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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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界

作家:地方

                                              

        辛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分水岭。不发育大树森林,只生长荆棘柴稞,贫瘠得很。梁东槟榔沟,梁西三亩地,两村相距四华里,真正是紧邻。但以辛山为界,行政上隶属两个乡。恰如一对同母异父的兄弟,渊源不同,出处却一样。山贫水恶,历来都是穷极的苦地方。
        槟榔沟村张连甲,是个大能人。二十几岁当上大队书记,后来抽到县上修水库建电站开矿山搞工厂。九二年的时候六十岁了,又回村当书记。回村后也不张扬,拽着村主任悄悄在本村地界满山遍野寻宝。如他后来在县先进报告会上所讲:“晴天通身汗,雨天浑身泥。舍小家顾大家,誓向贫困宣战。”小家并没有舍,战也并没有宣,遭了许多辛苦挫折确实不假。历时一年半,竟然真被他寻到一条肥厚的黄金矿脉。开采头一个月就收入六十万,当年净赚二百万。暴洗了槟榔沟祖辈以来的穷气。
        贫富差距从此拉开。站在辛山梁上看,东边紫气蒸腾,祥云缭绕,西边却屁刺一样照冒穷气。槟榔沟统一翻建了红砖瓦房,人出来个个眉眼舒展,神气昂扬。三亩地依旧是老房旧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牲口粪炕土烟子老柴垛混杂炮制出来的腐朽味。人在这种味道里熏陶着,想打起精神也难。这样两个兄弟村,本来瘸驴配拐磨,从未显示出优劣。如今一条黄金矿脉,竟像一条阴阳界线,一个划归天堂,一个挡在地狱,差距悬殊了。

        安秋生小名和尚,人长得精精壮壮,在三亩地村人堆里一站,算一号人物。无奈家境不好,媳妇是先天性哮喘加心脏病,干不得重活生不得大气。去年提心吊胆生下个儿子之后,更加元气衰微。村里青壮年都到城里谋生去了,安秋生却走不开,只好守着老婆孩子侍弄几亩山沟地,日子窘迫得很。上高中物理课时,老师讲一位大科学家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撬翻。安秋生极深刻地领悟了支点的意义。安秋生一个年轻人,在这样一个金钱鼎沸的社会里,当然是不愿困守穷极现状的。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支点,但在三亩地这个穷得八面漏风的圈子里,既找不到也造不出来。求爷爷告奶奶都不顶用,他就信命信神。多少次在神位前烧香祈求: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个支点。但神灵听不懂物理学上的支点是什么物件,自然显不出灵验来。安秋生有时觉得自己还不如沾到蜘蛛网上的一只蚊子,虽然难逃一死,却能挣扎几下,起码还能挣断几根蛛网。可自己连个挣扎的依托都没有。长期被穷困剥蚀着,灰头土脸伸不开腰,意志就颓废下去了。过春节贴对联,别人一律毫不掩饰霸气十足的吉祥话,他倒消沉得彻底,前一年写了幅“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后来想不出新辞,干脆不贴了。村里曾经有意培养他当干部,可他一副萎靡不振要散架的样子,一谈入党却先怕交党费。他要找的支点不是这个。官运来了没心思干,财运又不来,只好淹在腐朽空气里苦熬着。
        这天安秋生正窝在炕上抽闷烟,媳妇陪在旁边作针线。媳妇是人高马大粗粗胖胖那种,方盘脸上粗黑中暗伏着病态的细腻紫红,嗓子里常年“吱——吱——”地拉着胡琴。那声音不紧不慢、一条一绺、有来有去,在散漫的空气里十分催眠。后来村南山上高音喇叭响了:“下面播送通知,播送通知:槟榔沟金矿现在招工,现在招工。有意者请到槟榔沟村报名啊,踊跃报名。”安秋生正迷糊着,等支起耳朵,只听到话筒回馈一声嘹亮的尖音。他挣扎着坐起来,拍拍媳妇的大腿说:“味道好极了。”就下炕趿拉鞋。媳妇说:“槟榔沟金矿招工吱——,你快去打听打听吱——。”安秋生到村部问清楚是“现在招工”,也不回家,借上村支书的自行车,直接去了槟榔沟金矿。
        槟榔沟金矿在辛山梁东半坡,公路南侧一个小沟槽底下,黑洞洞的一个坑口,外面用废渣垫出很大一块平场。平场上朝阳一溜荆芭搭的工棚,抹了泥巴,简陋却透着一种新鲜。门框上树皮都没剥净,倒钉了一排十分精致的崭新油漆木牌,白底红字依次标明警卫室、办公室、调度室、爆破组。爆破组门上又一块硕大的字牌,写的是“爆破重地严禁入内。”坑口旁侧一幢荆芭大棚,门上大字是“机房重地闲人免进”。里面不只一台机器运转的声音震得安秋生肃然起敬。他也不进棚,龟缩着蹲在棚边,观看坑口处一辆辆双轮车鱼贯着进出,拉车人一律佩戴红色安全帽,秩序得很。心说张连甲这个猫配的果然不是凡人,这么一个比屁股沟子还窄的地方,他竟能抠出个屁眼,屙金尿银放锡溜屁,确实牛×。正看得认真,洞里空手出来一个人,走近来摘下安全帽,高个头长方脸,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茬上饱绽着舒舒展展的笑容,正是张连甲。安秋生想站还没站起来,张连甲看见他先乐了:“哈哈和尚——你不在家陪媳妇拉胡琴,跑这给我端尿盆来啦?”张连甲平常没有架子好打哈哈,官场上闯荡一辈子,经历事多了,威名赫赫。管理老百姓,只消一根小手指头已经绰绰有余,捧死人也笑哈哈,整死人也笑哈哈,根本用不着他端脸撑架子。论乡亲安秋生叫他姐夫,但安秋生不敢跟他骂瓜,憋了一憋,借坎骑驴说:“就是给你端尿盆来了,你用不用吧。”张连甲扔了安全帽,顺手撸了安秋生脑袋一巴掌,也蹲下来,掏出烟两人点上。安秋生说:“我报名来了,你看行不行啊。”张连甲说:“行啊,让你媳妇跟我那么一回,这还不好说。”安秋生说:“你鸡巴赶快把她领走,我倒贴你一个乐队伴奏。”张连甲说:“那是你和尚专用的肉琴独奏。”两人调笑了一回,张连甲说:“我心里还真想着你呢。来吧。暂时拉车出渣,二十块钱一天。累是累点,累不坏。”安秋生说:“挣钱还怕卖力气!”张连甲说:“那就来吧。将来发展了,有好活我再想着你。”安秋生说:“听说开矿规矩多,你给我讲讲。”张连甲说:“一句半句也讲不清楚,总之井下干活别杀生别说不吉利话。信呢,来之前给山神土地烧柱香嘱念嘱念,总没有坏处。来吧,你行。”三言两语把事情定妥,临了张连甲又赠他半包香烟,弄得安秋生心里热乎乎地直起情绪。
        隔天安秋生在偏厦房给神位敬上香叩了头,汇报自己将去金矿上班,磕磕碰碰地请神仙保佑平安。看三支香燃得齐齐整整,火头旺红,便安心到槟榔沟金矿干上了扒渣工。

                                              

        天造地化。金矿里挖出来的是一种叫做石英岩的白色金矿石。仿佛煤堆里夹了张白纸板,辛山从头到脚全是青色岩石,肚子里却生出这层石英岩,与地面呈40 度斜角向山里插下去。挖出来的矿石上镶嵌着大块小块黄灿灿酷似黄金的矿物,却不是黄金,叫做黄铁。矿石油润的白色中间隐隐有一些黑色斑点丝线,那才是锈蚀的黄金。矿石要运到冶炼厂才能把黄金提炼出来。老百姓肉眼凡胎,有眼不识金镶玉,哪里懂得这许多奥妙。
        槟榔沟金矿最初是沿露头矿脉挖槽明采。辛山被拦腰切开,一道深槽像咧开的大嘴。上层围岩悬浮着,被炮震动极易塌方。人在槽里干活有进阴槽的感觉。后来就改明采为井采。从矿层下侧的坡凹处向矿脉打平巷,追到矿脉后再沿矿脉向两侧拉平巷,采出巷壁矿层。这是第一步。底层平巷疏通以后,往平巷顶板上打眼爆破,将顶板围岩炸落,下面填死上面抽空,剥下巷壁的矿石运出来,废渣则垫在下层平巷形成底板,这样层层往上采矿,只出矿不出渣,叫做回采。
        打巷道的活安秋生没赶上,从上班就干回采。T 字型的巷道二百来米长,巷道里作业面只有一米五宽一米八高,空间狭促得很。农民习惯在旷野里抢圆膀子干活,汗珠子都是飞溅出来的,舒展痛快。巷道里四周全是碰不得的石碴子,铁铣抡不开,只能用短把锄将渣料扒进铁簸箕,再端起铁簸箕倒进双轮车斗,甩不开肩膀伸不开腰,这种憋屈着使轴力的活路格外累人,仿佛汗水都变成了粘稠的胀在毛孔里,裹得身体憋憋燥燥地难受。洞顶上空山水滴滴嗒嗒到处流,没处躲没处藏,一天下来浑身汤拉拉水拉拉,活像地狱苦海里的小鬼。不过巷道里冬夏恒温,凉凉爽爽,无论外面刮风下雨黑天白日,里面一概不受影响。既然为挣钱来的,就讲不得一个苦字。三个人一组,装料拉车调剂着干,逐渐适应以后,安秋生倒感觉挺好。上班下班有了投奔有了约束,不像憋在家里忧磨得难受,精神就旺起来。等班时大伙凑在一起打打牌扯扯闲篇,充实有趣得满惬意。一来二去,不但工友间亲亲热热,连常来矿上贩运矿石的外地贩子也混熟起来。中间耳濡目染了许多山外面的新闻奇事和前所未闻的关于矿石品种、品位鉴别的学问。虽然钻进山洞,却感觉眼界大开。槟榔沟的矿石起初是走火车卖到东北。新近县里黄金冶炼厂投产,规定黄金矿产不准私自外运,就卖到县冶炼厂。这是主渠道。另外,从建矿之初,外地的私人贩子就一直买这里的矿石。这里面有缘故:明者贩子自备运输现钱交易,可以省去矿上的运费又得现钱;暗者贩子买矿没有正规的化验手段,价格只凭双方毛估洽商。槟榔沟金矿是燕山地区罕见的富矿。平均品位在一百克以上。一吨矿石卖到上万块。矿石论吨,纯金却论克。一吨矿石磨成粉研成面,只提炼出不足一酒盅的纯金,就已经是高品位富矿。其中品位差别微妙至毫端。正规化验尚有误差,何况肉眼毛估?利益驱动感情,感情指导眼神,眼神服从私利。所以这条渠道始终细水长流。
        私运矿石出县境,矿管站、交通警都有权查扣。贩子白天交涉完买卖,要等到夜里才敢上路。这期间就在矿上混,除了陪干部喝酒赌牌,还跟矿工一块搅和。
        贩子勾搭矿工,其中另有图谋。

        这天安秋生下班刚出矿区,见相熟的矿贩子王朝金躺在公路边,仿佛专为等他似的,两人坐下来吸烟闲聊。扯过几句淡话,王朝金问安秋生手里有矿石没有。安秋生说没有。王朝金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哥俩投缘,你若有矿石我帮你出手,只要是这儿的好矿石,统按每公斤五块钱收。安秋生还说没有,说我是酸枣木命,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天生穷命鬼脑袋,我哪来的矿石呀。王朝金说你放心我不出卖朋友。安秋生说我也没啥可让你卖的呀。王朝金说我三天两头来买矿石,矿上打点路上罚款,四百多里地一趟挣不到什么钱,你说我为嘛还来?安秋生问不赚钱你为嘛还来?王朝金就放低声音说我的车天黑以后出矿场过槟榔沟村,把车远远停到村下边,就有人成袋成袋地把矿石给推来。一手钱一手货,一袋子矿石有多少?我出手就甩二三百块。哪趟都收走千八百斤。双方受益,我就挣这点钱。这么长时间没一个露馅的,你还信不过我?安秋生纳闷问私人手上哪来的矿石呀?王朝金这才相信安秋生真是棒槌,猛一拍他肩膀说哥们儿你太实诚到家了。矿石还能从哪来呀?靠山吃山。上班来拿着饭盒装饭,吃完饭里面装个十斤八斤,衣兜里装个三斤五斤,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不就有了吗?一天弄十斤就是二十五块钱,你累死累活一天才挣二十块。哪头炕凉哪头炕热,这点帐你还算不过来?安秋生被他拍得一机灵,说你是耗子舔猫×作死呢,张连甲是什么人呀?他睡着了比我睁着眼都机灵,你别吓唬我我胆小。王朝金说不枉你姓安,你是日子好过不在乎这点小钱。安秋生说我日子好过?我他妈裤子都穿不上了,我还好过?王朝金说你穷又没人给你发奖状,现在商品社会了,大家都在搞钱,有了钱吃一吃喝一喝玩一玩乐一乐,及时行乐,没有钱怎么成啊?安秋生说我媳妇一年到头呼吸带喘都顾不上治,我哪顾得上吃喝玩乐?王朝金说家花没有野花香,你身体这么壮,两仨个小妞一块上都没问题。安秋生说十个都没问题,就是缺一样,没钱就有问题。王朝金说钱是人挣的,现成的机会赚一把,想玩多少没有哇?便宜得很,搞一袋矿石就够你放几炮了。安秋生说你净吹牛×你玩过几个呀?王朝金说及时行乐谁还记数?跟你说说我头一回吧。那天住旅店,店里问我加不加褥子,咱没经验,就说加。敢情褥子就是他妈小野鸡,那小骚×欺负咱土老帽,说我这样的十个八个她都能嘬趴下。惹起我情绪来一宿没歇,真给她拍成了褥子,让她三天没起来床。安秋生听得出了情绪,一只尘根硬梆梆地在裤档里树起大旗。王朝金冷不防伸手一把逮住,说好家伙跟钻杆似的,十个八个确实不在话下。你赶快赚钱,再委屈也不能委屈了二哥呀!两个撒开了野性大笑一顿,王朝金说遍地都是黄金,哥们就看你的了。攒够二百斤打个招呼,我服务上门,保你心想事成。

                                              

        温饱思淫欲,这是国际统一标准。据此衡量,安秋生远未达标。好在现实环境宽松,除了为钱拼命,大家对一切框框并不太较真。只要有钱,不但淫欲,官欲钱欲犯罪欲一切情欲物欲连男女共浴统统都不在话下。没有钱也不要紧,可以在心里及语言范畴放浪一下过把虚瘾。安秋生正在壮年,媳妇身体不配合,本来生理过剩需要另找排泄。但长期压迫在达标线以下若干层,精神支配生理,由焦燥而屈服而麻木,竟把一个美妙多端的幻想境界也枯萎冬眠了。王朝金的一番引导,目标具体明确,可操作性强,恰如一阵春雷春雨春风,由惊醒而滋润而煽动,竟把安秋生这颗闷湿的朽柴点燃起来,膨胀成脱贫工程的原动力。
        井下作业分掘进和扒渣两个组,开风钻打眼放炮技术活是掘进组的事。一排炮二十几个爆孔,爆破时隔了二百来米巷道在坑口听到的只是一串十分遥远的闷响,随后爆炸热冲击波便催动爆尘沿巷道咆哮喷出,整条巷道顿时爆尘滚滚。通常要两三个小时等爆尘完全被空气置换出来以后扒渣组才能进洞。左右两个掌子面掘进和出料交叉作业,等烟时间很耽误进度。矿上买来台抽流风机,架在坑口朝里打风,巷道太深,又没有输风筒,效果并不显著。安秋生这扒渣组三个人全是从槟榔沟附近村来的干活硬手,卖力气不怕,熬工夫却着急。发昏当不了死,爆尘浓度稍稍降低,他们便捂上防尘面罩拎了工作服摸进去,舞着工作服从里往外赶烟。巷道外半截仍旧浓烟笼罩,里半截先清静了,顺过风钻管头供一阵空气便可以作业。这招很奏效,缩短了一半等烟时间。张连甲最欣赏这种冲锋陷阵的劲头,开会表扬之外每人奖励一百元实惠的。安秋生也高兴,搂住张连甲肩膀对着他耳朵喊,“兄弟们给我冲,冲上去每人赏五两大烟土。”
        排炮把顶板整方整方的山岩炸碎喷落下来。安秋生一组拎着电灯撬棍进来先检查排除顶板悬浮石块,再把底板上堆搡的岩渣扒平清好巷道,这时三四十公分厚白花花的矿层还安然贴在青色壁板围岩上。矿层和围岩一青一白界线分明,如同浇在模具里的石膏,纯粹靠整座山的重量把它们压合在一起。掘进组再进来,在矿层上斜穿几个孔,装半管药,把矿层从围岩上震开剥落下来。回采时抽岩层和剥矿是掘进组号眼位与拿捏装药分寸的两大技巧:抽岩层一方面既要保证顶板岩石炸碎炸落,残眼浅,又要保持巷道落空宽度;一方面矿层外侧残留围岩既不能太厚,又要确保矿层不能随围岩脱落。剥矿时既要大面积剥落又不能炸碎炸飞,否则就要糟踏矿石,所以掘进组是技术活。扒渣组不用技术,卖的是汗和力气。剥矿不用避爆尘,小炮响过,安秋生他们挂上电灯就开始豁出力气操练。
        三人一组,两个人装车有休息时间,一个人拉车最累。但作业面空气稀薄,拉车到外边可以透透气,所以三人轮流着拉车换气。拉车忌一步一步挪,越慢越累人。要借惯性一溜小跑,使的是巧劲。巷道只有一米五宽,车身占去一米一,只剩三四十公分的空档,稍有闪失车把撞上巷壁,手臂就要伤筋动骨。黄金珠宝贵重物,其实并不比一口粮食一块粗布更实用,做成金链子金镯子只为人一张脸皮要风光,却害得多少矿工开山挖洞遭这份苦罪,还要惹出无尽的是非,黄金的价,值与不值,说不清楚。可若没这金矿,安秋生到哪卖膀子挣钱去呀?
        今天傍近收班,轮到安秋生拉车。一车矿石五六百斤,对他不算什么。驾起重车,凭感觉顺巷道一路正跑得流畅,却看见前面两只肥圆的山老鼠一边摔跤一边往外跑。这两个本来在争夺一块白菜叶子,见安秋生冲过来才躲闪着往外滚打。矿工的规矩,矿井里的老鼠不许撵,更不许打。老鼠是山神爷的巡逻兵,它在矿井里,是代表山神巡察矿井安全。如果老鼠往外逃或者不肯进洞,就是告诉人矿井里将有危险。矿工对老鼠礼遇有加,各人的饭菜都要留一口放在巷道里孝敬它们。因此老鼠不必为生活奔波,在洞里养尊处优。吃过几口人饭,也通了几分人性,并不怕人。安秋生见两个打得激烈,怕搅了局,干脆停下脚坐在车把上观战。老鼠见他停住,撂地卖把式似地原地转磨滚成一团。安秋生看得有趣,眼神里喝彩,随手从兜里竟摸到一块干烙饼,撕成两半敬奉着扔过去。老鼠聪灵得很,立即抛下白菜叶,前爪捧住烙饼身体坐立起来,有情有意地看安秋生两眼,便叼住烙饼成一路纵队掠过他脚面朝里跑进去了。安秋生回首目送走老鼠,顺手从容不迫地从车上挑捡出几块上好矿石装进衣兜,按一按妥贴了,然后抄起车,使劲把车悠起来,挺胸压胯,轻轻巧巧地朝坑口跑去。
        那次听过王朝金的蛊惑,安秋生试了几把,每天四个兜装十几块,有时饭兜也装一兜,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家里偏厦屋角落里便由一捧而成小堆,小堆而成大堆,日有所长。从此上班又增出一份惦记。干活是公作,拿矿石是私作。仅半个月就与王朝金做成了第一笔三百块钱的交易。三百块钱算不上发财,也不足以一举踏进淫欲阶层,但对于安秋生随时都在紧巴的生活,却是一场既解渴又带来希望的及时雨。他心里加法乘法地计算一番,像一个寡言少语又刻苦认真的学生,把这事列入了每天的必修课程。
        农民,虽然刚刚经过近二十年的集体化训练,毕竟比不过两千年深厚传统的底蕴,既不是无产者,又不是资本家,掏耳勺里炒芝麻,小咕嘟油,吆五喝六的还当家做主说了算。大错不敢犯,小便宜钻着缝沾,法规条文不遵守,里儿表儿的老套子很多。是最自由散漫惯了的。所以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农民,毛主席却派工人当领导阶级。譬如让他当轧钢工人,不用教他也知道角钢是工厂财产,绝不敢随便一天往家扛一根。可他不是工人而是农民,就按农民的思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脚踢手抓往家里搂。虽然说宁让身受苦不让脸受热,但为生活,小偷小摸小小不言的事并不算伤大雅。脸热一阵就过去了,热一次日子就好过一点。何况这矿石跟柴禾一样,山上自生自长的东西,又不是谁栽谁种的,又不是谁家炕头上的。哪个厨子身上没一点油腥呀?说偷也好说拿也罢,大不了几块石头,人都有山高水低的时候,谁能把谁吃了呀!再说,这不是悄悄地弄,没让别人看见吗!
        电视报纸整天嚷嚷抓住机遇抓住机遇。安秋生心想这就是自己的机遇,连抓带刨一个月一千多块,拼个几年真能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小康好哇,有进项有存项,温饱之余倘真能泡泡小妞当然就更解馋。嗯,用好这个支点,纵然撬不翻地球,起码得把穷日子撬翻,穷字翻过来就是富。天赐良机啊,安秋生由此真正贴切地领悟了抓住机遇的精神实质。

        收班出来,正是半夜两点。四周山峦漆黑如墨,寒风凛冽地打在身上,湿透的单衣顿时像冰板一般扎向肉皮。警卫室里亮着灯,安秋生他们跑进去,刺刺哈哈地换上存在那的棉衣。两个警卫焐在热被窝里,伸出脑袋迷迷瞪瞪地望他们一眼,搞不清是说梦话还是打招呼,“嗯啊”一声缩回脑袋巴叽着嘴又睡去了。三人捂严了身体出来,骑上自行车各自回家。安秋生刚骑出几步,感觉前胎亏气,下车一捏,彻底瘪了。他折回来从警卫室摸出气筒打几下,趴下去听一听,车胎在刺刺地撒气。天太冷,多半是补皮冻开胶了。深更半夜的,走着吧。安秋生嘟囔着骂了一句,扔下车挎上饭兜拎起湿工作服。抬眼看看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从柴梢上掠过发出阵阵飘忽的凄鸣。矿场上一溜三只灯泡憋了两只,剩下一只鬼火般在夜风中摇晃着。安秋生感觉心里有个小鬼探出头来怂恿他,他灵机一动,侧耳听听警卫室里两个鼾声悠长沉稳,便鬼一样飘到矿石堆后面黑影里,解下束在腰间棉大衣外面的皮铝线,摸到工作服裤子的两只裤角,迅速用皮铝线扎牢,装上满满两裤腿矿石,裤档往上一直装到裤腰。然后,暗自侦察了一遍动静,匀了口气,肩膀从裤档下面插进去,一只手掐住裤腰,一只手背到后面按住后腿,腰一挺扛起来,片刻不停,轻手轻脚却疾走如飞,瞬间便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中。

                                              
        
        这几天上白班,安秋生带了打柴的家什,下班后顺路弄捆柴回去。趁冬天山柴水份小,得把明年的烧柴准备充足。
        今天下班老早。安秋生不走公路,从矿场南侧翻过辛山,下阳坡就上了马蹄沟阴坡。这里是三亩地的山场,前些年村里人多时,山柴割得狠,这一带离村较近的地方都被割成秃山。人一少,才几年光景,柴林又密得钻不进人了。安秋生割好柴,看天色还早,拎起斧子往山上走,想去砍两根镐把。马蹄沟梁隔沟与辛山梁平行,矮矮的,却曲里拐弯顺沟绵延出去五六里。山上杨树林、橡树林茂盛地和杂柴林缠杂在一起。他拨开没人深的柴树,一路往上爬,将近山顶,拣个高处站下,在杂树丛里张望做镐把的材料。
        兴许就是鬼使神差。安秋生本来站得稳稳当当,突然间觉得脚下像踩了只轱辘,一个屁股墩摔到地上,没容反应,连滚带爬溜下去五六米。爬起来见身体把枯树叶子拉出长长的一道沟。骂骂咧咧地拍着衣裳,刚要去捡斧子,却感觉衣兜里有异常,忙摸兜察看。下班前分明每兜装了三块精选的好矿石,现在左裤兜丢了两块,右裤兜一块没剩,上衣左兜也只剩一块。总共十二块却丢了七块。嘿,兜里的也敢抢,驾鹰的岂能让鸟给弹了!
        安秋生愤愤地一层层拨开撮成一堆的树叶子,找到三块。看看溜下来的地方,原来是一小片岩层茬子。顺着溜出的沟往上找,满地厚厚的干树叶子,底层已经糟朽板结,用棍挑起来,下面露出参差的岩层。矿上传说金子会土遁,谁亵渎触怒了它,它就悄悄地溜走。安秋生莫名其妙地想我并没触犯你呀,往哪跑呀你?心里就不自觉地较劲,竞赛似地要把金子夺回来,把树叶子挑起来找。翻着翻着,他发觉这片岩石似乎有名堂:它们层理清晰地从山皮下面斜伸着探出头来,上面几层是青色岩层,年深日久,表面罩着一层斑驳的土锈。紧贴青岩层下面的石层却透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淡红。安秋生用棉袄袖子拂去表面的浮土,这石色白里洇红红里罩白,和槟榔沟金矿的矿脉像是一路!他感到头皮内外似有无数泡沫在不断堆涌膨胀爆炸,发出一片细碎的“酥酥”的声音。一种莫名的紧张把他的心从胸膛里揪起来一直揪到嗓子眼。安秋生抡起斧子,朝那淡红的石层砸下去,崩起一片碎屑,再砸一下,砸下一块,他捡起来,果真是白色。掂在手里细看,细腻油润中闪映着细碎的黄铁星。掏出兜里的矿石搁一起比较,一模一样!
        “嗡”的一下,安秋生感觉全身的血液顿时猛窜进脑袋里来了。财神显灵,仙人指路,我我我我我撞着宝啦!他抡起斧子猛砸一顿,零零碎碎砸下一堆,再细看,匀匀净净没有一点杂色。安秋生在矿上干了几个月,天天摸熟的东西,他自信绝不会看走眼。有多少含金量断不准,但这和槟榔沟金矿同是一种石英岩矿石他绝对敢肯定。他惶惶失措地看那被砸开的一片白印,感觉一个灵魂从头顶脱离了肉身拔起来,驾着七彩变幻光芒四射的一团宝色霞光,飘飘悠悠地升到树稍上去了。透过霞光他分明看见自己一副落迫的躯壳傻巴楞瞪地懵在下面,一大群人模狗样的嘴脸争先恐后拜倒在他的光环下。那群嘴脸居然是乡干部、张连甲、还有许多不认识的各个衙门口的头头脑脑。这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躯壳说:“太狂妄了太狂妄了”,便使劲收敛起来往下降往下降,从前额一下缝压缩着“哧溜”挤回身体。双眼晕了一下,感觉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双手合什脱口说道:“山神爷财神爷在上,感谢上神指引财路,草民在这给您磕头了。”咚咚咚三个响头磕下去,脑门子磕着冻土,安秋生才觉得元神归位,如梦初醒。看看周围,并没有霞光和嘴脸,心想操蛋之人胆敢睁眼做梦,必有神仙相助。抖了抖肩膀稳住心神,砍一根柴棍,把周围的树叶子全部挑开,这回清楚看见在两侧青色围岩中间规规整整夹着厚厚的石英岩层。用斧把一量,足足有六十公分厚,比槟榔沟金矿的还要厚!他的斧把整四十公分长,自己手头的家具,尺寸自己心里有数。一股兴奋又鼓荡起来,胀得他手都颤抖了。沿着岩层往上追出十来米,岩层隐埋到土层下面去了,返回头往下又追出十多米,也伸到土里去了。两端钻进土层时一点也没有变薄的意思,大大方方舒舒展展就钻进去了。展现在安秋生眼前的,是一条露出二十米脊背,不见首尾的肥大金龙。他仍然怀疑这突如其来的财富。从上到下挨着敲开验看,矿脉纯净无杂,确是成形的一条矿脉。脑子里又幻生出许多发财之后具体又虚缈但一律催人振奋的奇想。后来他坐下来,思忖这个事情该怎么办。各种念头就挤车一样蜂拥进脑袋里来帮他出主意,乱乱哄哄的反而理不出头绪。看看天色开始暗下来,他站起来赶走满脑袋杂念,心说老要张狂少要稳,先让张连甲他们给鉴定鉴定,确凿了再说。又担心宝贝万一真的土遁溜走了,想起矿上传说憋宝的招术,就在身上找红布条,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见红的东西。安秋生想一想,毅然脱下棉袄,从袄芯里掏出一团旧棉花,双手揪着搓成绳。拿起斧子,刃口对准自己右手中指指肚,使劲一划,割开深深一道口子。血立刻涌出来,他把棉绳在血上醮着滚着,把一根白绳染成鲜艳的红色。安秋生把红绳挽成扣,小心翼翼地拴住一块凸起的石英岩棱角,把指头对准绳扣,让血滴在上面,寒冷立刻把棉绳和石头牢牢地凝结成一个鲜红的整体。安秋生静了一刻,虔诚地跪倒在地,朗声宣告:“山上宝物,本来没主。今日出世,归我所有。宝物宝物你听清楚,你归了我有好处,塑成金身受香火,金銮殿上好荣禄。”歇一歇,又道:“草民感谢山神爷财神爷的大恩大德,今天仓促,容草民备下供物,明天专程来供奉孝敬。请先受草民三拜!”又磕三个响头,心里才踏实了。看看一切妥当,脱下贴身绒衣,把碎块包成一个大包袱,然后消尸灭迹般用树叶子重新把岩脉盖严划平,不留一丝破绽。柴也不要了,趁着暮蔼拿来背架,背起那一包沉甸甸的矿石下了山。

        天完全黑下来了。山里寒夜的溜沟子风硬得刺骨,安秋生敞怀穿一件光板棉袄,胸膛里熊熊地燃着一堆烈火,风打上去,一点不冷,反而把火越烧越旺。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背上的石头一下一下敲打他的心弦,敲得他扬眉吐气。想起老师讲的那个多少年来寻觅不见的支点和受的洋罪,他忍不住扯开嗓子喊:“我有一个支点!我找着啦!把地球撬翻!”喊声在黑夜里鼓荡翻滚,撞击出一道道回声。那回声仿佛带了钩,竟把他无数的辛酸钩了上来,勾得他泪水涟涟。他咧开嘴,任心酸从眼睛里流泄出来,只哑住嗓子。直走到村口,仍没哭透。

                                              


        安秋生谦虚谨慎。这是穷人共有的病根。穷人,祖辈相传的主要遗产就是受穷的本领。所以忍受贫穷已经根植到他们的遗传基因里去了。穷人并不乐于受穷,只不过习惯了,对贫穷有一种先天的归属和信任。直如叶公好龙,平时梦寐以求脱离苦海,机会真来了,又满腹狐疑,只把它当成稀贵的过客而诚惶诚恐自惭形秽,却不敢一把抓到手里据为已有。即使一朝暴发,腰缠万贯,仍不敢轻信自己会是真的发达了。怎么办呢?又没有仪器可以检测!就大把大把地消费,搞一搞胡吃海喝狂嫖滥赌,来验证腰里的纸钞是鬼票子还是真钱,好不好使。有人看不惯,说暴发户挥霍炫耀没文化,却不体会人家的苦衷。你有文化,倒不说自己也暴发一下来试试!

        安秋生正处于这种满腹狐疑的关头。在马蹄沟山上发现的矿脉,凭经验他满有把握断定肯定含金,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不相信不要紧,拿点样品送县黄金冶炼厂化验一下就知道了。可他舍不得一天的工夫和费用:化验费30 块、往返班车10块、一天工40块,再吃顿饭5块,加起来竟百来块。这是一笔大钱,他舍不得。他有不花钱的办法。
        第二天上班安秋生揣了几块样品,到矿上给张连甲看。张连甲看看,问从哪弄来的。安秋生说反正不是咱这矿上的,你看看品位怎么样吧。张连甲听了,手里捻着矿石,不认识似地盯住安秋生看,眼里就带了严厉。分明是说我张连甲何许人也,踏破青山才踏出一条金脉,你一个黄毛小子臭苦力也想在山神爷嘴上拔根须,来不来的还敢跟我动心计!安秋生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说我又不是小妞,你色眯眯地看什么劲呀,看矿石。你是大行家,指点指点。张连甲就缓过神来乐了,说什么鸡巴矿石,从哪儿道边上捡块破石头就来蒙我!安秋生说真不蒙你,我是在山上发现的。张连甲问怎么个情况?安秋生一心要求鉴定,只隐去了发现地点,其他情况都如实交代了。张连甲听得眉毛直跳,“这个事你先别嚷嚷,样品我给你送冶炼厂化验化验。有品位更好,没有品位也别扫兴。真要行,我给你投资。”安秋生一时不知该欢迎还是该拒绝,就嗯啊地应付过去了。可巧下午王朝金也来了,安秋生又掏出两块让他看。王朝金拿一只袖珍放大镜看了看,说这不是槟榔沟的矿石,你从哪儿搞来的?安秋生说哪来的你先甭管,你估估有多少品位。王朝金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熟铁钵和一只铁杵子,把矿样先在大石头上砸成粉,收到钵里用铁杵捣着研成面,点上水继续研,然后又用水一遍一遍地澄。鼓捣了半天,钵底只剩下一撮极细的灰白细面。安秋生看不懂,不错眼珠地盯着王朝金的脸色。王朝金转动铁钵看那细粉在钵底流动,拉出长长的珠线,又对着光用放大镜细看。最后说这是表层矿,风化很严重。安秋生着急问品位怎样,王朝金却不说品位,闪闪烁烁地说:“品位一般化。咱们哥们没说的,我算帮忙,给你三千块钱一吨。你有多少吧。”安秋生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听他这么说,品位是肯定有了。就装成大尾巴狼似的不动心说:“你甭拐弯抹角,实话告诉我品位,亏不着你。不然屁都让你闻不着。———我已经拿冶炼厂化验去了。”王朝金立刻软下来,鬼鬼祟祟拉安秋生到旮旯说:“哥们我告诉你,矿石绝对不错!品位最低60 克吨。咱们伙着干怎么样?要不我出钱你干,矿石卖给我。保证不让你吃亏。”安秋生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兴奋得冒火,这事铁定的没错。甭说60 克,够40 克就是掉金窝子里去了!驴粪球也有返烧的时候,该我时来运转,神仙都帮忙,栽跟头都往金窝子里栽!这些年烧香磕头的没白供,我姓安的苦日子熬出来了。这是财神显灵,仙人指路哇!
        下班到槟榔沟小卖部买上供物:三只口杯二锅头、九块蛋糕九块酥皮九块桃酥、三箍香、三张黄表纸。翻过辛山看好四外没人,便上了马蹄沟阴坡。到地方看一切安然无恙,清出一块场地,撮起三座土堆,摆好酒杯点心。安秋生跪下,燃起香插到土堆上。三柱香烟熊熊腾起,直窜到柴梢上面才绞汇到一起,随风直取山岗奔腾而去。安秋生合掌凝神,压下心里万种杂念,庄重肃穆了一刻,看香已燃下一截,香灰翻卷着开成三朵绽放的莲花。取过三张叠成折子的黄表纸,一手从上面提起,一手由下面点燃,趁黄表发布燃起,沉声嘱念:“草民安秋生,供奉水酒点心,在此祭拜山神财神二位上神。礼薄心诚,敬请神主受用。”念罢三叩首。礼毕,三张黄表纸翩然羽化,羽灰随香烟飘起,打着旋掠过柴梢直升天际。安秋生跪在原地,直到香燃烬了,起身将酒绕香灰洒成三圈,空杯倒扣在香灰上,点心原封不动留给山神爷的一班衙役,用树叶遮盖严了。也不惊动那矿脉,踏踏实实地返身下山回家。
        一路想明天不上班了,拿上大锤钢钎自己挖。一天弄五六百斤,卖给王朝金就是千把块的收入。一天一沓子,天天一沓子,还说什么?典型的暴发户!好日子这就开始啦。多少辈子守着宝山受死穷,今天被我勘破了。你们?瞪大眼珠子顺嘴流哈喇子去吧,风水轮流转,该我表演一回了。咱不动是不动,一动,脱贫致富奔小康全部省略,直接暴发腾飞。那是什么水平!想得兴奋,就起了童心,双臂张开做出老鹰振翅的架式奔跑起来。料不到拐过小山嘴,迎面和几头找草吃的牛撞上了。山里生活憋闷,没人的地方发发情绪并不稀奇。牛们只不理解安秋生那份没头的穷日子怎么还有这份心情。转而一想他如今在矿上找到了活路,振奋振奋也未尝不可,他不这样自己找点消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自以为理解了,就把瞪圆的眼珠子迷起来,低下头,接着去找可吃的干草。走过去,安秋生倒吓出一身冷汗,提醒自己收敛点吧收敛点吧,别露了马脚,等抓到手再高兴也不迟。就琢磨怎么跟村里交涉,把事情弄起来。村书记安宝林那种屙屎嘬手指头的人,在他的地盘上,干瞪眼看别人发财没他的份,他可肯!一天到不了头,随便取个什么名义就把你踹了。这事又不是偷摸着能干的事,一动手立刻就得露馅。得想个保险的办法,暂时千万稳住别动。水大漫不过桥,认可喂安宝林点甜头,谁让他是干部呢。只要把山场和采矿权搞到手,喂就喂他点,羊毛出在羊身上。钱也是个问题,倒可以先不想,只要矿权到手,让王朝金看看矿脉,向他借支万八千的没问题。关键是安宝林这一关,越往具体想越感觉这一关千头万绪的还真不好过。虽说是近家当业的哥们,可那家伙当官当黑心了,见利忘义,根本不管亲疏远近。皮笊篱,滴水不漏。对付他真没好办法。心里就燥哄哄地起急。罢了,想过多也没用,先透透他的意思再说。
        吃过晚饭他就去安宝林家串门。

                                              

        安宝林中等个,说瘦不算太瘦,说胖又没胖起来,刚过五十岁肉皮便松驰下来,搞得脸被拉长了些。头发倒还乌黑,标准干部式分头。这个人,搁到老百姓堆里,心数算不上最拔尖,搁到干部堆里,有点粘乎乎的迟钝发肉,算憨厚稳重的一类。稳重多一点,魄力就差一点,但在干群关系上也就不至于弄得你死我活。尤其和那些有胆量贷款上项目结果捅出大窟隆又不管擦屁股的魄力型相比,愈加成为优势和资本。因此安宝林晃晃悠悠干了十几年村书记,仍没有民怨沸腾。近几年倒是他自己不想干了,几次辞职反而辞不掉,辞不掉职也是一项资本。他倒不是为捞资本,他真不想干了。三亩地村七十年代人口鼎盛时有四百多户两千多口人,经过这些年大规模往城镇搬迁和计划生育,现在只剩下一百多户不到五百口人,并且这五百口也是户籍册上的数,年轻力壮有门路的都外出谋生去了,村里日常只有一帮老弱病残在留守。人口一少,这干部无形之中也降级了。书记工资一年两千四,去年的刚领回一半,今年的该发了还没有着落。这领导当着就没啥意思。安宝林的一儿一女都在县里上班,他早就酝酿搬家,只是一直没联系到理想的地方。大小也是一级干部,即便不要求平调,总不能搬到平原去捡破烂吧。地方要过得去,再就业的问题也不容忽视,一切安排妥当了才能搬。所以就拖下来了。把这书记的差事只当嘬一根光棒骨头,有一搭无一搭地先维持着。
        安秋生来时,安宝林正坐在炕上抱着脚剜脚鸡眼。安秋生没有长鸡眼的经验,看他竟能在脚板上不慌不忙地挖出一个深洞,就曲意奉承。说怪不得大哥你能当书记,连脚掌上都是心眼,比不了比不了。安宝林就乐了,说这要是心眼就好了,身不动膀不摇,拿脚丫子就把三亩地拨拉转了。又感慨这鸡巴地方,咋拨拉也没油性。老天爷偏心眼,那么大一个金矿全给槟榔沟了,一个尾巴梢都不给咱留。要不我不给他烧香呢。安秋生说甘罗发早子牙迟,各人自有运来时。说不定槟榔沟挖的是尾巴梢,硬肋后臀尖都在咱三亩地呢。咱不兴也上山找找?安宝林说你当金矿是乱柴林呢见地就长?该谁的是谁的,你甭做梦娶媳妇,牛黄长不到狗身上,鸡肚子挖不出狗宝来。安秋生说牛要是长了牛黄,就不吃不喝一点一点硬饿死瘦死,咱三亩地也瘦到一定程度了,兴许真是长牛黄了呢。安秋生拐弯抹角地把话往一个“宝”字上引,安宝林却不往那里理解,反认为安秋生是在含沙射影污蔑他这一级组织,当时就不高兴,质问说:“我愿意三亩地穷?三亩地穷是地方穷,是我弄穷的吗?我把谁的脖子系上了,把谁瘦死饿死了?历年的救济扶贫哪次少了你的,这种风凉话有别人说的还有你说的?照顾你倒照顾出狼狈来了!”。安秋生连忙解释:“大哥你真能打岔,我说大屋你给想二屋去了。兄弟我能那么说你么?我是说咱这穷地方也该出回宝了。”安宝林别着脸问你说出什么宝?安秋生缓和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论什么宝,找一找肯定有东西。安宝林说你肯定?你啃谁的腚?安秋生说啃我嫂子的腚。借机把气氛圆回来。大家哈哈笑了一回,气氛果然又缓和下来。可安宝林带搭不理地仍然冷淡安秋生。
        安秋生见迂回战术不成功,肚子里憋着话又非要说出来,干脆直接了当:“大哥,要不然这么着:你指一片山场让我找找试试。找不着呢,我白搭点工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万一真找着呢,让我自己干一年,一年过后归村里干。就算兄弟给大哥趟趟道打个先锋。咱们立个文书,村里不出草不出料,闹好了白得一个宝矿,有多两全齐美呀。”安宝林说:“那还行?那不行,绝对不行。承包荒山造林行,有政策。开矿绝对不行。”安秋生说如果我发现了矿呢?安宝林说:“你发现也白发现,谁发现的都一样,又不是谁发现的就归谁。譬如我家的毛驴丢了,你给找回来,莫不成毛驴就归你啦?这是一个所有权的问题。矿产资源归国家所有,个人发现要及时汇报。知情不报,属于不履行公民义务。那以后再有扶贫款什么的都得个别考虑了。”安秋生听得心窄,说人家张连甲怎么就能干呀。安宝林说人家张连甲是谁呀?你跟人家咋往一块比呀?再说人家槟榔沟是集体开采,国家和集体是上下级关系。那也要办好几套手续。你个人跟国家能扯到一块吗?如果允许个人干,张连甲能给集体干?谁不知道钱掖自己腰里好呀?安秋生听惯了他的政策经,本来不十分相信。可翻过来一想也有道理:以张连甲的神通,如果允许自己干,他干嘛自己辛辛苦苦找到矿反而要给集体干呢?张连甲都办不到的事,还有几个能办到?满脑子的雄心壮志顿时灰了,置换出一腔的愤懑:我安秋生这份穷日子神仙看着都心疼,指给这么一条财路,到人这关却七卡八卡地行不通,人心真的都让狗吃了!神仙一不卡二不要,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烧香上供敬奉。人一有点权,上面设卡子,下面伸手要,这叫他妈的什么事!
        安秋生也是鬼迷心窍。心里那个秘密虫儿似地拱他,明知不能对人讲,却又恨不得
赶紧对人掏掏心窝子痛快痛快,不然憋得难受,里外痒痒。现在发现独吞这笔巨大财富根本不可能,这秘密的份量就轻多了。又怕与安宝林隔阂加深,以后更不好办。干脆说出来争取主动,酒席吃不成也得弄碗粥喝。话到嘴边又不甘心,变换了人名地名,把某某某怎么百折不挠上山找矿,怎么发现了矿脉怎么割指喋血憋住宝物,怎么花钱化验,又怎么花钱孝敬山神爷,真真假假的,编成一套有鼻子有眼有眉毛的故事,讲给安宝林听。讲完就问这种情况大哥你说应该怎么办?安宝林听他说得有根有蔓,又看见他右手中指果然咧着道大口子,心里就明镜似的都明白了。却不点透,只豪爽起来说:“搁咱村,我重奖他。”安秋生问重奖是怎样奖法。安宝林说等赚了钱那还不好商量!安秋生说这些年空头支票太多,都扎怕了。眼下时兴一手钱一手货。安宝林说你小伙子家咋这么粘乎呀,连政府都敢怀疑!你说应该奖多少?安秋生就讲,人家张连甲工资不算,光奖金每年就是十万,咱不和他比,两万块不多吧?安宝林听得一惊,屁股从炕上欠起来,眉毛险些扬到脑后去,脸当时拉长一倍,说我一年才拿两千四,你上下嘴唇一碰就是两万块!瞧我身上哪儿肉厚?你咬我一口得了。

        安秋生明白这种人不能跟他磨牙,越磨他越来劲,磨来磨去就掉进他的套里去了。反正价已经开出去,牌还在自己手里,吊一吊再说。就打哈哈说大哥你急什么呀,兄弟不过打个比方,又不是真事。你脚上肉厚,可我不能咬,留着你自己剜着玩吧。说着抬脚就走。安宝林措手不及,坐在炕上颠着屁股喊:“嘿,秋生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呀?长长的夜再聊会,你怎么这么操蛋哪!”
        他这头喊着,安秋生已经走到黑夜里去了。

                                              

        隔夜清早,媳妇烧火做饭,安秋生刚点了烟偎在被窝里抽,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喊他。媳妇开了堂屋门看一眼,不去答话,倒反卷回来揭他的被子,说快起来快起来,兴川大叔来了。居然嗓子里没拉胡琴,又慌手慌脚折出去开院门。安秋生灭了烟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安兴川已经进屋来了。        安兴川是三亩地村一等一的人物。主要是因为他的三个儿子比赛着出息:老大在县农行当科长,老二干建筑队当老板,老三在县城开饭馆。有这样三个儿子,安兴川虽然不当官,却有相当的威信。安宝林有决断不下的事也要找他商量。人送绰号“大老板。”大老板既不张牙舞爪,也不仗势欺人,但毕竟财大势大,说出话来就豪气冲天。都是一个祖坟上排下来的,并且安秋生的父亲和大老板同是一爷之孙,两家的人、财、运却是天壤之别。安秋生经常感叹这阴宅风水的玄妙至极。和人家相比,安秋生没办法不气馁。他一边诚惶诚恐地腾地方让坐,一边纳闷大老板赶清早所为何来。
        大老板挨炕沿坐下,一股老炕土坯受热蒸腾起来的混合型腥臊干炝气味猛冲他的鼻翅。“秋生,你这炕可紧该重搭啦。”安秋生说:“嗨!这炕还是我爸爸头过世搭的呢。”“你爸爸搭的炕好烧,炕头炕梢热的匀乎。一眨眼三年多了,唉!你几点上班”?“八点。您有事?”穷人最怕顶门客,安秋生迅速求解大老板的来意却不得其解。“你也坐下,我是有个事跟你说”。安秋生惴惴地坐下,听大老板揭他的葫芦盖。

        “听说你发现了一条矿脉,真有这事?”
        “嗯……”安秋生脑袋里亮过一道闪电,明白了。只是诧异昨晚刚对安宝林说起,大老板一清早就堵上门来,让人反应不过来。可大老板的话又不能不回答,“有那么点影儿。”
        “你觉着有多大谱?
        “肉眼看还行,张连甲也看了。送样化验去,结果没回来,也说不上有多大谱。”
        “张连甲看过,就有七成谱。”大老板一付当家作主的气势,“矿脉怎么样?”

        “跟槟榔沟差不多吧。”除了地点外,安秋生实在没办法对大老板撒谎。爷俩家族关系近,个人关系也处得好。大老板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平素里把安秋生当成儿子似的看待。脾气投得来,经常在一块唠嗑,议一议家长里短。大老板从不因为经济方面小瞧安秋生,当面背后话言话语总是提拔他。大老板家的体力活安秋生没少干。经济上大老板家也没少照顾安秋生,就连安秋生一家穿的衣服多半都是由大老板几个儿子儿媳供应,虽然在人家是旧的,可在安秋生家不但不旧,而且是超高档次。两家的关系在好大程度上处得像一家人。这种情况下如果大老板问起那秘密地点,安秋生简直没道理隐瞒。幸而大老板有大老板的风度,没问。
        “你昨晚跟宝林说的,我昨晚就知道了。你要两万块钱,一点都不框外。可村里哪儿还值两万块呀!你这是从和尚碗里捞肉。别恋着集体啦,自打生产队一解散,哪还有集体呀。我说个办法,行,咱商量。不行,你也甭为难,再另想辄。你看好不好?”
        “您说。”
        “矿既然出世,不能紧耽搁,日久生变故。你想被窝里放屁逮独食,论财力论场面,我看你恐怕弄不成。咱爷俩的关系,我也不怕你多想,咱们搭伙计干吧。钱一分不用你出,手续也不用你操心,认一份干股,事由你管。赚了咱按股分红,赔了算我的。你掂量掂量。”
        “我跟宝林提了,他说不允许个人干。”

        “这你还不明白?宝林是看你没钱又没势力,怕你弄不成。宝林咱爷仨都不是外人,这事得有宝林一股。开矿不是闹着玩的,管你的地方多着呢。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还不擎着让人家狼撕狗拽地给吃喽?咱们三股并一股,钱不用你愁,场面上有宝林兜着,你挑头承包当老板。你说这有多好。你琢磨琢磨我这是不是给你架窟窿桥?”
        “咱爷俩,您咋说我咋是,我愿意跟您搭伙计。可这事也急不得,等等化验结果再说。万一品位不成,我不能拿您打镲呀。”

        “那我等你话。今晚上到我那吃,咱爷仨三头对面合计合计。还有一件,你口风干万要把紧,别让村里人摸着影。”
        送走大老板,媳妇进屋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光用手指使劲戳他脑门子。紧张加兴奋,憋得她脸色黑紫,出气声儿都变了。这事安秋生压根儿没告诉她,怕她紧张,也怕她嘴不严。前天安秋生背回来一包矿石,她以为又是从矿上弄的,明知道不是好事,但已经尝到好处,就闭严了嘴。现在听到大老板和安宝林这两位头面人物,居然主动上门要求和自己家搭伙计,如同小蚂蚁和狮子老虎作了亲家,当时感觉战战兢兢地万分激动,一股阳气串上来,浑身上下顿时精神抖擞。
        安秋生给她讲解一回,又叮嘱一回,许愿说赚了钱,就把你嗓子眼里的胡琴取出来。吃罢饭就去上工。
        安秋生没料到事情会迅速有这种转机。他是一个务实的人,明白大老板的方案是最切合实际行得通的办法。并且较之让安宝林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再求着他们走这一步,要主动得多,有利得多。但他心里仍觉得别扭,有一种被人卖了的感觉。他根本没考虑过跟人合伙干,到手的钱财,无端地要分给别人两股,凭什么?一个阴险一个霸道,明火执仗地要人吃人呀。反过来想大老板的话,也都对。自己无钱无势,猛虎架不过群狼。三个人合了伙,等于找到靠山,钱也有了,势也有了,事情就落实下来不用愁了。心理平衡了,本来对安宝林有很多不满,也不纠缠了。人么,钱财面前没一个善类。倒是合同章程要订仔细,责权利要写清,合股比例要分合适。三一三十一?五三二?四三三?四四二?就是四四二。安宝林一不出钱二不出面,白得的便宜,占二足可以了。如果他嫌少,让他们俩拆兑去,反正我不能低于40%这个坎。
        主意想定,心里豁亮,轻松下来,幻想美滋滋地就冒了出来。紧着手上马,今年就能红红火火地过一个翻身年了。手攥大把钞票的潇洒暂且不说,一眨眼把翻身年要贴的春联都拟出来了:蛟龙在天行云雨,穷人得运转乾坤。嗬!这气魄!虽然幻想不能预支过来进行实弹演习,却能发酵成豪迈的精神气力,照样让安秋生体会到扬眉吐气的滋味。

        安宝林的本意是让大老板拿点钱把安秋生打发掉,然后他们两家一个台前一个幕后伙着干。他有自己的考虑:清汤寡水这些年了,得机会就得捞一把,只要矿出在三亩地,雁过拔毛,无论怎么弄也不能少了自己的好处。自己又不能出面,使出大老板来又有钱又有威望,镇得住。至于安秋生,他总担心这小子会从中坏事。三亩地村方圆几十里山场,从中漫无目标地找那矿脉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不然他宁肯自己去找,也不愿和安秋生这类穷骨头往一块搅合。但大老板愿意拉帮着他,他自己也表示愿意搭伙,安宝林也不好硬把他推出去。矿脉在哪儿安秋生还没吐口呢,慢慢再想办法吧。反正自己一分钱不往外拿,发了蒸馒头,不发烙烙饼。怎么合适怎么办,手里有这份权力嘛。
        大老板跑前跑后地张罗,不但因为他有钱,还因为他觉得三亩地这种大事理所当然要有他参与。更何况黄金这种东西不比别的,谁见了谁能不动心呀!
        两人在家协商一致:股份分配按四三三,大老板占四。如果安秋生有异议仍由大老板出面摆平。只等安秋生下班,爷仨喝着酒把事情定妥,立刻就财源滚滚了。
        可谁也没料到,安秋生竟在矿上出了事!

                                              

        矿工盗卖矿石,张连甲早已有所察觉。按他一贯的脾气,本来容不得这种鸡鸣狗盗。但农村不同于工厂,乡里乡亲老街旧坊,低头不见抬见头,哪一个都不是轻易好伤的。搞不好就结仇,结了仇还得同村住着,又不能把他调走。你怎么可能几年几十年瞪圆眼珠防着他,不定什么时候,不定什么方式来报复寻仇呢!所以不能结仇。放牛使鞭子,驯狗拿大棒,因事而治。这点艺术张连甲早玩熟了。张连甲先把矿贩子拌住,提纲挈领地全盘掌握了其中诡秘。然后暗自出动,分批抓获本村盗卖矿石的村民。抓是抓了,却一不没收二不处罚,只严厉训诫,既不许再犯又要严守机密,走漏风声者加倍处理。村民对他本来就是十分的敬畏,现在更加十分,当然坚决执行。张连甲向本村人卖了个遍地开花的大人情,本村以外,既然你往我眼里揉沙子,那就对不起了!
        过完筛子之后,张连甲从从容容到派出所报案。张连甲做事,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出个轰动效应。他报案不提供任何线索,只讲近一时期大宗矿石被盗,损失巨大,请派出所侦破。张连甲是县人大委员,地方名人,槟榔沟金矿又是县里的企业明星,山区脱贫的楷模。派出所报到县局,县局格外重视,命令刑警队和派出所成立侦破组限期破案。一番布置之后,这天早晨十几名便衣把槟榔沟金矿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起来。
        外面戒备森严,里面还蒙然不知。安秋生一门心思想自己的事,拉车时一不留神,手被车把不轻不重地在岩壁上挤了一下,没伤着筋骨,手背却肿得紫青。攥不住车把,就在巷道里捡矿石。安秋生是信神的,他应该想到这不是好兆。不是神暗示他今天手要老实,就是警醒他前一段的不老实。可惜他心里有事手上又疼,根本没领会神的善意。
        今天采的矿段比较薄,但成色特别好。安秋生倒没动心,同伴是半开玩笑,挑了几块矿石塞进他兜里:“止止疼止止疼。”安秋生也没在意,就装出来了。事到这份上,神也没办法,总不至于下贱到幻化出一只手给他掏出来,或者把他的衣兜捅个窟隆,让那几块要命的石头漏下来吧?
        安秋生在矿区外路口被截住,并搜出六块矿石,当时他并没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路口搜查的是便衣,到棚里审讯的却是制服。安秋生活了三十几岁,从没和警察打过这种交道。当他蹲在地上抬头仰视,才第一次感到,那制服威武得令他越发卑琐。在这一眼的震慑之下,他只坚持了一小会农民式的抵赖,便有选择地坦白了。到现在他仍以为没大事,致多遭顿训斥或者再扣点工资就完了。可是警察却没有训斥。当在笔录上签字按手印时,他还惦记早挨训早完事,装着可怜说:“我媳妇有病孩子还小您高抬贵手饶我这回我保证再不干了我没大事吧?”警察却坚持仍不训斥,只不冷不热地说:“有没有大事你还用问吗?”然后就打发他到棚外蹲着。这中间张连甲还特意过来和他谈了两句:“和尚,你怎么这操蛋呀,太让我失望了!”
        “嗨,我也是……”。
        “这事可大可小,你可惦量好!”
        “大姐夫你抬抬手,帮我搭句话吧。”
        “你那矿脉,打算怎么办呢?”
        安秋生说:“这事兴川大叔今早晨先定下了。”
        “地方你也告诉他啦?”
        “那倒没有,都定妥了再说也不晚,又跑不了。”
        张连甲当然熟悉安兴川的背景,说:“那就算了,你们弄吧。”说完就走了。

        这时候张连甲只消说句话就可以救下安秋生。可安秋生是不知死的鬼,不但不迎合着张连甲说,而且还幻想张连甲当然会帮他一把。更料不到,他发现矿脉的事已经触犯了张连甲心底的大忌!县地矿办私下向张连甲提过:槟榔沟金矿由坑口向西水平纵深120米处,是槟榔沟与三亩地的垂直投影边界。这意味着槟榔沟金矿只能采这120 米,再往前延伸将是非法越界开采!为此张连甲上下打点紧捂盖子。地矿办表示可以装聋作哑,但最好三亩地这边别发现矿脉,否则大家都明白过来,就不好办。安秋生发现矿脉已经揭了他疮疤,又不肯合作,让张连甲怎么帮他!现在就看安秋生的嘴严不严了。你要真是硬骨头,就咬死了别说!张连甲现在需要做的是拿捏住火候,使寸劲,把安秋生的秘密调养成蛔虫,老老实实在安秋生的肚子里别出来。这活有难度.但凭张连甲的艺术,不是办不到。既然落到我手里,咋捏咋是,捏你当小鬼,你还能得道成魔?
        安秋生半羞半怕地等着挨训斥。警察却坚决不训斥,拽起他架上警车竟是去他家里搜查!这时他才猛然惊醒。霎那间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条血红的棉绳在脑子里无比鲜艳地夺目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庞大无比的地球从空中呼啸着直朝他扑下来,一声巨响,砸得他万念皆空,形神俱灭。
        被警察连挽带架弄到家,只一秒钟,媳妇便哐当躺到地上昏了过去。幸亏安宝林安兴川一干人来得快,又掐又喊又灌药,才救回一口气来。安秋生进门就蹲蹴在炕根旮旯里,脑袋往裤裆里一扎,哭得七佛出世。
        搜查很简单,从他家偏厦屋地上搜出两堆矿石。指认脏物时,安秋生发了疯地否认
其中那大堆是槟榔沟的矿石。问他是哪的,他又说不上来,只拿头咣咣撞地。安宝林安兴川明白其中隐情,拉了警察到一边解释,却出不了证,等于瞎掰,急得直抓挠。

        虽然经济上个人打个人的算盘,但关键时刻,家族关系还是有用。安兴川情急之下亮出三个儿子的名号,虽然稍微赢得一点尊重,却并未起扭转乾坤的作用。安宝林认为自己虽然没有立法修宪权,大小也代表着一层组织一级政府,有资格超越一般老百姓的层次到上层建筑领域去通融。他拍着胸脯要求以三亩地村党支部村政府的名义把安秋生保下来。满院的男女老少情真意切火急火燎地介绍安秋生家如何困难、如何离不了他,说你们瞧他媳妇那样,人命关天呀!警察却说这案子已列入春节前治安整顿的重点,局长点了头的,没办法通融。大老板明白人是保不住了,让老伴赶紧给弄碗饭来。安秋生强努着吃了一口,哇地一声嚎起来说:“咱们老安家的脸算是让我给现光了!求大伙,看在一个祖坟的份上,照看照看我那老婆孩子吧!”说着就趴下磕头。大老板老泪流下来说:“侄小子你放心吧,一切冲大叔说!你往宽想,事有事在,大丈夫敢做敢当。又没杀人的死罪,臭老百姓,说什么脸不脸的?死个孩子办周年———算什么大事!”安宝林也说:“你放心,一人罪一人顶,家里我们该怎么照顾还怎么照顾。到里边坦白从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争取宽大处理。”说着脑袋里一闪,就敲打安秋生:“我们做到仁至义尽,你也想想,还有什么要跟家里交待的没有?”安秋生心里恍恍惚惚,也听明白他是要那矿脉,心里一个小人就扑扑楞楞急得按他的舌头。他索性装作没听见,抱住头扎进裤裆,哭得安宝林插不上嘴。
        矿石被装上警车,安秋生被戴上手铐也押上了车。这种事容不得依依惜别,警车扬长而去。气得安宝林嘬着腮帮子发狠:“这种主意正死心眼的脾气,也欠进去往下磨磨!”

                                              

        因为案情简单,又要赶在春节前公开宣判以震慑地方,只进去三十几天,腊八上午,安秋生的案子就宣判了。安秋生盗窃槟榔沟金矿矿石五百五十公斤,售出三百八十公斤,获脏款一千九百元,收缴脏物矿石一百七十公斤。如果按安秋生的售价计算,总共二千七百五十元,量刑可能会轻一点。但法律认定讲个严肃,于是从收缴的矿石中取了样送黄金冶炼厂化验,品位竟是162.5克/吨。按冶炼厂当时收购价,150 克/吨以上每克纯金81.5 元。这么折算金额就高达7280 元,属数额较大。何况盗窃的不是一般东西,而是国家重要矿产黄金,引申一点就相当于盗窃国家金库!性质就严重了。恰恰又撞在严打期间的重点案件上,亏得法院充分考虑到他的认罪态度较好,只判他有期徒刑两年。在同案的六个人里,算比较短的。
        拘押期间,大老板家开饭馆的老三秋双,疏通了关系来看过他几次。开始口气还挺大,说公检法咱有人,都打了招呼,把心搁肚子里去吧,没事。可后来气势就一点一点降下来,说坏菜了,麻烦了,张连甲那边咬住不撒嘴,要求严办;公检法这边也不妙,非常时期重点案件,连县长都惊动了!现在大哥二哥都出动了,紧盯。这时候张连甲也露了回面,说是到预审科办事,顺便看看他。说事已然出了,思想负担甭太重,正确对待。你放心,你又没把我家的孩子扔井里去,为公家的事,我绝不为难你们。好赖跟着我干一回,没功劳有苦劳。能帮的忙,能垫的话,我都尽最大努力保你们,争取从轻。话说回来,即便蹲个一年两载,你手里攥着座宝矿,怕什么?出去再干,缺啥短啥冲我说。这事你可惦量好了,一旦撒手,可就不是你的了!只要你不说,大海捞针,别人累死也找不到。坚定信心,早晚是你的财!
        后来秋双又来,说真他妈操蛋!你那矿脉的事不知谁给嚷嚷出去了。这些天三亩地都哄了,男女老少刨药材似地满山遍野疯挖乱找。这事你得赶快拿主意,别鸡飞蛋打喽。有了张连甲那些话在心理,安秋生并不惊慌,倒很镇定:“是我的别人抢不走,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随便找去吧。”
        安秋生关进监号时,感觉只有一个:万箭攒心。如果是在刑场上也就罢了,只要承受瞬间的痛苦,然后一了百了。但现在不是上刑场,没有人给他一个干脆的了断。好比中医手里的针灸,扎又不扎死,慢慢捻着,还要你说出被扎的感受。痛苦在心里激荡着,安秋生看自己活像一只饿鬼,从地狱里一层层熬上来,抽筋剥皮、砸骨吸髓地刚扒到地狱口,眼看再努把劲就熬出来往生了,却被一脚踢下来,又粉身碎骨地跌落回十八层地狱。想想这脚是谁踢的,又指不出一个具体人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多少英雄好汉上刑场时慷慨从容,再难受,也只不过一刀就解决了。所以才能逞英雄。他却要活着,细嚼慢咽地品味那种别人只承受瞬间的万箭攒心的痛苦。
        穷人固穷,但穷人纵然穷到极致,仍有一件最自珍自爱的东西:脸皮。一张敢放在日下晒雨里洗的脸皮。这张皮可以羞,可以怯,却不能没有。因为这张皮很坚韧,可以兜住他们破碎的心自我愈合,可以吊直他们的脊椎骨在人前生活,可以呵护他们的尊严保持不败。只要脸皮在,穷人就能够坦然地正视穷苦,土里刨食刨出他们追求的富贵。穷人的脸皮,富人的肚皮,这两件标志性的东西,富人认为是累赘,在穷人却是传家宝。但眼前,他的这张皮却被揭下来了。揭得有道理,揭得很仓促。由于粘结牢固,丝丝绺绺的还给他留下了一点支离破碎的老皮。这点挡不了风遮不住雨大窟隆小眼的碎皮还有什么用?当然有用,穷人都有一手缝缝补补的好本领。

        安秋生的案情不复杂,却也费了些小周折。安秋生开始拒不承认家里的矿石是从槟榔沟金矿偷的,但问他从哪来的?却又成了没嘴的葫芦,拒不交代。最后把讯问人员也折腾烦了,倒也不怀疑另有隐情,只归咎为他的农民意识:拧,态度不老实。反正物证确凿,容不得他抵赖。安秋生只是满脑子的悔恨羞愧:完了,犯法了,蹲大狱了,没脸见人了!背上这口黑锅,不但自己抬不起头来,老婆孩子都跟着被人戳脊梁骨。以后怎么做人呀!秋双几次进来看自己,又帮着上下打点,患难见真情,安秋生感激涕零。几次想拿出矿脉的秘密做报答,但最后一刻都被他憋口气咽了回去。我人不人鬼不鬼, 蛋精光什么都没有啦。我还有什么指望呀,就剩这一棵救命草啦!有这点指望,出去以后夹紧尾巴刹下腰,拚死挣一份大钱。一俊遮百丑,就没人敢小瞧,就有抬起头见人的一天。张连甲来对他说的一套话说到他心里去了:这个要命的救命草,是自己重新做人的惟一依靠。如果撒了手,我安秋生将一垮到底,再没有抬头的一天。为了将来,讲不得眼前要吃点亏。反正已然蹲进来了,一天是蹲一回,一年也是蹲一回,越僵持对自己越不利,豁出去招了吧。有了这种认识,安秋生受了洗礼般停止住悔恨,终于落实了口供。讯问人员不明就里,反而佩服张连甲有威力,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高手。
        腊八是进入腊月后的第一个节,许多人只知道这天要吃腊八粥。却不知道腊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觉悟成佛的佛成道节。乔达摩·悉达多怎么成佛的呢?他苦修六年未得正果,心力交瘁眼看活不成了,是牧羊女用泉水熬野果杂粮喂他,他缓过气来,才在腊八这天彻悟成佛的。没有那荒郊里善良的村姑,没有这一碗野果杂粮的腊八粥,乔达摩·悉达多不过是一个冻死鬼饿死鬼,何来高高在上宝眼金身的释迦牟尼?将心比心,法力无边的佛祖,为什么在你得道的日子却任你的信徒遭罪?
        腊八上午宣判,然后秋双和安宝林一起来看安秋生。安秋生虽然极力控制,仍然哭了。他记起印度电影《流浪者》里拉兹判刑那天,丽达隔着铁窗对他说:“三年时间不算长,我等你。”两人也都哭了,还接吻来着。这个镜头在安秋生的心里,是最纯真,最迷醉的一种幸福。安秋生不指望自己有那种幸福,只求家里别有坏消息。秋双送来了行李衣服和五百块钱,却又告诉了他最担心最怕听的消息:“从你走以后,你家我嫂子心脏病哮喘病一齐发作,眼看不成了。我家你大叔做主送到县医院抢救,前几天醒过来了,但情况不太好。大夫说必须做手术,不然人就保不住了。住院时从二哥那儿拿五千块钱交的住院费,做手术还得再交两万块。做还是不做,得你拿主意,还不能耽搁。孩子暂时我妈给带着,你甭担心。可老太太那么大岁数,也不是长法子。能兜的我们都替你兜起来了,可我嫂子手术的事必须得征求你的意见。事情赶到这,你也甭太上火。”安宝林一直木着脸,仿佛到这种地方来沾了好大的晦气。他一直冷眼观察安秋生,心想秋双这小子不愧在外面闯荡一回,不但压力施加得有水平,火候掌握也恰到好处:自己绝口不提矿脉,却拿话挤着,非让他自己说出来不可。等秋双说完,安宝林见安秋生死人似地半天没什么表示,就有些不耐烦了,心说案板上的猪头还装傻充楞地拿什么架子呀,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开口!他不愿在这种破地方多呆,便正了色直接了当说:“秋双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兴川大叔包括秋双哥几个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你表个态!你已然是不自由了,那矿的事,你现在舍不得说,等别人找到了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现在说了,咱都不是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会让你白着,你媳妇的手术费还有孩子,你尽可以放心,我们兜着。矿开起来按月给她们娘俩发一份生活费,也解决了你的后顾之忧。事到如今,就这一个办法,你那点破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呀!你再不说,谁还能管你呀?!”
        安秋生的心都碎了。
        老婆孩子跟着他,苦熬苦盼,竟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别的顾不上了,老婆在鬼门关上趴着,不拉她回来,孩子没了娘,爹又在监狱押着,让他怎么长大?慢说一个矿,十个矿也换不来两条人命。说!说了老婆孩子就得救了!这压根就不是我的财,我硬捂着,才招来这么大的祸。我傻,我安秋生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啊!
        安秋生强压下悲痛,抬头望一眼安宝林,又低下头,眼睛盯住桌面,缓慢地说:“矿脉,我可以交给你们。宝林大哥,我把老婆孩子就全托付给你和兴川大叔了。你可要说话算数。等我出来,向你要人。”说着,已经控制不住悲声震颤。两手使劲抠住桌边,牙关紧咬。
        安宝林见事情已到拍板关头,立即表态:“你放心吧,我说到做到。这也不用写合同立字据,还有兴川大叔,你更应该信得过。你说吧。”
        安秋生深深地盯着桌面,停了长长的一口气,闭紧嘴巴艰难地咽下去:
        “马蹄沟阴坡,马鞍子梁弯里,树叶下面,扣着三个玻璃口杯。”
        说完,他瘪下去,仿佛鬼门关里苦鬼头上的一团秽物,刚探出关口看见一眼有光明的世界,便被判官一笔打个正着,溅了满脸朱砂,萎缩着迅速沉回去,深深地消失在地狱深处,再不敢妄兴转世托生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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