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栓
女,1991 年出生。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三在读学生。热爱阅读和写作,坚持多年。担任校刊编辑,获北师大附中“年度最佳写手”称号。曾在《中华活页文选》中发表文章。
生活总是充满疑问,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解答这疑问就像是寻找藏在盒子里面的答案。这答案永远无法预知。但是,只要你肯相信,并用心寻找,一定会找到生活给出的答案。
吃过晚饭,爸妈一起到楼下散步去了,小林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作业。从春天开始的每个傍晚都是这样,但是今天给小林的感觉很不一样。爸妈出去时关防盗门发出的金属声音在楼道两侧的墙上打了好几个折返才一点点安静下来。又冲着数学作业纸发了一会儿呆,她终于从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把双层玻璃的内层推开,身体贴在窗台上,扒着一边的窗框,脑门顶着外层的玻璃,又把窗帘拉过来一点遮在胸前,向楼下张望。
她看到楼道口的门开了,爸妈肩并肩走出来,走到狭窄的楼梯前面,小林认出是同一单元的邻居——两个主妇模样的人,提拉着大包
小包的战利品和爸妈打招呼,要给他们让路。但是爸爸轻轻一挥手,缓慢地掰过身体,妈妈也随他之后从侧面的缓坡下去了。这缓坡的学名叫残疾人道,顾名思义,原本是专为上下楼梯不便的残疾人准备的。但是现在往往多便于住在这楼里,家里有或普通或电动的自行车,怕晚上被贼偷了去而特地推进楼道里锁起来的人家。于是小林脑中闪现出了邻居一边批评保安是如何的形同虚设,抱怨恶劣的治安,一边推着“风火轮”上坡的画面,接着想到一个残疾人独自吭哧吭哧地摇着轮椅上坡的画面,最后又看见了刚刚爸爸走缓坡时的样子。他左手扶着虽漆成白色,但被厚厚灰尘蒙成灰色的栏杆,左右脚一深一浅踏在地上,另一只手想配合双脚的节奏,但又只能迟钝地在后面摆着。即使从小林所处的六层的高度往下看,也能分辨出妈妈在低头留意爸爸有些拖地的脚,并且把自己的步伐尽量放慢,当走在稍前的爸爸需要略微停下调整姿势的时候,她则是改成半步半步地前行。“残疾人道”,又在耳边响起,这几个字还是会让小林感到极不舒服。而这次,更让这个刚刚明白了事情真相的十五岁女孩觉得很是难过。
爸妈走下了缓坡,又绕过骑着路沿停靠的汽车,走到小区院子里的正路上。还是肩并肩慢慢地走着,间或把头转向中间,聊着一些可能关于新闻,可能关于妈妈单位工作,也可能是关于小林的话。看到这儿小林又感到无比快乐。爸妈继续走着聊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花园以青石台阶作标志的拐角处了。
小林仍站在那里不动,眼睛盯在那同样一动不动的青石台阶上。无论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总有许多事情会让人没齿难忘,总有一些事情会使原本对一个人来说极其普通,甚至微不足道的日子变得格外地刻骨铭心。得知爸妈协议离婚的那天就是这样深深嵌入小林年轻的脑海里,那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仿佛一夜之间就取代了大部分本应该充斥她整个心灵的幻想和叛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稍有空闲,或
者只要有机会独处,都会不禁想起来,接着就哽咽起来。略微带点悲情色彩的音乐都会使她有想落泪的冲动,而在之后无数个夜里,入睡前的疲惫和寂静也都会让她感到不可名状的悲伤。他们终究没有离婚,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可是此时此刻,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个地方的血流不畅,小林的脑海还是略过了一丝悲伤,只是这悲伤的缘由变得不同了。
去年,爸爸带着物色了好久的项目到新疆出差大半个月,回来之后,小林一家三口的生活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小林,吃饭!”妈妈把锅里炒熟的菜拨出来,用铲子的背面压一压,那些切成棱形段的芹菜就在盘子里面显得规整了一些。
“老爸不回来吃饭了是吗?”小林拉开椅子问。
妈妈左手端着一盘菜,右手里除了一盘菜还有四根筷子和一把勺子,关上抽油烟机从厨房出来。没有回答小林的问话。
小林看着妈妈,刚坐下,又起身去倒水。回来时妈妈已经先她一步动了筷子。
吃过晚饭,就像往常一样又钻进小屋学习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小林才得知爸爸当天不仅没有回来吃晚饭,连家都没回。这样的晚上又断断续续过了十来个。一开始的几次,小林走到饭桌前,即使知道大概的答案但也都忍不住问问:“老爸不回来吃饭了?”妈妈的回答也是极其吝啬。小林很想问“为什么?”可是后来看到妈妈一天比一天复杂难测的表情,小林就克制自己不再问了。也许她是在等待某一天的饭桌上妈妈会主动和她谈起这件事情吧。
每年的暮春小区花园两侧的木槿都开很漂亮的花,这一年也没有爽约。只是它们向人展示自己绚烂花朵的时候爸爸不在家。但就在它们的树叶要随着凉爽的风全部掉光的时候,小林长久以来所期待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已经记不清具体妈妈是用怎样的语言通知自己这个消息的。因为大概听懂了意思之后,小林就已经深陷于自己回忆的漩涡之中了,半个月来的所有疑问霎时间通通涌进脑子里。她想啊想,想不到原因,于是又拼命地搜集之前的所有片段。爸爸从没有过这样,连续几晚不回家。没有电话,没有问候,甚至也没有给出类似公司加班、朋友聚会的理由。更加可怕的是,面对自己写在脸上的一堆惊叹,妈妈也没能给小林一个清楚明白的解释。只是觉得自己的女儿长大了,不应该,也不想瞒着她。
离婚是爸爸提出来的,但妈妈没有同意。某一天,小林还在学校的时候,爸爸用出差去新疆的那只旅行箱装走了几件衣服,笔记本电脑,还有几瓶之前头晕常吃的药,剩下的地方都装了平时办公用的物品。小林的爸妈分居了。一家三口人的日子从此就像是打了结,身体里面的血液就好像停止了流动,集中在某一地方,凝结。堵得慌,揪着疼。亲友们应该都没有察觉两个月来发生在这一家三口人身上的变化。就在离婚协议快要落实变成白纸黑字之前的一天,姥姥下楼梯不小心踩空了,右脚脚踝骨折。在医院走廊里,小林终于见到了闻讯赶来的久别的爸爸。“爸爸”,小林看着他的脸叫了一声。爸爸没答应,明显消瘦了的脸上露出一个从没见过的表情。医生说要到楼上去照片子,就在大家张罗轮椅的时候,爸爸已经把羽绒服脱下来。小林看见,往前上了半步。爸爸察觉到,就把衣服放在她手上,没有看小林。
“来”,他往上拽了一把裤腿,蹲在座椅前面,把老人背到背上,慢慢地站起来,向楼梯走去。妈妈跟在一旁护着老人受伤的脚……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使离婚的事情被久久地搁置了,医院见面之后爸妈都再没提起。而且他们还决定在恢复期间把姥姥接到小林家里来住,这样便于照顾。但这对小林来说却有着另外的特殊意义——爸爸回家了。之后的日子对爸妈来说可能是表面敷衍的快乐,小林这样想。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却非常真实。她密切注视爸妈的每一个表情,动作,还有他们说的话,特别是说给对方听的每一句话。爸爸每天都背姥姥从卧室到餐厅吃饭,到阳台看花,在沙发上听戏曲节目,直到医生建议可以开始拄着拐练习走路。因为姥姥的受伤,家里的兄弟姐妹,邻居的叔叔婶婶,还有姥姥在基督教会的姊妹们三三两两地前来探望,带来的礼物、补品,客厅的茶几下面装不了了就堆到厨房的柜子里
去,厨房的柜子也撑不下了就搬到了阳台上。于是妈妈每天又多了一项收拾阳台,安放新礼品的工作。小林喜欢这样的生活,特别是那种隐藏在一片乌云下面,与一场暴风雨捉迷藏的感觉让她觉得这段时光弥足珍贵。渐渐的,一直堵在小林心里的血块似乎被这段日子里的热闹稍稍融化了些。因为有儿女的陪伴,姥姥没有因为长时间憋在楼里接不着地气,见不着老友而闷闷不乐,相反,老人享受这段日子,但是为了不再给孩子们添麻烦,就驳了女儿和女婿的请求,在右脚基本能够自如活动之后只住了很短的时间就搬回去了。于是这屋子又回到了只有爸爸妈妈和小林的状态。
姥姥搬回去的那一个周五,小林照常六点起床,因为爸爸妈妈不会这么早起,所以洗漱过后就习惯性地摸到厨房想拿了早饭就走。但是她一开灯,吓了一跳,客厅里有一个人!走近看看,原来是爸爸坐在客厅靠近阳台的沙发上抽烟。“啊!吓我一跳!”虽然的确惊讶,但在微弱的灯光中小林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这儿有面包,包好了……到了学校就吃啊!”爸爸熄了烟,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声音显得格外低沉。
“怎么今儿起这么早?”小林拿了面包,在门口穿鞋。抬头问爸爸。
“嗯。”
就在站起身来准备出门的时候,她注意到爸爸面前的烟灰缸里面已经满是烟头了。第二天晚上到姥姥家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免不了要和姥爷和姨父们喝上两杯,就没有自己开车去。因为姥姥一病,大家有小四个月没有聚在一起吃顿饭了,再见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结果他们果然喝了不少酒。吃完饭大人们继续喝茶聊天,小林和兄弟姐妹们玩电脑看杂志。不知不觉就过了几个钟头。小林一家从姥姥家小区走出来已经过了九点。在小区外面马路边站了一会儿,没有空车。虽然是一月份,但是爸爸喝了酒,妈妈和小林刚才又聊得玩得热火朝天,所以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寒意,反倒觉得嗖嗖的冷风吹在发烧的脸上是件挺舒服的事情。“咱们往前走走吧!”妈妈提议说。“好!”小林兴奋地蹦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又冲到前边去挽住爸爸的胳膊,三个人并排走着。小林感觉今天桥上的灯光好像特别漂亮,弥漫在路边的烧烤味好像特别香,妈妈的步速很慢但是又好像特别轻快,只是爸爸的胳膊好像很重,可能是喝醉了酒的关系吧。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一直走回了家。这天晚上,小林头一挨枕头就沉沉地睡去了。从没有觉得这么舒服,全身的血液如此畅快地流动。冬天的夜晚很漫长,所以小林相信自己做了很多甜美的梦。直到妈妈大声打电话的声音把她吵醒,防盗门的金属响声把一片寂静撕得粉碎。直到救护车把爸爸送到医院,妈妈的眼泪滴在监控室蒙尘的窗台上,小林还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梦。
爸爸在这一晚中风了。
核磁共振的检测报告上说爸爸的左脑生了一个血栓,会影响今后右侧肢体的行动。小林知道爸爸一直都有高血压,但用药控制得很好。陪妈妈去洗手间的时候,小林用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但是她失望透了,冰冷的刺激也没能让她从恶梦中醒来。卧床休息是一定的,于是到爸爸单位请了无限期的长假,取回了一些物品。就是在这些物品中,妈妈发现了一张半年前的脑部CT定位图,上面显示,那时爸爸左脑的某一部位就已经出现了血管壁增厚、畸形的症状。但是他向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隐瞒了这些。现在,这个血栓不仅栓在爸爸的血管中,也栓在小林的心里了。
不到一个星期,爸爸出院回到家中。遵医嘱每天要给他测量血压。妈妈买了家用的血压计,小林则自动充当起记录员的工作:她在爸妈的房间门后面贴了一张和门差不多宽的坐标纸,每一个横坐标都代表一个日期,红色代表高压,蓝色代表低压。小林一个点一个点地描,每过几天就连出一段曲线。她用这些来记录爸爸的康复状况。
刚开始的时候,红色的点总是顽固地停留在170上下,蓝色的点也总是肆意做着惊心动魄的蹦极。这一次堆在阳台的是吊瓶的空罐子和无数被压扁摞在一起的药盒,而妈妈仍然时常收拾阳台。开春的时候,红线条和蓝线条终于都乖乖地固定在120和80上了。爸妈决定把家里的汽车借给别人开。整理汽车里副驾驶座位前面抽屉的时候,小林发现了几个药瓶,属于之前爸爸头晕常吃的那种,是那一次从家里取走的,现在就只有一个摇起来还有药片单薄的响声了。今年木槿花开放的时候,舅爷从广西来看小林一家。坐标纸已经画满了,小林就
它收起来放到抽屉里,和出生那一年发行的限量邮票,小学获得的奖状,最好朋友的来信,还有小妹妹的满月照压在一起。在欢迎舅爷的饭桌上,小林听他和爸爸谈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原来小林的太爷爷39岁就去世了,爷爷也在42岁那年就因脑溢血撒手人寰。
“我已经算是破纪录了!呵呵!”爸爸用手中的茶杯撞了一下了舅爷桌前的酒杯笑着说。
“你打小身体就好,不然怎么能恢复得这么快!”舅爷也哈哈笑着说,“上新疆当兵,几年?三年吧!多苦呀!都没垮!”
小林把筷子架在碗口上,来回用手滚着。一整晚都回味着他们刚才的话。
现在,小林站在窗前,感觉自己心里面的那个栓终于被疏通了。曾经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危险性,堵着,会抑郁难受,无法自如的行动,但一旦冲破,强烈的刺激也会教自己吃不消。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随着时间变化,小林明白了许多事情,这个栓在心里面的结自己一点点解开了。
生活的答案来得很迟,所以我们总要经历一些猜测、迷惑和不解。可是,最后解开答案的又往往是被生活改变了的自己。夏天的白昼总是比较长,夕阳还拖着橙红色的长裙挂在天边,一道道云彩好像对她恋恋不舍,硬要追随西去。小林把外层的窗户也推开,探出身子,闭上眼睛,感觉晚风温柔的手指从脸上拂过。过了一会儿,双眼被楼下小朋友的嬉笑声叫醒,再看着远处,爸妈已经肩并肩出现在青石台阶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