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我记忆中的北京胡同
北京人,祖籍山东肥城,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一直供职于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书香专刊、文化导刊和《北京日报》文艺周刊任编辑多年,曾任同心出版社常务副总编辑。编报、编书20余年,闲暇时,喜欢舞文弄墨,对文艺评论情有独钟,写过千余篇电影、戏剧、文学和电视剧的评论、论文,曾获多种全国及北京市文艺批评奖,有《喧嚣与寂寞》 、 《中国妇女向后转》 、 《雅俗》 、 《速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与名家丛书·张恨水卷》 、 《京剧常识》等专著问世。
胡同是北京的标志,时髦的词儿是名片,也是北京的象征。除了皇城,北京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非胡同莫属。我们在很多影视作品中都能看到这个非常经典的镜头:成片的青灰色的瓦,覆盖着鳞次栉比的房顶,掩映在洋槐巨大树冠的清荫下,一群鸽子欢叫着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清脆的鸽哨儿打破了周围的宁静。这时我就想,在这里,有我的家,有我生长、生活的故土,也有我生命的根。年轻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有多么的重要,我甚至觉得,胡同里长大的人,不太容易形成浓厚的乡土观念。现在年长了几岁,才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人的记忆和情怀,是会在心里慢慢生长的,从一棵幼苗,成长为参天大树。
我家祖籍不是北京,而是山东肥城。清朝末年,山东大灾,我爷爷兄弟三个,一个下了南洋,一个闯了关东,一个来到北京。据说,我爷爷初到北京的时候只有十三岁,还是个未成年人呢。后来,娶了我奶奶,我父亲就出生在这里。再后来,就有了我。我在北京生活了五十五年,东城、宣武、崇文、朝阳、丰台都住过,大部分时间是住在胡同里。说起北京的胡同,虽然都叫胡同,其实大有不同,等级差别是非常明显的,素来就有“东富西贵,北贫南贱”的说法。这里所说虽然并非专指胡同,但事实上,胡同确有“富贵贫贱”之分。东城西城的胡同,就是比崇文宣武的胡同高出几个档次;而外城的胡同一定又比内城的胡同简陋破旧得多。现在一说胡同,就联想到四合院,联想到磨砖对缝的大瓦房,联想到“石榴、肥狗、胖丫头”。其实,这类四合院在胡同里并不占多数,而且,主要集中在东城、西城。崇、宣武、朝阳、丰台,主要还是大杂院,有些甚至连大杂院都算不上。上世纪80年代,我先后住在宣武区的石头胡同和崇文区的营房宽街,那两个小院虽各有千秋,但与四合院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可以想见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在居住条件方面的差异。
这种差异首先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元朝的开国皇帝忽必烈,听从了谋臣刘秉忠等人的建议,定都于北京。刘秉忠就是最早主持规划设计并修建北京城的人。他虽然曾入佛门,是个和尚,但他熟读儒学经典,尤精于《易》,因而,他在规划设计元大都时,不仅考虑到了五行八卦和阴阳术数的思想,而且,一定符合《周礼·考工记》中关于帝王之都建设布局的要求。这是一座近似正方形的城市,四面各有三座城门。皇城位于城市中心,皇城之内还建有宫城。以宫城为核心,前方为朝廷,后方为市场,左边有祭祖的太庙,右边有祭拜天地的社稷坛。城内开辟南北干道和东西干道各九条。纵横交错的大道将全城划分为五十个坊,坊与坊之间更有大街小街相互交通,大街宽二十四步,小街宽十二步,大街小街之外还有胡同,使得交通往来十分便捷。不过,在建设过程中,北面并没有按照制度修建三座城门,而是少一座,似乎是应了“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的阴阳大象。但在民间,人们还是喜欢那个近乎神话的传说:为了镇住苦海幽州的孽龙,北京城是按照哪吒形象修建的。这个传说至少有两个版本,有人说,哪吒启发了刘秉忠;也有人说,哪吒启发了刘伯温和姚广孝。
总之,北京胡同的大格局,是在刘秉忠的时代就形成了。大都建成之后,忽必烈曾颁发圣旨,要求原在金都旧城居住的官僚、贵族以及富户迁入新城,每户可以建一座占地八亩的院落。这是北京胡同的第一批居民。到了明朝,刘伯温和姚广孝再修北京城,这种局面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清朝入关后,则基本上沿袭了明朝旧制。区别只在于,八旗入城后,实行了旗、民分城居住的制度。清军进入北京的第二天,就强迫内城居住的汉人三天之内迁到外城或其他地方去,并将内城划为八旗驻地。于是,新贵族取代了旧贵族,而皇权依旧是至高无上的,官本位也是不容置疑的。那时,原来居住在内城的平民百姓、汉族商户,以及外地来京赶考的举子,都要在外城建房居住,这形成了外城新的胡同格局。上世纪80年代初,单位分我一间房,九平方米,就在前门外石头胡同。一个细长的小院,挤了大约十户人家,说是院子,其实只是一条一两米宽的过道。一家挨一家挤在一起,有时真像是一户家人。那时儿子刚出生几个月,还不会爬,看他睡着了,我
和媳妇出去遛弯儿。结果就出事了。因为房子太小,放不下另一张床,我们就在两只沙发上搭一块木版,儿子就睡在这张“床”上。没想到,他睡醒后,一哭一闹,竟顺着两只沙发之间的空挡,滑到沙发后边去了。街坊们开始还听到孩子哭,一会儿没动静了,又不见我们俩回来,急忙从窗户爬进去,抱出孩子,送到附近的友谊医院。我们刚走到胡同口,还没进院子,就听说孩子出事了,急忙赶到医院,儿子已经从窒息中被抢救过来了。我一眼看见他,他带着满脸尘土还冲我笑呢。
真是这样的。居住在胡同里,总会遇到一些不如意,不方便,但也有许多可以留恋的地方。几年后我们离开石头胡同,搬到崇文区的营房宽街,还时常想起那个小院。新居是在红桥大街和幸福大街之间,院子依然很小,四间房,住了三户人家。但我家房子的面积增加了,院子里还有两棵枣树,让人赏心悦目。就是房子更破,胡同里,垃圾、尘土更多,难得有人清扫。有一年下大雨,房子漏得十分厉害,我从外面采访回来,家里已经四壁淌水,顶棚整个掉了下来。看到这个场面,我难过得几乎要落泪了。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们也只能把睡觉的地方用塑料布盖好,其它地方索性让它漏去。那天晚上,我在桌子上支起一块塑料布,趴在里面把当天的新闻稿写完。不久,这一片胡同就被拆了,盖起了新的居住小区,我于是再次搬家,住进了单位在东单二条的宿舍。虽然也是平房,条件却好多了。
东单位于东城,市中心,离王府井隔一条街,距天安门也不远,路口原来立牌楼的地方,现在挂着“银街”的标志。这在北京也算是块“风水宝地”。说起来,我就出生在东城,东四五条胡同,那里有我家的老屋。《京师坊巷志稿》称,五条胡同有水井一眼,不知是否就是我家东屋的那一眼井。老北京,甜水井少,苦水井多,很多人家吃水,要靠卖水的往家里送。我们家,从我爷爷那辈儿起,就靠卖水为生。我父亲十几岁就拉着水车,沿着胡同挨家挨户地送水,一挑儿水挣二分钱。那个时候,卖水没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都是先吃水,到了月底或年底再结账。倒也不是民风淳朴,因为都是老街坊,知根知底,谁也不会为了一两挑儿水闹意见。听我奶奶说,那时她经常背着我去收水费,拿到钱,就在路上买一些零食给我吃。大约在我四五岁时,政府给胡同里普遍装了自来水,送水这一行就被淘汰了。东屋里的水井就是那时填的。听说“文革”初期,有人揭发水井里埋了财宝,红卫兵还来挖过,好像也没挖出什么东西。
我家是上世纪60年代初从老屋搬走的。也是山不转水转,这一转,就转了三十年,现在转了回来,却已经今非昔比了。北京的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势不可挡,更多的胡同都面临着被拆的命运。很快的,这命运就降临在东单一带。东单的头条、二条、三条,都在拆迁的范围之内。这一次,我家彻底搬出了城区,离开了居住大半生的胡同,先是方庄,后是望京,而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建起了东方广场那一片高大的建筑群。有时我去先锋剧场看戏,还能回想当年住在这里时的情景。那时,青艺小剧场就在我家旁边,看戏非常方便。而我去报社上班,就像散步一样,几分钟就到了。
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即使报社周围的胡同,怕也要拆光了。我们经历着太多的北京胡同的变迁,也深切感受到胡同的衰落。我的心情竟变得复杂起来,有失落,也有怅惘,甚至还有一些欣喜。特别是想到那些无力自己改变居住条件的老街坊,没有政府的拆迁改造,怕是要永远住在那些窝棚式的老房子里。我不敢说他们多么喜欢胡同,但胡同却给他们,当然也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牵挂。
在黔东南旅行,没有一个好的司机和导游是不行的。
黔东南是大山的世界,山连山,山外山,山套山,高的有两千米,矮的也有三四百米。山里的路都是曲曲弯弯的,盘着山绕着谷,
路面也不宽,两辆汽车勉强可以错车通过。司机开车,不能像在大马路上那样撒欢,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叼着香烟,吹着口哨,扯着闲篇,如果这样那是非翻到山下跌得粉身碎骨不可。山里的司机,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两手紧握方向盘,不聊天,不抽烟,不敢有丝毫懈怠。况且,相当多的山路还是乡级路,说白了就是坑洼不平的黄土道,赶上晴天,尘土飞扬,赶上下雨,泥泞不堪,司机就更不敢麻痹大意了。
我们的司机师傅,看样子不到四十岁,偏瘦,留分头,一张黄黄白白的尖脸。他开一辆十排座的黄色大轿车,车的风挡玻璃上贴着“凯里——三穗”的字样,说明他是跑凯里、三穗之间的长途客运司机,拉我们游黔东南是临时安排的。他寡言笑,轻易听不见他吭声,到了岔路口,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才问一下车上的导游。我怕走山路,坐在车上,俯视山涧断崖,老是紧张,不是怕轮胎爆了,就是怕煞车失灵,心里扑腾扑腾直跳。
司机师傅可是镇定得很,手上脚上控制得非常娴熟,车子左盘右拐,稳稳地行驶在盘山路上,使你不得不感觉踏实。只有一起吃饭,才能听到司机说话。我们这些人都是作家,我得承认,我没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那几位可不同,都出版过小说集、诗集、长篇小说,写过有影响的大戏和电视连续剧,在文坛上个顶个的不含糊。
虽然说话随便,却都透着学问。司机自觉插不上嘴,就给大家倒茶、盛饭,殷勤地劝大家多吃一点。我们也都看他辛苦,劝他吃好喝好,注意休息。交谈中我知道,他姓聂,汉族人。他这辆车,是老板从别人手里买的二手车,老板跟车卖票,雇他驾驶,每月挣个两千来块钱。他住凯里,老婆孩子住在三穗,天天这么跑,风雨无阻,也怪不容易的。
大概是旅行的第二天,我们离开风景如画的雷公山,进入了两汪乡地界。天上下着绵密的小雨,道路湿滑,在经过一段陡峭的泥路时,车子怎么也上不去了,车轮空转,纹丝不动。为减轻重量,我们全体下车,车子依然动弹不得。只见我们的司机,借了把铁锹,把车轮下的泥巴铲去,轰了几脚油门,车子还是不走。又把路上堆的碎石子撒在路面上,增大轮子的摩擦力,车子还是耍赖。我们只好使出最末一招,大家一齐上,在后面帮着推车,车子才吼叫着爬上了斜坡。对这种情况我们几个啧有烦言,司机却跟没事似的,什么都不说。中午,我们去导游家吃饭,司机在路旁看车,没去吃,也不抱怨。
下午,从两汪乡启程,经朗洞到卡寨,已是薄暮时分,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估计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到达榕江县城。不想这个时候,车子又不走了。这回是车子本身出了故障。司机顾不得泥水,钻到车下,鼓捣了半天,又前进了几百米,终于又瘫痪下来。这时天已大黑,前后左右全是茫茫大山,一个灯亮也没有。司机又钻到车下,躺到泥里,靠着打火机和一个小手电的微光,检修这辆老爷车。我们则在车前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