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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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谈李想

作家:方健康

                                               

        我叫谈李想。我爸爸姓谈,我妈妈姓李。唉,我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给我取了个这样的名字,害得我,整天都有同学追着我的屁股喊:喂,谈李想,谈谈你的理想。
        我的理想?我真有点不敢说。
        此刻,我的心像操场边杨树上的知了,一遍一遍地念着:快下课吧!快下课吧。
        我紧紧捧着老师刚发下来的暑假作业和成绩册,我又考了叁百分,我的心激动得抖成一团。我这样高兴不是因为长长的暑假就要开始了,也不是因为学校的大门外,黑压压一群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阿姨等等的身影中有我的父
母亲人的等待。我爸爸病了一年多了,现在还在老家养病。听大人说,得的是慢性肾炎。这是一种很难治的病,就算治好了,还不能做重事不能劳累。我不太明白那些如蚕丝纠缠般的话语。我知道爸爸不会很快和我一起在北京生活。家里的生活全靠妈妈一人。妈妈打着几份工,她要供我上学,还要给爸爸寄去治病的钱,所以,她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我。从二年级我就自己一人上学,放学了就一人回家,但大多数是和永一起回家。
        我扭头看看永。永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认真地听老师讲话。军人家庭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总透着与别人不同。永喆从一年级一直都是三好学生,我也是。他还是少先队大队长,优秀少先队员,可我的学习成绩比他好。这次我得叁百分,他的语文比我少了两分。在他妈妈面前,我完全为这两分而激动,我能想象得出等在校门外的
他妈妈对我的表扬。
        终于下课了,同学们像洪水般咆哮着往门外涌去。我收拾好书本和永一边说着奥特曼一边向外走。永的玩具真多,流行玩什么他都会拥有最好的。他的恐龙,他的四驱车,遥控车,溜冰鞋,滑板车,自行车还有游戏机……我一样都没有。我只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玩那些精美的玩具。不过永真够哥儿们,他一点没小瞧我,总是很大方地把玩具分给我玩,还让我去他家玩。他妈妈真好,我不小心玩坏过他的变形金刚,他们都没让我赔,也没骂我,也没告诉我妈。我要是能有这样的妈妈,我回回给她考一百分。我要让她高兴,我要让她更喜爱我。
        我想得没错,永的妈问完我们的成绩后说,李想真棒,又得了叁百分。那时我的心就像喝了蜜一样,每一处都充满了花香。蜜真的好喝,姑姑给我买过一瓶。姑姑很疼爱我,可我感觉这种疼爱有点偷偷摸摸的。因为,那次我仗着数学又考了一百,就壮着胆子向妈妈要二块钱,理由是买小精灵卡片,同学们都玩疯了,有的有一百多张。那次姑姑姑父也在。那个能当饭吃吗?能当衣穿吗?能考一百分吗……妈妈毫不客气地把我臭骂一顿,还是姑姑劝息了喋喋不休的妈妈。我灰头土脸地来到小伙伴中间看他们兴致勃勃地玩着花哨的小精灵卡。我真想跟妈说,我宁愿少吃一餐饭,也想买几张小精灵卡。我怕妈妈,妈妈很凶猛,像个母老虎。要是我考了一百分她没给我笑过也没表扬过我,要是我没考到一百分,我能看出她瞪起的眼睛像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永的妈妈就不这样,她会温柔地对永说:“我相信你尽力了,我相信你下次会考得更好。她会微笑地抚摸着永圆圆的脑瓜子。我真想有这样的妈妈。每回永的妈妈叫永回家都会用手抚摸一下他圆圆的脑瓜子,我只能用羡慕死了的眼光追在他们身后,看他依在他妈妈的臂弯里往家走。那是什么滋味?那次是姑姑来叫我回家的。在回家的路上姑姑偷偷塞给我一张五元钱。“要听妈妈话,妈妈一人挣钱不容易……”姑姑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姑姑在一家公司做保洁,姑父做保安,我知道他们挣钱也不容易,但姑姑每次来都会背着姑父塞给我几块钱,说上一大堆要听话要好好读书等等之类的话。我的耳朵都听起茧了。

                                               


        
        暑假是片汪洋大海,我是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我没有那么多辅导班要上,妈妈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管我。我用了三个上午就做完了老师留的暑假作业,剩下的时间我就可以尽情地玩了。可我尽不了情,一般上午很少有人出来玩。他们有太多的课外班,太多的课外练习册,太多的课外作业。他们的家庭都非常富。我说的富是有钱和爸爸妈妈有时间陪或有爷爷奶奶陪或有姥姥姥爷陪。就连最不济的有亮,他妈妈时刻都在家里。因为他家在院门口开了一个杂货店,他想吃干脆面就吃干脆面,想吃棒棒糖就吃棒棒糖。我突然感到很孤单。妈妈总是匆匆吃完早饭就走了,回家天已经快黑了,要是冬天早黑透了。等妈妈匆匆做好晚饭,吃了就该到睡觉的时间了。好在是暑假,晚上九点多院里的伙伴正玩得欢呢。
        我们都玩到很晚才回家,家里人也放心。因为门口有保安叔叔站着,还因为这是一个军队大院,门口插着“军事禁区”的牌子。这里住着一部分军人家庭,住着一部分转业了的军人家庭,还住着离退休的老军人家庭。我们家就是因为妈妈在王爷爷家当过保姆,王爷爷才把这套房子租给我们,去他儿子家住了。自从爸爸生病回老家去以后,妈妈就挪出一间房子给另外一个阿姨住。那个阿姨姓林,她也要交一部分租钱,这样妈妈可以少交点钱。林阿姨对我很好。她跟妈妈说,她有个儿子跟我同年,跟他爸爸在老家。他爸爸在建筑队打过工,因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腿残了,家里一切开支全靠她一人。妈妈听到这儿闷闷地叹口气,满脸同情地看着林阿姨。她们是不是就叫同病相怜呢?林阿姨是钟点工,也很忙。有时候她会给我个水果什么的,说是好心的人家给的,每回妈妈都会感激地谢谢林阿姨。林阿姨说,看到我就想起她的儿子。我想,如果这苹果,香蕉能留,她一定会留给他的儿子吃。不过林阿姨自己没舍得吃还是给我吃了。那苹果又大又红又脆又多汁水,那香蕉又黄又粗,像有亮家杂货店门口挂着的塑料香蕉似的,吃到嘴里又软又香又甜。一吃就知道阿姨干活的那家很富,像永他们家。
        我在永家吃过这样的水果还有别的小零食。永喆的妈像歌中的小天使,她总是笑咪咪地对永和我。有一次就剩我和永在一起,我说,我要是有个像你妈那样的妈就好了。永喆一边玩游戏机一边说,太腻了。我感到震惊,我想永喆一定是在说游戏的内容。永喆又说,整天摸我的头,整天宝贝,乖乖,当我是猫呀狗呀,好像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能做似的。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我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幸福生活。

                                               


        下午三点的夏季,太阳像打翻了的炭盆,红红点点的炭块从天上倾泻下来。我们几个缩在花园的凉亭里玩小精灵玩具。这比小精灵卡片更有趣,但价钱也贵得吓人。玩具分大小和迷你型,小的也要一块五一个。我真想拥有几个可爱的小精灵。还好,每回玩时永都会借我几个,不至于让我在一旁看热闹。在我们玩得正开心时,永喆的妈给永送来一瓶淡绿色的水,那颜色一看心里就凉快了。我努力地看着永妈说,阿姨好。永的妈微笑地看着我说,你好。其他人也随后一个个地说,阿姨好,阿姨好。永的妈微笑地一个一个点着头说,你们好。我心里很生气骂他们是跟屁虫,我总希望,这个微笑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事后永对我说,你看,我老妈总把我当三岁小孩,弄得我好没面子。我想,也许我没永有出息。如果我有这样的妈,我宁可长不大。那样我就可以不用挖空心思偷偷地去垃圾桶掏空塑料水瓶换钱,再换小精灵,我也不用收集废作业本和废报纸换钱,再换我想要的玩具。我拥有得太少了,我常常被有亮排挤,他连看我的眼睛里都有一种嘲笑。他的眼睛就像皮鞭,我总是被抽伤,我的心头火辣辣地疼。我想了想问,永喆,你最想要什么?永喆不加思索地说,一辆属于自己的86。我知道永喆最崇拜《头文字D》里的拓海,就是周杰伦演的那个有点阴有点闷头驴子的那个赛车手。我在永喆他爸爸的IBM笔记本上看过这部电影。永喆的爸爸有一辆特气派的吉普车。永喆的爸爸高大英俊,以前是军官现在听永喆说是大经理。在我心里,永喆的爸爸是我的偶像,只有这么威武的男人才能娶永喆的妈。永喆说那是辆名车,我不太清楚。我看过那辆吉普车,油黑水亮透着贵族气质。我知道喜欢赛车的永,86 对他是一个成长中的梦。可对我来说,那个庞然大物,我连梦都不敢做。
        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用废报纸换来的钱买了三个小精灵。一个是胡帝,一个是水箭龟,还有一个大的是猴怪,这都是我渴望已久的。我像位侠肝义胆的勇士,指派我的小精灵鏖战沙场。虽然有亮从不正眼看我的玩具,但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偷偷地抚摸着我的小水箭龟。我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是在妈妈的喝斥声中回家的。那时,别的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有亮还带来了新买的大型水箭龟。我日!超重!很难弹动。狗日的有亮。最后一句我是在心里骂的。吃饭的时候,妈妈问我见到一张报纸了没有。我不知道妈妈问的是哪张报纸,我把家里角角落落和在外面拣的报纸全卖给门口收废品的了。妈妈知道我卖了报纸,举起筷头像敲木鱼似地敲在我头上,接着妈妈的骂声洪水猛兽般朝我扑来。不管妈妈怎么骂我照吃我的饭,我的肚子早饿了。中午那点用开水泡的饭菜,早都不见渣了。妈妈越骂越有劲,她竟然抓起我手边的小精灵狠狠向地上砸去。可怜我的水箭龟,坚硬的龟甲和肚壳分成两半。我的心疼到了极点,我冲妈妈大声嚷,凭什么扔我的玩具,我又没花你的钱。妈妈怒不可遏,她一把拧起我的胳膊,我的屁股上叭叭就传来几声脆响。妈妈嘴里还说,我养你这么大是让你跟我顶嘴的吗?这是我第一次顶嘴,也是第一次被打得这么凶。
        还是林阿姨把妈妈劝开的。我进了我的小房间。房间的墙上贴满了黄灿灿金闪闪的奖状,看到这些奖状,我像看到亲人一样委屈地哭起来。心里说,不就是卖了张破报纸吗,就那么打人。要知道这样,你小时候怎么不好好
读书,如果考取了大学,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会收报纸卖。骂完了我的气也消了。我正想办法把水箭龟的背甲和肚壳粘合起来。门外传来妈妈的哭声,还有林阿姨小声劝说的声音。妈妈声音里很激愤。她说,那张报纸上有能治爸
爸病的医院和药物的广告。我的心跳一下就停止了,我不顾一切跑到大门口。收废品的叔叔和他的平板三轮车早已离去。街道上各式的车灯织起一条闪亮的彩带向夜的深处舞去。
        谈李想。谈李想。大门内的路灯下,有亮举着大水箭龟向我挑战,别人都趴在地上专注地玩着,远远地我看到那一片光晕里围绕着一群蚊子。

                                               


        本来,妈妈是可以嫁一个好人家的,我听舅舅这么说的。
        舅舅在一家小饭馆掌厨,他每回来都会给我带来油水很重很好吃的菜。舅舅每回看到妈妈疲惫的脸都要说,我说你嫁错了人,你还不信。你这是从米萝里跳到糠萝里,要是选择了小四,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我看到妈妈用眼默默地看着舅舅,舅舅的心就软了,口气也软了。他从怀里摸出二百块钱塞给妈妈。妈妈连忙把舅舅拿钱的手推回去说,哥,不用了,我还有钱。舅舅大声说,哥让你拿你就拿。吃好点,孩子在长身体,你也要当心身体。妈妈拿着钱,睁大溢满泪水的眼别过脸去。然后,舅舅就会冲我粗声大气地说,好好读书,给你妈争口气。我很烦舅舅在我们家颐指气使,我也知道,我的每天一袋鲜奶是舅舅让给喝的。
        现在的我长得像头小牛犊。
        舅舅和姑姑的孩子都在老家。去年春节我跟舅舅回了一趟妈妈的老家四川,下了车要走好长时间弯弯曲曲的山路。那里的孩子大都没有爸爸、妈妈。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在城里,春节他们只把积攒的钱邮回来。那些孩子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过了春节,舅舅又把我带到爸爸的老家安徽,下了车还要走好长时间细长蜿蜓的田埂路。
幸亏我长得壮,要是永肯定早累趴下了。走进破破烂烂的村子,远远地我就看到爸爸坐在土墙前的小板凳上晒太阳,爸爸看到我伸手一把搂住我。爸爸好像胖了。但脸色跟我们不一样,脸皮绷得紧紧发亮,一按手背上的皮肤就凹下一个凼。我觉得很好玩,就不停地在爸爸胳膊上按出一连串小凼凼。
        爸爸在舅舅面前垂头丧气,说话的声音很小。爸爸说,我拖累美琴了。美琴是我妈。咳,一家人别说见外的话。舅舅声音洪亮地说。爸爸说,如果遇到合适的劝美琴找一个,我只希望能把李想养好就行了。舅舅说,安心养病吧,美琴和李想都等你。我看到爸爸流泪了。我害怕留在这里,我说,爸爸,等你病好了,像有亮妈一样也开一个小店,那样不会很累的。爸爸用手在我脑瓜上抚摸了一下。
        爸爸的手很重,说摸也行说捏也行。妈妈就没摸过我的头。也许在我没长牙的时候摸过或者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摸过,那时候我太小记不住。我想妈妈现在能摸我一下,我就能记住,准能记一辈子。我更希望得到永妈妈的抚摸,但我不敢想。我知道那不是我妈妈,那样想很流氓。但我可以得到永妈妈的微笑。只要一见到她,我就很甜地叫阿姨好。永的妈真好看,特别是穿军装。她总是微笑地说你好。不像我妈,对我说话像吆喝牲口一样。说心里话我刻苦学习,考一百分都是给永妈考的,我知道她是喜欢学习好的孩子,每个城市女人都是这样。但并不是每个城市女人都像永妈那样可亲可爱。
        可是,不幸的事还是在这个暑假发生了。永家要搬走了,这意味着我再也看不到永的妈了,再也得不到她的微笑和一声轻轻的你好了,还有我考了一百再也听不到她的表扬了。我感到我突然间变成了空壳。我远远望着永妈妈好看的背影,心里偷偷地说,妈妈,抚摸我一次。妈妈,抚摸我一次。
        一个巨大的箱式货车开到永家楼下,永给了我好多他带不走的玩具和书。我一点也不兴奋,虽然这些对我曾经都有过巨大的诱惑。我站在大货车旁,名义上是送永,可心里却是为多看一眼永的妈。永的妈进进出出却顾不上看我一眼,直到永和他妈妈一起上了那辆豪华的吉普车。车前有一个小巧的圆圈,圆圈里面一个人字型———奔驰,我终于想起永说的车牌。
        这款名车份量有多重,我掂量不出来。但我有我的理想,那是我还要一直考一百分。因为永的妈已经住到我的心里面,她会在我得一百分时对我微笑,说,李想真棒,还会伸手像摸永圆圆的脑瓜子一样,抚摸我一下。
        箱式大货车和漆黑乌亮的吉普车消失在车的海洋里,把我抛在院子的大门外。突然,我看到妈妈骑着破旧当当发响的自行车出来。妈妈昨晚发烧了,林阿姨劝她休息一天。我看到妈妈瘦小的身体支在自行车上,吃力地蹬着。妈,你还要上班呀。我跑过去说。快回去写作业,不许出大门。妈妈的脸红彤彤的,烧了一夜也没烧掉她对我吆喝的力气。
        我向家跑去,像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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