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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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远行
作家:毕海燕
夏日的阳光是有声音的。有时像闷在水底的鱼甩动尾鳍拨水的“泼喇”声,有时像灶堂里燃旺了的湿柴的“劈啪”声。可是现在,女孩听到它发出了游蛇爬动似的“嘶嘶”的声音。它嘶嘶地穿透树叶、穿过窗户,来到炕上,来到女孩的身上。嘶嘶地吸吮着女孩身上的汗水。女孩看见汗水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渗出来,又化成一团团白气飞进白亮亮的阳光里去了。女孩躺在炕上,枕头上的陌生的汗腥气使她觉得自己很孤独。姥姥已经睡着了。女孩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像萝卜缨子一样短促倔强的头发。就在午睡前,姥姥把它们剪短了。
姥姥从一早起来就告诉女孩要把她的头发剪短:留着干吗?捂得头皮怪热的。女孩不愿意剪。爸爸讲的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都是长头发的。女孩虽然不是公主,可是伙伴中只有她一个人留着长头发,她就觉得自己跟公主差不多了。
女孩舍不得剪掉长头发,还因为留着长头发可以每天让妈妈给梳头。妈妈很忙,平时抱一抱女孩的机会就很少,可是因为女孩是长头发的缘故,妈妈就得在每个早晨给女孩梳头。坐在妈妈的腿上,任由妈妈的手在头上舞蹈,一会儿就变出小辫子来。有时是一根、两根,有时是三根、四根。要是赶上妈妈不是特别忙,她甚至会给女孩梳上百根小辫子。说实话,女孩并不觉得满头都是小辫子有多么好看,可是她还是喜欢妈妈给她梳这种发式。因为,编上百根小辫子是很费时间的,这样女孩就能在妈妈腿上坐一大半天。妈妈的腿很神奇,每次坐上去女孩都觉得自己像困了似的、像嘴里含着一块糖似的,反正是很舒坦、很甜蜜,让人懒懒的倦倦的舍不得离开。
女孩有时会很同情哥哥。他因为总是剃着光头的缘故,所以除了生病,总也没有机会坐到妈妈的腿上去。
可是,姥姥却宣布要剪掉女孩的头发了。
不,女孩说,姥姥不剪,妞妞不热。妞妞的头发是紫藤萝,头皮歇在藤萝架下,凉凉的呢。女孩说。
小孩子,姥姥说,妞妞听话。听了姥姥的话,女孩觉得头皮倏忽一凉,快要哭了。头发会疼的,会流血的,会流眼泪的!
傻话,姥姥说。
姥姥说完傻话就到院子里去了。她端着半瓢谷秕子,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唤鸡声。鸡们得到召唤便伸着脖子拥来了,围在姥姥脚下。姥姥把谷秕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扬开去,鸡们像一阵小旋风,随着姥姥的手踅过来,踅过去,追逐着食物。
女孩以为姥姥的心被鸡们围住了,会忘掉剪妞妞头发的事。而且事情起初看起来也确实是这样的。因为姥姥喂完鸡扔下鸡食瓢就去抓野菜筐子、喂兔子,放下野菜筐子又拿起了禾叉去晒麦草……姥姥是忙碌的。在忙碌中没有再提剪妞妞的头发,甚至没再看妞妞一眼。
但是,事情并没有女孩想象得那么简单。
来。姥姥临近中午才晒麦草回来,一放下禾叉就对妞妞说,来,坐过来。女孩惊呆了。她似乎还愣在自己的惊愕里,头发就已经断掉了。既没有疼,也没有流血,只是那令人恐怖的嚓嚓声长在了头皮上,再也不掉。
嚓、嚓,嚓嚓。女孩又翻了个身,头皮上的嚓嚓声还在响,女孩索性坐了起来。院子里有一棵洋槐树,此刻正站在白亮亮的阳光里。不如我家的大,女孩想。女孩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洋槐树,树就是院子的天空。所以每到夏天,女孩家的天空就是绿色的了。想到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树下的饭桌上给舅爷倒酒,女孩忽然觉得昨天离自己已经有一万年了。
庄户人家,农忙时节一到是很少有时间串亲戚的。女孩家就是庄户人家,女孩家的亲戚也都是庄户人家。女孩已经记不得多久家里没来客或者自己跟妈妈出门儿串亲戚了。可是就在昨天,一个普通的让人不可能产生什么非分之想的晌午,舅爷却赶着牛车来了。
舅爷把木头的牛车往院子当央一停,把大花牛往老洋槐树下一栓,家里立刻洋溢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爸爸挑来的井水比哪一天都清、都凉,谁喝一口、洗一把都神气清爽;妈妈从园子里新拔了萝卜,缨子绿绿的,仿佛比前一天长高了一大截;连奶奶也不喘了,跷着两只小脚屋里屋外地张罗饭,噔噔地走出节奏来。
女孩不知自己受什么力量鼓舞着,竟坐到了舅爷的怀里去了。其实女孩一直是怕羞的,而且这个舅爷并不常来,要不是奶奶提醒,女孩差一点忘了该管他叫什么。舅爷的脸上有很多皱纹,胡子黄白相间着,间或还有几根红褐色的,越是离得近了女孩越是害怕,可是舅爷的手臂环起来,在身体前形成一个圈,恰好把女孩环在里面,女孩是主动进来的,这样就不好意思硬要出去,她身子暗暗往舅爷的胳膊上使劲儿,盼着舅爷在与奶奶说话儿的时候一不留神松了攥在一起的手,自己就可以趁机溜出去了。可是舅爷的手始终紧紧扣着,仿佛长在了一处。
女孩后悔了。心里恼得不行,她甚至掐了自己一把,谁让你巴巴地进来呢?
我去拿筷子!女孩说。饭桌摆上来了,女孩惊诧于自己的聪明,她一边大声说我去拿筷子,一边冲出了舅爷的包围。
女孩冲了出去,舅爷环在一处的手臂松开了,舅爷呵呵地笑着,望着女孩喜鹊尾巴一样蹦蹦跳跳的小辫子。女孩从屋里拿筷子出来,舅爷摸了女孩的小辫儿:多好,多好!女孩以为舅爷夸小辫儿,很是高兴。舅爷又说:多懂事的丫头!原来是夸女孩拿筷子啊,女孩心里更美了,她得意地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也正乐呵呵地看女孩。往日爸爸总是嫌妈妈宠女孩,怪女孩不懂事的。
女孩把筷子一人一双地分好,把碗一人一个地摆整齐。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了,女孩就把板凳都码了一遍,小板凳围着饭桌,像一朵盛开的花朵,每一个花瓣都规规矩矩。女孩做这些的时候,舅爷一直看着女孩,笑,还说,多好,多好,多懂事的丫头。
女孩就又想坐到舅爷怀里去了。其实坐到舅爷怀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么,女孩想。
女孩觉得自己长高了,觉得自己的脸蛋鼓鼓的闪着光,觉得自己的小辫子快飞上天了,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可是那又是谁呢?女孩也不知道。
饭桌上,女孩双手颤巍巍地拿起酒瓶子的时候,她看见了妈妈惊诧的目光,妈妈要说什么了,女孩赶紧张开嘴,她知道妈妈要说的是什么话,她不能让妈妈说出来。女孩先张开了嘴,她说:舅爷,妞妞给您老倒酒!
女孩看见所有的目光都停在自己脸上了,仿佛他们不认识女孩似的。女孩不怕他们不认识,这时候她的心里有的是勇气。她说:舅爷,妞妞给您老倒酒,祝您老,老有力气,老能赶着牛车到我家来!
哗,全家人都笑了。奶奶乐过了头,喘不上气来,妈妈赶紧过去又是捶背又是扒拉胸口,帮奶奶喘气。爸爸笑得涨红了脸,指着女孩说:这孩子。舅爷不迭声地夸:好丫头,好丫头!舅爷端起酒杯,一仰头干了,让妞妞尽管倒。
阳光嘶嘶地尖叫着,爬过窗台,爬到炕上,爬到女孩的身上,汗水不断地从女孩身体里冒出来,又化做一股白气飞走了。
女孩觉得脑袋里晕乎乎的,炕在身子底下摇晃起来。一荡一荡的,很有节奏。牛车的节奏。
女孩是在午后开始那一次远行的。午后的阳光是金属质地的剑,刺穿树叶,刺穿草帽,刺穿衣服和头发,直直地晒在人的心里。女孩不知道是忘记闭眼了,还是阳光刺穿了眼皮,反正白亮亮的阳光一直在眼前晒着,大花牛一搭一搭地走在阳光里,浑身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
舅爷斜躺在车辕上,草帽倒扣在脸上。仿佛睡着了。或许真的就是睡着了吧。
女孩坐在牛车当央。坐在太阳当央。牛车在太阳里一荡一荡的前行。女孩看见路边有一丛小杨树,枝条上趴着一只黑蝴蝶,一动不动的。女孩看见路上的积水洼里有蝌蚪在游动,牛车的轱辘咯当一下碾过去,蝌蚪就不见了踪影。女孩还看见一个男孩,他手里拎着一个蝈蝈笼子,在水沟边潜伏着,牛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捡起一个土块,用力扔在花牛的肚子上,嘭的一声。
牛车一荡一荡地前行,发出单调的咯当咯当的声响。女孩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直到现在女孩也不知道。因为,当太阳在天空里有些歪斜、有些发黄的时候,女孩放弃了这次远行。坐在牛车当央,女孩哇的一声哭了。
在静寂的午后,在一荡一荡的远行的途中,女孩的哭声显得那样突兀,突兀得连女孩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舅爷一下子掀开盖在脸上的草帽,坐立起来,当他弄明白女孩要放弃这次远行时,他脸上满是气恼:是你自己要跟我去的吗。你妈妈说不让你去你怎么说的?你不是说要到舅爷家住十天吗?
牛车还在一荡一荡地前行。女孩用嘹亮的哭声做为语言与舅爷交谈,终于,舅爷调转了牛头,他说:回你家太远了,我送你去你姥姥家。想到慈祥的姥姥,女孩默许了。
到达姥姥家时,太阳早已没有踪影了。月亮挂起来了,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女孩一边敲姥姥家的大门,一边大声喊姥姥。很快,姥爷、姥姥、舅舅、小姨全都惊慌地奔了出来。很快,他们从舅爷的嘴里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很快,他们开始数说女孩的不是。
其实,女孩在姥姥家也只停留了一天,后来妈妈就来了,就把女孩带回了家。回到家,女孩一个人哭了好久。
我不要她了。我不要她了!
女孩听见妈妈说。是妈妈说的。妈妈去姥姥家接女孩,一进门就看见了女孩被剪短的头发。妈妈先是一愣,后来就跟姥姥发了脾气:多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一天就给弄成这个傻样子!妈妈站在远处,望着女孩萝卜缨子似的短头发,仿佛女孩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只猴子,妈妈说:我不要她了。给你们了!
妈妈只是说说罢了,妈妈还是把女孩带回了家。
女孩不再到处玩。她开始一个人坐着。尤其是午后,一个人坐在阳光里。愣愣的,想好多事情。
女孩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次远行。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还要走多远,怎样走回去。家,妈妈,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她们都在哪呢?女孩摸着自己萝卜缨子一样的头发,坐在午后的阳光里,觉得自己似乎还在远行的路途上,一荡一荡地远离着熟悉的一切,女孩开始想家了。可是家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