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笔墨情趣──说刘庆邦的《哑炮》
李洁非
1960 年生于合肥,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先后就职于新华社、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批评、小说理论研究、人物研究、文学制度研究及随笔等的写作,著有《告别古典主义》 、 《小说学引》 、 《中国当代小说文体史论》 、 《城市像框》 、 《龙床》 、 《典型文坛》等,获有首届冯牧文学奖等。
《哑炮》是两个人的故事,女主人公叫乔新枝,男主人公叫江水君。中国有自己的小说诗学,它是原创的,从汉语本身内在地生发出来的。可惜,“现代”以来,慢慢流失。但刘庆邦这篇《哑炮》却出人意料地对中国传统小说诗学,有纯正的体现,睹之让人颇有此调久已不弹之感。
先说笔墨情趣。用汉语写小说,不懂笔墨情趣,写不到妙处和极致,同时也是资源的极大浪费。坦率讲,现在的作家,能够把小说寄寓在笔墨情趣里的,几乎绝迹。何谓笔墨情趣,读金圣叹第五才子书,一目了然。首先不是金圣叹评得好,是《水浒》有那种笔墨情趣,金圣叹才有评品余地。比较地道的体现汉语小说诗学的作品,应该经得住评点方式的批评。
读《哑炮》,自然而然边读边在心里就进行评点,它完全可以做评点式阅读,这种评点经常到非常细的地步,甚至一个字。从第一段开始便如此。我在空白处注有“炭,雪。煤炭工人,偏写雪。”极黑偏偏配一个极白。煤是燃物,发热物,雪则极寒极静。
一黑一白,一热一冷,韵味绕梁,里面有作者诸多苦心,不仅仅是动静、色彩上那种表面的对比。这一黑一白之物,贯穿小说,有
如神髓。小说中,对乔新枝,煤是男性的温暖、关爱。她丈夫宋春来每次下工带煤回来(雪中炭),江水君后来也持续送煤,延续这种意义。而雪,我以为就是乔的比兴。洁白,包容,静详,母性等等。覆盖大地,润物无声,是乔的人格化。结尾处乔对江的宽恕,都在这个雪里面。《哑炮》就雪做的文章很多,还比如乔新枝替张海亮扫雪。
《哑炮》写雪,可与风雪山神庙媲美。《水浒》那场大雪,不单是对林冲奇冤的托寓和渲染,造足气氛,也直接作为一个情节因素,让林冲侥幸不死,又在路上因烤火与柴大官人家丁冲突,引出下面情节,起到穿线功能,是笔墨成趣的典范。《哑炮》的雪,不亚于此。读这样的小说,要细嚼,才有味道,囫囵吞枣会丢失大半东西。西门庆与潘金莲相遇,是因一次意外,挑帘子砸在西门庆头上,这样一个瞬间擦出火花。江出场,与乔在小说中第一次碰面,是乔扫雪。异曲同工。同时还让人想起武松与嫂嫂。也下雪,金莲雪中与武松饮酒,外寒内热。江央求乔缝扣子,王婆安排西门会金莲,也以针线活为名义。包括后来宋春来家中请客,乔与江饮酒情景,很有《水浒》神韵。武松和潘金莲是叔嫂关系,江水君跟乔新枝也类似。或许受了《水
浒》启发,化用了一些东西,化得非常妙,既令人品味到与经典文本之间的回声,又与《哑炮》自身人物情节充分融和。大量用比兴。比兴是中国诗学精粹所在,不论写什么,落在实处就直了,没意思了,失去韵致。要托物,要借景,要用形象思维。因象生义,由象悟情。这也是我们读文学的乐趣的来源。刘庆邦颇知比兴。小说中最精彩的一个场景,乔为江缝裤子,整段都是比兴。乔手中的穿针引线,实际是情思的游走。烤火也是比兴,江烤着的不是煤火,是心火。绝妙。下面写到扣子。这扣子不是那扣子,是心扣。红扣子,分明是一颗被情欲烧红的炽热之心。
读这样的小说,粗鲁不行。粗鲁解不了其中味,很多意蕴会从粗糙的心地白白溜走。
由于比兴,带来大量双关笔墨,明指一事,暗指又一事。江刨出炮线,在他眼里,这危险之物偏偏如花,迎春花。张海亮弹琴,琴者“情”也,张暗中也恋着乔新枝。还有江给乔送煤,送煤的举动赢得芳心,以煤为媒,谐音双关。
注意并且体察到这些笔墨,才意识到写小说对刘庆邦,真是很享受的事,那么多的机关,那么多的埋伏,那么多的藏锋。金圣叹所说的草蛇灰线之法,《哑炮》也有杰出运用。哑炮事件后,李玉山警告乔新枝:“我觉得这个人不太正道,是个危险人物。”猛看到,很突兀,以为李玉山掌握什么内情,知道江隐瞒哑炮。几页后,才知道这是个伏笔,目的是写李玉山。李并不掌握任何证据,但因为江的心理,李完全具有。
所以,李玉山准确推测江隐匿哑炮,再合理不过。
这其实是心理描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哑炮》心理描写的突出特点。表面看,《哑炮》基本上找不到直接的心理描写的段落,实际上,(下转156页)(上接152页)到处有心理描写。只是作者的写法,充分中国化了,绝非西式小说那样,叙述者大摇大摆闯入人物内心,掀起一角:看啊,这家伙在想什么,痛苦、忧伤、恐惧、欢喜……那是外科手术式的粗暴的办法。中国诗学对心理刻画的认识,要优雅得多,艺术得多。
结婚后,乔欲与江亲热,整段都是心理。乔热江冷。热是真热,冷非真冷。热有热的胸怀,冷有冷的不得已。从不得已中,见出江的自卑兼自尊的复杂人格,还有良知对人物负罪感的压迫。
“炮皮”的笔墨,绝倒。江要用“炮皮”,是一种心理,沉重的负疚感。但又是趣笔,充满谐谑。江心头疙瘩在一个“炮”字,那个炮炸死了宋,眼下江就不敢真正炸响另一种炮,而要戴“炮皮”。一方面此炮非彼炮,另一方面从心理上讲,此炮亦彼炮,炸了一个,就不能痛痛快快炸另一个。
可以细品之处,还有很多。
刘庆邦写《哑炮》,活儿做到这么细,墨趣横生,把中国传统小说诗学的诸般妙处用得如此摇曳,近几十年罕见。
(原载 2007 年 11 月 19 日《北京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