用带手擦桌子,给客人倒了碗水。不经意间,打量着眼前的呼爷。呼爷说,一壶酒,看见了刚出锅的卤煮鸡,要只鸡。
老掌柜的过来擦桌子,低声说,见着葛顺子了?
呼爷心里一惊,哟,是当家的,我这招子白长了,您老好啊。老掌柜按着呼爷,没让他起身。呼爷说,葛顺子死了,那钱,愣是一点口风都没听到。
算了,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不过真要是有这笔钱,到保定置办点家什,咱也端他狗日的几个炮楼。
我也是这心思呢。呼爷说,当家的,我在天津掏了点值钱的花货,日本人的,找个地方出了,也不会少,您还挑头干吧,有十几号人了。
老人摇摇头,老了,要年轻几岁,怎么也得崩几个日本人,这辈子净玩打家劫舍了,挣下了吃喝,也挣了不少骂,子子孙孙都没脸呢。
呼爷说,您也做了不少积德行善的事呢,葛顺子没忘您的好。
老人说,他喜欢七姨太,喜欢去,跟我也受罪,我没拿当回事。土匪比婊子还遭人恨,听我一句话,打日本人去,那是汉子该干的事。
呼爷说,我记住了。呼爷说得高兴,一只脚登在板凳上。老人起身把他的腿推下说,您不像个花子,倒是跟墙上的差不离了。然后,呵呵地笑,俺两口子。他指指后面的老人,结发夫妻,赶不走的,抢
来的哪个都不是咱的,你也记住了。呼爷也笑了。
正说着,几个日本人闯了进来。有个日本兵见到烧鸡,拿出伪满的钞票。老人说,这个不行,白收,没人要。老人有意吸引日本兵的注意,跟日本兵讲不收伪钞的道理,并趁机示意呼爷,您回吧,不够您再过来?说着指指放在一边卖烧鸡的食盒。
呼爷应了一声,低头提着食盒出了门,走出很远了,听见老人喊叫,跟我玩不讲理是吧!接着锅碗砸碎的响声。老人喊叫,我是不讲理的祖宗,日本鬼子,我孩子们饶不了你。
枪声,老人的叫声。
老女人的哭号,又是枪声。
屋里陷入沉寂。忽而,呼爷说,我想跟众兄弟商量个事,临散伙之前,咱也杀几个鬼子,算是为自己赎罪吧。
土匪们喊叫,散伙不是擎等着日本人欺负啊,还一块干吧呼爷,哥几个早就想宰小鬼子了。土匪们说,将来说起来,国难当头,咱也没含糊。
就烧山上的炮楼吧。
呼爷有些为难,说,我也是这么想啊,谁要是收留我和弟兄们,咱就一个心气打鬼子。要是嫌咱们有劣迹呢,咱就学燕子李三,独往独来,图个痛快,继续做咱绿林好汉。葛爷你呢?
跟着呼爷打鬼子。打完鬼子呢?呼爷追问,鬼子长不了,他还能在中国下崽呀?
回来种地,葛家的地不能老这么荒着。葛二臭没想再回天桥,在他的心里,天桥几乎成了他一个劫,一个让他不快的困惑。
夜,一勾月牙在云中穿行。一行身影在葛爷的引领下,扒开杂草,进入山中。山坡上就是日本鬼子的炮楼。
阳光出来的时候,葛二臭把布包交给呼爷,呼爷接过包袱,一同到葛家潭,捞出了一坛子金银。葛二臭对呼爷说,我信呼爷说的,打鬼子,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