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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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2009年试刊第一期
风铃渡
作家:铁 犁
一早年的黑河水大流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过河通往北边云雾山去的河面上就有了一只摆渡的小船,河的北岸,靠近山脚的地方就有了三间草房,草房的屋檐下挂了一只风铃,南来北往的客人,大老远的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因而人们都管这地方叫风铃渡。
风铃渡的摆渡人姓孙,是位寡言少语的汉子,差不多快十年了,一个人带着个女儿,在这河上漂呵漂,也遇上过风急浪高的夜晚,也有过逆水行舟的日子,可一切的一切都磕磕绊绊地过来了,爱说爱笑的女儿孙玲也已经成了父亲一个不错的帮手。
转眼到了四八年的春天,这时的黑河已经成了解放区与白区的一条界河,往年里热热闹闹的渡口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这天傍晚时分,估计着该有来往的客人过渡了,孙玲便抢在父亲前面,一个人将船摇到河中,在那里悠悠地漂,耐心地等待着……
突然,远处传来了两声清脆的枪响,她的心一紧,抬头往南边枪响的方向望去,远远地就望见一个人,正沿着岸上的小道,一瘸一拐地向这边奔来,一边跑似乎还一边向她招唤着。
孙玲立刻明白了,急忙将船靠向了南岸。
这时,来人已经到了岸边,不由分说地扒到船上,气喘嘘嘘地说:“快,快摇船,老疤的人在后面追我呢!”
孙玲知道,老疤是南边郑庄村子里地主武装的一个头目,于是,她也不搭话,挥臂摇橹,飞快地向北岸驶去。
船驶过黑河中流时,二三十人的一支队伍果然呼啦啦地追到了岸边,接着枪声便爆豆儿一般响了,子弹哧溜溜地从孙玲的头上飞过,孙玲的心怦怦地跳,可她没躲也没藏,依然奋力地摇着手中的橹,奋力地摇着……
枪声停了,追兵们冲着小船胡乱地放了一阵枪,看看毫无结果,然后便卷头走了。
小船儿靠了岸,孙玲先把来人扶到了岸上,仔细地打量一下,认的,这不是山里大台村的陈忠吗?年纪不大,神神秘秘的,以前不只一次从这渡口上过过,虽然总共也没说上过三句话,可怎么也该算是熟人了。
这时,陈忠脸色苍白,神经稍一松驰,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孙玲再去扶,仿佛有千斤的重量,看一眼那受伤的腿,裤腿儿上的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正为难之际,听到了枪声的父亲这会儿已经来到了近前。于是,两个人连拉带架地把陈忠拖进了屋里。还好,陈忠的左腿上只是让子弹穿了个洞,没有伤到筋骨,父亲让孙玲烧了盐水,给陈忠清洗了伤口,又小心地包好了。
待一切都忙完了, 孙玲这才问:
“嘿!你咋让伙会儿撵得那样急呵?”
“ 你们救了我, 我也不瞒你们,我……我给咱山里的队伍上做事,过几天咱队伍要过河去……去打郑庄的郑家大庙,伙会儿的老窝……”陈忠断断续续地说:“我这里有一张郑家大庙的火力分布图,要送到山里去的,可是现在,我怕是……我怕是走不动了。”
“不碍事的,你说出个地方,我给你送去。”孙玲说。
“还是我去吧!往里走我熟识。”父亲说,一边接了陈忠递过来的火力分布图,小心地装好,然后就出门去了。可没走多远,他又折了回来,若有所思地说:
“不行,要是伙会儿趁黑夜摸过来,那可就糟了。小伙子,后边的山上,离这儿二里有一处山洞,闹兵的时候我就躲在那里,除了我和玲子,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过去吧!等养好了伤再安心地走。”说着就蹲下身,不由分说,将陈忠慢慢地扶到了自己的背上。
“爸,我去吗?”
“你弄点饭菜,一会送过来吧!”
“嗯!”孙玲答应一声,手扶着门框,定定地望着两个男人走进了遥遥的暮色中。
二
当孙玲拎着饭菜走上后面的山岗时,正有一弯月亮悄悄地从东面的山头上升起,月光洒满了眼前的山坡,照着脚下柴草丛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孙玲来到那山洞前,用手拨开洞口的蒿草,迈步走进去,月光也跟着她射了进来。她定睛寻找,这时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鼾声,便看到了倒在一堆蒿草上熟睡了的陈忠。
“喂!吃饭啦!你醒醒。”孙玲轻轻地唤了一声。
陈忠没有反应,连日的奔波和伤痛已经弄得他筋疲力尽了。
“可是——”孙玲伏下身,轻轻地摇了摇陈忠的肩膀:“喂!你醒醒,饭要凉了。”
陈忠嗖地挺身坐起来,本能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又遇到了敌情一般,见只有送饭来的孙玲,便嘿嘿地笑了笑,接着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孙玲在一旁看着,心里忽地漾起来一波涟漪,就像那月光脉脉地漾进洞来,又悄悄地挂在了石壁上。
陈忠吃完了,把碗筷放在蒿草上,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孙玲,以前几次过渡,看到的都是那个在风浪中被日头晒得又黑又瘦的小姑娘,今天……在这融融的月光下,她怎么——陈忠的心怦怦地跳两下,本想说声谢谢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三个字:
“吃完了!”
“嗯!”孙玲应一声,想再说些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心里先有一只小兔儿蹦了起来,她的脸蓦地一红,急忙收拾起碗筷,匆匆地钻出了山洞。
三
第二天早上,孙玲再来送饭时,陈忠已经醒了,两个人努力地掩饰着昨天那种朦胧的情绪,话慢慢地多了,也渐渐地自然了。
陈忠问孙玲的父亲送信回来没有,孙玲说还没有,陈忠就显得很焦急,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饭只吃了一半儿,就扶着石壁站起来,又艰难地走到洞口,扒开了蒿草往山下张望着。
孙玲说:“你甭望了,一有信我就来告诉你。”然后就又收拾起碗筷下山去了。
将近傍晚时,孙玲的父亲回来了,他径直来到陈忠休养的山洞,告诉陈忠说,他已经把那张火力分布图交到了县大队刘大队长的手上,刘大队长还要陈忠在这里好好地养伤,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山里去。
陈忠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再见到孙玲时,他的心情舒畅了,话语也明显地多了,他给孙玲讲自己进城摸敌情搞情报的故事,其中不乏惊险曲折的情节,直听得孙玲望着他那双不停地眨动着的眼睛呆呆地出神。
孙玲原本也是位心高气盛的姑娘,她的性格就像那黑河里的冰凌水,冷峻中带着棱角。驾船在黑河上摆渡,迎送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人,虽没进过大的城市,可也算是见过世面了。
然而听了陈忠的讲述,孙玲的话茬子没软,心却已慢慢地软了,她觉得眼前的陈忠比昨天的陈忠更加清晰更加真实了。她爱听陈忠讲话,讲那些故事,哪怕重复的也好。陈忠的话是甜甜的,而且还带着一股磁力。
第三天的时候,孙玲在山洞里呆的时间已明显地拉长了。父亲觉出来了这一微妙的变化,可他并没有去点破,也没有去责备女儿,只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他想,陈忠一养好了伤,很快就得返回山里去。果然,陈忠的伤还没好,心情就已经显得十分地焦急了。
这天夜里,南边的郑庄方向突然响起了枪声,一阵紧似一阵,爆豆儿一般,约莫有一个时辰,这之后,枪声嘎然停止了。
从那边退下来的队伍正是由风铃渡过河后返回山里的,孙玲半夜里和父亲一起去摆渡,看那些战士时,发现他们个个闷着头,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气,侧方一打听,才知道仗打得并不顺利,原来约好负责主攻的正规部队,由于临时有了其它的任务,没能来参战,光靠县大队的力量,根本无法对铁桶一般的郑家大院构成威胁,因而这次的计划只好暂时放弃了。孙玲第二天早晨把这个消息带给陈忠时,陈忠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拖着一条还有些疼痛的伤腿站起来,急急火火地说:“我得走了,郑家大院没打下来,这大概都是因为我取回图的时候惊动了敌人,让伙会儿们有了准备,都是我的过错。”“不怪你,原来讲好有部队的。把伤养好了再走吧!这怎能怪你呢?”孙玲一边解释一边劝说,声音轻轻的,那温柔的语调儿好像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一样。
“不不!”陈忠坚持着,已经拨开洞口的蒿草走下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孙玲焦急地跟随在他的后面。
到了下面的谷底,陈忠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说:“这些天多亏了你们,这——这个你留个纪念吧!”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只弹夹,递到了孙玲的手上。
“你还来吗?”孙玲问,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手里攥着弹夹,手心里沁出来了一层细密的汗。
“当然会来,等全都解放了,我肯定来看你们。”陈忠尽量轻松地说,然后就径直地往山里走去了。
四
孙玲辞别了陈忠,一个人往家里走,可经过那三间草房时,她却没有停步,而是径直地走到了黑河的河边。
此时的黑河水也在默默地奔流着,水面上反射过来的阳光刺得孙玲的眼睛晃晃的,一阵清风吹来,忽然觉得脸颊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有两条虫子在爬,用手一摸,竟是两行泪水,孙玲急忙蹲下身,掬起河水洗了一把脸,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可头脑中那纷乱的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山里飞去了——陈忠这一走,也不知何时能再过风铃渡。
让孙玲暗自庆幸的是,这段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两个多月以后,县大队又来打郑家大庙了,陈忠还是提前几天下来的,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还给孙玲他们带来了一袋子山里的蘑菇,只是他在那草屋里总共也没说上三句话,就匆匆地过河去了。
这次,郑家大庙被顺利地攻占了,孙玲听过渡的乡亲们讲,得胜的队伍又汇合上解放军的大部队去围攻南边的县城了,再以后,又奔了什么更大的城市,反正很长时间里孙玲一直也没有见到过陈忠。孙玲再一次见到陈忠时已经是四九年的春天了。
这个春天的阳光好像特别温暖,大半个中国解放了,暖洋洋的空气里流淌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气,早晨的风铃声伴着枝头喜鹊的叫声,孙玲刚一起来,心里就溢出来了一种美好的感觉。
果然,快到中午的时候,县大队的刘大队长就带着几名战士过渡来了,他先让战士们在河边小憩,一个人则不慌不忙地走进了孙玲他们的草房。
这人孙玲以前也见过的,高高的个子透着一身英武之气,只是不知道他就是县大队的刘大队长。
刘大队长先喝了一碗水,然后就单刀直入地说:“老哥哥,见了真人不说假话,我呵,今天是来保媒的。”
“玲子她还小呢!”
“你看你,你该问我小伙子是哪一个呵!”
“这——”父亲一时语塞了,那神情好像女儿马上就要离他而去一样。
在旁边一直忙碌着的孙玲,这时心也跟着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想听后面的话又怕听后面的话,于是就一个人溜出门去,奔了河边的木船。
工夫不大,孙玲就看见刘大队长走出门来,冲河边的战士招了一下手,那几个战士当中的一位就立刻往草房那边去了。孙玲认出来了,那战士正是陈忠。
又过了一会,父亲就从屋里出来,径自来到了孙玲的跟前说:“刘队长说的小伙子就是在咱这儿养过伤的那个陈忠,这会儿在屋里呢,你要同意就去见一面,不同意呢,我去给刘队长回个话,这事就算结了。”
“ 爸, 又不是第一次, 还怎么见呵?”孙玲说,脚下却已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父亲往草屋里走了。至此,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是以这样一种古老的联姻方式最终被敲定了。
五
确定了婚姻关系的孙玲和陈忠并没有很快地结婚,陈忠说他们的队伍可能要编入野战部队,随着大军南下,既使不南下,因为刚刚解放,社会还不够安定,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孙玲说我又没急着结婚,随你呗!
两个人的事情于是就进入了相持阶段,孙玲依旧帮着父亲摆渡,陈忠依旧忙着外面的事情,并且因为交通的关系,还很少传来家书,倒是人民解放军节节胜利的消息一天比一天让人鼓舞了,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天,陈忠终于回到风铃渡来了,他和孙玲站在黑河岸边的夜色里,默默地听着河水哗啦啦地流淌,默默地听着……
“玲子,咱们结婚好吗?”陈忠憋不住地问。
“随你呗!”孙玲说。
她的话音还没落,陈忠已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几天以后,陈忠把刘大队长和几位亲戚请来,就在这风铃渡的草房里和孙玲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结婚后的陈忠想把妻子连同她的父亲一起带到外面去,父亲说,上下就这么一处渡口,我不能撇下来来往往的乡亲们说走就走呵,再者说了,在这黑河上漂泊了半辈子,离开了这里,我还能干什么呢?我总不能每天坐着等着吃闲饭呵!等到有一天这黑河上修起了大桥,你们不请,我自己也就走了,因此,父亲是坚决不去的。孙玲因为放心不下父亲,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守着这风高浪险的渡口,因而她也不能走。
这样一来,陈忠的计划落空了。风铃渡还依然是原来的风铃渡,三间草房一只木船,老远就能听见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只是这渡口草屋里主人们的生活已经悄悄地发生变化了。陈忠虽然还忙着外面的事情,可他一有空闲就会名正言顺地回到这风铃渡来,因为他和孙玲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已经在孙玲的腹中开始生长了。
陈忠每次回来都会将未来儿子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绘一番,他那乐天的性格给这寂寥的渡口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每到这时,孙玲非要跟他理论一番,她说不,你怎就肯定是儿子呢?我说是女儿,她在我肚子里,我不比你知道?陈忠说好好,我不同你争了,就算你说得对吧!他知道妻子的脾气,此役不胜是决不收兵的。这样暂时撤下来,他只好再换一个话题,再说外面的事情,说眼前正在进行的土地改革运动,说西南大山里的剿匪斗争,说到这些时,孙玲就再也插不上话了,这样就只有陈忠一个人滔滔地说,直说得一弯月亮爬上窗棂,直说得黑河敛起了涛声,然后就听见父亲在对面的屋子里干咳两声,两个人便知道时间太晚了,于是闸住话题,甜甜地入睡。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秋天。
六
初秋的一天,陈忠还和往常一样,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了风铃渡,看着孙玲已经挺起的肚子,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久就要出世了,自己就要当爸爸了,然而想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事情,想着必须要做出的选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话也少了。
刚刚打了两个照面,父亲就看出了情况的异常, 于是小声对自己的女儿说:“玲子,你去问问,陈忠八成有什么事情。”
孙玲也觉出来了些什么,听父亲这么一说,就挺着肚子走到陈忠的身边问:
“喂!你心里有事吧?”
“我——”陈忠犹豫一下,看看妻子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还是照直地说:“这事你该听说了,美国人已经进兵朝鲜,战火已经烧到了我们的鸭绿江边,现在上级要求我们组成一支志愿军部队,即日奔赴朝鲜,同朝鲜人民军一同作战。你说我该不该去呢?”
……
孙玲木然了,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将意味着什么,那以后的事情又该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可是——孙玲没有再往下想,她说:“你是组织上的人,组织上让你去,你就去呗!”
陈忠没有再言语,他看着妻子那挺起的肚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夜,陈忠和孙玲没有像往日那样唠叨个不停,两个人不说话,可谁也睡不着,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已经后半夜了,又有一抹月光悄悄地爬上了窗棂,孙玲看了看,就想起了后面山洞里的那片月光,就想起了两个人在黑河边上伫立时那洒在涛声里的月光,她的鼻子一酸,轻声地说:“喂!想着给我捎个信儿来。”
“嗯!等咱孩子出世了,你也给我捎个信去,如果——如果不赶上正打仗,我也许能收到呢!”陈忠说,他本想说如果我还活着的,可又怕妻子听了过分地伤心。不过,那样的想法还是在他的头脑里稍稍地停留了一会儿,这样想着时,他的心里也酸了,于是就伸过手去,将妻子默默地揽进了怀里。
第二天早晨起来,陈忠看见妻子的眼睛红得像两只熟透了的桃子,但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怕话一多了,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于是刚过了中午,就匆匆忙忙地过渡走了。
五天以后,当陈忠再次回到风铃渡时,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他努力显出轻松的样子,对孙玲和她的父亲说:“明天我就走了,夜里三点的火车,直达鸭绿江边。”
孙玲没有言语,她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只觉得心里好堵好委屈,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父亲说:“虽说大仗小仗都打过,可那边毕竟不如咱这地面熟,遇事一定要多留一点神……这话是怎么说呢?唉!”陈忠说:“您放心吧!我知道了。”父亲说知道了就好,接着就再叹一声,迈开步子,往黑河边上自家的木船那边去了。
这边,孙玲已擦干了泪水,并努力地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她默默地找出了陈忠的两件单衣,叠好了,放进了陈忠的挎包,又摘下了屋檐下挂着的那只风铃,用一块红布包好,一同放了进去,她说:“这衣服留着你换洗,这风铃,什么时候想家了,你就拿出来看看。”
陈忠说:“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了,组织上答应给我们每人三十斤小米,我会托人给你们带回来的,你自己可要注意身子呵!”
“嗯!”孙玲应一声,努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她就和父亲一起再次将陈忠送过了风铃渡。孙玲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这一送竟成了他们的诀别。
七
陈忠是作为志愿军的一名连长奔赴朝鲜战场的,他们的火车准时三点出发,到长春的时候稍作停留,然后就一直地开到了鸭绿江边。到江边的时候,陈忠抽时间写了两行字,匆忙地托地方上的一位同志给孙玲寄了回来。
自从陈忠离家的那天起,孙玲的心就已经随着那飞驰的火车轰轰隆隆地北上了,直到半个多月以后,辗转地收到了陈忠的来信,她的心才稍稍地安静了一些,可是这时,朝鲜战争已经全面展开了,掰着指头算一算,第一次战役、第二次战役……孙玲的心就又提了起来。然而从这以后,孙玲一直也没有再收到陈忠的来信。
进入冬天的时候,孙玲生下来了一个男孩,因为一直挂念着远在它乡的丈夫,孙玲给孩子起名陈赴朝。
这时,国内的土地改革运动正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孙玲和父亲被划成贫农,归入南边的郑庄,并从郑庄的大地主手里分到了三亩土地,地块的位置就在风铃渡南边一里多远的地方。这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给那片土地洒上了种子,不久地里就钻出来了一层碧绿的幼苗。父亲说玲子你也别总呆在家里,一个人闷头地想,那打仗的事,你想了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你跟我到咱的地里看看去吧!孙玲就把赴朝背到背上,跟着父亲来到了南边的地里。这时,地里的幼苗被春风吹拂着,涌动着一层层的波浪,那鲜嫩的波浪的确比黑河里的更撩动人心。父亲对孙玲说,我爷爷的时候,他老人家就总盼着有一天能置下几亩土地,可至死他的愿望也没能实现,没想到今天这土地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说着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举到眼前,深深地嗅了嗅。孙玲看着父亲的样子,心里就也有了几分喜悦几分陶醉。
然而一回到家里,孙玲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有了几分悬空的感觉。
到了夏天的时候,朝鲜战场上的战事更紧了。忽然有一天,孙玲听过渡的老乡讲,有一列运送伤员的火车开进关里来了,不同籍贯的伤员都要送到当地的医院去治疗。孙玲听了,急忙将陈赴朝交给父亲,一个人径直奔了几十里外的县城。
县城里的医院设在一处二进式的大院里,听说是政府没收的财产,前院有进进出出看病的病人,后院有的人就躺在屋子里的木床上,听说那就叫住院呢!孙玲想,如果陈忠能住在这院里,那也叫福分呵!
可是,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孙玲也没有找到陈忠,看来他肯定没有负伤了,孙玲想,也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忧伤,只好一个人再惴惴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然而还没有走出县城,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样寻过几次之后,孙玲的心渐渐地就有几分木然了。然而,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她的心里还是浮起来了一丝暖意。
八
孙玲最后一次去迎陈忠是在朝鲜战争结束的时候,那次也是听过渡的老乡讲,停战了,到朝鲜去的志愿军已经返回来了,于是她又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县城。
那会儿,还正好有一些披红带花的战士从一辆汽车上下来,她上前去打听陈忠,一个战士告诉她说,他们是最后一批,该回来的都已经回来了,如果还没有见到人,可以到民政部门去问问。
孙玲不知道为什么要到民政部门去问,可既然那个战士说了,说不定真能在那里找到陈忠。
经过一番寻问,孙玲知道民政部门属于政府的一个科,设在县城后街的三间民房里。她推门进去时,屋子里乱哄哄的,许多人都在忙着什么事情,有穿便装的,也有穿军装的,可其中好像并没有陈忠,她想问,又不知道该去问谁。
正在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有呵!我来找我们孩子他爸。”
“呵!你到我这边来。”
那位干部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将孙玲叫到一张桌子旁边,自己先坐下去,拉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本挺厚的用白纸钉成的本子,然后才又问站在一旁的孙玲:“孩子他爸叫什么呵?”
“陈忠,他原来在咱县大队,抗美援朝一开始,就跟上队伍走了,县大队的刘大队长也认识他呢!”孙玲回答说,生怕自己说的不全,不能引起对方的注意。那干部听了,点点头,就翻开本子,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寻找起来。
孙玲的心里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但她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那干部翻看完了这第一个本子,好像没有找到,就又拿出一个同样的本子继续翻看起来,翻到第二页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的一个名字上,停住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大妹子,你听我说,别着急。”
“怎么了?陈忠他怎么了?”孙玲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没什么,你别着急。你也看到了,这第一本是我们县的烈士花名册,上面没有陈忠的名字,他的名字在这本失踪人员名册上。
在朝鲜,发生了很多这样的事,我们的一些同志被朝鲜老乡救下后,就在老乡的家里养伤,直到养好了伤,归队了,我们才知道战士的下落。
你要往好处想,陈忠同志这会也许正在老乡的家里养伤呢!”
“ 要是那样,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孙玲迫不急待地问。
“这——”那干部的脸上露出几分难色,但还是很快地说:“等安定一段时间就会有消息的,一有了消息,组织上会立刻去通知你们。”
“那——我先走了。”孙玲说一声,就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离开了民政的屋子,她知道,那干部一定是在用那样的故事安慰她,可是——不安慰又说什么呢?自从陈忠走的那天开始,自己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打仗还能怕牺牲吗?只是,陈忠你为什么不再给我来一封信呢?哪怕两句话也好呵!说说你打仗的事情,也问问咱们的风铃渡,问问你的儿子呵!这样想着,泪水又禁不住唰唰地流了下来。
九
从那次开始,孙玲就认定陈忠已经牺牲了,组织上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她而已。她在家里设下了陈忠的牌位,每到节日的时候,就摆一些酒菜,嘴里还默默地叨念着。父亲不时地劝劝她,这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忧伤。
一年多以后,由于几经寻找无果,陈忠被定为革命烈士,那位民政干部亲自将烈士证书送到郑庄,交到了孙玲的手上。孙玲接过证书的时候,她的泪水又一次唰唰地流了下来,原来偷偷地潜藏在心里的一点希望彻底地破灭了。
惟一让她感到宽慰的是,儿子陈赴朝慢慢地长大了,她从儿子的身上清晰地看到了陈忠的影子,因而生活的木舟又装载上几多希望漂漂地前行了。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孙玲和父亲一起加入了郑庄人民公社,陈赴朝也到那村里的小学读书了。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风铃渡处的黑河上修建起来了一座大桥,取名黑河大桥。从此,渡口变成了通途,来来往往的人们再也不用登船过渡了。根据人民公社的安排,孙玲一家搬入郑庄居住,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木船收归公社所有。
就要离开风铃渡了,父亲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离别的现实,他在河边的木船旁,一会坐,一会走,一会吧嗒吧嗒地吸烟,一闪一闪的红火光染亮了黑河的夜色,牵出了天边的月亮。
孙玲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下了一样,她带着儿子赴朝沿着当年给陈忠送饭的那条山路默默地走,走得儿子好生奇怪。
儿子问:“妈,我们干什么呵?”孙玲说:“我们就要搬家了,看看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没有。你看这座山洞,我和你外公常在这里躲情况,你爸爸他也在这里养过伤呢!”
提起了爸爸,陈赴朝的眼睛一亮,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来了。然而孙玲却没办法回答他,一想到丈夫,她的眼泪就抑不住默默地流了下来。陈赴朝见了,不知道怎么惹了母亲,只好乖巧地闭了嘴。
一家人搬进郑庄后,虽然人民公社帮助他们盖起了房子,可除了儿子陈赴朝有了一种融入大家庭后的新鲜和喜悦外,孙玲父女俩都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尤其是父亲,离开了他的渡口,离开了他的木船,他的话明显地少了,常常是一个人吧嗒吧嗒地抽烟,愣愣地出神。一段时间以后,孙玲发现父亲已经明显地苍老了。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挨进了三年困难时期。
在我们中国这段极其特殊的历史时期里,饥饿这头怪兽每时每刻都在撕咬着一个个无辜的家庭,都在吞噬着一个个羸弱的生命。像孙玲他们这样的外来户,家里又没有壮年的男人,生活就越发地困难了,断炊断顿是常有的事情,家里仅有的一点吃食,还要尽可能地留给正在长身体的陈赴朝。
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呵!孙玲背着父亲和儿子,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她想陈忠,她又恨陈忠,这样的时候,他要是能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呵!他肯定有本事不让一家人挨饿。可是他——有的人去抗美援朝,人家为什么能回来呢?
这样恍恍惚惚地想着,孙玲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黑河边上的风铃渡,陈忠分明还栖身在上面的山洞里,她提了饭菜往上走,老远就看见了陈忠向她招手的模糊的身影,她好兴奋好兴奋呵,急忙加快了脚步,可是不知怎么,竟一脚踩在了一块石头上,她的身子往下一歪,激凌一下醒了,伸手摸一摸额头,知道又做了一个梦。
像这样的梦,孙玲不知做过了多少个,泪水也不知流了多少回,然而即使这样,生活的磨难还是一刻不停地纠缠着她。
一九六二年的冬天,孙玲的父亲终于没有捱过饥饿和病痛,撒手而去了。
孙玲将父亲安葬在了风铃渡那座山洞前的山坡上,那天天空中飘着雪花,落在黑河里,悄悄地溶化了,落在桥面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层,在孙玲看来,天空是那样的阴沉,雪花是那样的悲凉,她的眼泪哭干了,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面对着一盏油灯,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直坐到远处传来了一声鸡鸣——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明天的日子,她想念已经远去了的亲人。
从这天开始,孙玲的心里时常感到无助和痛苦,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她的头上新添了几丝白发,她的神情已显出了几分木纳,周围的人们已很难再从她身上寻出当年那个摆渡姑娘的影子了。这时,孙玲的全部希望已完全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而这时的陈赴朝,已经能体味出自家生活的艰辛了。
十
以后的日子,孙玲母子俩就是在相互依靠中渡过的,虽然清贫,但因为有了人民政府的帮助,再加上自己的劳动,总算还过得去。
随着陈赴朝的一年年长大,孙玲感到肩头的压力慢慢地轻了,心情也渐渐地舒畅了。
到了儿子结婚那年,孙玲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忙着给儿子提亲,忙着给儿子操办婚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喜悦和幸福之中。
然而,当儿子从她的身边走进另一个女人屋里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的欢乐不经意间已经被别人夺去了,她的心里,继痛苦之后第一次感到了孤独。
小孙女出生以后,孙玲不再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了,她在家里专门看护着孩子,心里的孤独感得到了稍稍的排遣。然而,当黑夜降临,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屋子里那种难捱的寂寞还会沉重地向她袭来,这时,她就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黑河上的风铃渡,想起了后面山上的那座石洞,想起了在渡口岸边的家里那位刘队长给自己提亲时的情景……
那位刘队长可是个好人呢!他没有去朝鲜,就留在地方工作了,还是位大干部。最初的时候,他听说了孙玲的事情,就专门去了一趟陈忠当年所在的部队,还托了人到朝鲜去打听情况,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毫无结果。转眼间,几十年已经过去了。
这时,孙玲朦胧地看见,刘队长正带着陈忠缓步地向她走来,走得那样慢,那样慢……终于快到近前了,刘队长一挥手,又突然把陈忠藏了起来。
孙玲到刘队长的身后去找,没有,到周围去找,还没有,返回身来,刘队长正冲她神秘地笑呢,她真的有些急了,这样的时候,你刘队长怎么还好跟我开玩笑呢!她想对着刘队长大喊一声,可是张了几次嘴,竟没有发出声音,一着急,孙玲便醒了,抚摸一下被泪水打湿的枕巾,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梦。
这时,她的心里明白,那梦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不管自己承认还是不承认,随着孙女的一天天长大,自己已经开始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这一辈子,这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现在不会有,今后也不会再有让自己牵挂着放心不下的事情了,孙玲这样想,这想法就潜藏在她的心底里,一直也没有消失。然而,到了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有一件事让孙玲的这种想法突然改变了,这事她做梦都不曾梦到过。
十一
这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村子的喇叭里照例播告着收信人的名字,其中的一个名字叫“孙玲”。这时的孙玲刚好从街上回来,脚步才迈进自己的家门。她的耳朵还不聋,喇叭里播放的名字她都听到了,只是她没有意识到,那个“孙玲”就是自己。
已经有几十年了,村里人称呼孙玲都叫“赴朝他妈”,而很少再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了。
因此,有一封寄给孙玲的信就那么在村委会的办公桌上躺着,三天,五天,直到第九天的时候,它才被辗转地送到了孙玲的手上。
信是从台湾的高雄市寄来的,收信人一栏里写着:风铃渡村孙玲收。
风铃渡早已没有人家了,台湾那么远的地方,更没有自己认识的人,谁会把信寄到风铃渡,谁又会把信寄给自己呢?
孙玲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头脑里不由自主地就冒出来了这许多的疑问。因为自己不识字,虽然把信打开了,可还得耐心地等着儿子陈赴朝,等着他回来念给自己听。
这时的陈赴朝已经是乡里的一名干部了,他回来看见母亲举给自己的信,最初也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从来也没听母亲说起过台湾还有什么亲戚,然而当他读起信中的内容时,他的心颤动了。
信是这样写的。
孙玲吾妻:
如果你还活在这个世上,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封信,你一定感到非常吃惊。我是你的丈夫陈忠呵!
快四十年了……
自打从鸭绿江边给你捎回信儿去以后,我们的部队很快就投入了战斗,就一直也没得空闲了。上甘岭战役时,我受了一点轻伤,休养了半个月,金城战役时,我挨了美国佬儿一炮,醒来时就被俘了。朝鲜战争结束后 ,我在南韩的监狱里呆了一年三个月,受了不少的罪,之后被转到了台湾,整整呆了十五年,直到七0年的五月才从监狱里出来。那会儿我恨不能立刻就回到咱们的风铃渡去,可是不成呵!为了生存下去,我在码 头上扛过麻袋,但时间没有多久,因为我的身体在监狱里给搞坏了。后来我到了高雄市,开始卖一些水果,接着又开了一处店铺,慢慢地也有了一些积蓄,有了自己的房子。可是这些年来,让我一直惦念的还是你 呵!多少回梦里,我都清晰地看见了你,看见了咱们的风铃渡,看见了我们相识的山洞,还有那条木船,还有头顶上那片清亮的月光。一次次,我总把大海的咆哮错听成了黑河的涛声……还有,你爸爸他还好吗? 我们的儿子(我就认为是儿子)也早该长大成人了吧?我真想念你们呵!
别不多叙了,盼望着你的回信。另外,等条件允许了,我会立刻飞过海峡回家去。只是——万一我等不到那一天,你一定教孩子想办法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埋在风铃渡后面的山坡上,千万千万!
陈 忠
7月21日
陈赴朝读完了信,孙玲的心立刻被一种喜悦的情感攫住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他还活着……这话咋说呢?他还活着……”说着,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无力支撑的身体顺势坐在了旁边的土炕上。
陈赴朝看着母亲,不知该说些怎样安慰的话,对于眼前这不期而至的事情,他感到突然感到吃惊,他的心被一种看不见的亲情隐隐地撕扯着震颤着,但是无论如何,陈赴朝也体味不出母亲此时此地的心情,从哇哇坠地那天开始,他就是在母亲的呵护中一天天长大的,他没有见过父亲,更没有蒙受过一星半点的父爱,他的头脑中只有一个父亲的概念,他刚刚懂事的时候,母亲就告诉他说,父亲到很远很远的外国去了,到后来,他明白了一切。母亲则不然,她有过幸福的初恋,有过离别的痛苦,有过失去亲人后的悲痛和心酸,几十年了,一切的一切都沉淀在她的心里,现在被搅了起来,酸甜苦辣,怎是一个情字就能包容得下呢?几句劝慰的话又是何等的苍白呵!因而陈赴朝想,不如顺其自然,就让她流泪就让她哭吧!
然而,孙玲虽然上了年纪,可她的骨子里还依然保存着黑河上那个摆渡姑娘所特有的果敢和坚强,几分钟后,她便平静下来,对陈赴朝说:“你去给写个回信吧!就说我们这儿都好,盼着他能早点回来,你这就去写吧!”
十二
陈赴朝按照母亲的吩咐给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写好了一封回信,他先念给母亲听,得到了母亲的认可,然后便很快地发了出去。
从这一天开始,孙玲的心里就又多了一份牵挂,她日夜地期待着远方的来信,心底里编织着一个个相见时可能出现的场景。多少年了,自己做梦都没有梦见过这样的事情,那时梦见的多是陈忠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或是在风铃渡的黑河岸边两个人相依相偎时的情景,如今这样的事情突然地降临了,她倒觉得仿佛是在梦中一般,半个多月以后,她的心才在等待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进入冬天的时候,孙玲收到了陈忠的第二封来信,她也让儿子赴朝又给回了一封,双方无非是更详尽地叙述了各自的情形。转过年来,陈忠来信说,他和几位一同入朝的老战友有可能转道香港回国探亲了。这消息让孙玲一家又着实地兴奋好几天,可是大概哪一天能回来呢?信只短短的几行,关键的问题并没有说清楚。直到三月的时候,孙玲才又收到了陈
忠一封简短的来信,说他半个月后就可以到达风铃渡了,到时候务必让陈赴朝到县城去接他。
半个月和近四十年的时间相比只是短短的一瞬,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孙玲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早早地收拾好了屋子,又早早地走到村口去,不停地向远处张望着……
下午二点多钟的时候,孙玲终于看见儿子赴朝怀里抱着个木匣子和几个人一起进村来了。奇怪的是,到了近前,孙玲却没有看见自己日夜盼望的丈夫陈忠,儿子陈赴朝叫了一声妈,眼圈儿立刻红了。孙玲的心往下一沉,脚步踉跄两下,很快便有位年轻的妇女上来将自己扶住了。一行人走进家门,孙玲只觉得自己浑身瘫软,再也无力挪动半步了。
陈赴朝将木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柜子上,回身来给孙玲介绍说:“妈,这是张叔叔,我爸爸的战友,这几位是咱们县里统战部的领导。”
“我——我问你,你去接你爸爸,你接的人呢?”孙玲明知故问地问,心已经开始颤栗了。
这时,那位被陈赴朝称作叔叔的老者便走上前来说:“老嫂子,我叫张恒,和陈忠大哥是几十年的老战友,你听我说,别太难过了。我知道,其实你什么都明白了,陈忠大哥这不是也回来了吗?只是——”张恒老人语塞了。
孙玲喃喃地说:“他说要回来的,他说要回来的……”心里不由自主地突突地跳,统战部的那位女同志上前来劝说,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过了好一阵子,心情才稍稍地平静了。
张恒老人叹口气,向孙玲一家人介绍说:“我和陈忠大哥是在南韩的监狱里相识的,后来到台湾,又一块出了狱,在高雄,我先蹬三轮,后在一家百货店里做杂活,陈忠大哥则开了个自己的水果店,我们做梦都想着这么一天,能够回到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土地上来,去年刚有了消息,他就让我帮着他给你们家里写了信,后来的几封信也都是我代写的。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又蹲了十几年的监狱,陈忠大哥的身体本来就很糟糕了,我也一样,去年收到了你们的回信,我们那个兴奋呵,陈忠大哥一连几天都没睡好,没想到这么一来,倒让他一下子病倒了,直到冬天的时候,病情一天天地加重,我本想在信里告诉你们,可是他没让,他只让我有了机会一定要把他送回来。现在,陈忠大哥他可以……”说到这里,张恒老人的喉头哽塞了,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统战部的同志又上来劝说,可此时此刻,那些言语和老人们经历过的战争与苦难相比是多么的苍白啊!
过了约有十几分钟的样子,张恒老人才渐渐地平静了,这时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提包,从里面取出来一只红布包,郑重地交到了孙玲的手上:“这是陈忠大哥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你见到了这个,就像见到了他本人一样,那样他也就能永远地陪你了。”
孙玲接过布包,小心地打开,那只熟悉的风铃一下子呈现在了她的眼前。风铃已经被擦拭得锃亮了,那闪亮的铜色,一道道清晰的花纹让她立刻又想起了陈忠临走时的那一幕,她的泪水再也抑不住地流了下来。
十三
这个春天的风铃渡和往年的春天的风铃渡没有什么两样,一座横跨黑河上的大桥摆平了昔日渡口的喧嚣,桥上静静的,好半天才有一辆过往的汽车不急不忙地驶过。
一行不同寻常的送葬的队伍默默地过了风铃渡,又默默地上了后面的山坡。
后面的山坡上,野草返青了,粉红色的杏花悄悄地开放着,本来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季节,可孙玲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地沉重了,她从儿子陈赴朝的怀里接过陈忠的骨灰盒,看着嵌在前面那张陈忠的照片,那照片里的陈忠已经显得很苍老了,可孙玲还依然能够辨出陈忠年轻时的模样,她看着辨着,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不知不觉,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陈赴朝按照家乡的习俗,把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骨灰就在这风铃渡后面的山坡上安葬了。
他在父亲的坟前摆了酒菜,燃了香,又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待一切都忙完了,就过来劝慰自己的母亲说:“妈,我们走吧!爸爸他能够回来,也一定心安了。”
“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孙玲说,混浊的眼睛里透着无限的哀伤。
陈赴朝看看母亲, 明白了她的心思,就说:“您别呆久了,我们就在渡口那边等您。”说完,就和其它人一同下山去了。
待周围慢慢地安静下来,孙玲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大概她是要好好地审视一下陈忠安睡的这一方山水吧!
突然,她的目光在上面几十米外的一个地方停住了,那不是当年陈忠养伤的那座山洞吗?
不知为什么,孙玲不由自主地迈开无力的双腿向着那座山洞慢慢地走去。
洞口处支立着一丛丛枯草,有一枝杏花从上方的杏树上挂下来,贴着洞口的石壁轻轻地摇曳着。往里面看,石洞还是那座石洞呵!地上似乎还有一抱干草,陈忠似乎还拖着那条伤腿侧卧在干草上,并且正冲自己神秘地笑呢!
孙玲用手去拨洞口处的枯草,想立刻跨进洞里去,不想夹在草丛中的一枝酸枣刺破了她的手指,她的神经一紧,知道自己的精神已有几分飘忽了。这时再往洞里看,里面空空的,地上根本没有干草,靠近地面潮湿的洞壁上已经长满了青苔。里面也没有陈忠呵,他分明已经安睡在下面的山坡上了。想到这里,孙玲彻底地失望了,一股巨大的悲痛又一次塞满了她的胸膛。
她再无力地往回走,走到陈忠的坟前时,她就再也走不动了,她瘫坐在地上,用手拍打着坟头上的黄土,突然从心底里爆发出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带着对过去幸福时光的追忆,带着对故去亲人的无限思念,响彻了背后的山谷,盖过了前面黑河的涛声,震得树上杏花的花瓣纷纷地飘落下来,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