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元化先生的眼睛
男,1958 年出生。1982 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乐评人,歌剧制作人,作家。中国歌剧研究会副秘书长、策划总监。中央歌剧院创作策划中心主任。曾任 《中国文化报》副刊部主任; 北京音乐厅副总经理; 《音乐生活报》常务副总编。著有纪实文学作品集《变革中的文化潮》 ,随笔集《音乐厅备忘录》 、 《书生集》和歌剧音乐剧评论文集《咏叹集》 。编有李德伦文集《交响人生》 、李德伦纪念文集《忆德伦》 、《哈佛遗墨》 (杨联陞) 、 《里昂译事》 (李治华) 、 《五洲留痕》(蒋彝) 。
5月中旬,我在上海办事,得知我尊敬的老前辈学者王元化先生走了,我心里不由得一颤。
几天前,北京的一位正在养病的朋友来短信说:在看王元化的《文心雕龙创作论》,发现自己文艺理论基础很差,阅读有障碍。又说:真的奇怪,第一次动心思想好好读王元化的东西,刚刚知道他10号逝世了。
大约是再早个把月的一天晚上,我乘公交车回家,车上人很少,身后两个大学生的对话若断若续地飘了过来。一个说:我很崇拜老学者王元化,我给他写过三封信,都没有回音……
听着这话,我很想回身告诉他,88岁高龄的元化先生,正在医院里顽强地与病魔搏斗。这几年,尤其是他的妻子张可先他而去的这两年,他的精力、体力、甚至视力都已大不如前,要让助手给他读书,要靠助手才能完成口述写作。我还想告诉身后的大学生,我的包里有我的新书《咏叹集》,上面印有元化先生给我的题词——不降志,不辱身,不趋附时髦,也不回避危险。右录胡适句,书赠蒋力先生。零四年元月清园。
没有和学生搭话的原因,还不是我不太想去显摆我与先生有一点点接触,我只是想再听听他们说什么,这个学者的名字,出自时下这么年轻的大学生之口,毕竟让我有点意外。车到某站,两个学生疾速起身跳下车去。车再启动后,车上仅只剩下我一个乘客被我的思绪包围着了。
高山仰止,山高水长,这是王元化先生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回想起来,我一共只有两次拜访元化先生的机会,都是随同上海音乐学院的老教授戴鹏海先生一起去的。两次去都有一点前因,而这前因在元化先生的记忆中又都没有留下痕迹,自要由身为引见者的戴先生再做说明,说着说着,就从那话题谈开去了。这样倒好,免去了我的拘束,也让我得以作为一个旁听者、一个不入门的晚辈,继续聆听他的谈话。我明白戴先生的好意,他是想让我在直接接触的氛围中感受格外受他尊敬的一位前辈学者的人格魅力。可我又一直不敢对戴先生明说:元化先生所做的学问,从《文心雕龙》到黑格尔,我大都不懂,他的那些著作,我也不过是翻翻而已。然我又想,这些学问,戴先生也未见得就懂,他在与我的通话中、聊天中,却几乎每次都要提到元化先生。必有道理。此后,我也就试着寻找元化先生的著作中一些相对浅显的、我自认为能够读懂的去读,比如《人物·书话·纪事》、《清园谈戏录》,同时,也读了元化先生的弟子胡晓明、钱文忠写老师的文章。如今想来,也有一点小小的收获。
元化先生写人的文章,常写到眼睛——初次见到的张中晓,“他那双闪闪发亮似乎永远在追寻生活奥秘的大眼睛,是那样澄澈、坦然”;熊十力,“双目奕奕有神,眼光似乎默默地含有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同情”;病危时的王瑶,“柔和的眼睛,不仅没有痛苦的表情,却显出一种超脱,甚至我觉得似乎是含着微笑”;王若水,“浓浓的眉毛,目光深邃、智慧、明亮”;诗人辛劳,“一双湿漉漉的鹰眼”……
元化先生是理论家,人物肖像描写不是他的长项,更不是强项,他写人物的文章中,也有写得很出色但通篇没有涉及到人物眼睛或眼神的,但就我所举这几例,则无一例外地有对眼睛的描写,准确地刻画出所写的那个人物的个性,这或许正如画论中所说的“传神阿堵中”吧。
由此我想到元化先生的眼睛,也想到我该怎样去写他的眼睛。必须承认,我没有那么准确的描述能力,我只能试图去写出我的感受——他那双大大的格外有神的眼睛,严厉中有宽容,真诚中有慈爱,凝视中有思考,还有我说不清的深不见底的东西。看他的眼睛,有的人会增加勇气,有的人会落荒而去。看他的眼睛,我会想起他的第一本专著的名字,也就是胡晓明所说的概括王元化平生最重要的生活原则、主导思想的四个字——“向着真实”。
《南方周末》介绍元化先生的长文用了一个副标题,叫“解读王元化的六个关键词”真实的眼睛,是我解读王元化的关键词,我认为也是可以向我的朋友们介绍的阅读王元化的起点。5月16日,在龙华殡葬馆,送先生远行。我注意到讣闻中的这样一段文字——王元化同志曾这样说:“我是一个用笔工作的人,我最向往的就是尽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留下一点不媚时、不曲学阿世而对人有益的东西。我也愿意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够做到……”后面的省略号中就是他题给我的胡适先生的那句话——不降志,不辱身,不趋附时髦,也不回避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