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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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 灵

作家:彭 扬
        他是一个生活在浓雾中的人。这并不是隐喻或者指代。时时刻刻,就在窗外,稠密得使人窒息般的雾气已经扩散开来。他身处的这座海滨小城已经一连三日深陷这深深浅浅的迷茫。人们只能凭借声音,听到城市边际的海水仿佛活体般的巨大水蛭从四周咆哮游行。黄昏恰如其分地在广播节目蹩脚主持人对天气的怨声载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风与水气飘摇着即将熄灭的太阳的灰烬。
        他并没有发现我在观察他。这种凝视通常能持续几个小时。我有时漂浮在天花板上,有时干脆坐在他面前,但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他的背后,默默无声归于沉寂。对于一个已经死了的鬼魂而言,还有什么比感受一位即将死去的人在现实世界仅存几天的内心绝望和狂想更能表达对于生的渴求呢。这便是我被吸引而来的原因吧。
        “即将死去”的表述也许并不准确。一年或者半载以前,他的身体就已经成了空壳。在幽暗的血肉里,心脏伸缩出行尸的舞场,胃肠蠕动着腐烂的和声。那两颗被血丝包裹的眼球就像煮得透烂的鳟鱼的白眼珠,一碰就能掉到地上似的。灵魂的窗口枯萎衰竭,他的内心很快就被雾气侵扰。他的咳嗽日益剧烈,吐出来的全部都是苦黄色痰迹般的回忆。药箱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里面的瓶瓶罐罐荡然无存。他是小城医院里优秀的精神科医生,药物只能阻碍他对自己的诊断:药丸能够治好他的肺病,但却不能让他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
        暮色将逝,黑暗宛如海潮,一浪又一浪地吞噬掉人声鼎沸,把点点灯光冲撞在鬼魅般的楼体上。他对黑暗的敏感细致入微,连最渺小的光线都能让他浑身颤抖。他没有像左邻那样,让客厅二十六个灯泡洗刷刷地亮起来,一家人至少看上去其乐融融地盯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也没有像右舍似的,用一根根蜡烛营造一场风味绝佳却又无比廉价的情人晚餐。他惧怕光。光能毫无掩饰地出卖他的生活。他试着这样去想,雾气使人迷离,黑暗让单元里那些衰老落魄的老太太们暂时不会指着他家的灯光议论纷纷。
        我的一切都被他们抢走了,他边说边脱去身上的衣服,似乎在身体力行地还原自己的语言。他像一个破壳而出的怪物一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黑暗中的凉台上,俯视着浓雾里的快要坏掉的路灯。褶皱的衣服变成了他的敌人,他日思夜想都要逃脱其的精神控制。
        入夜风寒,雾更加浓密。海港的货轮嘶哑地传来一声哀嚎。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坏了,边跑边爬地躲进客厅的一角。很长时间,他蜷缩在那里,大颗大颗的汗水滴到肩膀,惟有使用数年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干涩的声响。头疼欲裂,黑暗中的那个女人又再次回来了。那个女人,他的瞳孔越来越大,那个女人。他用手电筒的红光对准了自己的脸。
        穿黑套裙的女人比夜晚还要漆黑。她站在她的妄想里已经有一年之久。顷刻,她变得比纸片还要轻薄,还要扁平,用变形的右手在墙上划下一道竖痕。扭曲的双颊对着他,示意他跟随而来,步入一片恐惧和邪念生成的失乐园。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变得困难。路面在摇晃,空气变稀薄,他被夹在两面几乎要将其碾碎的墙壁中。女人的身影越来越渺小,逐渐化为墙壁上的一颗眼球。刹那间,两面的墙壁睁开了无数双眼睛。他被包围在了布满血丝的眼球中间。半年前,他在一个情人节的晚上,在大街上双膝跪地,向黑套裙的女朋友求婚,被她拒绝时,也是包围在这样的眼睛之中。
        怀疑油然而生。他确定,又不确定地怀疑,他告诉自己,两种状态必须同时存在。
        黑套裙的女人重新回到他的想象里。她的身体在膨胀,毛发在硬化。黑色的套裙成了黝黑的壳甲。她正在幻化成一只黑色的大甲虫。雌性的甲虫正爬过他的身边,跟另一只雄性的甲虫做爱。他从惊恐倒地的懦弱中站起来,试图用尖锐的语言让它们分离。
        然而语言没有使它们分离,却变成厚重的铁块从嘴里掉下来。越是尖锐的词语,转换成铁块的体积和质量就越大。一阵失去理性的发声以后,他的双脚已经被重叠的铁块包裹起来。铁块相连的缝隙消失,形成一面硕大的镜子。镜子里反映的是在日常生活里的古怪行径:因为惧怕街坊邻里对他年过40还未结婚的质疑,他经常骑车载着20岁的姑娘在小区里游荡。他跟这个姑娘相识的时间不过几小时。他用几件衣服的承诺换来了接下来稍纵即逝的虚荣的时光。
        他闭上眼睛抵抗着铁镜子里的生活。他不想这样被铁块缠绕,可更不想在那样脆弱无力的爱的疲劳里耗尽一生。铁块像是有所感应,缓慢退却。在稀疏的过程里,一具没有皮肤血肉模糊的躯体从消失的金属堆中重获新生。在他工作的医院,那位处处刁难自己的领导就是以这样的形象被划在病历本的夹页里的。随着这样的念想,他站在了医院的走廊里。在走廊的尽头,这具没有皮囊的身体向四面八方辐射粗细不一的丝线。贯穿医院各个角落的丝线形成一个无比巨大的蜘蛛网。每个员工的身体都被这网线穿过心脏。他兢兢业业、安分守己的工作得到的是清一色的蔑视目光和流言蜚语带来的疏远。他没有想到,一次为了病人治疗而坚持原则的争吵会遭受到永远的流放和灭顶之灾。
        地面再次颤抖起来,他站着的走廊变成了肉尸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蠕动的大肠。肉质的气泡从墙壁里生长出来。天花板因肉化而发出阵阵恶臭。对于跟肉尸作对的人来说,只有被消化和排泄出体外的下场。
        百般挤压之后,他回到了童年时代。大人的身子,儿童的衣服,他坐在熟悉的祖母家的餐桌旁。祖母也好,父母也好,还有两个胖到愚蠢的哥哥,五个人被看不见的银线操控着——五个下巴会上下张合的人造木偶。五个木偶跟他一起坐在桌子上,用硕大无比的眼珠子瞪着他。“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其中一个人这么说。因为每个人都会这么说,所以分辨是谁发声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这是他的家族成员跟他最常用的沟通方式。他只是低着头,希望这段时间能快点过去。木偶们的言辞越来越激烈,最后完全以恶毒的咒骂收场。
        木偶们每说一句,他脑袋里的什么东西就往外长一点。待到寂静时分,肿瘤般的脑髓呈鲜红的蘑菇状顶破脑壳,暴露在众目睽睽下。木偶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口气就可以把他吞下去。祖母灵机一动,转身离开餐桌。她走向地下室。那是一个水库,装满了死去的鱼类。她细心地拿起一条鲤鱼,用鼻子闻闻,满意地笑了笑。接下来,她用这些死鱼的鱼鳞编制成一顶大圆帽,生硬地套在了他头上。“亲爱的,我们想要你跟所有人一样,过一样幸福的生活。”祖母脱口而出。
        但是一切并未如祖母所愿。大脑的增生物仍然在不断生长,就像烧不尽的野草。他站在大街上,邻居们疑惑和厌恶地看着他日渐突起的大圆帽,仿佛看着一只被即将实施绞刑的囚徒。他的每一天都在这些“注目礼”中度过。整个城市的人。整个世界的人。那双双眼球就像吊灯一样,悬挂在每一条经线和纬线相交的地方,织成天罗地网。这些卑鄙无耻的监视镜头,把他的生活分割成无数看不见的碎
片。恐慌让他失去了最后的归属感。他只能躲在角落里,在缝隙里苟延残喘。
        一个荒唐的决定诞生了。每当头脑长出新的一寸,他就立刻用刀大块的修剪。这些被割掉的肉片,被他储存在一个五彩斑斓的玩具盒里。放进去的肉片越来越多,盒子却也像有生命似的,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陷入了另外一种惊恐:一方面得以在大圆帽的遮掩下平静度日,一方面又时时担心从身体分离出来的东西让人不安地骚动。
        这一天终于到来。装满肉片的盒子自动打开,像弹簧小丑一样,里面蹦出了另外一个自己。用谄媚而阴冷的笑容告诉他:“你的人生,你的行动由我来接管吧。”他想反抗,但却无力反抗。随后,世界即将被众多的眼球占领。它们用濒临死亡的冷峻一点一点地杀死他。脑中的肉野蛮地生长起来,世界上已经没有一条缝隙,是他的容身之所了。
        简短的电话声让他从被强行拉入的幻境苏醒。一两声便悄无止息。他确信,更大的恐惧将随后袭来。幻觉也好,现实也罢,“有眼睛的地方,”他想,“我已无法生存。”
        幻想的恐惧令人战栗,现实的危机则是致命的。乱像万千让他深陷混沌。他依然赤裸着身体。沾满毛线和灰绒的脚心蹭着地板朝客厅中心艰难地行动。他被两种声音左右,一种是期待安静平息的微小的自我,另一种是像暴风骤雨般刮割生命的魔音。它吹响带来不幸和悲惨的号角,把肉眼看不见的撕裂感注射进表皮。在现世,剧烈的痛楚被他隐藏在那顶“大圆帽”下,掩盖在快要僵硬的微笑里,但即使是这样,由人组合的生活的巨浪还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他专注于不解和怨念,没有发现泪水已经顺着面庞沾满胸口。
        甲壳虫男女、血尸、木偶祖母和吊挂在夜空中的无数双眼睛,都像金戈铁马的军队一样朝他逼近,要立即取他性命。他抱着双臂,就着月光,从漆黑的厅堂跑回卧室。他从橱柜的背后拿出一把军刀。无数个晚上,他都是以这样的姿势,用刀尖直指夜空,仿佛整个黑夜都是他的敌人。眼球的幻影逐渐消退,站在他身边的是无数的儿童。他们身穿血红色的衣服,狞笑着吸附在天花板上,嵌进纯洁的墙壁里,匍匐在白色的床单中。仿佛成群结队外出捕食的蝙蝠,张开黏液四散的翅膀,在模糊的视线里诡异地变换位置。
        “没有错了,”他心里想,“这就是一切罪恶的起源:儿童。我们几千年前的罪恶不正是通过儿童得以传承和进化的吗。”即使他无法留存在这个世界上,他也要把罪孽的种子一并带走。
        6个小时以后。小城的游乐场开始欢度一年一度的儿童节。他带着藏匿在衣袖里的军刀站在了鲜艳的入场广告牌前。浓雾比昨日更加的深厚。摩天轮粗大的轴承在雾水环绕中咯吱咯吱地转动;旋转木马上的欢声笑语也被雾气所分解,剩下一些干瘪机械的电子音乐;云霄飞车上,孩子们的尖叫被雾光所吸收,只残留一圈又一圈空荡荡的寂静。
        他站在迷雾里,轻巧地把刀拿在右手。三五成群的孩子都毫无察觉地拿着五颜六色的气球从他的身边跑过去。他的脑袋又再次被疼痛撕扯。他的猎杀行动就被这深刻的恐惧和悲痛所操控。他抓住身边一个5岁的小女孩,狠狠地扯着她粉红色的裙带,捂住她的嘴巴,用力将她拖出五米以外,拿刀直接割下她的喉管。由于欢度节日的兴奋而炽烈的血液,顺着他的双手喷洒向地面。在雾气的掩护下,他刺向第二个儿童、第三个儿童、第四个儿童……直到第七个儿童倒地的时候,人群才开始骚动起来。这样的反应速度与他的判断完全吻和:跟臃肿肥大的社会一样迟钝。
        男人们把孩子抱起来逃窜,女人们肆无忌惮地惊声尖叫,儿童们则不约而同地哭泣。浓雾让原来混乱的场面更加的复杂。游乐场的红色警报,在离海盗船不远的灯塔处加速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他趴下来,用刀对准那些惊慌失措的幼童的腿脚,在雾中用刀刃将他们绊倒,继续实施他的割喉计划。第十三个儿童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愤恨和暴怒交杂在一起的摔车门声,让他意识到在离其几十米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拿着枪口对着他。他把血迹斑斑的军刀从儿童的脖颈抽出来,在他的天蓝色短裤上把刀的血迹抹干净,站直身体面对枪口。他像是一位胸有成竹的导演,一切的演绎都没有与他的泛黄腐烂的剧本产生丝毫的偏差。随后,他把刀扔在地上。“啪嗒”。这声响特别的清脆和爽朗,他才意识到身边的游乐场已经空无一人。他把双手举过头顶,静静地望着浓雾之中的拿枪人。
        不到一秒钟,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头颅。他寒冷彻骨的血液像凝固的冰雪滴落在草丛上。
        开枪的警察,自如地把枪支收起。身后的人们有的落泪痛哭,有的开始欢呼,热烈得就像是在庆祝自己的节日。在浓雾中,人们惟一知道的并且只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一位残杀儿童的杀手已经就地处决了。
        警察的身旁,站着游乐场的门卫。青涩健壮的少年疑惑地问着警官:“雾气浓密,万一开枪打错了人可如何是好。”警官得意地拍拍手枪,向缺乏经验的门卫授业解惑:“不会的,正义引领我的子弹百发百中。”
        他在现世的故事以此为终结。子弹杀死了他心中的恶魔。
        浓雾由于人群的搅动变得扑朔迷离。人们不再关心那具被无数次咒骂过的尸体,跨过他,去寻找自己受伤或者已经死去的小孩。遍地的流血仿佛随风飘起,把大雾也渲染成紫红。空气里凝结着泪水、汗水、血液、青草、泥土和生锈钢铁的气味。游乐场的警报随着事态如此迅速地结束很快地偃旗息鼓。对于笼罩在雾气里的整个城市而言,慌乱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没人愿意记得浓雾中还有什么东西,跟随摩天轮擎天的轴承一起,像钢炉里剧烈的火焰一样,再次被古老的沸腾拉动。巨大的城市正在吃力地克服一连数日的迷雾,以及即将在下午到来的烈雨和沙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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