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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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门前唱大戏

作家:赵玉良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闺女,接女婿,就是不接外甥去。不让去,也要去,提前三天等着去。”正月里是我们孩子们最翘首以盼的日子。不仅有大戏可看,还有数不清好玩的。我的家在县城,城里没什么热闹,因此过完了年我就早早地到乡下的姥姥家去了。
       
我去姥姥家一是为借看戏与伙伴们疯玩儿,更重要的是看小姨。小姨有二十来岁,是个大姑娘了。她长得一般,但在我的心目中却是一个最漂亮的女子了。我虽然才十三岁,可性意识已经开始萌动。在我接触的年轻女性当中小姨对我最好,跟我的接触最多,她是闯入我心里的第一个异性。我在心里知道她是我的小姨,对她有什么想法是很下流的,所以在人前人后尽量掩饰自己心里的想法。
       
姥姥家的房子不多,是农村里常见的四破五。所谓的四破五,就是四间房子的地方盖成五间,做成一明两暗的格局。西屋是舅舅、舅妈和小表弟三口子住,东屋分成了两个部分,在靠近房柁的地方做了个隔断窗,姥姥姥爷住在外间,小姨住里间。我去了以后跟姥姥姥爷住在一起,有时小表弟也跑过来跟我们同住。小姨住的地方非常干净,有着一股好闻的气味,是让我想入非非的地方。我睡觉的地方与小姨只隔着一扇窗户,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望着那边想象小姨睡觉时的样子。小姨对我很好,给我洗衣服,给我买各种吃的玩的,可却并不喜欢陪我玩儿,没事的时候不是看书,就是自己出去,我也不好意思缠着她,只得去找村里别的伙伴玩了。
       
在那里经常和我玩的有两个人,一个叫瓦罐,另一个叫小石头。瓦罐长得傻大黑粗的,是个混不愣的主儿,但为人挺仗义,比我大一点儿,按辈分我该叫他表哥。他知道我们是亲戚,怕我认生没人跟玩所以来找我。小石头长得瘦小枯干,也和我们同岁,个子比我们矮半头,是个受气包。他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我是外来的客人,不欺负他。
       
我们三个在一起相处得很好,从没打过架。玩得高兴了在谁家吃饭也是常有的事。瓦罐爹是兽医,不过我没怎么看过他给牲口看病,劁猪却是看了不少。农村里养猪,从集市上把小猪秧子买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它给劁了,这样它吃了东西才上膘。瓦罐爹劁猪的技术真好,手脚麻利,从没有过什么闪失。一头二三十斤的小猪挤在墙角,一把抓住按倒,用脚踩住,从腰间的皮盒里抽刀,拉开阴囊,挤出睾丸,撒上消毒水,一气呵成,从不拖泥带水。刀是桃形,有核桃大小,锋利无比,有着一尺来长的柄,不用的时候就放在一个特制的皮盒子里。总是带在身边,在腰带上挎着,忽闪忽闪的,令人害怕,我见了不由得夹紧了两腿。好在他脾气挺好,我又叫他舅舅,每次上他家玩他总是笑呵呵地和我说话。在他家吃饭还总是有肉,那时我们县城里的人家也不经常吃肉,农村里更别说了。他家能老有肉吃真是难得。后来我才知道,他家总有肉吃是因为他是劁猪的,他家吃的肉是猪的睾丸,那玩意儿不用花钱买。
       
小石头家是新房,没有装修,破破烂烂的。他没有爹,家里只有他妈和他奶奶。他爹是三年前死的,家里盖了房没钱买木头打窗子,在村外发现了一棵死树,约了小舅子晚上去偷,一根树枝下来,把脑袋戳了个大窟窿,当时就死了。做这事死了还不能声张,只得悄俏地埋了。一家人哭得什么似的,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还得过。小石头妈长得很漂亮,是城里的知青,据说还是个高中毕业呢。她不像村里妇女那样傻大粗壮,说话也不高声大嗓,是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我们到他家去玩儿,她拿不出来好吃的给我们,就给我们讲故事,教我剪窗花。
       
农村里可玩的不多,特别是冬天,地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滑冰还是很好玩的。那里水多,村前村后的河里都有水,水在冬天结了冰,厚厚的一层。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水都不深,冰一直冻到底,可以在上面撒开了玩。我们滑冰可没有冰鞋,也不会滑出花样来。我们通常的玩法是“打出溜儿”,比赛看谁滑得远,也就是助跑后两脚叉开在冰上滑行,看谁滑得远。这种玩法看似简单,但也是有着许多门道的,冰面的选择,助跑的速度、停步的时机等都需要认真地琢磨。在这点上我比他们都强,因为我的速度快,在学校里进行过专门的训练,身体的协调能力比较好。小石头也不错,比我只差那么一点儿,最差的是瓦罐,总摔跟头,还滑不远。
       
不过他是个不服输家伙,第二天就弄了冰车来,他说是自己做的,我有点不信,可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就信了。他的冰车构造简单,用木板定个架子,下面放上两根铁丝。冰钎子是用砸掉冒的钉子插进木棍里做成的。我试了试,粗细长短正合适。坐在上面挥动两手,滑动冰钎子,那冰车就飞快地向前驶去,又快又稳。我和小石头都羡慕得不得了。好在瓦罐是个非常讲义气的人,有好玩的从不吃独食,总是很慷慨地让我们轮流玩。我滑了一圈儿回来,上岸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发现了几条狗正在不远处转悠。我有些害怕,想跑又怕这狗追上来咬我,就愣愣地站住了。几条狗在围住一条黄狗转,转来转去,那几条转圈的狗突然厮咬了起来。看着它们咬,我吓得大叫起来。瓦罐和小石头听到叫声跑了过来。“怎么了?”瓦罐问。
       
“狗——”我惊恐地说。
       
“没事,它们在配对呢。”他说。
       
“配对?”我不解地问。“你不知道啊,就是公狗给母狗打羔。”小石头说。“快看,上去了。”瓦罐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不由地红了,只见一条硕大的黑狗肚子低下伸出了一只红红的辣椒,我想到那是什么东西了。那大黑狗在黄狗的屁股后面嗅了嗅就爬了上去,那只红辣椒很快就进入了黄狗的身体里了。大黑狗的屁股有节奏的抖动着,我的下边也直挺挺地硬了起来。“锁上了,锁上了。”小石头叫着。“你看我的。”瓦罐拣起了一块砖头向着那两只狗扔了过去。那两只狗,见有人来,停止了动作。“打那母狗。”小石头说。瓦罐又拾起了一快砖头扔过去,正砸在黄狗的腰上,那狗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它身上的大黑狗从它身上甩下来跟着它一块儿跑,只是他们还没有分开,蹦蹦跳跳地很是滑稽。“追啊,追啊。”他们又向前追了几步,那两条狗跑远了,一会儿就不见了。“怎么样,知道什么是打羔了吧?男人的鸡吧就是给女人打羔的。”他们说着,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而我的脸则红得更加厉害了。
       
这一幕加速了我性意识的成熟,再看到小姨时脸不由得红了。我喜欢小姨,但并没有想过要跟她做那事。那是一件多么令人羞愧的事啊。“只有狗才干那事,人是不干那事的。”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想把那一幕从我的心里抹去。然而事与愿违,越不让自己去想,那一幕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尤其是到了晚上,我总是想着睡在我旁边的小姨。有一天夜里,那一幕竟出现在梦里,看着那狗我也做起了动作,那黑狗身下的黄狗回过了头,我看见了她的脸,那竟然是我的小姨。不要啊,我伸手抓住了下边,一阵颤栗。我伸手一摸,粘粘的,我把内裤褪在了脚下,慢慢地睡去了。第一次梦遗之后仅隔了一天,我就又有了一次。为此,晚上我不敢再早睡觉,我怕睡觉早了再做那梦,再有那事,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该多么丢人啊。不早睡觉,吃了晚饭干什么呢,那时,农村里没有电视,家里只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可听完了七点半播放的《岳飞传》以后就没有什么好节目了。姥姥姥爷爱听的戏剧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催眠曲,想不睡都不成。这可怎么好呢,离演戏还好几天呢。正月里来姥姥家不听完戏就回去,那简直就太冤枉了。
       
“晚上咱捉麻雀去吧,那麻雀用油一炸,可好吃了。”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瓦罐给我出了这么一个点子。这主意一出我可就乐坏了,这可真是件好事。俗话说:“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在肉食极为匮乏的时代,麻雀更是难得的美食。冬天,麻雀大多住在人家的屋檐下,用手电一照,那隐藏在屋檐下的麻雀便呆呆地缩成了一团,借着梯子或是窗台用手一掏就把麻雀拿在了手里。有的麻雀藏的地方比较高,人够不着就用铁签子扎或是弹弓打,虽不如用手直接掏,但准确率也是很高的,一个晚上收获三五十只是非常容易的。麻雀晚上常住的地方是没人住的老房、新房或是生产队的饲养室、库房等地方。我到那里后的第三天晚上就去捉麻雀了,白天瓦罐跟我吹牛说他的技术如何好,小石头也在一旁顺着他说。我被说得心动了,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两节电池把姥爷的手电筒换好,吃过晚饭就跟他们出去了。
       
那天,我们的运气不是太好,一连转了十几个地方才捉到三只,其中有一只还被小石头给放跑了。还去哪呢,两只麻雀也没法分啊。我们犹豫着。“咱们回去吧。”我说。“等会儿,再想想,看哪儿还容易有。”他们俩都有点儿不死心。一来是说了大话面子上过不去,二来是这样的机会真的不多。虽然那里的麻雀很好捉,但晚上捉麻雀需要手电。他们是农村里的孩子,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买电池玩啊。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了我这个大款,出钱买了电池,怎么着也得有所收获才行啊。想了一会儿,小石头说“要不咱们去学校吧,学校就李老师一人。”“你说那四眼啊,听说他开学就教我,他横着呢。高年级的都怕他,咱还是别去了。”瓦罐说。“我看他挺好的,他上我家去好几次了,每次都给我带好吃的。”小石头说。“是吗,可得离他远点儿,人家都说他是流氓。他媳妇到法院了告他,跟他离了婚,他才到咱这来的,原来他是教中学的。”瓦罐说。“那咱就回去吧,”我说。“等会儿,让我再想想。”停了一会儿,瓦罐坚决地说。“走,去学校,姥姥的,管他呢。”
       
学校很小,只有两排房子,院墙是砖垒的,一人来高,上面插满了碎玻璃,门是铁门,早就上了锁,里面很黑,只在一角的屋子里透出些隐约的灯光。进不去,怎么办呢,我们围着院墙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进去的地方。“爬墙吧,”瓦罐说。“墙上净是玻璃怎么爬?”小石头问。“有办法,把衣服垫上不就行了,”我说着就要脱衣服。“是个好办法,不过别用你的,你的是新衣服,用我的吧,我的反正是旧的,坏了也不心疼。”瓦罐说着把他那件破棉猴脱了下来铺在了墙上。碎玻璃被遮上了,这么高的墙对于我们来说就不成问题了,我们一个跟着一个翻了过去。
       
进了院子,我们先悄悄地摸到了亮着灯的窗户前,顺着缝隙往里面看,那个姓李的老师正靠着被窝垛看书,光着两只脚,戴着眼镜,看一会儿就把书拿开,想一会儿,然后再看。看样子年纪不是很大,也就有三十多岁,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流氓。“咱们走,”瓦罐一挥手,我们悄悄地退了出来。“别出声,捉到一只就掐死一只,别再让它跑了。”瓦罐说着扭亮了手电。这里的麻雀还真多,房檐上不远就有一个,我们扭开教室的门从里面搬出了桌子,搭在了屋檐下,我用手电照亮,瓦罐上去捉,小石头把捉到的麻雀接住掐死放入口袋里,我们三个的配合越来越密切,不大工夫就捉了二十多个。前边教室里的捉完了我们又到了后边的教室。“谁啊?”正当我们捉得起劲的时候,屋里的人发现了我们。“我。”瓦罐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一紧张,膝盖一弓,“哗啦”一下,一块玻璃碎了。“小兔崽子,又来捣乱,找死了啊。”屋里那人骂了一声,紧接着就是下地穿鞋的声音。“快跑,”瓦罐跳下来就跑,一看瓦罐跑了,我们也急了,扭头也跑。“让你们跑,逮着我活剥了你。”那人出来了,手里拎着一根棍子追过来。瓦罐真的够意思,在这个时候竟没扔下我独自逃走,他最先跑到我们进来的地方后又把棉猴铺上看我们都过来了他才出来收起了棉猴。尽管如此,我们也是受到了很大的损失的,我的裤子被玻璃剐了一条挺大的口子,瓦罐的手破了,更为可惜的是小石头把装麻雀的袋子扔了,弄得我们白忙了一个晚上。那四眼太可恶了,我饶不了他,太不是东西了。你吃我们捉的麻雀让你烂舌头,让你不得好死。我们狠狠地诅咒着那个四眼。
       
新买的衣服就剐了个大口子,为这姥姥唠叨了好几天。不用姥姥唠叨,我的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尽管我是城里人,可新衣服也是一年才买一件的,瓦罐晚上也不找我了,花了我一块来钱,没捉到一只麻雀,他的心里也是非常过意不去的。还有小石头,他也没来,不仅是晚上,白天他也没来,我们去找他,他说肚子疼也不出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四眼把那袋麻雀拾到后没有自己吃而是送到小石头家去,他娘给他做着吃了,他是怕我们知道,所以才躲着我们的。
       
小石头在家里憋了两天又找我来了,他带来一个消息说,村里马上就要唱戏了,他们在镇上演完了,今天就到我们村来。我一听高兴极了,欢蹦乱跳地就出去了。我俩一同去找瓦罐,瓦罐提议我们一起到路上去接剧团,那样我们就是最先看上戏的人了,于是我们就去了。边走边玩儿,一直走到离村有三四里远的一个岔路口。我们不知道剧团从哪个方向来,就只好等在那里了。我们三个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起来。“翰林,你发现没有,我秀芬姑长得挺好看的。”瓦罐说。“那还用说。”我肯定地回答。我小姨叫秀芬,按村里的辈分我小姨是瓦罐的姑姑。“她要不是我姑,我就娶她做媳妇。我挺待见她的。”瓦罐惋惜地说。“秀芬有对象了,你不知道啊,我在镇上看见过的。”小石头说。“你放屁,我怎么不知道啊。”一听说小姨有了对象我的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不是瞎说,我亲眼看见的,俩人还亲嘴呢。”小石头说。“他们没干那事吧?”瓦罐关切地问。“什么事?”我问。“还能是什么事,这个呗,”瓦罐屁股一拱做出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你妈才那样呢,”一见他这样侮辱小姨,我急了。“这有什么呀,我爹跟我娘就这样啊,是我亲眼看见的。男的跟女的在一起就要这样的,”瓦罐说。“是真的,我也看见我爹跟我娘那样的。”小石头说。“那也不许你们说我小姨,”我依旧很气愤。“好,不说就不说。”瓦罐无奈地说。“对了,你爹死了,你娘跟谁那样?”瓦罐把头转向了小石头。“不知道。”小石头摇摇头。“是不是跟学校里的那个四眼,他老上你家去是不是想给你当后爹,当了你后爹就可以给你妈打羔了。”瓦罐坏坏地笑着说。“你胡说。”小石头辩解着。“就是这样的,四眼要给小石头妈打羔了,要给小石头当后爹了。”瓦罐大声嚷嚷着。“你欺负人,我不跟你玩了。”小石头生气了。生气归生气,他是不敢跟瓦罐怎么样的,动起手来他只有吃亏的份。“不跟我们玩儿,你走啊。”瓦罐得意扬扬地说。“你欺负人,我找你家去,”小石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你别欺负他,,你再欺负人我也不跟你玩了。”看到瓦罐那样,我也有些生气了。瓦罐不肯服软,把头别在了一边。我们谁都不理谁了。就在这时,一辆汽车从远处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看,唱戏的,他们来了。”瓦罐喊道。我们直起了身子。果然是唱戏的来了。他们是坐着一辆加长130汽车来的,服装道具满满的一车,连人都没地方坐了,有的站着,有的蜷缩在角落里,我们向他们招手,他们没理我们,按着喇叭跑开了,给我们留下了一阵飞扬的尘土。快追啊,唱戏的来了,我们顾不得再相互斗气,跟着汽车后面向村里跑去。汽车实在是太快了,不一会儿就看不见影子了。看不见不要紧,我们认识回去的路,我们接到了剧团,我们是最先见到剧团的人,此时此刻我们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当我们回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刚刚散去的节日的喜庆气氛又回来了,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孩子们满大街上疯跑,大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去年演过和今年准备演的戏,高兴劲上来了还拉开嗓子唱上几句。性急的人家已经把鱼啊肉啊的炖在锅里了,过大年,唱大戏,乡下人的日子一年中就这么开开心心的几天。这开开心心的几天就把全年的喜庆全拿出来了。
       
唱戏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一连要唱上三天,晚上演员就住在学校,在这时四眼是最忙的一个人了,简直比村干部还忙。我们到了那儿后他正跑来跑去地忙活着,我们看到他,有点心虚不敢往前凑,怕他抓住让我们赔那天打坏的玻璃。小石头说:“没事,李老师那天没看清是谁,他是个近视眼。”听了小石头这么一说,我们才慢慢地靠了上去。我们同村里的其他人站在了一起,看剧团的人搭台,围帐篷。戏台搭得简单,一个铁架子上面铺上木板,木板上再铺上一层红毡子就行了。帐篷搭在舞台的后面,由一道帷幕隔开,帷幕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门,左边的门楣上写着“出将”,右边的写着“入相”。门上挂着绣着龙凤图案的帘子。戏台搭好后他们又在四周围了帐子,看戏是要买票的,只有买了票才可以进入到里面去看戏。我们三个在旁边看着他们忙碌,悄悄地指点着他们中的某个人,猜测他是演什么角色的。正当我们痴痴地看着的时候,小石头的娘从学校里出来了,她冲我们说:“你们这帮孩子,玩傻了吧,都晌午了,也不知道回去吃饭。走吧,跟我回去,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我抬头看看天,确实不早了,亮亮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头顶上歪过去了,顿时感觉到了饥饿。村里来唱戏的了,是我第一个看见的,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姨去,小姨说过,演戏的时候给我买好吃的,想到这儿,我就对小石头娘说:“不去了。”瓦罐看看我,又看看小石头不自然地笑了笑也说不去了,我想他没有接受邀请是因为上午说了小石头娘的坏话,把小石头都欺负哭了,不好意思了。看我们没有去的意思,小石头娘也就没有坚持,拉着小石头走了。
       
下午,我们又去了学校那里看唱戏的搭台,到了那儿没多会儿,那个四眼就把我们叫过去了。他给我们一捆花花绿绿的纸,那是他写出来的演戏的海报,他让我们去各处张贴。我们领了任务高高兴兴地去了,先在本村贴,后到外村贴。我们干得很起劲,贴得很认真,边贴边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做着宣传。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戏台已经搭完了,学校里人来人往很热闹,小石头娘也在,她和四眼一道四处张罗着。我们到了那儿后把我们的工作说了,四眼很高兴,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白面馒头让我们回家,我们还想再玩会儿,可他又去忙别的了,不理我们了,我们只好回去了。说是我们,其实只有瓦罐和我,小石头娘在这里,他要跟他娘在一起,他有不回去的理由,我们没有,我们只好明天再来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吃了点饭就去找瓦罐了。瓦罐家冷冷清清的,没有生火做饭的迹象,他爹在院子里劈柴,他娘在炕上躺着,瓦罐歪在椅子上一手拿块儿咸菜,一手托着窝头啃着。“舅妈。”我叫了一声立在了门口。瓦罐见我来,把吃的扔在一边,说:“没这样的,托生在你们家,倒了八辈子血霉。”“你他妈的跟你爹一样,就知道吃。先别野去,去上赤脚哪儿给我买点儿管睡觉的药来。”他娘说道。“给钱,”瓦罐不耐烦地说。“钱剩下了拿回来,别瞎花。”他娘从身上摸出了一张一元的票子,有点舍不得。“知道了,”瓦罐一把将钱抢过来冲我示意了一下,我们一前一后出去了。
       
“你爹跟你娘吵架了?”我问。“吵了,”瓦罐答道。“为什么呢?”我问。“还不是那事。”瓦罐说。“哪事啊?”我不解地问。“还能有哪事,我爹要干那事,我娘不让呗,也是的,整天晚上折腾,我都快睡不着觉了。”听瓦罐这么一说,我的脸红了,不由地想起了那天看到的两只狗在一起的情景。昨天晚上我又做那梦了,醒来裤衩上有好硬的一大块。我们在村里的医生哪儿买完了药就去找小石头了。小石头娘出去了,就他一个人在家,我们叫他一块儿去看戏去,他说病了不去了。我看他脸色红润,不像是病了的样子,好像是在跟谁生气,见他那样我们也没勉强,于是我和瓦罐两个去看戏了。
       
戏是下午才演的,上午还是做准备,调试乐器、化妆,忙得不亦乐乎。更忙的是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外村的人来了,他们和认识的不认识的打着招呼。小商小贩们来了,他们在戏棚外摆开了摊子。学校所在的位置原来是一座庙,里面供奉的是观音菩萨,这里的庙会是非常有名的。姥爷说,他小的时候,赶庙会比过年还热闹,附近三五十里的人都到这儿来,庙会上什么都有,有来烧香拜佛的,有来还愿的,那还愿的打挺老远的就跪在地上磕头,一步一磕,把膝盖都磨破了;观音菩萨身上挂满了小瓷娃娃,没有孩子的人家求了去,准能生一个大胖小子。那庙门外更是热闹,有耍狮子的,有跳高跷的,有捏面人的,卖糖葫芦的,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的。我问,后来呢,现在怎么没有了呢。姥爷说,解放了,和尚们都轰走了,庙就拆了。没有庙,庙会也就没有了。姥爷说这话时一脸的无奈,后来姥爷说,现在好了,又让演戏了,这庙会过不了多久,还得恢复起来,你看,来看戏的这么多人,他们可不全是为了看戏才来的,他们是为了赶庙会来的。我没见过姥爷说的庙会是什么样子,可唱戏时的热闹场面是见过的,在县城里可没这么热闹,没这么多人,也没这么多卖好吃的,好玩儿的。这里的人越聚越多,太阳刚刚升在头顶的时候,戏台外已经摆满了长长的两溜摊子,跟年前赶大集一样热闹。我跟瓦罐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看着,这儿抓一把瓜子,那抓一把红枣,摊子的主人大声呵斥着,但并不真生气,都是附近村里的人,来这儿摆摊凑的是这份热闹,并不真的为赚钱。一个来回下来,我和瓦罐的口袋里都鼓起来了,里面有五香瓜子、花生,黑枣、泥哨、洋画等各种各样吃的玩的。这些东西有偷来的,也有花钱买的。我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什么都觉得不错,我们要为下午听戏准备下充足的粮草。正当我们玩儿得高兴的时候,小石头灰头灰脸地出现了。我们喊他,他迟疑着过来,瓦罐塞给他两个核桃,这是他花钱买的,核桃是稀罕物,摊主人看得严,瓦罐又想吃,只有花钱买了。“怎么才来,我们都玩儿半天了?”瓦罐问。“我——”小石头想说什么但没说,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怎么了,还难受?吃个柿饼吧,”我也拿出了自己买的吃食给他。小石头接过来,拿一个咬了一口,没嚼,眼圈却红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瓦罐问。“跟我们说,我们给报仇。”我说。“哎。”小石头眼泪出来了。“说,是谁?”瓦罐问。“对,快说,是谁?”我也在一旁煽呼着。“咱上那边说去。”小石头强忍着心理的委屈。“走,听你的。”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挤出了人群, 随小石头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到底是谁?”瓦罐问。“是,是李老师,”小石头哽咽了。“那个四眼,怎么了,他打你了?”我问。“没有。”小石头说。“他骂你了?”瓦罐问。“没有。”小石头又摇了摇头。“那他怎么欺负你了?”我问。“他——”小石头哭了。“他怎么了,你真是让人急死。”瓦罐着急地说。“他,他,耍流氓,他跟我妈那样了。昨天晚上,在我家他光着屁股给我妈打羔,我全看见了,我骂他,我妈还打我。”小石头说完捂着脸蹲在了地上。“他耍流氓,告他去,走,我跟你去公社,让他蹲监狱。”瓦罐气愤地说。“不行,那样,公安局就会把我妈一块儿抓走的。”小石头说。“是不行,”我说。“告也不行,是他妈愿意的,不能算强奸,顶多算搞破鞋,搞破鞋是蹲不了监狱的。”“我妈不是搞破鞋,是那四眼耍流氓。”小石头辩解着。“那怎么办呢?”我挠着脑袋。“唉,这么着吧,实在不行就劁了他,”瓦罐说。“劁他管事吗?”我问。“怎么不管事,劁他就不能再犯浪了。”瓦罐说。“对,那就把他给劁了,就像劁猪似的。”小石头解气似的说。“行吗?”我问。“怎么不行。我看我爹劁了多少回猪了,劁人还不是一样。”瓦罐说。“那你可不能让我妈知道。”小石头说。“放心吧,我们这就回去准备。劁猪刀子我那就有一把,我新磨的,快着呢。”瓦罐说。“这事你们可谁都别告诉,我爹可不让我跟他学劁猪,他要是知道我劁人,非揍我不成。”“知道了,我们谁都不说,谁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操谁妈逼。”为了这事我们都发起了重誓。
       
戏是下午一点半开始,外村人已经夹着小板凳有来的了,本村人也有性急的人拿着干粮出来了。我们商量完该如何为小石头报仇以后发现太阳已经走到正脑瓜顶了,快回去吃饭,下午戏可就真的要开演了。这可说什么不能错过。想到这儿我们连招呼都没打就跑回去吃饭了。
       
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儿,是肥肉丁炒菜的味道。那时候日子过的艰难,买肉得用肉票。一个人一年才有半斤的供应量,就是这么点儿肉,好多人家也买不起。我姥姥家在村里的生活水平是中上等的水平,年三十可以吃上一顿猪肉白菜炖粉条,其他时候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有肉吃,但并不是炖肉,而是用肉丁炒菜。用肉丁炒菜,肉是极肥的,没有一点儿瘦肉。现在买肉都愿意要瘦的,那时愿意要肥的,越肥越好,这可是要向卖肉的人陪上许多笑脸才可以做到的。卖肉的如果不高兴,给你拉上一块瘦肉,做菜的时候可是要赔上许多花生油或是棉花籽油的。用肥肉丁炒菜不用放油,把肉丁放在锅里熬出脂肪,然后再放入大料瓣、葱花、姜丝等调料,炒什么菜都好吃。我闻着香味走进屋里,姥姥和小姨在外间忙乎着。“姥姥,我饿了,快点儿,吃完饭我还要去看戏呢。”我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着什么急,戏下午还演呢。”小姨说。“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吧,一回来就喊饿。”“小点声儿,家里来人了。进屋说句话,别就知道傻玩儿,”姥姥说。“谁来了,我管他叫什么?”我问。“是你小姨的对象,叫叔叔,进屋看看去吧。”姥姥说。小姨的对象,一听这话,我愣住了,怎么,小姨有对象了,一种酸酸的感觉从心里涌了出来。“怎么着,傻了吧,见到生人没能耐了吧,”小姨嘲笑着我。“什么破对象,我瞧瞧去,有什么了不起。”我一掀帘子闯了进去。
       
饭桌已经摆好了,那时农村人吃饭在炕上,用八仙桌。姥姥家也不例外。桌子是新做的,有四十公分高,刷着红油漆。姥爷盘腿在炕上坐着,一个黑黑的年轻人在姥爷的下手坐着,他个子不高,腿盘得不是很好,为了够着桌子腰显得有些罗锅。在他们面前各摆了一个酒杯,是普通的八钱杯,这种杯子一毛钱一个,倒满了可以盛一两酒。姥爷的酒杯里是酒,那年轻人的杯里是橘红色的浓艳艳的茶水。菜已经摆在桌上了,一盘炸花生米,一盘摊鸡蛋,一盘粉肠、一盘凉拌粉丝、一盘肉丁炒土豆,一盘肉丁炒白菜片。新姑爷上门,要有酒有菜才行,菜至少是六个,农村里有神三鬼四之说。五是单数,不吉利,所以是六个。八个菜、十二个菜那是订婚、结婚、回门等隆重的日子才有的,现在是搞定对象,这样招待就行了。进了门,我叫了一声姥爷,姥爷答应了一声,对那年轻人说:“这是你大姐家的孩子。今年十三了,城里就是不如咱乡下,这么大了,长的跟豆芽似的。”姥爷的话虽这样说,但我觉察出来了,姥爷的语气里带着得意。他实际的意思则是你小子别找不着北,我的大闺女可是嫁的城里人,小闺女嫁给你可是受了委屈的。我看着姥爷的神色,我是个高人一等的城里人的感觉从心里升腾了起来。“哪儿玩去了,这么晚。回来也不知道叫人,”姥爷对着我说。“叔叔,您来了。”我很不情愿地问候着。“来了。快,上来吃饭吧,”那个年轻人答应着,讨好似的对我说。“先洗手去。”姥爷说。“我舅舅他们呢?”我问。“他们出门了。你妈捎信说她也不回来了,让我看着你把作业写完了。别光知道玩儿,想着写作业。”姥爷叮嘱着。“知道了,”我洗了手坐在了姥爷的另一侧,不过我没有盘腿。我坐在了一个小板凳上。我可不会盘腿,我是小孩子,有些规矩可以不遵守。“大妈,您也进来吃饭吧,”那年轻人冲着外屋大声叫着。“你们先吃,我跟秀芬做饭呢。”姥姥在外边答应着。“咱先吃,不等他们了,让他们先忙着。”姥爷说。“再等等吧,”那人还是没有动筷子。“装什么装。我可早就饿了,”我在心里埋怨着那人。姥爷没说话,点着了一袋烟。不大的工夫姥姥和小姨把饭做好了,猪肉白菜馅的盒子,这种盒子有老城门的门丁大小,新姑爷上门一般都吃这饭,这种馅盒子在当地又叫做姑爷饼。“大妈您坐里边吧,秀芬你也吃吧,”那人谦让着。“我坐这儿就行,”姥姥盘腿坐在了我的旁边。小姨到里间洗了手脸,坐在了最外边。“来,吃吧,别客气,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姥姥说。“给您添麻烦了。”那人欠了欠身子说。“来,咱先喝口,年轻人该学着喝点儿酒。”姥爷说着端起了酒杯。“大爷您请。”那人端起来水碗。看着他们那样我有些着急,向着那盘粉肠下了筷子。“来,吃,别客气,不喝酒就多吃菜。”姥姥让着那人。“好,吃呢,吃呢,”他小心地搛起了一根土豆丝。装什么装,我白了那人一眼甩开了腮帮子,抡开了大槽牙。我真的饿了,我可不看你们演戏了,一个个假模假样的,吃完饭我还得看戏去呢。我吃着姑爷饼,划拉着桌上的菜,不大工夫就吃得差不多了。见到这么多好吃的不容易,我得多吃点儿,饱了之后我还舍不得放下筷子,慢慢地挑菜里的肥肉丁吃。同时打量起那人来,说实话,小姨这个对象真不怎么样。黑不说,脸上还有疙瘩,一说话露出一个金牙,再加上新理的分头,怎么看怎不像个好人。小姨怎么看上他了。我心里想着去看小姨,小姨却显得很高兴,不时地用眼看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高兴。姥爷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人说话,姥姥则一会儿夹菜一会儿递饭、盛汤地张罗着。丈母娘疼姑爷这话一点儿不假,我爹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我一边吃饭一边骨碌着两眼东瞧西看。“快吃,熬八席的,吃完饭好看戏去。”小姨催促着我。“有催活儿的,没催饭的,”我白了小姨一眼,又把筷子伸了出去。我心里很生小姨的气,“找了这么个玩意就美得找不着北了,什么人啊。”我在心里愤愤地说。
       
“翰林,翰林。”外边有人喊我。“哎——”我答应着。是瓦罐和小石头,这俩家伙这么快就吃完了。“来了。”一听他们喊我,我马上放下了筷子。“吃饱了再去。”姥姥说。“吃饱了。”我从炕上出溜下来跑出去了。我们到了那儿,观众已经可以进场了。场子围得挺大,是用淡蓝色粗布围起来的,有一人多高,个高的掂着脚也看不到里边的情景。门口有两个把门的,听戏的人在门口交了钱就可以进去了。这两个把门的一个是戏班里的人,另一个是四眼,四眼在这儿一方面是帮忙,另一方面是帮着辨认村里的大小干部。这些人听戏是不要钱的,不仅是他们本人不花钱,就连他们的家属也是可以免费的。看着四眼那副得意的样子我们就生气,小石头看见四眼竟迟疑着不敢上前。“走啊,怕他干吗,”我说。“我——”小石头迟疑着。“你们什么时候劁他?”小石头问。“等天黑了,现在人太多不好下手,咱们先听戏。”瓦罐说。“对,听完戏我们就收拾他,他反正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我说着拉起了小石头。我们到了门口,里面用布拉出了一个挺大的影壁,往里看看,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里边乱哄哄的,看样子已经进去了不少人。头一场戏是《秦香莲》,一个很老的剧目,收音机里那段时间总放这个,故事情节我们已经很熟了。听戏的价格不贵,一个人两毛钱,不管大人小孩。我们想把这两毛钱省了找地方钻进去,可是不成,有戏班的人左右巡视着。里边乐器已经响起来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一咬牙每人花了两毛钱进去了。本来小石头是可以不花钱的,四眼已经对那戏班的人示意让他进去了,小石头装做没看见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毛钱递了过去。
       
里面乱哄哄的,黑压压的一片,好在人们都还规矩,按照先后的顺序坐着。没有专门的凳子,人们的屁股下面有的是从家里带来的小板凳,有的是一块木板,还有的就是从路旁拣来的一块砖头。戏还没有开始,乐队在后台一遍又一遍地拉着开场曲。舞台上两个戏班的人在调试着音响,所谓的音响就是在舞台的边上放了两个话筒,话筒的声音通过两个吊在木杆上的银灰色的大喇叭传出来。一个人对着话筒一会儿吹气,一会儿喂喂地说话,另一个人则在舞台的边上调试一个铁匣子上的按钮。他们两个捣鼓了一会儿就到后台去了。不大的工夫,乐队的人到前边来了,一手拎着一把乐器,一手拎着椅子。他们在舞台的边上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台下的观众安静下来了,大家知道戏就要开演了。
       
乐器响起来了,剧中的主人公秦香莲在后台拖着长音叫板了。叫板完了,千里寻夫的苦命女子带着她那一双儿女出场了。一大段唱词,凄婉哀怨,让下边的人流出了眼泪。我傻傻地听着,一句词也没听出来,一会儿就觉得坐着的砖头把屁股咯的针扎般难受。我看看他们两个,也是一副呆傻的样子便放心了,原来这两货也没听明白。我从屁股底下把砖头掏出来直接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五香瓜子嗑了起来。这种瓜子是用花椒、大料、桂皮的水泡过然后再炒熟的,香甜、酥脆,真的好吃极了。我拿一个放在嘴里,“呵哧”一下把皮磕开,舌头一舔,把里面的仁卷在了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吃得是唇齿留香。我一边看戏一边磕着瓜子,旁边那两个也没闲着,他们也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大吃特吃起来。
       
戏在一场一场地进行着,韩歧自杀了,秦香莲去找老包告状了,老包把陈世美抓起来了,皇姑和国太来。老包急了,摔掉了帽子。高声喊着“王朝、马汉,开铡。”掌声响起来了,人们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我们站起来了拍着巴掌,为老包叫好,为秦香莲叫好。
       
戏演完了,天也黑了,我们忘记给小石头报仇的事了,小石头也忘了。出去的时候小石头妈和四眼在场外忙乎着,小石头居然走过去了。我们知道,今天晚上戏班子和大队的干部们要一块吃饭,那饭是要有酒有肉的。小石头妈跟着做饭,他是可以在那里大吃一顿的。不过这没有关系,我们不能在那里吃饭,可我们今天看了戏,过大年听大戏这样的日子是容易让人忘掉一切不高兴的事的。
       
小姨的对象没有走,按这里的规矩他今天是要住在姥姥家的,明天下午小姨是要跟他一块回去住几天的。新姑爷上门中午已经隆重地招待过了,晚饭就简单了,只是把中午剩的菜热一下就可以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气氛很融洽,今天演的戏是最好的话题。姥姥姥爷都是戏迷,说起戏来眉飞色舞,说到兴头上他们老俩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起来。尽管唱得哪儿都不挨哪儿,小姨的对象还是一个劲地说好。我对戏不怎么感兴趣,听上半天也不知道唱的什么。于是就只顾闷头吃饭。
       
白天玩儿得太累了,吃完了饭我的两个眼皮就直打架,他们吃完饭收拾利落以后聊得依然很起劲,可我已经困得不行了,靠在被窝垛旁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大家已经都睡下了,我也被脱光衣服塞进了被窝里了。我睁开眼晃动着脑袋四下看着,今天我睡在了中间,一边是姥姥姥爷,一边是小姨的对象。小姨的对象睡在了我原来的位置,也就是只与小姨隔了一扇窗户的地方。姥爷高声打着呼噜,小姨在那边说着梦话,他的对象用小声的呼噜回应着。用不了多久他们两个就要结婚了,他们就可以睡在一起了,睡在一起的两个男女就可以钻在一个被窝里干那事了。我想着他们在一个被窝里的情景,自己的那个东西直挺挺地硬了起来。我用手把自己的那个东西攥住了,把目光投向了小姨那边。我没有看到小姨,却清楚地看见了小姨的对象。他就睡在我的旁边,离我很远离小姨很近。炕烧得很热,炉火在屋子中央旺旺地燃烧着,映红了整个屋子。小姨的对象睡热了,把被子翻到了一边,他没有像我们似的脱光了睡,可能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不好意思吧,睡觉的时候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秋衣秋裤,到没过门的媳妇家来住他是从里到外都包装了。他的睡姿很不好,四仰八岔的。但他一定做了好梦,他的秋裤被什么东西高高地撑起来了。我知道那是什么部位,我也想到了他在做什么梦。我把自己的那个东西抓得更紧了,我看着小姨的对象,想着睡在隔壁的小姨不由加紧了手里的动作。一阵颤栗过后,我的手摸到了粘粘的东西。“小姨就要被这个男人那样了,我的漂亮的小姨就要挺起大肚子变成丑陋的老太婆了。”想到这儿,我的心里一阵难过。“不行,我不能让他给小姨打羔,我不能让小姨变成丑陋的老太婆。”我胡乱地想着,一阵困意袭来,我翻了个身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的戏名叫《花为媒》,是新派的代表剧目,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新派、旧派的,只是知道戏里演的是漂亮小姐张五可和她表哥搞对象的事。我们三个像昨天一样带足了粮草交了钱进去了。看戏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今天我们说什么也坐不住了,戏演到一半我们就溜出去了。溜出去后,我们在摊子上又买了一些吃的,然后就转到了后台。后台乱哄哄的,也是用布围出来的,没上台的在这里喝水聊天。透过缝隙,我看见一身浓妆的张五可坐在凳子上拿着串糖葫芦啃得正香,阮妈则正跟那英俊的公子王俊青眉来眼去地调情。他们在前台风风光光,在后台则满不是那么回事,一切显得是那么的粗俗,跟乡下人没什么两样。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离开了,去哪儿呢。这时,小石头又提起了昨天要我们帮忙的事。他说昨天晚上,四眼上他家里去了,就住在他家里,又跟他妈干那事了。一听这话,我们都有些生气了,好你个四眼,到人家里给人家妈打羔去了,这不是欺负人吗,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小石头的忙我们这回是帮定了。怎么整治眼镜呢。要劁他,他肯定不会老实,凭我们几个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得想个办法才行啊。“走咱们先去侦察一下,去他的老窝。”我说。“对,像杨子荣那样到敌人的巢穴里去侦察。”瓦罐坚定地说。“我给你们带路。”小石头也下定了决心。于是,我们去了学校。
       
学校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送戏班来的那辆130牌汽车停在我们上次爬墙进来的地方。车下一个戏班的人在修昨天演戏用的写着“肃静”两个大字的牌子,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车沿儿上,手里拿着一个硬梆梆的豆包在啃。“走,上四眼那儿,我妈在那儿。”小石头给我们指着方向。四眼的门开着,小石头妈坐在门口削着土豆皮。“舅妈!”我叫了一声。“怎么这儿来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我饿了,想拿块饽饽。”小石头说。“刚吃完就饿,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她妈恶声恶气地骂着。“舅妈,我渴了,想喝点水。”我说。“里屋喝去,暖壶里有热的。”我是客人,她对我说话比较客气。“知道了。”我们答应着走了进去。四眼的屋是里外两间,外边是学校的办公室,放着几张桌子和椅子,现在成了临时的饭厅,里屋是他睡觉的地方,有一个木门,现在木门也开着,我们直接进了里屋。里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靠东墙是一张木床,床上是四眼的被子,床前是桌子,桌上放着书本、茶盘、暖壶等东西。炉子放在北墙,上面坐着一个挺大的铝壶。水是开的,“嘶嘶”地冒着白气。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全然没有英雄杨子荣去的土匪头子座山雕老巢里的那种阴森恐怖。“喝热水吗?”小石头问。我摇了摇头。小石头走上前去,从桌上抓起茶壶摇了摇,感觉里面有水,对着自己的嘴喝了一口,说:“这里的正好喝。”然后拿了两个杯子倒满递过来,我接过来喝了,小石头又倒满了。瓦罐拿起了另一杯一气喝干,小石头也要给他倒上,瓦罐抹了一下嘴,摇了摇头,然后四下踅摸起来。他先翻翻桌上的一摞书,又打开了眼镜盒,没有发现什么新鲜的东西。猛然间,他看见了桌上的一盒图钉,他的眼睛一亮,把图钉抓在了手里。“别动桌上的东西。”小石头说。瓦罐瞪了他一眼,撩开了四眼的被子,把满满的一盒图钉撒了进去。“这行吗?”我问。“嘘——”瓦罐示意我不要做声。小石头吐了一下舌头没敢再说什么。“喝完水就出来,柜子里有豆包,谁饿了就先吃一个。”小石头娘在外边大声说。“知道了。”小石头高声答应着,说完冲我们摆了一下手,我们跟着他出去了。来到外屋,小石头到柜子里拿豆包。这柜子本来是老师们放作业本,衣服等杂务用的,现在临时做起了干粮柜。里面有豆包、馒头等吃的东西。小石头给我们各拿了一个豆包,他自己则拿了两个,临了又抓了一把炸花生米在嘴里。我们跟着他出去了。“吃饱了就回家,看看炉子去,别让它灭了。”小石头妈吩咐着。“知道了。”小石头答应着。“婶子我们走了。”瓦罐刚干了坏事,有些心虚。“舅妈,我们走了,”我礼貌地打着招呼。“好好玩儿,别打架。”小石头妈嘱咐着。“放心吧,我们不打架。”瓦罐答应着,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和小石头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从学校里逃了出来。
       
“你可真够坏的。”小石头边走边说。“先给他点颜色看看,欺负我的人,门儿也没有。”瓦罐得意地说。在他眼里小石头是他的兵,他的兵是不能受别人欺负的。“你这么做,好是好,可是弄不好就会儿坏大事。”我担心地说。“怎么了?”瓦罐问。“晚上他要是挨了扎,肯定会想到是咱们干的,咱就不能再干别的了。”我分析着。“那可怎么办呢,要不咱们回去把图钉给拣出来。”瓦罐后悔地说。“肯定来不及了。”我说。“那怎么办呢?”瓦罐问。“他睡觉得等晚上,咱们早点下手不就行了。”我说。“对,听你的,咱们下午就行动。”瓦罐说。“只能这样了。”我说。“我去准备东西。”瓦罐说。“行,就这么着,小石头你回去监视四眼,有什么情况赶紧告诉我们。对了,瓦罐,把那天你给你妈买的安眠药偷出点儿来,咱们得智取。”我说。“还是你想得周到,等咱拉起起了队伍你就当军师。”瓦罐信服地说。“别放屁了,谁给你当军师,我要坐的可是头把金交椅。”我说。“你这人就配当军师,做不了大事。”瓦罐不服气。“别废话了,快回去吧。”我吩咐着,俨然是一位统帅的样子。瓦罐和小石头这回没有说什么,扭头走了。我看着他们远去,心里一边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一边慢慢地走回家去。
       
小姨的对象还在,饭也跟昨天差不多,因为在一起已经吃过了两顿,大家就又随意了许多。这顿饭我吃得很饱。吃完以后,看看时间还早就歪在一旁睡着了。姥姥姥爷是戏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吃了饭就看戏去了。小姨跟她的对象没有去看戏,下午小姨就要跟着对象去了。回去还早,他们于是就留在了家里。我眯眯呼呼地睡着,小姨他们说什么干什么也朦胧地知道一些。开始是小姨收拾碗筷,后来是收拾要带走的东西。女人家出门总是麻烦,梳头洗脸,拿这儿拿那儿,一件衣服就脱了穿,穿了脱地弄了半天。他们一边忙着一边说话,没有什么正经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后来他们不说了,那男的把小姨抱住了,小姨挣扎着,但并不真的用力而是向那对象示意,让他注意睡在炕上的我。她那对象明白了,把小姨拖进了小姨住的套间。我想到他们要干什么了,一股怒火从心里烧了起来,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向外跑去。我要制止他们,我要小姨永远像现在这样年轻美丽。
       
我飞快地去了小石头家,按计划,今天下午我们是在小石头家实施我们的计划。也就是由小石头把四眼骗到他家,先给他喝放有安眠药的水,然后由瓦罐施展他的手艺的。这是从《水浒传》里学来的,可惜我们没有蒙汗药,只能用安眠药代替了。我到了那儿的时候,瓦罐已经在那儿了,他正教给小石头猪蹄扣的拴法。这种猪蹄扣是专门用来拴猪的,简单快捷,而且不易脱落。见到我来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问我怎么才来。我说:“别问了,我有急事,带上东西快跟我走。”瓦罐问:“跟你走,干什么去。”我说:“一边走一边说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小石头不高兴地说:“不是说好了在我家的吗,怎么跟你走呢?”我说:“你的事先放一放,我有急事。”“什么急事?”小石头问。“比你的急,我跟你说吧,我小姨马上就要跟他的对象走,她一去,她那个对象准跟她耍流氓,我不能让他跟我小姨耍流氓。”我说。“那赶紧走,我秀芬姑可还是黄花闺女呢。”瓦罐说着从桌上拿起了他爹淘汰下来的劁猪刀子晃了晃。“别拉着手。”我的心里一寒,忙说。“瞧把你吓的,没事。”瓦罐说着跟着我就往外走,小石头抓起了刚才练习用的那根绳子也跟了上来。
       
“到了我姥姥家你们可不能瞎来,得听我的。”我一边走一边交代着。做这事光凭力气不行得动脑子,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对策。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简单,但也非常具有戏剧性,两个二十多岁的大人竟让三个十多岁的孩子给算计了,并且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其实留下遗憾的更是我们,为了这事我家赔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我再没有脸面去姥姥家了,小姨再也不理我了。小石头妈也扔下他嫁给了四眼远走高飞了,瓦罐则被他爹打了半死,一条腿断了,没有接好,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那天的场面是戏剧性的,两个热恋中的男女跟本就没有想到有人算计他们,并且想出来的是那么个阴险恶毒的法子。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瓦罐和小石头先去的我姥姥家,他跟我小姨说我们看戏没劲回来了,临出来遇到我姥爷,姥爷让我给他买一盒烟送进去,他们就先回来等我了。小姨知道我们几个老在一块儿玩儿,就信了。瓦罐给小姨的对象倒水喝,在倒水的时候把从家里偷来的,事先磨成面儿的安眠药放了进去。瓦罐管小姨的对象叫姑父,侄子给姑父倒水也是很正常的。放安眠药也很容易,更何况还有一个人做掩护。他们把这事做好后,给躲在外边的我发了个信号,我则装着气喘吁吁地样子跑进去了。我对小姨说,姥姥要她去一下,跟她有话要说。小姨信了,女儿出门,到对象家去,当妈的嘱咐几句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从姥姥家到演戏的地方,然后再从人挤人,人挨人的地方找到我姥姥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在这段时间里,小姨的对象喝下的安眠药水起作用了,他倒在炕上了。看他确实睡熟了,失去反抗能力了,小石头用刚学来的猪蹄扣把小姨的对象紧紧地捆住了。我脱下了他的裤子,瓦罐从腰间拔出了那把桃形刀子做了令他遗憾终生的一件事。他飞快地划开了小姨对象的阴囊,拉出了睾丸,倒上了消毒液,整个动作潇洒连贯没有丝毫地拖泥带水。小姨的对象疼醒了,但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又疼得昏了过去。
       
小姨回来了,看见一地的血水,“妈呀”一声晕过去了,我们也吓晕了,不知如何是好。姥姥姥爷回来了,姥姥吓得尿湿了裤子,姥爷连滚带爬地叫来了村里的医生。医生来了,村里的干部来了,看戏的人都来了,姥姥家被围了个风雨不透。
       
姥姥门前唱大戏,演这戏的不是别人,是我。我是策划,是导演,是演员。演的不仅是一出闹剧,更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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