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西马龙,西马龙!
1
有时候,一个响亮的词,就会建立一个完美的形象。
我惯于每当听见一个有魅力的名字,就在那个瞬间想起一句话。那是幼年时看过的《游侠纳斯列丁》(其实该译成“游方的纳斯拉丁·阿凡提”)的台词:“巴格达窃贼?好响亮的名字!”
——所以去年在古巴,第一次听说“西马龙”(cimarrón)这个词时,我马上不由喃喃出声:西马龙?好响亮的名字!
这个词似乎涂着色彩,带着一种人物般的气质,好似一个陌生的绿林大盗,一部传奇的主人公。
2
直到在古巴的第二大城圣地亚哥,在加勒比海滚烫的骄阳下,我们游览着,开始是不经心地、一步步走近了古巴的黑奴史。
有一天和谁聊天,这个词跳了进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cimarrón!于我而言它如一声爆炸。它满涂漆黑,响在耳际,挡住了路。它从此牢牢定居在我退化的记忆里,后来竟开拓了我的眼界。
首先这个词带有色彩:“西马龙”是黑色的。当它响亮起来以后,这个词专指逃亡的黑奴,颜色也固定为黑色。其次,使这个词响亮的原因在硬度:鬼使神差,它攥着一把沉重的砍刀。
古巴的原住民在殖民早期就被屠杀净尽,为了填充劳力攫取财富,从大西洋彼岸绑架黑奴的发想,被文明兮兮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法国人、荷兰人琢磨出来。不同于墨西哥或秘鲁——在那里,印
第安人的死刑是在矿井执行的:先是挖金子,后来挖白银,人在苦役中累死。而在古巴,白银是甜的——非洲黑人越过苦海抵达的地狱,是甘蔗田。
古巴的蔗糖,满足了欧洲的舌头,喂饱了资本的肚子。
蔗糖的昂贵如今已很难想象。这种甜白银究竟价值多少,可以从哈瓦那城至今都令人震惊的、豪华壮阔的气派推测。不消说,那大都会的地基是黑奴的枯骨,还有湮灭了的摧残、折磨、受难的故事。
但是,哪怕鞭打着黑奴让他戴着镣铐干活、也强迫他戴着镣铐睡觉,砍甘蔗时也总得给他一把钝刀。
在地狱里,工具会唆使人,把它变成武器。古今的奴隶,都是古典主义的儿子,都渴望用冷兵器与白人搏斗。那些突兀降临眼前、带来了不平与压榨并给人戴上镣铐的文明人,其实是名符其实的懦夫。他们胆小如鼠,从不敢对等地作战。所以,一把平头的甘蔗砍刀,鼓舞着西马龙诞生了。
在美洲的种植园里,在地球上开创了殖民制度和奴隶役使的文明白人,一靠火器,二靠走狗。
走狗又分工头和豢养的恶狗两种。狗是经过了特殊的配种繁殖的,听说有专门研究这种狗的著作。这种狗对黑皮肤特别敏感,残忍得出奇,只消主人一声令下它们就变成豺狼,扑上去食肉嚼骨,直到活活把黑奴撕碎。
当逃跑的黑奴决心一死,拖着脚镣举起砍刀——他就变成了西马龙。从圣地亚哥到关塔纳摩,我听说了许多西马龙的故事。渐渐我悟出:从奴隶到西马龙的转变,本质在决意放弃一只手或一条腿。趁着恶狗咬住自己的肉体死死不放,把沉重的砍刀对准它的头,猛力砍下。
3
只要进入了绿林,西马龙就能活下来。密密的雨林里,出没着数不清的动物更生长着数不清的果子。在密林里黑奴不仅不再是奴隶,也不再是人类。他们从恐怖的人类社会逃出,在大自然的雨林里还原为动物。丰足的浆果、根茎、籽实、昆虫和爬虫、飞鸟和走兽,
给他们以蛋白质和生命的营养。仰俯皆是的森林大树、阔叶藤蔓、岩洞石隙、兽穴鸟巢,给他们以歇息与遮蔽。他们隐匿密林,与世隔绝,啃着芒果,追赶蟒蛇。他们随时冒着拦掐多儿(庄园主的狗腿子)的枪弹,与恶狗拼得你死我活。他们等待着冥冥中的什么,日复一
日,年复一年。
在贯穿了半个资本主义一个蔗糖时代的、黑奴的逃亡溪流中,不知有多少西马龙,再也没有离开雨林。他们宁愿沦为动物,也不愿再做奴隶。在收容的绿海里,在安全的非人间,他们成了林中的野兽,埋在密林的腐殖质里,骨头化作了闪烁的磷光。
不同于那些扮演受害者、并喋喋诉说不幸的人,西马龙——死在密林中的西马龙,他们不会再被书写,他们早就退出了表述。但他们真实存在过;他们才是这个罪恶世界的、真正有资格的质疑者和控诉者。在人类的遗产中,也许惟他们的心情,他们的遗恨,才最为宝贵。
也有一些西马龙不同。他们结伴越狱, 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坳, 聚类而居。这种莽莽密林里藏着的潜伏聚落,有一点像水泊梁山。但它不像梁山那样,与人间纠缠得千丝万缕。它只是在等待,当真理的援助来到时,西马龙就离开密林营寨,去和人类社会算帐、去
和人间地狱讲理。
果然,在革命来临时,西马龙的砍刀之外,添了步枪。另一个词悄然兴起,“芒比”(manbí)是西马龙出身的革命军,是独立和解放的主力。漆黑的肤色标记依旧,形象却变了荷枪的战士。
4
沿着一条大鱼般的古巴岛,一路走到了关塔纳摩。隔着一步之遥,就是人类演习丑恶的基地。我站在这一边,用望远镜眺望,镜头里那些漆白的房子,使我觉得恶心。
一连几个小时我凝视着目镜,视野一片空白。我既无法看清同胞的受难,也不能目击极端的罪恶。我望着海天之际,大地空旷,四野缄口,世界宛如一个空空的骗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时我看见,一个矫健的黑影,从关塔纳摩口袋般的港口里一跃闪出,手里擎着一截砍刀。
西马龙!我失声喊道。
那个西马龙已经逃离了口袋,横穿了道路,跳跃在一株株大树之间,朝着出海口奔去。
我不假思索,拔腿就追。我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刻不离地盯着那个西马龙。我的心脏跳得疯狂,仿佛马上就要衰竭。那个西马龙活脱发了疯,赤裸的黑黑躯体,在丛林的浓绿里闪烁。他从悬崖上跃下,攀扯着藤萝,跳过了深涧。一个黑色的人兽,在骄阳下水流淋漓。
我看见从关塔纳摩飞来一架直升机,突突突地逼近而来。
Hijo de puta!……婊子养的!我愤怒地大骂,朝天掷出了望远镜。突然那个西马龙撞过我的肩头,赤脚咔喳踩断了树根。不知怎的我也呼啸一声,跳进丛林在腐叶碎石间撒开两脚,跟上他一道狂奔。他转过眼瞪过一瞥,如黑熊瞪着一双白眼。
我俩并肩狂奔,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肺叶呼呼作响,直升机就在头顶。他嗖嗖地抡着砍刀,劲头十足地朝天吼叫。高科技的捆妖绳一次次从天而降,但是套不住我们。
我禁不住嘎嘎大笑,感觉着膝上的力气。疲累的时刻是个秘密,力量在最后一刻涌出。在捆妖绳对准了我们抛下之前,我们已经拉着手,跃出了圈子。
西马龙抡圆黑臂,把砍刀奋力向半空掷去。砍刀如导弹般笔直飞向天空,直升机吓得一哆嗦,猛一扭尾巴,突突地逃离了。西马龙爬上一棵大树,一只黑手指着飞机,嗷嗷大叫着示威。我们继续奔跑,我们如孙悟空飞腾跳跃,左突右闯只知狂奔。
跟上了西马龙,就如同跟着逃亡之神。我没有被累垮,更没有被捕获。
逃亡成功了,我们在丛林跳起舞来。感觉浸漫的时候,人在陶醉之中。一柄甘蔗刀举在头顶,嗖嗖地砍断着空气。随着黑皮肤的西马龙,我也成了一个绿林的精灵。腿脚、双手、头脑,都在激烈地舞蹈,对着土地,踩踏跺跳,享受着自由的狂欢……
——突然一怔,对着关塔纳摩的视野,我走神了。
5
以前吃力地读萨依德的东方主义时,有一句给我留下印象。他说有个时期,欧洲的东方学家,“总在开创一个有修正论色彩的计划”。大概他说的,就是我们体验着的、500年来他们不休不止地固执地进行的——对真实的修正。在堂皇的民主标签下,他们向民众灌入“近似知识”的漂白剂。随着思想、包括做人常识的漂白,“西马龙”渐渐成了历史古语,几乎要被人遗忘。
幸好在古巴我遇上了他。
逃亡的黑奴,持刀的黑奴,自由的黑奴。西马龙,西马龙!一个词熔化了奴隶的镣铐,满溢着生命的动感。在幻视中,它呈着愈来愈纯的黑色,如一个神秘的信号。
环顾世上的人们,多在话语的皮鞭下挣扎。但是我猜——无数的人都是潜在的西马龙,等待着时机,隐藏起砍刀,准备着从奴役中,至少胜利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