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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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上的河流

作家:独泊伊河
        伊家河,峄县志上称伊河,都是好名字。字面很具诗意,带着相思苦恋的意味。但在区域稍大一些的水文志上,就很难找到你的影子。你窄你短,小巧的样子,让人禁不住小觑。
        你是一条人工河,我把你叫作掌心上的河流,一是因为你的长度,三十七公里,在齐鲁大地上只算一道横逸斜出的掌纹吧。再之,你又确实是千万双手一齐打磨而出的。我喜欢你,把你捧在掌心,我们共沐风雨。我陪伴你,你抚慰我。我浮躁,你沉稳。我像天上的风筝飘乎不定,你就是那牵引的线绳,提醒我,不要忘记脚下这块亲切的土地。你少有张扬地惊叫狂奔,多是轻轻独语缓缓吟歌。你慢慢流淌在鲁南大地上,一如在我的血管里默默徜徉。
        读你,一天天,一年年,一页页,一章章,像翻阅一本地方志编年史。我读得马虎,落下许多正统章节,只留心私情闲篇。那天,我耐不住手痒,要为你写几页乡村笔记,作为读后的感想。这些浅薄的文字,你看了,定会发笑。那么我们就迎着水面的凉风,相对浮一大白。
        你有二百多岁了。作为一条河,你很年轻。
        因为需要,你降生了。役夫们在原野上找到你。原野能生长草木能收获庄稼能吸食血汗泪水,自然,也能承载一条曼妙奇特的小河。
        起先,你的作用是代运河泄洪,帮运
河解决漕运遇到的淤塞难题。作为历史舞台
的配角,你努力烘托了主角的光彩。你的付
出,加速了你的衰老。狂恣的泥沙很快淤平
了河道,你管不住洪水的脚步,张着无奈的
手臂,看着洪水多少次淹没了庄稼,冲垮了
房屋。你病了,病得很深,病了几十年。你
需要十一万劳工用血汗为你疗伤。
        那是二十世纪中叶,一个特殊的日
子,人们张着红旗,牵着骡马,推着独轮
车,带着帐篷、锹、镐、叉、麻包,来
了。大冬天,好多人忘了季节的寒暖,赤
着胳膊呐喊着,在鲁西南这块巴掌大的地
方,展开了大会战。人喊马嘶,扰乱了冬
日的刻板秩序。风不再呼啸,云站在高
天,它们惊讶地盯着这些奇怪的人,赞叹
这战天斗地的豪情。
两岸的泥土越堆越高,河床渐渐显露
出来。你一段一段地被加深加宽裁弯取直。
你像一条蛰伏的泥龙,奋力从大地挣脱出身
子,慢慢舒展着僵硬多年的腿脚,向远方蜿
蜒游走。终于,你重见天日了。
十一万民工,一年的劳苦,重修了这
三十七公里的人工河,连接了微山湖和台儿
庄。你的辉煌时期在上个世纪六十到九十年
代,因为韩庄运河淤塞,你要担负排洪和航
运的功能,你的时代来了,你变成了主角。
你像一座修缮一新的房屋,人们更乐意住。
你像一个动过美容手术的女人,更爱自己的
容颜。你像一个恢复了健康的病人,更懂生
命的珍贵。
我的村庄,就在你南岸。你是我年轻
的母亲河。
你在等我的出生。我这样自私地以
为,你在等我。那天,你笑着说,你想成为
一个母亲。我就出生了。
我吃着母亲的乳汁,吃着用你的乳汁
浇灌的田地产出的粮食,慢慢长高。你和母
亲传递着生命的火炬,给了我成长必须的养
分。虽然,在记忆中,仍存有饥饿的影子,
但一个缺少零食的童年终于挨过来了。感谢
地瓜面煎饼玉米面窝头,在我能吃饭后,一
直给我稚弱的生命输送着有限的营养。
多少次,我蹒跚着走在田间泥路上,
等娘收工回家。目的很单纯,只是挂念娘衣
角里偷偷掖藏的一两枚花生米或豌豆角。路
边碧绿的野草长得老高,野花开得红红白
白,黑头蟋蟀黄背蚱蜢彩衣蝴蝶在忙忙碌
碌,在草根间叫在草茎上跳在草叶上飞。我
捉了这个跑了那个,我的手指都被茅草尖刺
痛了。毒辣辣的太阳晒了我一脑门汗水。我
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渐渐缩小,太阳迈过头顶
了,娘还没收工。
伊家河两岸的刺槐树苗比我长得快,
一眨眼就布成了茂密的林子。
春深了,刺槐树挂了花,白晶晶鲜嫩
嫩,坠得枝条重重垂下去。绕着树冠嗡嗡嘤
嘤,是成群的野蜂和蝴蝶。这是它们喧闹开
心的季节,也是我开心的季节。二姐手脚
灵活,能爬到很高的树枝去摘槐花,一摘
一大把,轻轻抛下来。我高兴地手忙脚乱,
很快,篮子就装不下了。午饭时,桌上就摆
出一摞槐花面饼,白白绿绿带点焦糊。一咬
一口清香,让我终生难忘。但槐花饼得趁热
吃,凉了,吃下去会反胃。可它是穷人家的
好点心,我应该感谢它。现在,每到春天,
我还是怀念那些槐花饼,泛着清香的白白绿
绿的槐花饼。
伊家河多少能圆我儿时的美食梦。你
能给爹的渔网带来零星收获,给我们的饭桌
增加一盘荤腥儿。汛期,我挎着鱼篓跟着爹
捕鱼。下了整夜雨,就知道要发山水。爹
微笑着,嘴上叼着一根劣质烟草。他仔细
验看了渔网的底兜,重新换了两根系底兜的
线绳,把网纲一端绾了个扣套在腕子上,熟
练地拾掇好网。爹走近水边,立定架势,身
子随着网向右一摆,一蓄劲,像书法起笔的
藏头一样,折回来,网就从手中抛出了。整
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那网嗖地落到
水里,溅起一个大圆波,圆波很快又被激流
冲散了。爹用力把渔网投掷到水深处。河水
浑浊,河道涨得老宽,爹的渔网变得很小很
小,捕捞的结果总难预料。没有鱼可拾的闲
暇间,我赤着脚丫,踩着河滩上的蓑衣草和
软泥,用枯树枝去够上游湖水漂来的菱角和
掌心莲蓬,生生地剥开,塞到嘴里,吃得一点香
甜满嘴苦涩。
伊家河,你总能最低限度满足我,满
足一个穷小孩的贫瘠肠胃。
在河边割猪草,我常常捡一两个薄石
片瓦,平抛出去,打出一串亮亮的水漂漂。
看着那点点串串涟漪在水面不断变化,心头
就泛起莫名的愁绪。在浅水里,星罗棋布着
漂亮的河蚌壳和五色斑斓的石子。在水里,
它们很诱人,出水看,却没有什么光泽。我
捧在手心看半天,又失望地丢到水边。
丰水季节,船在河道里频繁穿梭。汽笛
声声嘶鸣,装有机械动力的船头带动十来节
船身,傲慢地呼啸而来。多少次,我坐在河
堤上冷冷张望。我的爱犬花脸面对水里的庞
然大物紧张地昂首狂吠。船上人家的狗不客
气地回应它。它们隔水对峙,但声音压不过
马达。花脸叫累了,摇摇尾巴坐在我身旁,
但喉咙里还在轻吠。我们一起看船看船上的
人、物,船拐了个弯,不见了。卷起的波浪
一次次冲向两岸,力量一次次减弱,但久久难
得平静。船上载的什么?船家生活怎样?船
要到哪里去?去长江去大海去天边吗?种种
陌生难解的疑问,困惑着我幼小的脑壳儿。
伊家河,你给村民带来了更大的困惑。
为了充分利用水源,村民往南又修上
一段渠道,把河水直递送到田头,修好提水
站买了机器通了电。涝时排旱时灌,确实办
了件美事。但人是永不知足的高等动物。一
位到地方视察工作的干部,在河边走了一遭
看了看设施,下了论断,这地方可以搞水
田,可造鱼米之乡,这么好的条件,你们太
保守了!
老支书张大了嘴,为这钦差大员的想
象力所激动。于是,开会,定计划,派工。
祖祖辈辈侍弄旱田,这会儿要改水植。想
想都新鲜,摸索着干吧。有领导支持,还
会错?
购稻种买水牛运化肥,培苗灌地插
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女人们诅咒这水
田,因为蚂蝗太多,咬伤了她们裸露的小
腿。孩子们喜欢水田,有水时,可以捉捉泥
鳅;无水时,可以拾到鸟蛋抓到蚂蚱。看青
的二锅老头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有那么
多半大孩子大白天公然做贼,去偷公家稻田
里的藕种池塘里的鱼苗。
人们在一麦一稻的轮作中,憧憬着好
兆头。苗青了,稻花黄了,离水了,穗粒
满盈了,收割了。几百男女忙忙碌碌一夏
一秋,总算看到稻米入仓。盼,盼,哪天分
粮。大米干饭肉浇头,大概就是共产主义生
活标准。可每年打下的稻米大半要上缴,说
是抵当集体的贷款,这贷款有多少,一般人
不了解。只知道村里一还就是十年。所以,
年年种稻插秧,社员却没能吃上几顿白米
饭。力气没少出,产量却越来越低,社员们
热情大减,多了怨言。
终于,请了位专家来诊断,那人到了
田间,抓起一把土,嗅了嗅,用指头一捻,
笑了,这儿的土质根本不适合搞水田,水分
下渗快,肥力保不住,弄不好可能会变成盐
碱地。
唉!伊家河的水白流了。我们几年的
汗水也白流了。老支书苦笑几声,一拍屁
股。嘿嘿!就当我们又玩了次过家家。
村民的物质生活是贫乏的,早饭炖地
瓜干,午饭玉米糊糊地瓜煎饼,晚饭粗面疙
瘩咸糊糊。菜有腌制萝卜大白菜咸豆豉。家家如此。孩子的心眼就实在,吃地瓜长大的
嘛。精神生活也单调,村民就琢磨着找乐,
王侯将相的评书演义少儿不宜的聊斋故事,
再有,就是瓜棚闲话乡村逸闻了。眼面前就
是东家西院鸡毛蒜皮叽叽咯咯。
婆媳关系和夫妻打架是两出好戏,农
闲季节,常会主动上演。
村里的女人命苦,受虐待是家常便
饭。男人打女人,婆婆虐待儿媳,是常有的
事。女人们的反抗也多是自虐。一哭二闹三
上吊,要么就是跳井,跳河。跳井就跳西南
井,那井深。跳河就跳伊家河,那水深。水
深才有效果。
那年冬,小海的娘就跳了伊家河。小
海的奶奶恶骡子一样。成天精力十足挑儿媳
的错儿。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打不动,就
唆使儿子欺负媳妇。小海娘脾气肉,拗,吃
不住,就疯一样跑向伊家河。
伊家河距村子两节地。小海娘在前面
跑。劝架的村民在后面追。一行人浩浩荡
荡奔河边来。但奇怪的是,大家都没有小
海娘跑得快。大家给她留了段距离,可能
是检验她是不是能狠下心,敢不敢投进那
冰凉的河水。
众人嘻嘻哈哈看。小海娘迟疑了一
下,一头扎到河里。棉衣裹着水,漂在水
面,她在水里扑腾着。众人才决定施救,向
她扔过绳子,看她抓不抓。小海娘真不抓。
小海爹忙跳入水里,抱出了媳妇。媳妇在他
腮帮上咔嚓咬了一口。一个红红的大齿痕露
了血丝现在村民眼里。小海爹也不觉疼。冬
天水凉,湿衣服上结了冰,哗棱哗棱直响。
小海娘冻得嘴唇发青,牙得得响。
接着几个娘们就劝,回去吧,回去
吧,别存浅见,看,吓坏了孩子。小海就趁
势大哭。小海娘搂过孩子,嚎了长腔。众人
拉拉扯扯送回村。
小海娘病了,卧床不起。小海姥姥家
知道了很气恼,拉了一马车娘们,气呼呼来
兴师问罪。小海爹给岳母磕头。小海姥姥就
数落他,大男人,不懂疼媳妇,怎么能事事
听娘的,让媳妇受气。小海姥姥抓了小海奶
奶,就拿鞋底抽她的嘴巴,边抽边骂。众人
看了,不敢劝,也不愿劝,都笑着瞧热闹。
小海奶奶又羞又愤,嘴里不断讨饶,亲家,
我不敢了,再不敢了。众人才劝止住。小海
娘从此就和小海奶奶分庭抗礼了。
但许多没娘家人撑腰的女人,还得受
气。千年的媳妇熬成婆,这是铁律。可怜了
这代农家女人。年轻时被婆婆欺负,熬到做
了婆婆,又要被媳妇欺负。新时代了,年轻
媳妇在家像慈禧太后说一不二,她们惹不
起。老两口就默默撤出老宅,在路旁搭间
小屋居住,好避听媳妇的叫骂。于是,她
们就叹息,命不好,生错了时候,注定要
受一辈子气。老了,老了,就不兴跳河觅
死了。
生活的脚步慢吞吞,多少年吃喝拉撒
睡依旧,谁又会想到眼前要发生什么呢。
前一阵子广播里介绍安徽小岗村大包
干的经验,村民不信。中央离我们十万八千
里,政策不会那么快跑到我们乡。不成想,
就来了。
那天正吃午饭,爹敲着盛满稀饭的粗
瓷大碗,笑着说,日子有盼头了,今后不用
为学费发愁了。
一连几天,村民们热火朝天谈论这件
事。那天晚上,村头空地上点起两堆柴火,火光映红了每张脸,也照亮了每双眼睛。我
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寻找我的小伙伴。到处
是人,闹嚷嚷开锅一样。老支书磕完烟袋
锅,跳上一张八仙桌,猛地咳嗽三声。村民
才渐渐安静下来。老支书二十年来第一次干
净利索传达了上面的政策:抓阄!分地!分
骡马!
我们家分了十八亩田五分自留地,却
没能分到骡马,和其他三户共有一头小水
牛。它很小,不能干活,只好轮流放养。我
摸摸小水牛脑袋上的绒毛,既害怕又兴奋。
这是我们的小牛,它是那么壮,像一座小
山。我成了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在河滩上,
我们相伴了一年。
一年后,小牛被卖掉了。分了帐,我
家买回一头更小的毛驴。买能干活的大牲
口,我家没钱。地怎么种呢。活人总不能被
尿憋死。合犋耕种。合得来的几家自愿凑在
一起,各自带上牲畜套具犁耙,轮流在各家
地里耕作。谁家的牲口好使,谁家的男人活
儿俏,别人就会找上门。我家的牲口弱,幸
亏父亲是好把式,每年的耕种才没落下。
伊家河两岸有了大变化。虽然生活依
旧艰难,但已在慢慢好转。在责任田里流
汗,端自己的碗吃饭,这样的日子让人心里
踏实。
农家少闲月,三秋人最忙。壮年汉子
手扶犁把绳套,口里叱咤有声,娴熟地驾驭
着牲口,控制着犁沟的深浅曲直。新鲜的
泥土波浪一样在身边翻滚。在我看来,耕
耙地也算一件令人惬意的活儿。更有粗犷苍
凉的一声声吆喝,带着长长的抑抑扬扬的哀
婉尾音,从一张张干涩的嘴唇飞出,夹杂
一两声鞭响呵斥,在田野树林河谷间久久
回荡。这嗓音是百分之百原生态。我喜欢这
音调,单纯又厚实,我的基因中有和它产生
共鸣的东西。
我爱我的家乡,我爱我掌心上的伊家河。
我说过,你是我少年时的圣地。我喜
欢去河边树林里玩耍。那儿有教室里没有的
和谐。麻雀黄莺们在树枝上跳蹦欢唱,无忧
无虑安排着自己的小日子。一两只野兔或
野鸡从树底下豁地惊起,在林子里乱跑乱
撞。它们很开心,并不拒绝生活中那些偶然
的刺激。雨天,我在树墩上捡拾肥胖的蘑菇
木耳。晴天,我跑到河边去挖螃蟹拾河蚌。
在和小伙伴的嬉戏中,我学会了捏泥人,爬
树,游泳。每个夏天,我都沐浴在河的绿波
中。从此岸一口气游到彼岸,去摘彼岸河堤
上的野瓜野果。与小伙伴们一道,放肆地
闹,开怀地笑,没有责任没有义务,轻轻松
松长大了几岁。
在一篇作文里我这样幼稚地写着:我
有一个构想,是书本和锄犁的合唱。白天与
父亲共理桑麻,夜晚一盏孤灯伴我夜读。把
清风明月投入水中漂洗,把庄稼牛羊写入诗
行。我做不了大江大河里的轮船,我愿做家
乡小河中的舢板,载满汗水期盼,自由地舞
动篙竿。
可农家生活不都是田园诗,田园诗是
士大夫们隔墙看景写的。理想是娇美的花
瓣,生活是死硬的石板。打着精美的纸扇,
在树荫下吟咏,绝少能面朝黄土背负青天汗
流浃背干一上午。劳累的村民,像驴子拉
磨,一天天周而复始,也绝不会丢下锄头去
酝酿诗句创设意境。
汗要流,娃要养,皇粮要交,这就是
现实。我们家的生活一直偏低些,原因是孩
子多上学的多,没有帮手。
我们家也一直没有合适能用的大牲
口。那次,小灰驴卖了,爹买了一匹黄骠
马,骨架大身子消瘦。我很高兴把它拉到河
滩,选最好的草地叫它吃,它挑挑拣拣叼上
几根,不肯好好吃。马眼睫毛耷拉着,叫起
来有气无力。这是怎么了?回家后告诉爹,
爹说,马认生,过几天就好了。邻居大伯
说,这马吃不上膘,没法上套,怕是有病。
爹慌了,割了麦苗炒了黑豆拌了好料,马还
是不动嘴。退了吧。钱已付清,人家坚持不
退。我恨那个卖马人,为何骗我们。娘埋怨
爹图便宜买了孬货。爹无奈,默然无语一根
接一根抽着土烟。大家都有心事,家里几天
没有笑声。最后,托了亲戚,情愿白搭一百
块钱,才退了那匹病马。
收麦子是最紧张的。八十年代,农机
具还未普及,大多靠人力畜力。一夜南风
起,小麦覆垄黄。白乐天的诗吧。麦熟催
人,村民先压场地,碌碡响吆喝声声。磨
镰刀割麦子捆麦子运麦子,牛拉人拽,麦子
进场。用铡刀切麦头破捆,翻倒晾晒,干透
了,用碌碡碾压。拉碌碡的可人可畜可机
械。麦子落地,要扬簸晾晒归仓。麦草干
透,上垛泥顶。方才告一段落。接着就等落
雨种玉米了。
如果老天爷沉住气,村民还可以从容
应对。老天爷不按常理,谁也没法。麦收就
是战斗啊。
记得那年交公粮,我和爹拉了板车交
了三次。
交粮的车队排得老长,我们挨号耐心
等待。验级员是当时当地最威风的角色。
嚓,一攮子进去,抽出一点样品,验湿度,
验成色,好,一级品吧。那农夫的脸,便漾
起了笑波。一验,湿度太高。不行,再晒
晒!于是,农夫就灰了脸,费了力搬开,运
回家再度晾晒。
好歹我们挨上了。那验级员,刺了一
攮子验看,又刺一攮子。我和爹在紧张等
待。拉一边去,都霉了,黑头了。不够级,
验不上!我和爹傻了。后面的催我们挪地方
过磅。我们垂头丧气拉了车子,走了十里路
回了家。
再晒,再扬,捡最好的吧。娘说。爹
和娘又忙碌了几天。
队长催得急。快点,就你家拖后腿,
别影响了全村的结算。爹忙应了。
三天后,我们爷俩又去交粮。等到太
阳偏西,我们排到了。
还不行!穿着的确良戴着白草帽的验
级员皱了眉,侧脸对人说,村民素质太低,
只拿劣质粮应付国家,庄户刁!我的脸红
了,自尊心被深深刺痛。你再给看看,在我
们家,这是最好的粮食。爹笨口拙腮申辩。
那人不屑地摆摆手。霉了,不行!拉一边
去。拉回去吧,别耽误了别人。所有人都在
看我们笑话。爹不抬脚。看能不能验个最低
级?爹几近哀求了。不行!
我和爹像泄了气的皮球,羞愧地低了
头,搭上口袋拽了车子回家。路好长,车子
越来越重,二十袋粮食,压在车上肩上手上
更压在心上,我很疲惫。回家后天黑了,我
没吃饭就睡倒。爹娘却守了那堆粮食愁苦了
一夜。
第二天,队长又来催,身后还带来个
乡里蹲点的干部。
我们家都是这样的粮食。娘带着哭
腔,打开一个个粮食囤。指着给他们看。我
家七口人的地,种了十四亩麦子。四个孩子
都上学,大的高考,二的三的中考,小的上
五年级。他爷爷奶奶,七十多了,靠不上。
场里地里,全靠我和他爹。人家没割,我们
就开镰,我们没割完,就下雨,场里的发热
捂坏了,地里的黑了头。收完了,都是这样
的,不信你们看。
队长不语,那蹲点的干部仔细听了。
没人帮忙吗?都忙,谁顾谁呀。
没有联合收割的机械,靠人工割,靠
碌碡轧,靠劳力扬场,效率实在太低,一遇
恶劣天气,就影响收成和质量。那干部同情
我们。是啊,是啊。队长点头称是。这样的
困难户,村里还有多少?该帮助的要帮助。
队长顺口答应了。
次日,队长带着我们去粮站,说了人
情验了,将就着交了。一千八百多斤,换回
来一张轻飘飘的白条。
全家人松了口气,娘却病倒了。
那晚,爹喝了酒,酡了脸,叫过我们
四个。看看,小百姓的日子多难。你们要好
好上学,跳出农村,吃上公家饭。我和你娘
受累受苦也值了。谁能考上,我砸锅卖铁支
持谁。
爹叹息着喝醉了,我们的心也被深深
刺痛了。我心里暗暗说道,一定要离开你,
这黑土地这庄稼这穷乡村这伊家河。
日子像河边的水蛇,蜕了皮就大了些。
不知不觉,我的喉节渐渐变粗,在河
堤上呼喊,声音显得陌生,连自己都不能辨
出。赤条条泡在水里,我吃惊自己身体的变
化。渐宽的胸膛,恣长的毛发,变得有力的
手脚。我惊讶,我要长大了。心中时有莫名
的躁动,发起狠来,跳到河水里,拼命游几
个来回,以力气的透支来宣泄烦闷。有时就
羞涩地端详成年人的身体,比较有什么异
同。比较完了,才放下心来。
都说,有礼的山道,无礼的河道。伊
家河,你是劳作的男人的天堂,你是他们的
天然浴场。你喜欢男人的汗水和粗犷的性
情,也能包容他们低俗的笑骂。你好像是古
希腊的奥运赛场,专纳男丁,拒绝女人。
在河渡口的沙滩旁,即便有过客,男
人们也不会躲避,该洗的洗,该晾的晾。那
些过渡的女人,只好歪了斗笠,遮了眼脸,
直怨渡船行得太慢。船刚靠岸,她们就一下
子跳上码头,三步并作两步,带着男人们粗
野的叫唤仓皇逃走了。
终于,在一天中午,两个女孩子打破
了河边这单一格局。
有一老汉中午要去洗澡。刚到河边,
就听到河里女孩子的嬉闹声。老汉傻了,就
退回树林。等了会子,女孩还不上岸。她们
在河里恣意玩耍,并不在乎有没有人。老汉
就暗骂,天太热呀。
老一会子,两个女孩才慢吞吞上了
岸。奇就奇在女孩根本没穿衣服。她们赤条
条坦然走进林子,和男人一样,不急着穿
衣,让林子里的凉风轻轻吹干身上的水滴。
那饱满的身躯就在树林里骄傲地绽放着。并
且,她们丝毫没觉得不妥。
老汉来了气,破口大骂。两个女孩也
就回骂,毫不示弱。老汉气晕了,逢人就
说,奇怪了,阴阳颠倒,母鸡打鸣,小女人
竟敢大白天到河里洗澡,反了天了。
我们少年一伙,都不满老汉的嘴巴。寻思着,为什么让这老家伙看了鲜事,为什
么不是我。心里不禁暗暗佩服两个丫头的
胆量。
我以为,伊家河应该是女性,不然,
你为何偏爱男人。甚至我这样一个小男人。
你都愿意为我疗伤。
那年高考败北,搞得我很郁闷。我烧
掉了为数不多的藏书,固执地认为是这些课
外读物搞坏了头脑,让我没能全力以赴。
时值酷暑,禾苗打蔫,树叶低垂,我
抡着铁锄在体验汗滴禾下土的真切。我毫不
在意手上磨出的血泡,没有戴母亲为我准备
的草帽,任由毒日头舔着脸颜。一阵阵苦涩
从心底泛起,往昔不切实的诸多念头也被这
热气冲荡蒸发掉了。
书本和爱情都距离我很远,我抓不住
她们。
每天正午,我都要去河里浸泡一会,
让河水冲洗掉身上的汗腥,让河水镇一镇发
昏的神经。有时干脆就仰浮在水面,懒得动
弹,任由河水漂着拥着。天上的白云缓缓移
动,她斜着眼不愿搭理我。看样子,谁都不
喜欢自暴自弃的孩子。只有伊家河,你一直
溺爱我,为我清理蓬乱的头发,泥泞的身
子,医治我的伤口,抚摸我的疤痕,擦拭我
的泪水。
我们是否同病相怜?韩庄运河疏浚
后,成为南水北调的重要通道,伊家河就又
废了,不能走船,只能用于灌溉排洪,你想
必也感到失落。没有汽笛的喧嚣,少了孩子
的欢笑。只有孤单的渡口破旧的老船,在守
着夕阳衰草,等待着未知的觅渡者。
那个夏天,我突然长大了,胡子密
了,声音沙哑,一夜一夜睡不安稳。伊家
河,我要离开你,去寻找另一种人生。我不
需要你的怜悯你的收容。我是男人,我要去
看看外边的天地外边的人。
但是,我能干点什么呢。我说我想跟
叔去南京打工。我不敢看爹娘的脸。在爹的
叹息中,我有了沉重的负罪感。爹摸了一把
我消瘦的肩头,许久才说,复读一年看吧。
说实话,我无法享受这沉闷的田园之
乐。我拒绝这向大地献祭一样的日子,我也
不甘心去做都市屋檐下寄宿的小鸟。我还有
一些梦要做。于是,我复读了。埋葬了许多
浪漫想法,开始了革命的现实主义。
一年苦读,一年忍耐。终于,我考上
了大学。那是一座很小的大学,可我很满
足,我清楚,自己不是能一跃而过龙门的
料。但比起小池塘里的鲫鱼,还存有三分矜
持和笑傲。
伊家河,那年秋,我和你诀别了。你
默默张望我得意的笑容,你无语,依旧慢慢
流动。我感到你是那么狭窄那么简陋,两边
的河堤也是那么矮,儿时,我可是把你当成
长江啊。
我走了,一连两年没见你。外面的天
地大,我顾不得你。
两年后,我毕业了工作了。其间,伙
伴们务农了参军了打工了。且大多已结婚生
子,有些已客居异乡。
那年,在小镇街头,我邂逅了俩初中
同学。他们西装革履,两颊丰润,面溢微
笑,拉着我,兴奋地直叫。有对象了吗?
哪儿发财?我说还没呢。现在一中学任教。
好!园丁!听说教师的工资涨到一千多了。
我忙插嘴,革命需要知识增值嘛。他们唏嘘
一阵,对当年没用功读书有点悔意,那情态,真像半老徐娘遗憾她当小姑娘时没得到
某件小花衣裳。我诚挚地安慰他们,好男儿
志在四方。他们禁不住得意,不然不然,江
湖险恶。我说自己早已厌倦孩子王的营生,
有没有发财的路,指引指引。他们劝我安于
现状,不可灰心。
几年不见,变化真大,塞在人群里,
很难辨识出他们是农家子弟,黧黑的皮肤已
变得嫩白,操一腔苏南浙东口音的普通话,
着一身入时的衣衫,虽然只算寄宿在他乡的
候鸟,但与留守在故园的土包子相比,简直
是判若云泥了。
农村天地广阔大有作为,领袖的话有
他特殊的道理,但我们已不敢自信。人生归
有道,衣食固其端。既然劳动还只是谋生的
手段,又何必把自己绑缚在二亩责任田呢。
何况,这又是没有所有权的集体土地。
我们重复着祖先的耕作方式,透支的
汗水仅换取菲薄的回报。我们不愿意再走父
辈惨淡经营的老路,仿佛一夜醒来才弄明
白,人生还有其它路可走。于是东奔西走,
去城市淘金。聪明一点的用机械用技术,
蠢笨一点的只好用粗糙的手半开化的脑,出
售着廉价的劳力。于是,农村的精华大出血
了。在村里留守的只有老人、妇女和儿童。
伊家河,你注定要承受孤独和背弃。
我想,我们这代农家孩子,和土地的
关系不像母子而像情人,母子是烙印一般的
血缘,背弃是要遭天谴的,情人却是好合
好散的玩伴,背弃只算作一个戏剧性的冲
突吧。
我们就像一只只候鸟,骨子里充溢着
流浪的基因,因气流的寒暖变化而躁动不
安,于是开始了生命中的一次次远征。弱小
的候鸟在迁徙时是异常团结的,为了生存,
小小的翅膀连起来组成军阵。而我们为衣食
巢穴而孤军奋战,是英勇还是悲哀,只有自
家知道。
蒲公英的种子漫天飘飞,但只有落在
泥土中才会生根。一切生命也只有把脚踩进
泥土才会迸发出通身的力量。然而,我们却
好像浮在云端。
伊家河,你又是我中年的忧患。
一过六十,爹娘就明显衰老了。我苦
于不能朝夕承欢膝下。姐妹们也忙于工作生
计,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
又一次,我劝爹把地撂荒算了。父亲
来了气:只要能动弹,人总要吃饭,不种地
哪来粮食?靠你行吗,水泥地能长出庄稼?
现在种地省事了,耕、种、收,都能雇到机
械,不太费力。农业税都免了,百年难遇的
年头,不种地,你让我干什么?
我只好和爹算笔账。种地一年能收入
多少。除去粮种、化肥、农药、油、电,
耕、种、收的费用。一亩地,到底能剩多
少。最后,爹默然了。一亩地,只能撇五百
多块!打一个月工,还挣一千块呢。爹无言
以对了。不过,地,还得种。爹摸摸脑袋,
无奈地说,那么好的地,不种可惜了。
老家的房子很旧了,房基掉劲,墙面
开裂,抬头能望到从瓦缝间透下的日光,雨
天漏得厉害。我想翻盖房子,这念头纠缠了
好久。一遇雨天,我在小城的楼房里,就睡
不安稳,因为老担心爹娘住的房子会塌。最
终,还是母亲断然阻止了我,说我们不回来
住,盖了浪费了,再凑合几年,倒了算了。
村里老旧作废的房屋渐渐多了,往城
里搬迁的人家也渐渐多了。我为只剩下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村子担心。更担心这屋顶
的炊烟有一天会消失,冷风在断壁残垣间游
走,蒿草漫生,风雨剥蚀,埋葬了我们生存
过的痕迹,到那时,叫我去哪儿找寻我的故
乡呢?
伊家河,我离开你太久了。听母亲
说,摆渡的老王失业了,渡口处新修了座水
泥大桥,水泥路直通到夹河套几个村子。
我想,也该去看看你了。
那个夏天,我带着妻子孩子去看你。
刚上河堤,妻子蓦地扭过脸退了回来。原来
有两个男人正在裸泳。我也很尴尬,若不是
儿子闹着去捉螃蟹,我定要带着妻子慌忙离
去的。这也让我明白,虽然生在乡村,可我
已不是农民了。好像书本和办公室让我发生
了蜕变,增加了一点所谓贵族气。
两岸杂树已洗劫一净,那是某届村干
部为还招待款搞的杰作。代之而起的是清一
色单调脆弱的钻天杨。桥修得很坚固,像一
座白色堡垒,雄踞在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行
人,再不用挤那窄小的渡船了。汽车呼啸而
过,传递着快节奏的生活气息。这给伊家河
增加了不少新气象。
可我还是留恋那只老渡船。在河水里
摇来摇去的老渡船。当年,老船工,斜身立
在船尾,船桨裹着水草,击打着绿绿的水
面,日头落在水里,晃人的眼,欸乃一声,
白云相逐,这渡船摆渡了多少春花秋月,摆
渡了多少人世纷扰。可现在,渡船退役了。
躺在河堤上,锈迹斑斑,像一张晒干的鱼
片。没有船的河只是一条排水沟,我固执地
认为。
儿子在枯水季节出生,我给儿子取了
个带水的名子。所幸,儿子从小就喜欢水。
到了星期天,回家看爷爷奶奶,他必要缠着
我带他去看河。河有什么好看呢?见得水多
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有了这种感
觉。人进中年,对一切都麻木了。就不太容
易理解孩子的想法。
儿子用小手撩一撩水面,就那么开心
傻笑。我要钓鱼,儿子郑重宣布,我要钓大
鱼。儿子拿了根芦竿放到水里,煞有介事地
钓了会子,全不理会有没有钓钩。
去年冬,儿子又要我带他去河边。
天气冷,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我在
冰面上骑自行车,儿子坐在后面。车子像在
镜子里穿梭飞舞,我们的影子在河面晃动。
刺激,好刺激!儿子兴奋得直叫欢。下来,
儿子,玩个更刺激的。我来了玩兴。插好车
子,让儿子并脚蹲在冰上,我用一根绳子拉
他,他叫着笑着,我在前面跑起来。我们的
鞋底磨擦着冰面,发出隆隆震响。儿子稚气
的叫声在河面上荡漾。
伊家河还不老。我说你不老。你能成
为儿子的朋友,我没料到。儿子的眼中不光
有机械玩具,也能容下一条小河。这让我很
欣慰。
伊家河,我来我走,你为何没有反
应?你不在乎我吗?你还不老,为何不懂打
扮自己,总以一副素面朝天。夹岸杂树,河
堤荒草,算是你的点缀吗?我索求的多,却
没有为你做点什么,你恨我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我漂
泊得太久了,我需要一个港湾来停泊。伊家
河,我牢记你诸般美好,是否也该包容你诸
般缺憾呢?我不能了然,只好默默问你。
你为何不答呢?
(原发表于红袖添香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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