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　心

        在那座海滨城市青城，好孩子楠楠在夜晚走过一座桥，这城市多的是梧桐树和枫树。大大的橘红色的枫叶落在地上，没人去顾及，没人去珍惜。暗夜里的河水荡漾，桥边附近堆满了红色砖头，像她所在的城市S城里常常看到的那样。现在S城规划得太好，砖头已经不常见了。只是有时候在傍晚或夜里走过S城的胡同，会不寒而栗，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那么个故事，流过那么多血，那些故事如同几十年前的青春，被永远埋葬，只有夕阳或月亮仍照在这窄窄的胡同口，想到这里鸡皮疙瘩就泛起，同样的往事以不同的形式永远流传，
连神仙也不忍一看再看。一顾倾城，再顾就要亡国。
        总有一种疲倦得像要死去的感觉瞬间囚住她，她像游走在电影场景中，有时候她是演员，有时候别人在演，她满怀恶心地看着。世界像在弯曲，CA离她很近又很远，他在说什么她没有听清，“学校……我的高中……一会完事后，我陪你逛街。……”她甚至不想去看他的脸，她恨这没有灵魂的城市，空有美丽的外壳，却不懂人的心。
        萨特说，这就是恶心。他说，之所以感到恶心，是看到了并不美好的真实存在。
        那种恶心的感觉，即使没有怀孕，也想要大吐一场！
        她恨！她恨这种感觉，这种软绵绵、无能为力的感觉！她恨我们不成器，恨这个世界，如果别人说爱与和平，她只想要恨与战争！
        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生气？
        她盯着那双眸子一字一顿地说，CA，我讨厌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特别难受。
        已经无法容忍青城的放荡和恶心，这个充斥着无数外国人和小市民的城市，这个城市的所有年轻人都会说英语，那些女人都像崇洋媚外的妓女，一条江横跨青城，拍打淫荡的欢叫。
        说完这句话，好孩子楠楠转过头不去看他。
        高架桥连绵不断。少年时看到的作文中总写到这个城市的高架桥，从天桥上看梧桐树，那个男孩去了法国之类。真虚假，真做作，这些再好，也掩藏不住这座城市的乏味和世俗。
        CA的脸没有表情，可能是痛苦被掩饰得太绝妙，我求你，你高兴一会吧。就算为了你自己。
        回到他的家，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CA就在工作室里用电脑，好孩子楠楠坐在地上发了一会愣，然后看了CA的背影一眼，决定独自去卧室睡觉。她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恐怖小说，然后关掉灯，黑暗中很安静。CA过了大约一小时后推门进来，说，你睡了吗？我们说说话吧。
        他穿着白衣服，就那么木立地站在那里。她说，你过来，别站在那儿。CA不动，后来他坐在床上。
        好孩子楠楠叹了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谢谢你带我来你的家，让我认识你的父母和朋友。让我住你的地方，让我看到你小时候的日记，和让我听到我喜欢的歌曲。我非常感谢。原谅我，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错的可能是时间。我并不喜欢埋怨，不过，如果我们在两年前认识，可能一切都不会是这样。我也会流泪，但我不想看到那悲哀。
        “以前我的罪过太多，可能现在就落
到了现在这个结果。
        “ 我对你说过，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我没有说，他虽然对我很好，却毁了我一辈子！忘记他，就意味着忘记过去。忘记那些泪水和欢笑。美梦和甜蜜。热恋和家居生活。而放弃他，就意味着……
        “我说不清楚，也许一开始就是我错！为什么我现在已分不清是非对错？我就知道会这样，这一切我都有预感。一切都像熟悉的、发生过的。夜晚的大巴士、聊天的对象、梧桐树和桥。月亮。突然发现一切都发生过。彼时彼刻。此时此刻。除了现在是我和你以外，一切感受都那样真实。原谅我疯狂的情绪化和爱无力，我可能已经爱不上任何一个人，才会这样疯狂地挑剔。你没有错。我虽然不爱你，但却尽量对你很好。可我控制不了我的情绪，我无法欺骗自己。但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我真心话，我对你是真诚的……我喜欢热闹、热烈、热情，因我恐惧孤独。他毁了我一生，我没有怨恨，只能尽量不去伤害他人。我到今天这尴尬局面，只是因为我愚蠢。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他的影子。我已经快被这幻觉折磨疯了……”
        CA听到一半掉头就走。
        好孩子楠楠追上他，“你别走。”CA沉默。
        “请原谅我……”
        “我已经原谅你了。”CA摸了摸她的手。像慢动作般缓慢但坚决地关上了门。好孩子楠楠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地上愣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门，轻轻敲了敲CA工作室的门。
        她推开门，发现CA没有开灯，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她走过去，CA发现她来了，“你没事儿吧？”她坐下去，低声唤道。CA还是低着头没说话。好孩子楠楠叹了口气，狠下心来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说完拔腿就走。她已无法再呆在原地。再停留一秒钟她就要崩溃。CA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你别走！”CA用迷茫的眼神痴痴地看着她，好孩子楠楠迎上他的表情，CA站了起来，握住好孩子楠楠的手，说：“我们还是会
结婚的，是吗？就是明年，你会再来青城的，对吗？”
        好孩子楠楠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CA的反应令她惊愕。
        C A 语调急切， 像要哭出声来：“ 说啊， 好孩子楠楠， 你会和我结婚的，是吗？”
        “嗯。”好孩子楠楠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CA紧紧地把好孩子楠楠拥在怀里，突然摇摇头又放开她，“不，你不会和我结婚的。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他肩头颤抖，不断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爱不上我呢？！”
        “我……”好孩子楠楠嗫嚅着，刚才想说的话已经忘了一半。CA的状态令人担心，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应该再坚定一遍她的原意，还是应该缓和一下气氛。
        她决定接着去睡觉，CA说要一个人静静。
        她睡得并不踏实，感觉中CA好像进屋看过她好几次。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噩梦。
        好孩子楠楠梦到她和一个人一起出校门，那个人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性别不详。有个风骚的、大约30岁左右的半老徐娘和好孩子楠楠用眼神致意，她拉了拉她的长筒袜，可能有什么象征意义，好孩子楠楠并没明白，但她也拉了拉她的长筒丝袜，发现自己穿着一双黑色的鱼网袜，它很结实。
        她已有预感，知道会死，奇怪的是，没有人事先告诉她，她就是有预感。
        出了门，看到门口有车在等他们。那是一辆军车，绿色吉普，车上坐着两个战士，穿的还是海军军装。好孩子楠楠坐在后座左边，那两个战士像流氓，好孩子楠楠试图套近乎：请问你们是海军哪个部队的？
        他们没理她，说，那也不如你们学校牛逼啊？
        言下之意是没用。
        他们还提到一个人名，类似于“柴科夫斯基”，好像是他们的头儿，挺牛逼的。
        后来好孩子楠楠的朋友跳车跑了，好孩子楠楠也跟着跑，不知道后来他给逮起来没有，反正梦里没他什么事了。好孩子楠楠掉头向学校跑去，那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学校，正门。经过了许多人，但没人来救她，她看到许多人都试图救她，还看到一些抗洪救灾的战士，他们不得不先脱掉身上的橘红色救生衣，所以耽误了时间。好孩子楠楠跑得心都快出来了，终于在校门口，有人救下了她，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把他们给放了。
        好孩子楠楠真是有苦说不出来，谁信呐？她知道这一放，她就完了，但也没办法。于是她对那个战士说，如果我们下次相见，就请便吧。
        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他坐在校门口的凳子上，那两个战士和他说话，他不高， 单眼皮， 便装， 有点像《国产007》里的军官，就是被丑化的那种。好孩子楠楠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柴科夫斯基”。她还和他说了几句话，电光石火，眼神交流，一切都没说明白，但意思已经知道了，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她的。我简直一点意义和价值都没有。好孩子楠楠知大势已去，心想不说了，说什么也没用，要死就死得从容点吧。他们不可能当场杀她，那明天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
        回到教室，好孩子楠楠开始收拾东西，打算把她的LV包带回家，她心想这包挺贵的，不能毁在他们手里，他们只是想要她的命，她要把这包拿回去给她的妈妈。
        要么说这梦恐怖呢，恐怖就恐怖在好孩子楠楠一共死了好几回。
        第二次，她是一个1985年出生的姑娘，被杀死后，家长一直打官司，后来终于赢了。
        第三次，她是一个母亲，和孩子一起在野外玩。孩子先被杀死，好孩子楠楠吓傻了，她看着凶手，对方也在用嘲弄的眼神看着。她知道躲不过， 对他说，就这样吧。他用一把刀，只一下，插中在她的胸口。她觉得有些温暖。他说，挺结实的。好孩子楠楠想，可能是夸我健康吧。
        所有的谋杀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凶手杀人全凭兴趣，没什么意义，就是嘲弄法律和社会。这个犯罪团伙势力太大，和军队、政府都有关系，死了许多人，永远查不出来，也没有结果。
        好孩子楠楠被吓醒后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团伙，她是完了。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她在等着这一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跑到另一个房间找CA，给他讲了这个梦。“真是江湖险恶，人心叵测，邪不压正，光明不再。”好孩子楠楠惊魂未定地总结道，她感到所有信心坚强毁于一旦。CA搂住好孩子楠楠，说别怕啊。别怕啊。好孩子楠楠突然想起小强来，他也曾在好孩子楠楠在香港
时做过一个噩梦后给好孩子楠楠发短信说，别怕啊，别怕啊，就算真有人想杀你也不一定杀得成啊。CA一直轻轻地安慰她，他仿佛有心事。
        后来在好孩子楠楠要离开青城回S城的前一天晚上，CA给她看放在卧室窗口上的两把刀。好孩子楠楠为梦和现实的相似而震撼于命运的巧合。
        “那原本是我想趁你睡觉时杀掉你再自杀的。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CA说，“但现在既然都告诉你了，我肯定也杀不成你了。”
        那两把刀都很锋利， 绝对可以杀死人。
        “你为什么不想杀我了？”好孩子楠楠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我原谅你了。其实我非常想把你留在青城，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结婚，一起生活。我是CA啊，我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CA啊！”
        好孩子楠楠这才意识到也许CA的感情和她一样复杂，而且不比她的少。她佩服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如果爱情真的需要一种证明，如果连婚姻的承诺都无法证明一个人是否在爱，那么只能用死亡来证明。
        只有死之前，才能明白到底在爱着谁。
        “如果在N国那天就死了多好……”
        和CA相识在是N国的某个小城，当时他们一起参加一个活动。虽然是同一个活动，但他们直到离开那个城市的最后两天才见到对方。一起散步时CA一直跟好孩子楠楠念叨他是如何想念他出生的城市青城。那是X国除了S城以外最大的城市，青城甚至比X国的首都S城都要繁华。每当好孩子楠楠指向某个美丽的风景或建筑给CA看时，CA都会说，你在指着垃圾筒吗？还是我们青城好……
        不知道为什么刚和CA相识好孩子楠楠就非常任信他，她一股脑把她所有守口如瓶决不透露怕别人以此来要胁她的秘密都告诉了CA，好孩子楠楠相信CA能理解，哪怕是片刻的理解。在CA面前她变得比在别人面前要敏感一百倍，哪怕他们一起逛唱片店她看到一张被无数钢针穿过的心的专辑封面她都感觉那是她的心。
        那心，那心，就应该是她的心。
        CA后来对好孩子楠楠说，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就是你坐在台上，别人问你这个城市怎么样？你说：“只是有些冷。”台下那么多人，而你是第一次来到另外一个国家，应该有许多感受，可你却说，有点冷。
        在回X国的飞机上， CA递给她一本书，让她看最后一页，好孩子楠楠翻开书的最后一页， 上面是CA歪歪扭扭的字：“I love You”。CA问好孩子楠楠能不能当他的女朋友，好孩子楠楠心想反正回国后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就痛快地答应了。CA见她答应，很高兴，回到X国就把机票给改了，在S城又停留了一天才回青城，这倒是好孩子楠楠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还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真有些喜欢上了CA， CA的真诚和聪明打动了好孩子楠楠，她觉得CA也是个奇怪的人，他看上去或做的事情都很正常，这却恰恰是他不正常的体现。可能他是个比较极端的人。
        过了几天，她发现她自己才极端呢，而CA是个比较变态的人。这可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这世上极端和变态者都不太多，而且双方经常互相欣赏。
        第一次去青城看CA时，好孩子楠楠和CA一个朋友大吵一架，让好孩子楠楠感到愕然和不解的是，CA居然提前退场，尽管理由充足。后来的几天，在青城的气氛总笼罩着一股别扭和暧昧的氛围，他们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时，CA往往沉默，好孩子楠楠也说着说着就颓废起来。CA每次都提前回家，好孩子楠楠那时候不住在他家，而是住在他们共同的一个朋友家。到了后几天，好孩子楠楠和那个朋友在一起呆的时间比和CA在一起的时间都多，好孩子楠楠甚至更像是那个朋友的女朋友。CA总在出租车上抓住她的手，只有这时，好孩子楠楠才确信一切没变，他们像是守卫着共同的一个秘密——他们的爱。说实话，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除非介绍过。而当CA在聚会上提前退场，
大家才更欢欣热烈，仿佛CA的存在是无声的压抑，好孩子楠楠就想，如果不是为了CA来青城，可能会比现在高兴一百倍……转念一想，如果没有CA，她好像也没有没事儿来青城的理由，这么一想，她脑子就乱了。
        总之，这一次去青城对他们的感情是个巨大的打击，终于从云端回到了现实，双方的弱点都让对方一目了然地看清，真令人沮丧。CA给过好孩子楠楠逃离自我的可能性。机会一旦错过，永不再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根本不是真的，要么就是已经完全绝望。
        一个绝望之人，还能分辨出真假么？半个月后CA也借演出之机来了趟S城，好孩子楠楠心情复杂，她尽量对CA更好，往事时常自动浮现，每一次都让她心乱不已。这让她有时对CA非常冷漠，缺乏耐心。CA每次向她提起结婚她都会有苦难言，独自难受很长时间。
        我并不是没有爱，只是已经用光。我试图忘掉，可是忘不了，忘不了！后来好孩子楠楠终于在青城对CA说了出来，之前她一直苦苦压抑。她宁可伤害自己和别人，也不想伤害到那个人。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也许这辈子无法再走到一起，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伤害你。
        在青城，见到两个烫着爆炸头的家伙，他们特别可爱。他们有着忧伤的故事，像小说一样。
        什么是像小说一样的故事呢？那就是无法言说。
        一个像小说一样的真实故事，是永远无法诉说的。
        在一个夜晚，跟着朋友去一个地方探险，那里的房子和一个院子卖1200万。很哥特的一个地方。认识了青城一个玩乐队的家伙，忘了他的名字，他在月光下露齿微笑。
        从青城回来后，好孩子楠楠情绪一直很压抑。她以为是CA的冷漠，其实CA并不是冷漠，是好孩子楠楠想得太多太复杂。她害怕再次踏上那座冰冷的城市，害怕再去面对那些没有灵魂的人的眼睛。害怕寄人篱下，害怕无法自立，害怕情感像潮水，再次将她吞没。
        她为什么又要想得这么多？明知不应该去想。
        是不是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她为什么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会不会是因为她已深爱上CA，只是自己并不知晓……或许，是装作并不知道。无法面对的情感，最好让时光层层覆盖，等有一天我们都成熟之后，再拂去灰尘，也许这样才能更为欣赏它的本来面目。
        一闭眼，就是一千年。
        一眨眼，就是一世间。
        也许只想了你一秒钟时间，我却难过了一光年。
        也许想了你一光年，我却只痛苦了一秒钟的时间。
        这世间的情意是如此淡漠。她又想逃。
        逃开这些甜言蜜语，逃开无意的伤害，逃到另一个人怀里。明知道是饮鸠止渴，也控制不住。让新的情感覆盖旧的，这是她面对伤害惟一能做的退路。也许爱， 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吧？ 也许她，才是最傻的人。现实的永远都是你们，不是我。心怀不满的不是我。我们永远仁慈地对别人满怀忧伤地看。这一切都是她明知有预感，却仍做出的努力举动。
        这结果她早就知道，那还有什么理由伤心呢？
        “我很难过。”她说。
        我难过是因为我发现我爱你。而这爱，是本不该存在的。背负太多罪过的人，不应该再谈起爱。请你，紧紧咬住嘴唇，也不要轻易说出这“爱”。痛苦的爱，应该永远掩埋在时光之中，不见天日。
        S城的天又一次亮了。
        一次次坐在电脑前。
        一次次看天亮。
        没有语言，没有泪水，把负疚扔到天边，看燃烧的金色火焰。
        “我也很难过。”他说。
        而你，又为什么而难过呢？也许你对我的爱，都是错爱。
        “我要停止做梦了。我多傻。”凌晨3点钟，CA在QQ上打过来一句话。
        好孩子楠楠静静看着这句话。然后她打：“回到清醒世界吧，你。”
        然后CA的头像变淡，他终于消失。
        原来一切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