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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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鲍尔金娜

                                                                                                                       1

        佩佩和苏里搬进幸福公寓刚三天,就在大半夜里吵了一架。吵到中途两人都忘记了为什么吵,只是被战斗的激情推搡着,咆哮
哭泣摔东扔西。被罩上的樱花图案在两人激烈的刮蹭下皱成一团团精致的血迹。
        直到把身边所有触手可及的物件都摔没了,两人才忿然停手。片刻沉默过后,苏里突然张开双臂,对佩佩抛出一个既像攻击又像乞求,意义不明但十分动人的手势,然后重重坐到地板上。佩佩见状一震,讷然退坐到床脚。复古的绿玻璃拱罩台灯投出一片复古的翡翠色,把佩佩那有希腊风的侧脸轻轻剥下影子,摁在墙上。空气一点点酥下来。佩佩恍惚间受到内心罗曼蒂克情绪的耸动,深吸一口气,
对正垂头做假死状的苏里大声说道:“我爱你!”被自己的勇气和句尾的颤音感动着,佩佩眼中拱出两颗巨大的泪珠,流到两腮,跟耳上的粉红色施华洛世奇水晶耳坠交相辉映。
        苏里猛地抬头,整个身体因太过激动而向后张去,好在及时用胳膊撑住。就在他起身奔向佩佩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把他整个身体定格在向佩佩展开怀抱的瞬间里。
        佩佩也受到了惊吓,受惊程度刚好够她手疾眼快扎进苏里臂弯,两条缠绕在苏里腰间的胳膊白润冰凉,像刚挤出来的留兰香牙膏。
        “当当当,当当当!”幸福公寓302室的铁皮防盗门再次被那一枚神秘而有力的拳头砸响。佩佩捂耳仰望,猫样圆脸在甜蜜与恐惧的共同刺激下产生出一种带着天真味道的亢奋。苏里自知拿不出英雄眼神做回应,扭头去看墙上的钟,心中一惊——竟然已经凌晨这点。在这个时间响起的敲门声,是没希望替它做轻松友善的解释了。
        到敲门声第三次响起之时,佩佩一个鲤鱼打挺跃出苏里怀抱,跑去关上卧室门,低声对苏里说:“我知道了!肯定是刚才咱们吵架摔东西声音太大,邻居找上门来了!”
        苏里丧气地看着佩佩那张略有得色的脸。敲门的是邻居——她竟用了这么长时间才推断出来。除了邻居还能是谁呢?自来水公司不会派人半夜3点来查表,小偷强盗除非吃了迷药,否则也不会在作案时如此讲足礼数。当然只能是左邻右舍罢。只可惜对于尚未跟整栋楼里任何人打过交道的苏里和佩佩来说,这一身份推断并不构成任何有用线索。此番敲门声最初在两人心中引发的单纯紧张,已经在接连二三的听觉轰炸中发展成充满想象力的恐怖感,仿佛他们挣扎要不要打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潘多拉的盒子或《山海经》。
        苏里刚要说话,只听那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佩佩痛苦的呻吟着飞奔上床,钻进被子,又顺手摸过枕头压在上面,闷声闷气喊道:“别开门!别开门!”
        苏里抖抖手,深呼一口气。开?不开?开?不开?他脑子里全无头绪,只能等待下一次敲门声响起时再做决断。
        等来的却只是诡异的静寂。时间一秒秒捱过,苏里咬牙切齿地心想,人们形容静时总爱说“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纯是胡扯。你若真集中注意力仔细听,会发现太过无声的静,反倒会自己造出某种声音,像千百只被闷在大缸里的蚂蚁彼此耳语,又像春天踏青时灌进牙齿耳朵里的丝丝风声。音量虽极小极小,牵动空气的力量却大。苏里觉得整间屋子都跟着那声响渐渐抖动起来,越听越要抓狂。
        时间又过去了一些。静寂持续到这种地步,可以算是给了交代,再候下去会产生新的难堪。苏里想到这里,肩膀一松,整个身子小了一圈,随后也把佩佩从她的山丘里唤出来。
        佩佩虚弱而欣喜地轻声喊道:“耶,胜利啦……”
        苏里看了看她那张憋得通红的脸,不禁大笑。
        “笑什么?”
        “我觉得好玩。”
        “怎么好玩,谁好玩?”佩佩追问,一边抻着脖子吸氧。
        “咱俩,整件事,都挺好玩。多怀旧的感觉啊!小时候干坏事差点被老师逮到,一边吓得屁滚尿流一边心里还暗爽,我都多少年没体会过这种刺激了。”
        “哈哈哈。”佩佩听苏里精确地概括了自己刚才的全套情绪,合意地仰脖大笑,“完全同意。我刚才真吓得有点想尿尿了。”
        苏里点头:“我也早有此意。”说完一溜烟奔向卫生间。
        等苏里回房之后,佩佩警觉地问:“路过客厅没再听见门外有动静?”
        “没啦,放心吧!”苏里说完,嬉笑着跳上床,骨碌到佩佩身边。
        “你怎么还笑个没完啦!”佩佩对着苏里一通捶打,心里也觉得难以言传的喜庆。
        “ 你还说我, 你自己不也在那傻笑!”苏里边笑边去踢佩佩屁股。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在床上撒欢玩闹起来,嘻哈无虑的气派仿佛今晚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放声大笑、纵情亲吻和咯吱彼此脚丫子,其他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彻底闹不动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关灯进被。想到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黑暗里又是一阵击掌雀跃。没过多久,苏里便习惯性地牵着佩佩的左手先行睡去,佩佩则独自留在黑暗里把今晚发生的故事在脑中细细重演一遍,不时小心地窃笑。直到从昏沉的眼皮底下发现窗帘已被晨光顶进一层淡金,她才慌张地将被子拉过头顶,四仰八叉地睡去。

                                                                                                                       2

        苏里第二天醒来后,习惯性地向右转头,看到佩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表情像是早醒了。
        “ 早上好啊亲爱的, 什么时候醒的?”苏里打着呵欠问。
        佩佩好像完全没听见。
        “ 天哪, 都快下午了! 咱俩真能睡。”苏里看了看墙上的钟,叫道。佩佩还是不搭茬。
        “哎,你怎么了?”苏里疑惑地拿胳膊肘去碰佩佩。
        佩佩转过身,对着苏里那双刚睡醒的柔润散神的眼睛,问:“你把昨晚发生的事都忘了?”
        “昨晚?发生什么?啊!”苏里腾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吓,这一片骇人的狼藉。蔫花,碎花瓶,散页的杂志,沙发上一只拖鞋里竟然装着自己的手机——金属骨头戳出来,晶绿的芯片在地板上呆呆支楞着,尸体明净而触目惊心。
        苏里整个郎当地傻了,一幅幅蒙太奇镜头在脑袋里闪进闪出重现昨晚精彩片段,看得他血脉凝固一身冷汗。在这片无涯的绝望当中,苏里扬起脑袋,冲天花板发出一声悲惨的哀号:“上帝啊,为什么要让我醒来啊!我昨晚做的可全都是好梦!最后一个梦是跟你去簋街吃烧烤!”说到这里,苏里转头望向佩佩,表示是跟她,而不是跟上帝去吃烧烤,然后接着说:“那大个的蒜蓉烤扇贝!那油亮的蜜汁鸡翅!尤其是那滋滋冒油的大肥腰子……那叫一个香啊!”他边说边扯自己的头发,懊恼得声音都变了调。
        佩佩半个小时前醒来时已经孤独地经受了这番回忆的恐怖,并且追溯了昨晚吵架时苏里的种种不是,心里既焦虑又伴有回炉的愤怒,早打定心思今天要冷淡苏里。可现在见到他竟为了大腰子的梦碎而发出如此真挚的呻吟,不禁又气又笑,坐起身来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苏里的后颈。
        两个人病恹恹地依偎在床上,同时意识到昨晚心中那充满烂漫童趣的犯罪兴奋感现在只剩下了犯罪感,并且带着现实主义的铁腥味。长久的沉默之后,佩佩有点紧张似的清清嗓子,问苏里:“你觉得,那个人今天还会找上门来么?”
        苏里心里咯噔一下,他也正在琢磨同样的事。他知道佩佩只想听自己安慰说“不能了”,但他还是诚实地回答:“有可能。”
        佩佩心里的不安从暗转明,焦灼地去啃手指甲,“那……等那个人再来,咱们这回开门不?”
        苏里耸了耸肩,勉强说道:“咱们现在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等他来了再说……看情况呗。”自己也觉得这话讲得没意思,他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本摩托车杂志,盖到脸上。
        “我有点害怕。”佩佩老实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论何时,女孩说到害怕总是可以幽幽地,不仅不用担心被骂是懦夫,还时常增添惹人疼爱的效果。
        苏里果然中招,放下杂志亲了佩佩一下,很有男人味地笑着说:“嗨,怕什么。咱俩昨晚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家还没吵过架摔过东西!”
        “是,谁家都有吵架的时候,但不是谁家都像咱俩这样,刚搬进来三天啊,就在大半夜里叮叮咣咣,被还没见过面的邻居找上门来,我真觉得丢人!再说了,你想,要是昨晚那个人因为没敲开门,一气之下再把这事告诉保安室,保安室再通知房东,那咱俩……就赶紧打包行李找下家吧。”
        苏里听得心惊肉跳,对佩佩的同情心消失殆尽,现在只觉得她可恨,“你别跟有妄想症似的吓唬人,哪能那么严重!”苏里力图挤出一个表达轻蔑的笑,左嘴角积极地撅上去了,右嘴角还留在原位努力。
        佩佩看到苏里笨重的笑容,心里不落忍,补充说:“嗯,我也就是瞎想,也可能什么都不发生。那是最好!”说完,她撇撇嘴,蹦下床去清理战后废墟。
        苏里越想越烦,目光追随着佩佩,伸手在她背后挥拳作势。佩佩感到后背小风阵阵,冷笑一声,把地上的一堆蔫缩的玫瑰花瓣捡起来,撒到苏里脑袋上。
        整个一下午,苏里和佩佩都过得无精打采——像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临刑前的最后几小时里努力地举重若轻过正常生活,脑子里却不断看到即将飞进自己额头的那颗子弹。神秘敲门人一直没来,佩佩和苏里便始终不安地等候在“一直”的下一秒,不论手头做着什么,耳朵总处于警备状态。如果他们能像张嘴一样张大耳朵,现在一定双双看上去像《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
        时钟响过5点,两人都饿得有点发晕。尽管冰箱里弹尽粮绝,佩佩和苏里却达成共识,不出去买菜或下馆子,只煮粥吃咸鸭蛋了事。那扇从昨晚开始就死闭着的门现在看起来越发诡异,两人每次经过客厅都会不由自主去想象打开它之后见到的种种视觉冲击——门梁上的暗器,藏在暗处的鬼影,香港电影里的红油漆泼墙。两个人严肃的设想,交换意见,总算还有了一点娱乐。
        苏里坐在餐桌旁,专心致志拿筷子在敲开的咸鸭蛋一端钻眼儿。金黄的鸭蛋油流进碗里,涡成一个油汪汪的小太阳。佩佩看得眼馋,拿筷子去偷。刚要得手,胳膊突然定住,“唰”地扭头朝门口看去,嘴里急急低声问:“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苏里心里激灵一下,提着气问。
        佩佩不答,以无比缓慢小心的姿势站起身,蹑手蹑脚朝门口走去。苏里屏息看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故事,说古代一位好色的大官,专迷恋身轻如燕的女子,常把卧室地面铺满珍珠,每晚选佳丽入寝,谁能一路走上床而脚底不沾珠子,便可侍寝并从此荣华,否则便拉出去斩杀。苏里惴惴而爱慕地看着佩佩背影,觉得以她眼下施展的轻功,那大官在地府窥见必然也要倾倒。
        正痴痴地想,佩佩突然回转身大声说:“走啦。”
        “什么?”苏里没听懂。
        “刚才有个人,在咱们门口潜伏,还咳嗽。转了一圈之后走了。”佩佩略有骄意地宣布她的发现。
        苏里惊讶得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他刚才明明什么声音也没听见。盯着佩佩的眼睛考量半天,他坚定地摇摇头,捡起筷子说:“接着吃饭,你幻听了。”
        佩佩气愤地坐过来,赌神发誓地说刚才门外真的有声音。苏里心烦意乱,勉强把粥喝完,撂下筷子一跺脚说:“真受不了,咱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像怎么回事,简直是搞笑!我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就没有一分钟放松过,一听见点声音心就突突的!本来没多大点事,被咱俩这么一惊一乍地等下去,啥事都得出!”
        “我也不想这样啊!”佩佩也放下碗,抱着胳膊气哼哼地说。
        苏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脸色缓和下来,说道:“佩佩,听我说,我现在有个解决方案。是个下策,但也是惟一的办法了。”
        “说!”
        “要不咱俩……主动去跟邻居道歉吧。态度诚恳点儿,好好说说,他们肯定也不能得理不让人。”
        “……”佩佩沉下脸不吭声。
        “我知道你脸皮薄。你要是不愿意去就在家等我,我去。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挺着!”苏里悲壮地说完,抬眼偷看佩佩。
        “不不,我愿意去!”佩佩违心地接话。随即意识到自己接得太快,听上去简直像乐颠颠的,连忙没好气地补充道:“不愿意去不也得去?谁让昨晚我也有份。早知如此,昨晚还真不跟你一般见识!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嗨!”
        苏里假装没听见那声饱含埋怨的“嗨”,殷勤笑道:“是是,昨晚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今天跟着遭罪。我明天请你去簋街吃大腰子!好宝!”
        佩佩瞪了苏里一眼:“别又扯到大腰子,说点有用的。我问你,你说去邻居家道歉,那咱们倒是去哪家?你知道昨晚来的是谁?”
        苏里一惊,这他还真没细想。
        “嗨,你说你!不知道去哪家那咱们可怎么去!”佩佩放松地笑了,低下头摆弄指甲。看来距离真正出门去丢人现眼,还有得是时间可拖延。
        苏里托腮出了一会儿神,抬头问:“佩佩,你觉得,昨晚来敲门的,楼上楼下哪个可能性大?”
        “当然楼下听见的可能性更大呗。”佩佩冲地板努努嘴。苏里顺着往下看,再一次见到自己手机的碎尸,眼睛像被针刺,痛苦地弹开视线,叹息道:“我估计也是。”
        “ 不过, 你怎么就光考虑楼上楼下?”佩佩接着说,“别忘了我们左边和右边也住着人呢!我觉得他们听见咱们昨晚打架的几率跟楼上楼下也差不多。至于来敲门的是谁,那还真是不好猜。”
        听完佩佩的话,苏里绝望得眼皮都耷拉了下来。捂着脸闷了好久,他突然昂起头说道:“那我们就挨家去!有一个算一个,用排除法。反正昨晚敲门那人跑不了在这里面。你说呢?”
        佩佩听到这斩钉截铁的语气,知道苏里已打定主意,也只好微弱地“哦”一声,算是服从了命令。
        两个人穿好衣服准备行动。苏里刚要去开门,佩佩一把拉住他,“就这么空手去?”
        “那还怎么去?”
        “去超市买点东西带着吧。”佩佩说。
        “啊?你说认真的?”
        佩佩挑了挑眉毛,“既然咱们下决心要去赔礼道歉,那就得真赔点儿礼才像那么回事吧?昨晚那个敲门的,听起来可不是善茬。一会儿一旦光动嘴拿不下他,咱把礼物往前这么一推,他还能好意思不给好脸色?要是赶上个老实人,那更不白给。关系处好了,以后进进出出说不定什么时候都能有个照应,不是挺好?反正我觉得这份钱是该花。”
        苏里惊奇地睁大眼睛,带着轻微的嘲弄赞美道:“真不愧是学公共关系的,有手腕啊,好,好。”
        “别说手腕,多难听!这叫情商。”佩佩得意地眨眨眼。
        两个人鬼鬼祟祟打开门,见房梁上既没悬挂动物尸体,墙面也没被红油漆泼得血淋淋,不禁狂喜地相互击掌,一溜烟跑下楼梯。
        自由的空气是如此美好。两人一路跑出楼仍不愿刹车,又挽手跑出一百多米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来,拥着彼此在原地跳脚大笑。“刚才经过保安室,那男的盯着我看。你说咱们是不是暴露了?”在去超市的路上,佩佩摇着苏里的胳膊问。
        “不可能!他那是看你漂亮。”苏里不假思索地答道,“平常上街有男的看你,你都觉得是应该的。今天看来真是被吓着了。”
        佩佩乐滋滋地点头,“有道理。”
        两人在超市里逛了一大圈, 最后决定,为上下左右四家邻居各送一箱果汁——用于给交情不大的人送礼,果汁实
在是上好的道具,取悦面广,体积又大,把一箱果汁憨憨实实抱在怀里,诚意呼之欲出。
        两人夹抱着四箱果汁在一楼保安的再次注视下蹒跚上楼。果汁行动即将开始。

                                                                                                                       3

        他们决定先下楼,去嫌疑最大的202。如能一举破案,便能给自己省下三箱果汁。临出门前两个人都特意换了衣服:佩佩把项链耳环摘掉,紧身衣换成白T恤,刘海梳得整整齐齐。苏里也把他的黑色骷髅T恤换成淡蓝色的细条纹衬衫,戴上平光黑框眼镜。两个人在镜中狡黠地对笑一下,拎着果汁出门下楼。
        在这扇和他们家一模一样的淡青色铁艺防盗门前踌躇半天,苏里终于捱不住佩佩在他身后催促抓挠,伸出手在门上微弱地叩了三下。
        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由远而至。门开,一个胖男人的轮廓从昏黄的烟雾里浮出来。中年,阔脸,身着一件所有在夏天里放弃修饰的中老年男人都爱穿的松垮白色棉质跨栏背心,局部渍黄,下面是一条内外皆可穿的灰色大裤衩。看到面前这对表情忐忑的学生模样情侣,男人困惑地拿掉嘴上的烟:“哦?”
        佩佩又在苏里后腰掐了一下。苏里疼得大叫:“啊!”
        “啊?”男人也跟着说。
        “啊……我们,我们是楼上的,刚搬来。”苏里艰难解释,举起一根手指冲上戳戳作为补充,脸上流露出一种窘迫的俏皮。
“哦?哦。”男人仍然惜字如金,两团蚕豆状的黑眉毛略有抬高。
        苏里与男人对视两秒,没能从他眼睛
里读出任何线索,只好硬着头皮一五一十说道:“那个,那个,我们俩,我们俩昨天夜里吵架来着,还摔了不少东西,声音弄得挺大。”
        在苏里身后低头站着的佩佩听到这里,心里暗叫“天哪”,尴尬得一阵头晕,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脚跟没有一头栽出去。
        门里站着的男人惊讶得仿佛听到了外星语,眉毛眼看着就要升到了发髻线。
        苏里不想给他机会反应,狠狠咽了口吐沫接着说:“所以,嗯,我们估计昨晚邻居们肯定都没休息好,我俩心里很过意不去,今天特意下来跟您道歉。”
        男人的表情由惊讶转为迷惑,迷惑又变成难为情,并因为无法藏匿这难为情而更加局促起来,双手无助地挠着大腿,一双清澈的小眼在苏里和佩佩脸上飞速挪来挪去,最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哦,这样啊……那没关系,没关系,这有什么啊,还特意跑下来,算了算了!”
        苏里和佩佩难以置信地互相瞥了一眼,心里长舒一口气。佩佩这时终于出场了,感激地把放在脚下的一箱橙汁举到男人面前说:“这是我们的一点意思。希望您能收下!”
        男人大惊,慌张敏捷地出手把橙汁推回,嘴里急突突地喊着:“不不不不不不不!”听上去像小型机枪开火。
        苏里看这架势,知道一场中国特色的收礼拉锯战即将开始,赶紧接过佩佩手里的橙汁,近一步逼近男人,恨不得撸胳膊挽袖子地大声说:“一定要收下!一定要收下!”
        “这这这算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我怎么能收东西!绝对不能收!不能收!”
        男人脸色忽白忽红,几乎喊叫起来。
        “哎呀,您就收下吧,这就是我们一点小心意!”佩佩看男人貌似真心推脱,身体又壮,也连忙上来抵住苏里端着果汁的胳膊,恳切地帮腔。苏里有佩佩帮忙,力气大增,一只脚踩到门槛上,再次把果汁狠推到男人怀里。“这这这,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拿回
去拿回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啊!”男人手忙脚乱地防守,嘴也跟着一路秃噜下去。苏里不耐烦地加重力量,佩佩一边拦住男人一边觉察到自己动作幅度之夸张,心里又急又笑。
        正在双方推挤得不可开交之时,男人身后猛然间闪出一个女人,扁脸削肩,穿着热艳的乡村范儿红花绿叶灯笼裤,一手叉腰一手攥着根小嫩黄瓜,泼辣辣地啃着。她的突然出现让门口三人同时停手。打量了这对年轻人几秒之后,女人眯起笑眼说:“哎呀,你说你们,都是楼上楼下搞得这么客气嘞!”然后又用没拿黄瓜那只手戳了戳男人,说:“不过你也是,人家真心实意要送,急得脑袋一头汗,你还一个劲儿推什么推!”
        男人皱眉怒斥:“什么话!都是左邻右舍的,没什么事怎么好拿人家东西!”
        女人含恨瞟了男人一眼,跨步上前笑着对苏里说:“都是左邻右舍的才应该互相照应呢对吧!不过要说你们也真是太客气了。来,把这给我吧。怪沉的,别总端着了!”
        苏里忙说“就是就是”,傻笑着把果汁递给女人。男人大喊:“嗨!你!”随即勾住女人肩膀往里扳。佩佩见状,赶紧揪住苏里衣角往后挪步,苏里会意地高声说了一句:“打扰啦,再见!”便跟着佩佩撒腿逃离,留下身后高低错落的呼喊。
        两个人回到家里笑作一团,好半天才恢复神智。佩佩重新梳好刘海,边笑边问苏里:“哎,你觉得,楼下这两口子能是昨晚
来敲门的人吗?我怎么感觉哪个都不像。”
        苏里摇摇头:“一开始我觉得肯定不是,后来觉得好像是,再后来又觉得不是了……现在觉得,困惑啊!”
        “那咱们赶快去下一家吧。说不定这回就是了!”刚才尝到了冒险乐趣的佩佩,对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了积极看法。

                                                                                                                       4

        苏里和佩佩拎起第二箱果汁再次出门,拐到右手边301。有了第一次突破,苏里这回叩起门来手法潇洒许多。很快,里面传来一阵鼓捣门锁的声音,咔嚓半天之后,门开了,却不见人影。苏里和佩佩刚要伸脖往里看,猛然听见一小束尖嫩的声音从地面方向升起来:“你们找谁呀?”
        苏里和佩佩循声低头,只见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一手抱着变形金刚一手神气地扶着门,好奇地仰头打量他们。男孩长着宝石般的闪光大眼睛和幼儿特有的胖得下坠却饱满的红圆脸蛋。如果把怀里的变形金刚换成大红鲤鱼,这孩子真可以直接跳进年画扮招财童子。
        佩佩觉得愉快的惊喜,蹲下身温柔回答:“小朋友,我们想找你的爸爸或者妈妈,可不可以帮忙叫一下啊?”
        小男孩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拎着的果汁,严肃地低头思考了一下,然后扭头大喊:“妈妈!有人找你!”
        “妈妈洗菜呢。是谁找妈妈呀?”一个轻倩遥远的女中音飘过来。
        “一个叔叔,一个阿姨,还有一箱果汁!”小男孩拉着长声如实汇报。
        厨房里的流水声止住,孩子母亲踏着小碎步匆匆赶到门口。她的长相和装扮都让佩佩回忆起自己高中时的教导主任,这并不浪漫的联想令她往后微退半步。
        “请问你们是?”孩子母亲用她的湿手小心翼翼推了推眼镜腿,客气地问。
        “哦,我们是隔壁302刚搬来的。”苏里觉得这大姐看起来面善,笑容可掬地说。
        “哦,这样啊,你们好。”女人点点头,面部表情起了一些细微变化。小男孩还是一脸困惑地高高扬起脸,恨不得能架起梯子爬到跟这些大人一样的高度,好近距离观察他们的脸。
        “是这样,昨晚我们……制造了一些不该有的噪音,影响了左邻右舍的休息,今天特意来道个歉。”苏里吸取了刚才开门见山把邻居吓到的教训,这次把“吵架”换成“不该有的噪音”,自己听起来甚觉文雅含蓄。
        孩子母亲的脸松弛下来,之前的礼貌谨慎现在被一种微妙的疏离取代。她低头拍拍儿子肩膀把他支走,然后直起腰来缓缓说道:“本来呢,你们要是不主动来,有些话我也没法说。不过既然来了,那我也就借机说说吧。”
        苏里甚觉意外,想回头看佩佩,正好感到她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女人再次推了推她的金丝眼镜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嗨,这话,让我怎么说呢。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吧,有精力,有激情,这我们都能理解。但理解归理解,凡事还都得有个度是不是?你说这晚上吧,我们这样有老有小的家庭睡得都比较早。你们做什么事情呢,嗯,还是尽量克制点。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太开,你们心里明白就行。毕竟我们这儿还有小孩子,有些噪音……确实影响不好。”说完之后,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客厅门后往这边偷瞄的儿子,又转过头来,一脸贵妇人式的克制的不悦。
        害臊对于苏里来说是一种不常见的感受。这种感受混合在错愕里,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脸上呈现出毫无保留的呆傻表情。佩佩虽然在刚才听到苏里说“不该有的噪音”时已经担心这蠢话会引起错误的导向,可听完女人的话,耳朵和心还是都受到了新鲜意外的刺激。好在自己跟孩子母亲之间还有苏里做挡,自己脸红也红在了阴影里。
        女人对于这意料之中的沉默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接着说:“不过呢,你们能主动上门承认错误,我也还是挺意外的。以后注意就好了,也不用太过意不去。都是邻居嘛,唔?”说完一歪脑袋,浅笑,努力作出长辈对小辈爱用的表达平易近人的顽皮。
        苏里用左手狠掐右手,强迫自己微笑回应。随即又从女人延绵不断的笑容里意识到,该进行下一个动作了。他回转身,咬牙夺下佩佩手里的果汁,递到女人面前。佩佩悲恨交加地叹了口气,向躲在门后偷看自己的小男孩投去委屈的一瞥。
        女人收下果汁的同时也慢慢收回了脸上的亲切活泼,矜持地干咳一声,淡淡道:“那,就这样吧?”
        她的这一转变被佩佩看在眼里,百思不得其解。苏里却连忙假笑着回答:“对对,就这样吧,谢谢您了。您忙,您忙。”一边
退后,替女人把门关上。佩佩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门里小男孩急不可耐地发问:“妈妈,他们为什么送我们果汁呀?”
        还没听到答案,佩佩就被苏里拉回自己家门。“昨晚来敲门的肯定不是她!”佩佩甩开苏里的手,愤愤说:“这女的可真无耻!”
        苏里平静地笑道:“见识见识各式各样的人类,不也挺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气都气死了。还说什么,‘有些噪音确实影响不好……’她可真够好意思睁眼说瞎话!”佩佩越想越气,掐着腰在客厅里转悠,“而且居然还好意思收咱们果汁,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这心理素质,咣咣的!”
|        苏里笑着走近佩佩,揽住她的腰说:“要不,咱们进屋把她说的事好好落实一下?别白白受了冤屈。”
        佩佩扑哧一声笑了,推开苏里:“你还有心思闹!去去,我是没有!”
        苏里无奈地一摊手:“唉,你说好好的一个大周六,怎么就被这些不认识的人给整拧巴了。”
        “我可跟你说,303我不去了,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头疼。”佩佩歪倒在沙发里,耍着赖说。
        苏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拎起第三箱果汁,打开门:“那就祝我成功吧!我估计这回应该就是昨晚那家伙了。”
        “我爱你,小乖。加油加油!”佩佩抛出个飞吻,把自己舒舒服服在沙发里蜷起来。

                                                                                                                       5

        303是一扇崭新的紫铜色防撬门。苏里把果汁放在脚下,一边轻轻敲门,一边盯着门脸上精致的花纹出神。片刻过后,一阵浓郁的薰衣草香味顺着门缝飘出来。苏里刚觉得有点发懵,只见一个被湿漉漉长发盖住的头颅和一柱只穿着黑色蕾丝睡衣的女人体,突兀而安静地出现在他面前。苏里目瞪口呆,狼狈地往后退去。对面的湿头发甩上去,一张年轻美丽的脸被腾腾热气捧出来,薰衣草的味道更加亲近地钻进苏里的鼻子里。苏里定住脚,心头一阵恍惚,好不容易把双眼从女孩脸上拔出来,却又绝望地掉进那横在他面前的雪白乳沟里。
        苏里感到呼吸越发困难,拢着额前的头发,强迫自己抬头说道:“哦,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我是隔壁302的。”
        女孩从容地拍打着脸上的水珠,轻快地问:“有事?”
        苏里窘然道:“就是想问问,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女孩缺乏兴趣地摇头说:“我今早才回来,没听见任何声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苏里松了一口气,低下头说:“那就没事了。没什么事……”
        女孩歪着脑袋,一边摆弄湿发,一边端详苏里,微笑道:“哎,你……是刚搬来的吧?”
        “是啊,刚搬来两天。”苏里把双手插进兜里,努力恢复自己倜傥的常态。
        “我说呢,在这楼里从来都没见过你。要是见过,我肯定能有印象。”女孩调皮地眨了眨眼,说。
        苏里感到心头有小风拂过,麻酥酥清凉凉。跟这么一个刚出浴的蕾丝睡衣美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对于之前的精神损失,真是一种慈悲的补偿。
        “你是一个人住吗?”女孩接着问。长长的睫毛上下扇动,看得苏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那缓缓出窍的灵魂在自己和女孩之间轻轻地舞蹈着。
        “哎,我问你呢?你是一个人住吗?”女孩又问了一遍。
        “哦!哦!”苏里被女孩甜蜜明亮的声音拽回人间,正在考虑要不要说“我跟我女朋友住在一起”,突然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亲爱的!你回来啦?”
        苏里惊慌失措地回头,只见佩佩正倚在自家门旁,姿态妩媚,目含杀气。
        “呀,你还给我买橙汁啦?老公,你真好。”佩佩撒着娇走过来,用再自然不过的姿势把果汁从地上抱进怀里,嘟着嘴仰起脸说:“好老公,咱们回家吧?”
        苏里呆滞地“哦”了一声,顺从地跟随佩佩转身回家,五六步的距离竟也走得跌跌撞撞。临关门前,他勇敢地回头望向303,紫铜色的雕花门正慢慢掩去,那萦绕着薰衣草香气的黑色蕾丝和白色大腿,被神秘的黑暗一点点吸进去。
        苏里黯然锁上门,平静地坐到沙发上等待佩佩爆发。
        佩佩一手扶墙,一手叉腰,一脚踩在还没开封的果汁箱上,对苏里冷笑着说:“哟,看你这脸色,特不爽吧?跟半裸小妞聊到兴头上居然被我突然杀出来搅黄了。一百年也碰不上这等艳遇啊,心里捶胸顿足呢吧,是不是?”
        苏里望着佩佩那踩在果汁上的脚,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你刚才那样真恶心。”害怕的同时却也觉得神清气爽,嘴角带着冰凉的冷笑。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佩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叫着暴跳起来。
        “我说你刚才太赞了,太了不起了。”苏里抬起头,抑扬顿挫地说。
        “苏里!你,你臭不要脸你!自己那副色狼德行被我抓个现行,还敢反咬一口!”佩佩大怒,随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吐沫星子四溅到苏里的额头和脸颊上。
        苏里厌恶地擦擦脸, 点头说道:“对,喊,使劲喊,再让邻居过过瘾。我现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没劲儿陪你,你自己站门口喊去!”
        佩佩鼻孔喷火,浑身颤抖指着门口说:“苏里!我看你这两天是真疯了,不惹我就浑身不得劲是吧?滚!你给我滚。去隔壁找你的新相好吧,把这果汁也给人家带上,我不稀罕喝!”说完,佩佩用蛮力把苏里从沙发里拽起来,冲到门口,连人带箱子推到外面,锁上门,自己径直飞奔进卧室,扎倒在床上嚎叫起来。
        苏里抱着果汁站在楼道里,一脸茫然。声控灯灭了,他决定不去把它弄亮。听自己太阳穴在黑暗里噗噗地跳,苏里突然感到此刻的孤独真美好。

                                                                                                                       5

        发了好一会儿呆,苏里意识到佩佩是不会出来给他开门了。他轻松地转转头,耸耸肩,决定继续执行任务,把手里的果汁给楼上402送去。这是自己破案的最后希望了,但愿来开这扇门的和昨晚去敲门的是同一只手。
        苏里在402门上敲了七八个来回,在已经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终于迎来了屋里微弱的一声:“来啦……”
        苏里振奋地整了整衣领,调整好面部表情,做好了迎接任何人类面孔和表情的准备。
        这次开门的是一位很老的老人,面容清癯,有着发灰的眼珠和一头漂亮的银发。
        “请问有什么事?”老人和气地大声问。
        苏里有些失望。难以想象这位老人会在午夜化身成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敲门人。
        “哦,您好。我是302的,就住您楼下。”
        “什么?大声点!我呀,耳朵不太好使!”老人提高嗓门探头问。
        苏里被这老人的大嗓门一震,顿时觉得希望破灭。不过想了想,还是不死心地大声问:“您家里就您自己吗?”
        “是呀!”老人点头回答。
        苏里彻底绝望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底有什么事呀?”老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苏里,又瞥向他手里的果汁。这箱果汁在经过刚才楼下的一番折腾后包装看上去有些老迈,但不耽误上面的水果图案黄得诱人,绿得清新,生机勃勃地冲人显摆自己的营养美味。
        苏里咬着嘴唇想了想,小声说了句:“得嘞!”然后把手一伸,箱子端到老人面前说:“大爷,我是居委会派来慰问您的!”
        “慰问我?”老人一脸惊喜,赶紧接住果汁,“是吗?来慰问的?来来来,快屋里坐!”
        苏里犹豫了一下,迈进老人家门。原来是跟自己家一样的一室一厅结构。“您家里可真干净。”苏里由衷地赞叹道,一边环顾客厅。竟然还是绿色的墙围子和深褐色的木头座钟。这些老年月的纪念,现在在苏里看来都充满了酷味。
        “呵呵。我儿子给我雇了钟点工,每天来打扫。”老人笑着说。
        “那您儿子在哪呢?”苏里又问。
        “哦,儿子啊,儿子一家都在美国。”
        老人大声回答。
        苏里点点头:“美国。好啊,好地方。”
        “我说我儿子一家都在美国!”从老人自豪的神情来看,他完全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苏里连忙大声说:“好!好地方!”老人高兴地咧嘴笑了,把苏里招呼到沙发上坐下,接着问:“你去过美国吗?”苏里摇头:“没有。不过挺想去。”
        老人更开心了, 摇头晃脑地说:“哎,都爱去美国,我就不知道有啥好。我儿子总说要接我过去。我说,嗨,去啥去!一句鸟语不会说,坐飞机也先吓死了。我可不想遭那罪。不过我儿子总说要接我过去,每次打电话都磨叽,你说他也不嫌烦,嘿!”
        苏里礼貌地笑了:“您儿子真孝顺。”
        老人得意地点点头:“那倒是!我这儿子倒是没白养。看我这一身衣服,都是美国寄来的。还有这水杯,核磁的!啥水倒进去都变成碱性了。哎,是酸性还是碱性来着?对对,碱性。反正就是对身体特好的水。国内都没听说过吧?我儿子非逼我喝,说是天天坚持喝,至少还能再活十年。”老人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咕咚进去一大口。
        苏里看得乐了,殷勤问道:“您今年高寿了?”
        “82!还成吧?”老人抹抹嘴说。
        “太成了,看着真不像。我看顶多也就75!”苏里恭维道。他对于猜测老年人年龄跟猜测小孩年龄一样不在行。75跟82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见老人听得心花怒放,他真后悔没说老人看起来其实也就60出头。
        老人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会,又喝了一大口他的返老还童水,问苏里:“哎,小伙子,你刚才说是居委会派你来慰问的?”
        “是啊是啊。”
        “可我上午刚去完居委会啊。他们咋没跟我提这事?我也从来没见过你呢?”
        “哦,是这样。”苏里挠挠脑袋,开始胡编乱造:“我是大学刚毕业,来咱们居委会实习的。送果汁是咱们最近实行的秘密计划。哦,对,名字叫《幸福公寓空巢老人果汁计划》。”苏里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居委会不想把这事搞得大张旗鼓,而且也想给各位老人一个惊喜。果汁呢,营养丰富,适合老年人,比牛奶好。有些人喝不了牛奶,乳糖不耐。”
        “乳糖不耐是啥?”
        “乳糖不耐就是指不消化牛奶里的营养物质,喝了白喝,还拉肚子。我就是乳糖不耐。”苏里甩了甩头发,郑重其事地解释。
        “哦!明白了。那看来我就是乳糖不耐,喝完就拉!”老人叹息着大声说。
        苏里点头:“所以呢,我们这次决定送果汁。这是纯果肉果汁,不是复合型的。里面真有营养,您就放心喝吧。”
        老人眉开眼笑地看着茶几上的果汁:“好好,这居委会来了大学生就是好!我这是又收礼,又长知识了!那就……谢谢你啦?”
        苏里赶紧嘿嘿笑着说别客气别客气,准备起身告辞。
        “别走别走!既然来了就多呆一会吧。”老人热情地抓住苏里胳膊。
        “不了,不打扰您休息了,我还是走吧。”
        “我这不还没休息呢吗?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要不,你陪我下盘象棋再走怎么样?”老人恳切地看着苏里说。
        苏里迟疑了一下。他对下象棋毫无兴趣,可是想到回家面对狂飙的佩佩,他的心又颤抖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在昨晚经受太多次摧残之后,现在听到敲门声,比听到用指甲挠黑板还让他难忍。老人嘟囔了一声:“今天我这儿还挺受欢迎呀。”慢慢悠悠去开门。
        苏里在后面探头一看,呆住了。只见佩佩正抱着家里最后一箱果汁,一脸堆笑站在门外。看见苏里站在这陌生的房子里,她也惊讶万分。
        苏里一个箭步冲上来,接住老人惊诧的质询目光,笑嘻嘻地说:“这位也是居委会派来的,我们是一个行动小组的!”然后冲佩佩猛眨眼睛说道:“我都告诉你由我负责这家!你怎么忘了!你应该上楼!上楼!”
        “什、什么?”佩佩一个字也没听懂,瞳孔因紧张迷惑而持续扩张,两只眼睛迅速出现佩戴美瞳隐形眼镜后的全黑效果。
        苏里一手把佩佩往外推,一手回过来抓住门把手,跟老人微微欠了欠身子,说:“大爷,我就不陪您下象棋了,我帮着去下一家执行任务了。大爷您保重,啊!”
        老人仍觉得莫名其妙,看看苏里,又看看佩佩,无奈地说:“那……行,去吧。别耽误了正事。谢谢你们啊,辛苦啦!”
        “大爷再见!”苏里把门带上,不由分说拉起佩佩跑下楼,一直跑进家门才松开手。咣当一声,果汁箱子从佩佩手里掉到地上。封口处被摔开一角,一盒小橙汁探头探脑地钻出来,看着这个奇妙的人类世界。

                                                                                                                       6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段热烈而沉默的接吻。一直吻到天都黑了,或者天其实早就黑了而两人一直没察觉,他们才艰难脱离彼此的嘴唇,坐到沙发两端,在黑暗中有些拘谨地含笑打量对方——窗外的月光透过沙沙抖动着的树叶,给两个人的脸都蒙上一层奇异的幻色。
        “想说点什么吗?”过了很久,佩佩怯怯地开口说。
        “不想,今天白天话说得太多了,嘴疼。”苏里一边说一边轻轻往佩佩身边移动。
        佩佩揽过他的头,放到自己肩膀上:“想喝果汁吗?楼上楼下倒腾一天,也该轮到咱俩喝了。”
        苏里疲倦地摇摇头,闭上眼睛。
        佩佩也跟着合上眼。眯盹几分钟后,她不甘心地开口道:“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昨晚来敲门的,到底是谁呢?”
        苏里迷迷糊糊地攥住她的手:“爱谁谁吧,关键是没人再骚扰咱们了。”
        佩佩长长叹了一口气:“我饿了。”
        “饿了?太好了。”苏里听到这儿,突然来了力气,坐起身来兴奋地摇晃着佩佩双肩,“你想吃烤腰子不?或者蒜蓉烤扇贝?”
        “我想想……”佩佩翻着白眼思考:
        “我想吃……韩式烧烤,拌明太鱼,辣白菜炒五花肉!”
        苏里伸手点亮沙发旁的台灯,注视着佩佩的双眼激动地说:“宝贝你太天才了!辣白菜炒五花肉!我咋就没想到呢?走走,现在就去吃!”苏里说完,从沙发一跃而起。
        佩佩娇懒地向他伸出手,等待自己像公主一样被扶起来。
        突然间,两个人听到了一种此时此刻他们最不相信会听到的声音——
        “当当当,当当当!”
        毫无疑问,这种动作的名称叫敲门,是由人蜷起拳头,用指关节在门上敲击所发出的响声。
        佩佩放弃了公主的特权,自己颤抖着缓缓起身,眼神被吸到门上。
        因为嘴巴不敢出声,所有情绪和力道都冲上眼底,逼得两颗眼珠像缺了氧的黑金鱼,明知跳不出缸子,也翻天覆地地往外挣。
        “当当当,当当当!”
        苏里回头看佩佩,头发朝四面八方立着,苍白的脸上带着被电击般的绝境的疯狂。
        “当当当,当当当!”敲门声仍在继续,声音整齐,筋道,没有了昨夜的狂暴,尾巴上拴着一簇簇精巧的回声。
        “告诉我,我又在幻听了。”佩佩迷惘地说。
        “当当当,当当当。”
        苏里和佩佩拉起手,一同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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