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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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2009年试刊第一期
奎哥
作家:魏书亮
村里流浪来个疯女人,白天挨门挨户讨吃喝,夜里就住柴垛。疯女满面污垢,和她怀里的破烂包袱一般颜色。云淡星稀的一个夜,村民王福把疯女人弄回家, 到炕上,三扒两拽,剥光了疯女的衣服。就这么,王福有了女人。
王福想,老天爷,你倒是睁了一回眼。要说,王福活了三四十年,站着不矮,坐着不低,也是条汉子。干活肯下力气,又会弄庄稼,麦子、棒子收得都比别人多。可王福不会安排,挺好的收成,都低价卖给别人去赚钱,自己所剩无几。村人都说王福憨,就没人肯嫁他。
说不下个女人,日子就过凄惶了。地里干活出一身大汗,累得腰酸腿软;回到家又冷锅冷灶,自己抱柴做饭,弄得乌烟瘴气,就泪流满面,分不出哪一串是呛的,哪一串是伤心。
说不下个女人,就想。提起女人痴痴呆呆,更显憨。和村人一起凑了,先时没话,听别人热闹。后就一轮一轮散烟,村人就明白王福的意思。
村人正了色,问王福:“要个啥样的?
王福就想,想很久,说“女的就行。”
村人皆忍住笑,做严肃状,凝住眉头,在心里为王福搭线。等王福又散过一轮烟,便有村人惊道:“我有一表姐,前年死了姐夫,还带个儿,八岁,可行?”王福就一惊一愣,把一大口烟憋进肚里。王福看看那村人,又看看其他村人,说:“咋是寡妇?”村人都让烟呛个不轻,笑作一团。说寡妇也是女的,你王福刚还说是女的就行来着,这么会儿就变卦!又说,寡妇咋了,办一回事,连女人带儿都有了,便宜、省事。
王福就笑,说:“能行,能行。”王福就缠住那村人订时光,定三天后见面。村人本没表姐,三天过后又应了五天,又应八天十天,过半月也没得下个结果。王福就知那村人耍他,就恨。见面也不再搭理,瞪一眼,却在心
里说,等我当了村长,先没收了你老婆。
为讨女人,王福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细又细。只有那散给村人抽的烟是花销,别的一分二分也不花,都装到炕头儿的布袋里,哗哗响。在街里捡个柴棒也得拎回家,扔到自己的柴垛上。
村人说:“王福真抠呀。”
王福笑,说“攒着,讨女人。”
疯女人来村,也讨饭到王福门上,那时王福自己正吃饭。王福自己不吃白面,把麦子全卖了,只留玉米棒子,棒子面窝头蒸得像塔,金黄灿烂。
疯女进院不言声,进屋不言声,悄没声站到王福身后,两眼盯死窝头,舌头在唇外一轮,就刷出两片白来。
王福听到身后的响动,回头就看见疯女一对直直的目光,被吓了一跳。疯女衣衫破烂,头发蓬乱,一张黑灰的脸辨不出丁点肉色。王福惊得跳起来。
疯女仍不言声,见王福闪身到一边,伸黑炭样的手,只一甩,就将金灿灿的一个硕大窝头握在手里。
这像抓了王福的心,吼一声,向疯女扑去。疯女却已车转身子,夺步闯出门去。王福只抓了半个窝头尖儿在手里,心里叫苦,那是他的大半顿饭呢。王福追到门外。
疯女已跑到街上,放慢了脚步。
正是日落时分,暗暗的晚霞还烧在远远的树梢。疯女向逆光里走,环着女人挂一圈金黄,毛绒绒,左摆右摆,摆出一路韵致,像刚出锅的窝头。馋着王福的眼。
王福看得痴呆,脚步随疯女的行走移动,几乎捏碎了手里的窝头尖。待他醒过神来,看见自己已跟着疯女走到了她住的柴窝前。
疯女倚进柴窝。抢来的窝头全部填进肚里了。拿黑黑的眼珠看王福,目光惶惶惑惑畏畏缩缩。
王福把那半个窝头尖儿递到了疯女面前。
疯女接了,三搓两搓,全填进嘴里,撑得两个腮帮鼓鼓。
王福呆呆地看。
王福的举动全在村人眼里。往回走时,就有村人说:“王福把疯女领回家做女人吧。”王福瞪村人一眼,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那许多目光。心里却就有了这疯女,挥也挥不去。
王福的日子就过乱了,饭再也吃不香,活儿再也干不好,疯女走路的身子老在他眼前晃,晃,左摆右摆的。
云淡星稀的那个夜,王福在柴窝外转了半天,心里乱成一团麻,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扭身回自己的家,半路上又浑身燥热浮想联翩,割舍不下那一点希望。就又回移了脚步,如此三番五次。
王福到底还是回了自己的家。
王福把自己的头在炕上磕得咚咚响,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拽过被子蒙住头,把所有的伤心都哭嚎出来,被里给泪湿了一大片。
后来王福终于止住了哭声,腾地坐起身,下地抱柴生火。叮,咣,把声音弄得很大,刺响在夜的黑暗里,像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一样。
王福从面缸里舀了一大瓢棒子面,棒子面在瓢里堆成个尖。王福看看,心疼,就又倒回缸里一半。再看,心里还是个疼。王福把瓢探进缸里,狠狠地舀一下,一下全倒在了盆里。加水、活面、蒸窝头。
火燥燥地,王福和那火一样燥热。王福终于站到了柴窝前,向疯女伸出了手。
疯女叫一声,缩紧了身子,惊恐万状。王福抓疯女胳膊的手抖了一下,但还是抓牢了。王福说:“吃窝头,带你吃窝头。”
疯女肚里咕咕响,咽口唾沫,起身钻出柴窝,在王福牵引下,一步一步走到了王福屋里。一路上,肚子也没停了咕咕地叫。
王福的窝头还冒着热气,香香的。在疯女吃时,王福递上一块咸菜,是陈年的老芥菜疙瘩。
王福没有想到,就这么省事。起初王福的两只手突突地抖,有点不听使唤。王福咬一下牙,又咬一下,就有了力气。
王福更没有想到,疯女在他身下时,竟伸出两臂,紧紧地箍了他腰,一副软骨生出万般力量。
疯女一直在呻吟着一个声音:“奎哥,又要我了,又要我了……
王福初次劳作这事,云里雾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在嘴里应着:要,要,要。那话让疯女箍得断断续续。
四十年了,王福成了男人。就是这时,王福想,老天爷你倒是睁了一回眼!明日死了,值!
疯女两手抓牢王福的胳膊,沉沉睡去。嘴里一直喃喃着那重复的声音。
王福不敢动,也全然没有一点睡意。看一眼疯女的睡影,又怦然心动,兴奋难抑。王福就这么眼睁睁到天亮,看着窗纸由黑而灰,由灰而白,村街里隐约有了人声。
褪去了夜的黑暗,王福的心也一点一点沉起来。王福虽然不灵醒,也知自己闯下了大祸,他把不准自己这一夜的份量,不知将来的后果,一下涌出了一身的虚汗。
王福不敢再碰疯女,不敢惊醒她。觉着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劲小了,王福慢慢抽出身来,下地,出门,立正在院里。
天灰蒙着,仅存一点夜的影子。不知谁家的狗在哪里疯了一夜,这时正在街上窜。邻家的叫喊声,跃过矮墙飘到来,在呼儿唤女吆牛喝马。日月就这样在王福身边过着,一如往日。
王福的腿就软了,哆哆嗦嗦,就要支撑不住身子。
王福闯进村长家里时,村长刚刚起身,抖着衣服找裤腿。一盆黄液,还摆在地中央。
王福想自己的态度一定要好,要争取村长的宽大。就把昨夜的事,细细地给村长说了,承认自己犯了大错误。
“错误?你闯大祸了!”村长阴着脸,在炕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王福软软的腿就再没了一点力气,咚地跪到地上,让一盆黄液泼了半身。
“村长,你要救我。”王福看村长铁青的脸,没有了半点主意,见村长瞪他,又说:“这几天,她吃了我仨锅窝头哩。”
“我咋个救你!”,村长把牙缝嘬得滋滋响,又把一袋烟装满叼到嘴上。村长想,这憨儿,自小没了爹娘,一个人苦过,说话少干活多,仁义着呢,可惜了。
许久,村长说:“你在村里捡了那多柴。”
王福更加惶恐,说:“那柴您没收了吧。”
“柴是你捡的,就归你,谁也抢不去。疯女是你捡的,也得归你!”村长说,说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真?”村长的话,像打在王福耳朵里的一声炮,王福一时不知是真是假,痴呆着。
“我是谁?”村长脸上褪去了阴沉,依然一份长者的慈祥。村长说句话,是板上钉钉,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正砸到王福的头上。
王福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王福从村长院里跑出来,正和疯女撞个满怀。疯女醒来,不见了王福,满村里讨饭样的挨门挨户寻找,急得不成个样子。
“奎哥,又不要我了?”,疯女抱住王福,泪水流下来,冲出两行白皙。
“要,要。”王福说。王福也拽住了疯女,脸上挂着灿烂的笑。
疯女就拉住了王福胳膊,说:“回家,回家。”走出一路轻盈流畅。
疯女显出了常人的样子。进得门,就让王福端坐到炕上,自己扫地擦桌烧火做饭,弄得满屋叮叮当当的悦耳,让王福看直了眼。
村人仁义,只听村长的一声吼喊,就都到了王福院里,都拿了不少贺礼送王福。婆娘汉子一大堆,脸面上都挂满了开心。孩儿屋里屋外窜,逗疯女。
男人们相帮着修了房屋门窗。女人就把屋里屋外扫净,拆被子洗褥子,为王福和疯女安顿一个像样的家。
有心明的女人想这王福也算要翻身,做回男人了,也算件大事。就拉疯女洗澡,疯女却拉住王福不肯放开。几个女人就拉就劝,说跑不了,跑不了,让他在这儿等。
好说歹说,才把疯女劝进了一间柴房,关门堵窗,弄成了间临时澡塘。王福在门外等,听见几个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王福的嘴就一直笑咧着。
疯女褪去不知几许年头的污垢,梳洗出来,站到众人面前,就惊呆了所有的目光,连孩儿们也都肃立了。
婷婷的一个美人,白白的脸,红红的唇,低垂着眼,湿湿的黑发披在身后。那脸面腰身,竟让所有的村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立即就满院的唏嘘。
王福看见自己就要娶的这个女人,竟呜呜哭起来,声若响雷。王福哭红了眼,挥洒掉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与伤心。
“看那王福美的!”有村人说,于是屋里屋外又笑成片,打破了这一时的尴尬。
疯女倒也乖顺。有好事者领了认大小,让叫叔就叫叔,让叫婶就叫婶,声脆如莺。只是掩在王福身后,两手不肯放松王福胳膊。每叫村人一声,都要回头叫一声“奎哥”,弄得村人莫名其妙,弄得王福不知所措。好在大高兴的日子,说说笑笑就过去了没人细究。
王福的喜事办了两天,大家吃饭喝酒聊天,热热闹闹两天的喜事过去,王福和疯女开始过日月。疯女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干这干那,看不出与常人有多大的区别。疯女不会蒸窝头,弄来弄去,还是捏不出尖,捅不出眼儿。在手里反复揉了,放到屉上,依然是一个个馒头的样子,摆在那儿。
王福就让疯女歇到一边,自己来做。王福说:“等收了麦,咱吃馒头。”
“吃馒头,香。”疯女说。
疯女一刻也不离开王福,总是影子样地跟着。一刻不见了,就到处找,也不管当着谁,有多少人,就一口一个“奎哥”,叫得甜甜的。
村人看在眼里,就当做了笑话,也随疯女叫王福,“奎哥”。一时间村里飘满了“奎哥奎哥”的喊叫,叫得王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不知怎样才妥,就有些恼,对叫他的人横了眉眼。
村人见王福凶了,就说:“用着人家啥奎的女人,你还横!”
王福就一下没了话。
疯女再叫“奎哥”时,王福就停下手里的活,正八经对疯女说:“我是王福。”
疯女的眼泪就落下来,委委屈屈,说:“你又改名,要和别人好了,不要我了。”说着蹲下身去,呜呜地哭起来。
王福说:“我改什么名,我就是王福,是我给你窝头吃,给你房住!”
疯女就哆嗦起来,说“你不是奎哥?”“我是王福!”王福怒怒地吼了一声。
疯女吓着了,转身就跑,跑出一路的慌张、惶恐,逃回了她那个柴窝。王福追过去,看见疯女萎成一团,就伸手去拉,却被疯女一下打掉了。疯女喊叫着:“我要奎哥,我要奎哥!”
王福狠狠吐口气,收回手。心说,饿你三天,不信你改不过口。那一夜疯女没有回家,王福也就在柴窝外守了一夜。
王福心里乱乱的,他想不明白这“奎”是个什么人,比暖屋热炕还美,比金灿灿的窝头还香吗?王福把头想大了,也想不明白。
天亮了,王福没心思再到地里劳作,想不如趁这机会,到镇上买些油盐酱醋。等疯女改了口,日子还要过,家里已缺了这些东西。
王福就去了镇上。
到了镇上心里也不踏实,还惦着疯女。想疯女定是饿了,就买了硕大的两个烧饼,黄焦焦的,满是芝麻。
王福拿着烧饼回村,家里却出了事。有村人拿了吃食在疯女眼前晃,疯女便叫着“奎哥”跟人走。疯女那腰身扎人眼。如果不是被村长撞见,在废弃的场屋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王福赶到时,废场院里已围满了人,那村人正蹲在地上,受着村长的训斥。
村长火急火燎。只有他知道,镇里已来人问过疯女的事,因正有外省的通告发下来,寻找这人。镇里的人被村长搪塞过去,没想村里倒起了内乱,这事怕包不住了。村长可怜这憨王福命苦。
王福把烧饼递给疯女,疯女真是饿急了,三口两口就吃掉了一个。疯女又甜甜叫一声“奎哥”。在众人面前,王福顿觉脸上发烧,说“我是王福。”
“福,‘福’个啥呀你!”村长吼一声,一下倒有了主意,说“想要保住女人,你就得叫‘奎’,王奎!”
“我是……”王福还要争辩。
村长把手挥下,对眼前这不晓事理的憨人恼起来,说:“你就叫王奎,从今天开始,咱村就你一个‘奎哥’!
村长把声音抬得高高,说给全村人听。
从此,村人就都把王福叫作王奎,疯女一声声的“奎哥”,就顺理成章了。
开始,王福不习惯。听着喊王奎,还定定地身前身后看,见没有旁人,才想起是在喊自己。后来就习惯了,别人喊王奎,答得也很顺。只是有时干着干着活,或睡着睡着觉,就突然想,我是王奎,那王福哪里去了呢?这种情况很少,再后来,就没了。
日月就这么过下去。
到麦收,王福收了麦子,果然没有都卖掉,留了一大半,足够和疯女两个人狠狠吃一年。
麦收过罢,一场透雨下了一天一夜。种下的玉米棒子,三天两天的光景,就绿油油的一片了。
王福锄草,一把大锄铲在田里,喳喳响。疯女还是跟着王福,一把小锄,也喳喳响。王福落不下她三两步。
听后面的声音稍远了,王福就停下锄,等。看疯女脸上挂满汗珠,说:“歇歇。”就坐到田埂上,摸出烟来抽。疯女便叫一声奎哥,偎过去,落到王福身边。
王福觉得,这日头走得快了。刚才还老高老高的耀眼,眨眼工夫,就跌到了树梢,映出一片红来。
王福对疯女说:“蒸馒头。”
疯女就点头,扛着她的小锄回家。路上三步一回头,直到村口。
王福再干一阵,也扛锄回家。王福知道一进村就能看见疯女,倚在门前等他。走近了,就能听到一声甜甜的“奎哥”。
回家的路,王福睑上挂着一片灿烂的笑。
这个现在叫王奎的人,生活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