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云落半山腰
女,1983 年生,陕西省富平县人。2002 年以前在家乡读书直至高中毕业。2002 年考入华北电力大学国际贸易专业。2006年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加入到“大学生村官助理”行列中,在怀柔区九渡河镇花木村工作。小学第一篇习作《我家的小花猫》被当成年级范文后,义无反顾的爱上了文学写作。初中时期与校领导共同创编校刊《萌芽》 ,多篇习作在学生征文比赛中获奖。大学时加入校园文学社,在校期间累计写作10万余字。参加工作后, 主要负责新闻宣传工作, 在 《北京日报》 、 《京郊日报》 、《怀柔文艺》等报刊多次发表文章。坚持文学写作,两年内完成小说《云落半山腰》和《襁褓里的坟》 ,以及散文《桃之夭夭》 、 《倔强的杨》等作品 6 万余字。目前下一部以村官助理见证新农村建设为主题的小说《恰好在场》正在酝酿当中。文学追求:用朴实的文字表现生动的生活。
一
爷爷最终还是没能逃脱驼子叔的菜刀。三十年的打打杀杀,这一场年代悠久的恩怨总算是有了个了断。爷爷趴在血泊里,他的大白汗衫的后背上有一条长长的裂口,血从里面渗出来。他的溜光脑袋枕在奶奶的槌布石上,红的水水从他额头上的窟窿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真好看。驼子叔提着菜刀站在爷爷身后傻笑。他大声地笑,我也跟着笑,他笑得太厉害了,面目狰狞。我吓哭了,他也哭了,号啕大哭。爹娘大爷大妈们从各门各户冲出来,叫唤,哭闹,大伙儿混乱得像鸡窝一样。我想撒尿。
我一边撒尿,一边观望那水泄不通的人群。驼子叔的刀被人抢走了,他也被人抢走了,大柱哥和铁山叔把驼子叔架走了。我们家那一窝子人在那摆弄着我爷爷的身子,爷爷不叫唤,愣愣地瞅着那群人。爷爷死了。死人都是这般模样,驼子叔跟我说过。
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呆了,这一窝子人吵得我头疼。我提好裤子,去南边地里刨地瓜吃。
我把长裤脱了,光着屁股蛋儿,用草把两只裤管口扎紧,在裤腿里兜满了地瓜。我
提着裤腰,吊儿郎当地回家了。饭该熟了吧!又可以吃炒咕咕蛋了。太让我失望了,灶膛里的灰还是凉的,我娘这个懒猪,还不做饭,看我今晚上往她炕上撒尿。多恶毒的婆娘,想饿死我哩。堂屋里很多人,有四个还是五个,哎呀,反正差不多一大把多的穿警察衣服戴警察帽子的人。他们围着爷爷看,爷爷躺在他的松木寿材上,享受的很。村里很多人也都在,前门口都堵严实了,还好我是从后门进来的。“娘,我要吃饭。”我走到娘跟前,拍打她肥美的屁股。娘回头看见我,惊得张大了嘴,露出满口黄牙,让人厌恶。“天佑呀,你跑到哪里去了,急死娘了。你没吓着吧!乖儿子呀,你说句话呀,可别吓唬娘呀。”她胡乱地揉着我的头。真想咬她的手。经她这一乍呼,人群呼啦一下子都围过来了,他们瞪圆了眼瞅着我,想听听我这个凶案现场惟一的目击者会有怎样的说辞。真是可惜,我啥都不想跟他们说。
“你这婆娘,咋还不做饭,我都快饿死了。”我说完就坐到地上准备打滚。娘见势赶紧跑过来抱住我:“天佑乖,娘这就给你做饭,就去,乖乖,咱先吃点饼干吧!”娘带我去拿饼干,那群眼睛失望地从我身上挪开,重新回到警察帽身上。穿过人群,我看见驼子叔被反手拷在红柱子上,他手上的银镯子闪闪亮。驼子叔看到了我,他朝我咧嘴一笑,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
我吃了半筒饼干,喝了两瓶娃哈哈,等我吃完再回到堂屋时,爷爷那核桃一样的老脸上已经盖了块白抹布。警察帽子把驼子叔扭走了,出了门,把驼子叔塞进汽车里。汽车放了个屁,“吱呜吱呜”跑远了,后面的人群还曳着鸭脖子,真不知道有啥可看的,不如回家做饭睡觉。这些人,成天吃饱了憋得慌,尽想着哪里有热闹看。你也想看热闹吧,你啥都不晓得,傻不隆冬看个啥糊涂劲呀?让我给你讲讲?好吧,我来讲,可是你要知道,我是个傻子,我说的话你敢相信?而且我只是个8岁大的小孩子,能知道些啥,无非都是驼子叔给我说的故事,我可不保证都是真的。你还要听?那你就端个板凳过来坐下,我悄悄地、慢慢地给你讲。
二
你知道牛家村吗?哎呀,就是我们村。解放前,我们村有两个大人物,一个是地主老财牛旺富。牛旺富家的地那叫一个多呀,全部南边地都是他们一家的,村里差不多的人都赁了他家的地,可惜,没等到解放,牛旺富就得伤寒死了。他也不多挺一挺,好歹让咱也见上一见,看看地主老财到底长啥样。
另一个大人物就是最穷最懒吃得最多的牛老八。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八,他爹娘又懒惰给娃取名字,他就叫牛老八了。打仗,饥荒,
伤寒,痢疾,反正就是这些子天灾人祸,老八一家子最后就剩下老八一个光棍堂了。老八懒,从不下地,也没有地,没有地,就没有收成,没有收成,就没有吃的,没吃的就肚子饿,饿急了老八就上山做了捷便的营生,投了寨当了土匪。他很能杀人,也很会杀人,传说他杀过五十几个人哩。他不光会杀人,还打抢财物,不仅打抢财物,还抢人,他老婆就是他抢来的。可是,没过多久,他发现抢来的这个娘们有点不对头,时不时地发癫。哎,不打紧,是女的就行,何况还是这样俊模样的女的,疯就疯吧。
后来,老八老婆不歇气三年生了五个娃。第一胎生了满福,男胎,第二胎龙凤胎,得福和玉芬,第三胎又是龙凤胎,来福和玉芳。两孩儿一落地,枪声就响了,解放啦,老八被共产党拉到南山沟沿上,嘣了。老八老婆带着五个娃儿,用老八藏在泥坯墙缝里的钱财艰难地过活。说来也奇怪,直到满福长到15岁,老八老婆的疯病都没有犯过。
五个娃儿一天天长大,那一间泥坯房住不下了,生产队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就把他们分到饲养室的两间瓦房里,条件是给队里照料牲口。老八老婆和满福打扫牲口棚,喂牲口,两对龙凤胎割草。日子也就这样凑合着过来了。
噢,还有,村里有一个叫牛长有的,也要说道说道。解放前,牛长有是牛旺富的佃户,牛长有早对牛旺富的地动了脑筋,可没等他动手,牛旺富就死了。土改了,批斗了,牛长有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很是积极。后来,他就在一群光棍蛋里混出了样,组织看中他,提拔他当了牛家村的村长,统治了牛家村七十七户二百四十六个人头。
大锅饭的时候,牛长有很神气,他掌管着牛家村所有人的口粮和工分,他像皇帝一样在高处看牛家村的男女老少在上下工的铜铃声里忙进忙出。满福一家子更是把牛长有当成了再世爹娘,恨不能弄个香炉把他供起来。
混乱得过了又是好几年,满福二十了。家里的小伙子大姑娘葱一样齐溜溜长起来了,都是些屋里地里的好手。满福娘老了,脑子更不好用了,隔上十天半个月就发一次病,三更半夜突地从被窝里跳起来,一丝不挂地跑到大门口大吼大叫大声嚎,不吃不喝,闹腾上老半天才能醒过神来。棚里的牲口都能吓得叫唤。河南又发了水,有人逃荒到牛家村。凤霞和她娘两个人,拄着棍进了村。满福把娘俩安置在饲养室,给了一口水一口吃食。凤霞娘病得太重,熬了两三天就死了,凤霞和满福在西南山上挖了坑把她埋了。外乡人,没有坟头,平平一片新土。
凤霞和满福结婚了。牛长有给满福两口子一人送了一条白手巾一块肥皂,让他们好好劳动,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凤霞真是个好姑娘。模样儿周正,身架子好,干活麻利,手也巧心眼也好。人都说满福凭空里见了一个大元宝,村里其他的光棍汉艳羡的不得了。
第二年,凤霞生了一对龙凤胎。满福祖上不知道吃了啥仙果果,辈辈都有龙凤胎。满福让牛长有给两个娃起了名,男娃叫喜哥,女娃叫喜妹。两个小奶娃儿胖嘟嘟,很瓷实。又是闹革命,上头传下话来,要把各村各镇各门各户的坏分子统统揪出来,一个不能漏。
牛家村一个穷村,惟一的地主老财也死了,地主老财一辈子抽大烟,把自家身子抽坏了,连个娃也没留下,老婆也都死了,牛家村哪里还有什么坏分子?牛长有那叫一个作难呀,头都快被旱烟袋敲出窟窿来了,也没能找到一个坏分子。夜里躺在炕上,牛长有搂着老婆商量,他老婆说:“咱村不是还有个老八当过打抢贼么?”“老八死了多年了骨石都没了。”“老八还有一堆后人不是?那个满福,看上去顺眉顺眼,却不知道骨子里是不是和他的土匪爹一样。常言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爹卖葱娃卖蒜,说不定哟!”牛长有啃了老婆一口,心里有了主意。上边催得紧,不报个人上去,牛长有不但官保不了,怕是还要沾上窝藏包庇的罪。革命嘛,总是要有牺牲的,那就让满福来牺牲一下吧。满福年纪轻轻,啥都有了,老婆有了,儿女有了,一辈子也没有啥牵挂了。满福被红卫兵抓走了,罪名是偷盗国家财产——饲养室的豆饼。他们把满福塞进了临时搭建的黑古隆冬的审讯室。
三
满福进了审讯室。三天后的晚上,审讯室里爬出来一个人,满脸的血,衣服破烂,头发里塞满牛粪。天下起了雨,雨水冲掉了他身上的血和牛粪。他扶着门站起来,是满福。满福抬头望着雨夜,流下了有生以来第一滴眼泪。满福在饲养室的土炕上躺了半个月,凤霞在他跟前服侍了半个月,哭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下地了,可是他的背再也直不起来了。满福成了驼子,牛家村惟一的驼子。没人知道半个月前那三天里满福遭了怎样的罪。
又有个雨夜,满福一手搂着喜哥,一手搂着喜妹,在电闪雷鸣里和凤霞说着话。两个月了,他终于把憋闷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那三天,他们用胳膊粗棍子打满福,用拳头打满福的脸。他们让满福交代到底怎样偷了国家的豆饼,偷了多少,有谁是同伙。满福说没有偷过,他们就接着打,他们说你们村长说你偷了你还不承认,你们村长能冤枉好人?满福一次一次地晕过去,他们一次一次用凉水把他泼醒。满福不承认偷东西。后来,他们从牲口棚里铲了一坨热乎乎的牛粪,塞到了满福嘴里。
满福被放出来了,牛长有说可能真的冤枉了满福,抓错了人,找不到证据证明满福偷了国家的豆饼。
满福一边说一边哭。“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呀!”天还没亮,村里人全都醒了,上工铃一阵紧一阵地响,“着火啦,救火呀!”“着
火啦,救火呀!”饲养室火光冲天,昨夜的雨丝毫没有影响到火势的蔓延。
凤霞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满福娘、得福、来福、玉芬、玉芳她们站在火光前,朝着饲养室房顶上的满福大喊。满福在房顶上大骂:
“牛长有,你不得好死。老子没偷公家东西,老子从不作贼。牛长有,老子化成鬼也要找你报仇!”满福疯了。火是满福放的,得福
他们只救出了牲口,被褥衣物全烧了。
满福被人救了下来,他们没打他。共产党不打疯子。一家人没了住的地方,牛长有让村里几户房子稍宽松的人家挪挤挪挤,给满福一家四口弄了一间屋,其他人和村里的姑娘、小伙子合着住,满福妈住在村口牛铁山家里。
凤霞在灯下抹眼泪,满福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被整成这个样子了,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熬呀?凤霞正哭着,突然炕上两个孩子号哭起来。满福正一手掐着一个孩子的脖子,凤霞扑上去抠满福的手,抠出了血。满福一翻身,两手掐住了凤霞的脖子。“满福,你,你这是咋啦?”“凤霞,咱死了吧,没法活了,死吧!”邻居听声赶来,好容易把凤霞娘儿仨个救了。铁虎和大柱父子俩把满福绑了起来。翠云给凤霞擦眼泪,劝着凤霞:“凤霞,走吧,带了孩子找一条生路吧!”
天还没亮,凤霞抱了孩子,兜了几个煮鸡蛋,流着泪走了。三年前,她和娘来到牛家村,娘死了,埋了。三年后,她抱着亲骨肉离开牛家村,一步三回头,牵肠挂肚的人能不能再见面?满福呀,你可要好好地活着!
满福的老婆、孩子不见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满福说死了,他把她们全给弄死了。
满福的娘也不见了,有人夜里听到她又犯病干嚎,后半夜才消停,天放亮却找不见人影了,满福说他娘死了。
几天后,人们在饲养室门外的水井里捞到了满福娘的尸身,一丝不挂,泡得全身发白,不能看了。
满福驼着背埋了他娘,弟兄姐妹几个人用饲养室没烧干净的木料,配着玉米秸秆,用稀泥抹了两间屋,凑和着挡雨避风。
四
我想您该瞅明白了吧!满福就是驼子叔,驼子叔就是背驼了的满福。而牛长有,就是我爷爷。驼子叔和我爷爷的仇怨就这么结下了。
驼子叔疯了,和他娘的疯是一个套路,都是时好时坏,隔三差五地犯上一次,过了又是一个好人了。我爷爷也托卫生所的独眼长更给瞧过,看能不能治好。独眼长更说可能是“线圈儿”坏了,没指望了。
再后来,公社散了伙,南边地都分到了各门各户,驼子叔家分了五人份的地。我爷爷心里愧疚,还多划了个地头给驼子叔。驼子叔一家都是好劳力,肯下苦,不几年日子就红火起来了。盖了新屋,置了几件新家当。得福、玉芬几个都老大不小了,早是该嫁要嫁,该娶的得娶了。驼子叔不犯病的时候,给得福瞅了一房媳妇,模样人品都还行,简单地张罗了把事办了。玉芬也找到了人家,是十里外王家村的,年纪有些大,但人很本分。驼子叔把玉芬的东西归置到包袱里,把大妹子打发了。
玉芬的男人三十有一了,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憋了三十多年的火气,在结婚头一晚上全撒了出来,玉芬是大姑娘头一回,连吓带折腾也不太清醒了,大叫一声,从他男人身下爬起来,下面流着血光着身子跑了,一口气跑了十里地,跑回了牛家村,他男人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第二天玉芬男人又把玉芬从驼子叔那儿领回去了,驼子叔说一个好端端的人被你糟践成这个样子了,你得养活她一辈子,你敢对不起她,我就烧了你家的房子。玉芬男人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跟疯子对仗。
玉芬疯后,家里其他人都慌手慌脚了。先是娘,后来是老大,接着是老二,下一个是不是要轮到老三了?老三结婚后还算太平,没啥子坏的动向,老三媳妇的肚子眼见着也胀起来了,大家这才稍稍放了心。
村里牛铁山远房的舅老爷的侄子在山西开了个小煤窑,来村里招工,来福报了名。驼子叔说:“去吧,挣俩钱,弄个俊俏媳妇回来。”
来福上工两个月,煤窑出事了,塌方。来福为了拉矿友,一块儿捂到了窑底,挖出来是早断了气。
他们把来福运了回来,停在院门外。几天的折腾,来福的尸身发出臭烘烘的气味。驼子叔下地不在家,第一个瞅见来福的是和来福同胞的玉芳。玉芳一见着来福,手里舀水的瓢咣当就掉到了地上。玉芳一步扑到来福被压得变了模样的尸身上,大吼一声:“哥呀!”就背过气去了。得福从屋里跑出来,一见这阵势也愣了神,得福的媳妇要出门,被人栏下了,重身子见不得尸。大伙儿手忙脚乱掐玉芳的人中,掐出了血人才缓过来。
玉芳醒了大哭,没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完了,这闺女的“线圈儿”也乱了。大伙悄悄地抹眼泪,这一家子造了什么孽,咋这样命苦
哩?
驼子叔扛着锄头从村口回来了,他看见那么多人围在他家门口,一扔家伙儿跑了起来。他可傻了眼了,死的死,疯的疯,老天爷哪里还给人活路。驼子叔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仰天大吼:“天哪,救救好人吧!”
驼子叔和得福在他娘的坟旁边挖了个坑,把来福埋了,坟刚圈好,玉芳就扑上去扒土,“来福,你说挣了钱给我买新衣服,你骗我,你给我出来。”驼子叔和得福把玉芳架走了。而十里外王家村的玉芬,半年后才明白过来他弟弟已不在人世。
五
驼子叔越发对生活没有信心,他一天天地苍老,仇恨在他心里一天天积聚。他坏了线圈的脑瓜子总是在思索,同样都是人,凭啥他一家子这么命苦,到底是为个啥?驼子叔恨这不睁眼的老天爷,可是,任他怎么咒骂死老天鬼老天,老天爷连一个喷嚏都不打。他那真叫一个恨呀,于是他就恨那些害过他的人。最终,驼子叔终于整明白了他最该恨也最恨着的人就是牛长有,我的爷爷。
他恨我爷爷,他一犯病的时候就想着报仇。他无数回地把烧着的玉米秸子扔到我爷爷的房顶,试图像烧饲养室一样把我爷爷的屋子烧了,可是,每一次驼子叔都没能得逞,因为驼子叔总是在雨夜犯病,火在雨夜总是烧不着。他寻找各种机会袭击我爷爷,用石头砸我爷爷,用铁锨铲我爷爷,也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一犯病,我爷爷就让铁山叔盯着驼子叔。疯子不能关监狱,这让我爷爷很窝火。
驼子叔的仇恨在继续,岁月也在悄悄地继续。牛长有的大儿子结婚了。牛长有的二儿子结婚了。得福媳妇生了个女娃叫花花。牛长有大儿媳生了个女娃叫招弟。牛长有二儿媳生了个女娃叫引弟。得福媳妇生了个男娃叫强强。牛长有三儿子结婚了,生了个女娃叫唤弟。牛长有的四儿子结婚了,生了个女娃叫改弟。牛长有的五儿子结婚了,大半年没动静。得福的媳妇生了男娃叫壮壮。咕咚咕咚十年了,牛长有的五个儿子没能生出一个带把儿的来。牛长有那叫一个气呀。灰头土脸的,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牛长有老了,再没有芒气了,二三十年,他从一个小小的村官,一步步爬到现今的位子上,在东山镇头一把交椅上坐了这么久,他舍不得这亮晃晃的官帽呀!
牛长有把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叫到当面,“你们谁家生了男娃,我就让谁进镇里头当官去。”五对男女得了话,呼啦拉,都回各自屋里加班加点忙活去了。
驼子叔整天陪侄子侄女戏耍,和得福两口子搭伙,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侄女都能给他洗衣服了,小侄子也能拿弹弓打鸟了。驼子叔时常也想起凤霞,想起喜哥喜妹,也不知道他们娘仨儿在哪里落了脚,不知道他们过得咋样。喜哥喜妹都长得多大了,快十七八的姑娘小伙子了啦。
驼子叔一想起他们娘仨就睡不着觉,睡不着就蹲到炕沿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扑闪扑闪,一夜一夜不停点。
玉芬在王家村几年几年不回来一趟,她生了两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还凑活,病也不常犯。只可怜了玉芳,玉芳做姑娘时就害了疯病,好人家哪里肯要这样一个疯媳妇。
玉芳闪上了二十五了,驼子叔发急了,托人到处打听,也没打听到合适的。玉芳二十八那年,终于有人上门来打听了,是山里头柴
坡的。
驼子叔又一连三晚上抽烟到天明。第四天早上他让柴坡的人把玉芳带走了,驼子叔把来福生前给玉芳买的镜镜、木梳等等东西给玉芳包裹起来,又向得福媳妇讨了一瓶雪花膏,几件衣服,一起给玉芳带走了。驼子叔把玉芳送到村口,看着她,看着那流着涎水傻笑的妹子,驼子叔流下两行泪:“妹子,哥对不住你呀,以后好好活人,好好活人。”
玉芳咬着手指头和柴坡的人走了,村里人都替玉芳心疼。玉芳傻憨憨地笑,她哪里知道柴坡是什么地方。整个柴坡,一块平整的地都没有,石头缝里沟沿上打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一户人才有一条裤子穿,谁要出门谁穿,不出门的光着腿坐到炕上。柴坡到牛家村一百多里山路,玉芳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驼子叔在他娘和来福坟前蹲着抽烟,他的眼被烟熏得直流水水,“娘,我把玉芳卖到柴坡啦。娘,我不是人哪。我没有办法!不能有两个疯子拖累着得福呀。玉芳不能跟着咱一辈子呀!娘呀!我把亲妹子往火坑里推呀,我不是人呀!”驼子叔抽自个儿嘴巴。
六
牛长有的儿子儿媳们折腾了一年多,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四儿媳四个齐溜溜个儿站着人模人样,却连一个鸡蛋也没弄出来,惟独小儿媳有了一些动静,她的肚子已经像半个锅盖那么胀了。牛长有的小儿子定国整日里盯着自个儿媳妇的大肚皮,心里那叫一个乱腾呀。他的没能耐的四个兄弟,建国,保国,卫国,爱国,都没能生出儿子来,他们一个个都离老爹的位子远了,这下子就看他的了,就指望他老婆的肚皮生个胖小子出来,若生了小子,那他牛定国就再也不用窝囊在镇里的破学校里整天aoe地哄那群毛头小子了。他烦透了
当教书先生的差使,他连做梦都想着能像他老子一样风风光光地当官,吃香的,喝辣的,大印在手,千百人看着他的脸色,该是多么
荣耀威武呀!他手摸着媳妇的肚皮,感觉着那薄薄的遮挡下胎儿的动静。“你一定要是个小子呀,不能把你老子到手的官给晃当没了,听到没有,你一定要带个把儿,是丫头你就别出来丢人了。”
定国的媳妇秀巧,刚进门那会子秀气得很,身头匀称,人见人夸,再瞅瞅这会儿,肥得跟猪一样,鼻子眉眼都被肉包裹得看不清晰了,那腰呀,比盛水的缸还要粗半圈。
定国想儿子想疯了,给秀巧没命地补营养。秀巧本来就贪嘴,这一下子就跟吹气球一样呼呼地起来了。牛长有也趁其他四户的女人不注意时,拿了别人孝敬他的好东西往秀巧屋里送。
十个月熬人的等候,秀巧终于躺在炕上叫唤了,接生婆来了,秀巧杀猪一样地嚎,却怎么也生不出来。牛长有和牛定国两个大老爷们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恨不能自己躺上去快快生个男娃儿出来。
接生婆洗洗手,一挑帘子出来了:“还是送医院吧,脚朝下,出不来。”秀巧进了医院,秀巧是牛家村这么些年头一个在医院生娃儿的女人,有福分的女人呀。定国也是有福分的人,秀巧在医院的白床单上生了个带把儿的,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定国喜得又是哭又是笑,前世没见过儿子一样。牛长有又神气活现了,人前把头仰得高高的,见人就说。“了不得,我那孙子,一生下来就八斤八两,神呀。”
定国如了愿,他爹托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总算是把他塞进了镇政府当了官。牛长有功成身退,整天在家里逗孙子玩,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其他四户人可就不那么舒坦了,两口子互相讥讽生不出儿子来,让小幺平白地捡了个大便宜。可是米已成炊,心里再怨恨也只能咬碎了牙咽到肚子里。牛长有宝贝孙子宝贝的不得了,比对他爹还孝敬。他孙子满月那天,他特地请了镇上最有名望的算命先生给他孙子算了一褂。
算命先生说这娃儿命里大富大贵,前途无量。未成年时有些小灾祸,躲过了就一辈子无愁了。算命先生给小娃儿赐了名“牛富贵”。
富贵真是会投胎,他爷爷是退休的镇长,他老子是刚上任的副镇长,他娘母凭子贵,在家里的地位也顶了天。牛长有帮了忙,秀巧就在牛家村开了商店,大模大样地做起了牛家村惟一的老板娘。牛富贵就在这样的官僚资本主义的滋养下,骑在牛长有的脖子上一天天长大了。
算命先生果然算对得起“活神仙”的名号,算得真是准。牛长有,牛定国,马秀巧这一竿子人把牛富贵这惟一的根苗当宝一样疼惜着,护卫着,可还是没护卫周全。
牛富贵吃娘奶吃到三岁半,断了奶吃不惯饭菜,时不时就消化不动弹,饭食搁在胃里就要发烧。牛家村的赤脚先生都快成了他的私人医生了。这一天,牛定国到县里开会,有人请饭,牛定国见桌上有难得一见的大螃蟹,就让人装了给他的宝贝富贵带回去了。牛家村离海
十万八千里,祖辈没几个人见过螃蟹,实实是希罕物。俗话说人小福大会被福气烧身,真是一点也不错。牛富贵张着嘴,一口气吃了四只大螃蟹,吃完不大功夫就喊肚子疼,疼了一阵又发烧,把个土大夫忙得团团转,又是打针又是吃药不见好,一家子人乱慌了。
牛富贵在炕上肚子疼得打滚,又哭又喊,谁都哄劝不住,发烧发得说胡话。半夜三更,去医院也要等到天亮才又车。赤脚医生给牛
富贵再打了一针,好容易才让小祖宗消停下来。牛富贵折腾累了,老老实实地睡了。牛长有一把老骨头跟着累个半死,前前后后忙活着没得空闲。牛富贵睡了,牛定国和秀巧也睡了,牛长有却咋样也睡不着。
牛长有睡不着,出来院门看看山神爷。他刚一出门,就瞅见有个人蹲在满福家门口,烟锅子里的火星扑闪扑闪的亮。不用问,牛长有也知道那人是谁,深更半夜的,除了满福那个疯子,还有谁会在夜风里抽烟袋。牛长有害了怕,这满福跟自家有仇怨,黑灯瞎火的,万一他脑门一热,自个儿怎么跑得了?牛长有一惊,想赶紧关了门进屋,可惜迟了,满福已经察觉到他了,满福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吐了一口痰。“牛长有,长有叔,人常说善恶终有报,做了亏心事的人,末了都是有报应的,有报应的。”满福森森一笑,回自家屋里去了。牛长有冷得打了个激灵,掩上门,也回屋了。天刚蒙蒙亮,牛定国就来拍牛长有的窗,“快,爹,快看看咱富贵,烧得跟茶壶一样。”
牛长有披了棉袄三两步奔过来,牛富贵的脖子脸红彤彤,烫手,“快送医院。”
天大亮的时候,牛富贵已经被送到了县医院,县长也来了,县长给院长说:“这是我亲戚的娃,给好生地瞧病。”
可惜呀,一切都太迟了,牛富贵的病没救了。牛富贵天生肝脏有毛病,不能吃肉类,再加上前一天吃的那些螃蟹不干净,有些食物中毒,在此前他还一直发低烧没人察觉,赤脚医生不明病情胡乱开药,硬是把娃的病给耽搁了。
牛长有牛定国马秀巧一堆人,在病房里大哭。牛富贵前一天打完针睡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睡着睡着就背过气了。牛长有搂着孙子不放手。牛定国搂着牛长有和牛富贵,狼一样嚎。马秀巧哭得昏死过去,也没人理。全都乱成一锅粥了。
牛长有让牛定国把牛富贵埋到牛家村祖坟里。牛家村从祖上就有规矩,恶人,外路人,没成年无后的人死后不得进祖坟。牛富贵刚会走路,是没成年无后的人,按理死后是进不了祖坟的。可是,牛长有家有权有势,别的人能有啥方子。所有的人都闭了眼不想惹事,独独一个人不乐意,满福。满福挡在打墓人跟前,拦着不让挖土。牛定国找了几个人把满福架走了。满福踢着脚骂:“牛长有,你太欺负人了,你要遭报应的。”旁边的人窃窃咬耳朵,看看牛长有家,再看看满福家,真是太没有公道了。满福他爹牛老八,刚解放被枪毙了,土匪,恶人,没能进祖坟。
满福他娘是牛老八抢来的,无媒无娶,外路人,也进不了祖坟。满福他兄弟来福,没有成年没有留下后人,还是没能进祖坟。而牛长有家,一个三岁的奶娃子却风风光光地进了祖坟,不公平呀!牛长有又显老了一些。牛长有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眯着眼寻思。他这一辈子有声有响地打天下,官也当了,事也干了,儿子一把,儿媳妇一把,到头来却一个孙子没落着,好容易得了一个,早早又去了。难道
真像满福说的,是报应?
牛定国也在寻思,堂堂副镇长,没有身后人总不是什么光彩事,而且其他四户的人都睁着眼瞅着哩!想明白了,晚上他和秀巧在炕上就更尽心了。
七
一回生二回熟,一年到了头,秀巧又为牛长有家立下了头功一件。牛长有的第二个孙子金宝落了地。有了头一回的教训,这一回无论怎样也不敢大意了。他们像服侍皇上一样尽心地服侍着金宝。牛定国每天要忙镇政府里的公差,秀巧忙着她的商店,照看金宝的重任就落在了牛长有的肩上。牛长有退休在家,没有其他事做,整天陪着孙子逗乐子,走到哪里把孙子架到哪里,一步不离。人老了总会有些爱好,牛长有迷上了下棋。村口离老饲养室不远的地方有一颗大槐树,几十年的老树。夏天吃过晌午饭,村里上了年纪的老汉都端了板凳在树底下下棋。
牛长有开始只是带了孙子在一旁看,看久了看出了门道,自己也上了阵,金宝自个儿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玩。金宝满了三岁,平平安安;金宝满四岁了,平平安安;金宝就要满五岁了,金宝长得黑胖黑胖,很壮实,一对大眼睛又黑又亮,人见人喜欢。
金宝坐在石头上,爷爷又和人下棋去了。
金宝拿了一把石子数数。“爷一颗,爹一颗,娘一颗,宝儿两颗,爷再一颗,爹再一颗,娘再一颗,宝儿再两颗……”一个修伞的
八九岁的河南男娃子背着家什从金宝跟前经过,吆喝着“修理伞哩!”河南腔真好听,金宝起身跟着河南男娃子,听他吆喝,河南男娃子看见金宝跟着他,嘿嘿一笑,扭过头撒开腿跑了。
金宝追了一段,在饲养室门口停下了,多年以前那一把大火把饲养室烧了,只剩下黑不隆冬的砖墙东倒西歪,还有一棵山桃树每年春上开几枝粉花,除外再没有啥能看得见了。金宝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他看到地上有个黑窟窿,窟窿看不见底,隐隐看到里头像镜镜一样闪着光。金宝蹲在窟窿旁边,把手里的一颗石子丢进窟窿里,远远地从地底下传来一声“扑通”,真好听,比河南男娃子的吆喝还好听。金宝丢了更多的石子,一遍一遍听那“扑通,扑通”的声响。
牛长有和人下棋正紧火,旁边一个老汉用烟袋捅捅他,“牛镇长,你家金宝趴在井沿上呢!”牛长有听到金宝俩字,马上扔了棋子,顺着老汉的烟袋瞅过去,这一瞅不打紧,牛长有一下子吓得坐到了地上。他踉跄着从地上拾起身来,奔到金宝旁边,大喊:“宝呀!”他后一句小心还没说出来,金宝就“咕咚”一声,吓得栽到井里去了,牛长有拉也拉不住。牛长有眼睁睁看着孙子掉下去,一下子血气上头,昏倒在井台边。旁边槐树下的老汉们也一个个傻了眼,腿长到了地上不能动弹。
牛金宝被捞上来了,喝了一肚子的水,胀得像个大皮球。牛长有躺在炕上,灌了三碗汤药才醒来。他一睁眼就想到刚才骇人的一幕, 于是又昏过去了。大伙好容易把他弄醒来。他下了炕,扑到金宝跟前,搂着金宝梆硬的身子,哭的岔了气。“宝呀,爷对不住你呀,爷把你给害了呀!”要不是牛长有那一声“宝呀”吓到了牛金宝,兴许牛金宝还掉不到井里去。
人们后来都说牛长有把孙子害死的。也有人说牛金宝是中了邪,不要忘了,牛金宝落的那口井,正是当年满福他娘投的那口井。满福娘的魂灵在井里,把牛金宝拉下去了。满福娘给满福家报仇哩。牛金宝也进了祖坟,埋在他哥哥牛富贵旁边。富贵三岁,他四岁,他比他哥年纪还大。
牛长有家一下子躺倒了三个人。牛长有在东屋炕上躺着,牛定国和马秀巧两口子在西屋躺着,进进出出全是中药西药的味儿。牛定国最先下了炕,镇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料理呢,镇长要往高处去,有意思将他扶正,他再难过,也要打起精神来,官位始终是不能丢的。牛长有也回转过来了。可毕竟是上了年纪,腰杆子不如以前端正了,精气神也大不如前了,没事了就自个儿在墙根下藤椅上晒太阳,再也不说下棋的话了。马秀巧最后一个下的炕,儿女是娘的血肉,没谁比娘更心疼。几年里,两块肉一下子就没有了,她的心疼得淌血。
到底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一世老天爷要这么惩罚她。她怨恨呀,屋里屋外都是金宝的玩具衣服,到哪一处,哪一处都像是有金宝的影子。她一怨恨,就想出气,牛家村的人就跟着吃亏。她开的商店,是牛家村惟一的商店,她把油烟酱醋的价往上提几分,牛家村的人谁也没办法,资本主义向来是靠吸穷人血发家的。
永不服输是牛家人的性格。牛定国和马秀巧二人又开始每天太阳落山后拼命地干活了。牛定国若是种庄稼,肯定是个好把式,一旦播了种,肯定就有好收成,不像他那四个不中用的哥哥,每家出了一个丫头片子后就再也不出仔了。收玉米的时候,天下了大雨。大雨夜,满福又犯了病。满福在雨地里唱着“东方红”。唱一唱,骂一骂牛常有,骂一骂黑社会。他在雨地里叫唤着,同时叫唤的还有秀巧。秀巧肚子疼,像是要生了,可是算日子还有将近三个月。秀巧疼得在炕上直嚷嚷。下大雨,接生婆去了隔壁村女儿家串门没回来,真是急煞人呀。
羊水破了,汤汤水水把被褥全弄湿了,牛定国实在没有办法,撑了伞敲开了得福家的门。得福的媳妇是牛家村除了接生婆以外惟一懂得生产的人了。得福家的知道了牛定国的来意,披了雨衣就跟了牛定国走了,人命关天的事呀,可马虎不得,况且还是一尸两命。
在得福媳妇的帮忙下,秀巧产下了一个男娃儿,得福媳妇把娃儿擦洗干净包裹好,递给疲惫不堪的秀巧,语重心长地说:“大妹子,你也够苦的,可是,做人要实在,前人要给后人积点德。牛家村没有几家像你这样养孩子的,孩子再金贵,也是应该经些摔打的。看咱的孩子,风里雨里不都照样过来了?”
牛长有让人给第三个孙子取名。那人说:“你家上一代人丁太旺,吸了下一代的风水,男丁少呀!不如就叫天佑吧,天佑,上天保
佑,一定长命。”
天佑的命运和他两个哥哥大不一样。牛长有还是疼孙子疼得紧,可是再也不抱在怀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他也想明白了,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不是你的,看也看不住。他们把牛天佑当寻常孩子一样养活,粗茶淡饭,和村里的小孩一块放养在门外。天佑喜欢和小伙伴们搭群结伙,一块躲猫猫,一块过家家,玩警察抓土匪……
天佑在老天爷的佑护下长大了,七岁了,过了夏就该进学堂了。天佑很听话,也很懂事,见天拎着个竹笼去给羊割草,一家人看着天佑结结实实顺顺当当地长大,心里总算是慢慢踏实了。
八
天佑有一个秘密,别人都不知道,天佑的秘密和我的秘密一样,因为我就是那个叫天佑的娃儿。天佑也就是我,对着哩,我就是牛长有的第三个孙子,牛长有惟一活着的孙子。
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我的秘密就是驼子叔,我和驼子叔有着秘密的关系,牛家村的人都不知道,驼子叔不是我叔,是我干爹。我和驼子叔有缘,驼子叔说我在娘胎里时他就喜欢我了。他说我本要过三个月才能出来见人,可是他太喜欢我了,就给老天爷捎了话,早早把我叫出来了。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先前并不知道驼子叔和我家的恩恩怨怨,我只知道他是一个长年四季弯着腰种西瓜的小老汉儿。
驼子叔的脊背好玩,脊梁杆子圆圆的,软软的,跟我爷爷的不一样,也跟我爹的不一样,驼子叔是最好玩的。驼子叔喜欢我,我知道,从我五岁那年第一次从驼子叔的瓜棚前路过时,他死死地盯着我看,啪哒啪哒边抽烟边对我笑,招手叫我吃西瓜开始,我就知道这个驼背老头喜欢我,我和他有缘。
我总是在和小朋友玩的时候,在给羊割草的时候,在任何离开我家里人视线的时候,偷偷地往驼子叔的瓜棚里钻。驼子叔承包了南边一大片草地。驼子叔是牛家村的西瓜老汉,每个夏天,驼子叔都推着车车,拿着杆秤卖西瓜。驼子叔种的西瓜皮薄味甜瓜籽个大,村里人都买驼子叔的瓜,都夸驼子叔的瓜。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驼子叔忙的时候我也会给他帮忙。他耙地打畦子,我在一边捡石头;他挖坑我下籽,扯蔓的时候,我也帮忙用土坷拉压蔓。西瓜蔓要一个朝东扯,一个朝西扯,一个一个入豁豁长。蔓长长了,还要时时地打掉芽子。驼子叔说:瓜蔓和人一样,要一心一意地走一条路。瓜蔓上开了花,小瓜把花顶掉了,小瓜长拳头大了,小瓜长成了大瓜,大瓜熟了。
傍晚的时候,驼子叔把西瓜地里拔出来的草装进我的竹笼里,装满了把我带到瓜棚里,给摘地里的红草莓。草莓吃完了,给我摘架上的红了的葡萄豆豆,给我吃喝他侄子强强壮壮和他侄女花花给他买的好东西。强强壮壮都娶上媳妇了,强强买了一辆四轮,和壮壮上山拉石头往外卖,山外头人稀奇,连石头都舍得花钱买。花花结婚了,日子都过得好。
驼子叔总是喝着酽茶,抽着袋烟,说古给我听。驼子叔肚子里的有趣就好比那架上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总也说不完。“一个黑巷子,两个敲梆子。你知道是啥?不知道,是风箱,瓜娃子。”“一对乌鸦顺地飞,白天饱黑来饥”又是啥?是你脚上的鞋,还有“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有机枪扫射,后有地雷炸弹”这又是啥?不知道?真不知道?蹲到茅房好好想去。
驼子叔给我讲北山里埋了一个帝王将相,你知道帝王将相的坟安在哪里?告诉你吧!这个帝王将相有一个穿黑袍子的聪明谋臣,帝王将相才三十岁的时候,他就让他的谋臣给他造墓。这个谋臣聪明,他怕后人来掘主人的墓,就把墓建到了旁人找不到的地方。他把后山那条河改了道,在河道底下建了墓,墓很大。比好几亩瓜园还要大,等帝王将相死了,谋臣把他埋了,把帝王将相的宫女太监也都陪了葬,还埋了很都很多的宝贝,有这么大一堆,几辈子都吃不完。墓里有机关,除非是造墓的工匠,其他人进去就着了机关非死不可。埋了帝王将相,谋臣把工匠们杀了,唰,谋臣一扬剑,工匠全都倒到地上死了,谋臣把他们拖到墓里,放下墓口石,把墓封上了,谋臣又把河道改了回来,水从墓上头流过去,谁也看不出来水底下是一个大墓。谋臣一甩袍子,走了。谋臣以为没人能发现那个墓,可是,他二了一回,人们知道了。因为它改完河道,把锨插到了河边,还抽了一锅烟,走的时候忘了拿锨跟烟袋,哈哈哈!后来呀!半夜就听到北山里有叮当叮当的声音,那是马家村马二楞父子俩在盗墓。
马二楞父子俩长得跟马一样高高大大,浑身都是劲儿,可人们从来没见过他俩下地干活,他们白天总是躺在炕上睡大觉,嘿嘿,这俩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们是专门盗墓的盗墓贼。
驼子叔说,这两个盗墓贼可厉害了,盗墓可有一套了,盗一个成一个,他家里的宝贝多着哩。这一回他们可怜呀,他们破了所有的机关,盗墓的人都懂机关,他们破了机关,却打不开主墓坑的门。主墓坑里才有宝。墓门是大大、大大一块石头。他们爷俩见天晚上拿锤砸石头,“咣当咣当”。驼子叔说他爹睡在炕上都能听着。马二楞父子俩砸了好些年也没能砸通透,直到解放了也没有。解放了,有了政府,村里人就把马二楞父子告了政府。政府说他们爷俩是封建主义的掘墓人,没有大罪,但要活命就要带政府的人去盗墓,不是,是掘封建帝王的墓,政府不是盗墓。马二楞把政府的人带去了,政府的人在墓石前,拿锨把儿顶了顶墓石,墓石就塌了,薄薄一片,就凉水皮那么厚。这一塌不要紧,吓傻了跟前一圈圈人,金灿灿的光,逼得人睁不开眼,可不是,那么多的宝贝,能不晃眼么?政府的人没见过这么多宝贝。
马二楞盗了几十年墓,也是第一回见这样的排场。
政府的人一高兴就放了马二楞,还送了马二楞一对金马马,那马马比咱门口门墩上的猴娃还大。人都说马二楞这一回亏大了,你说他当初多敲一锤锤,不是啥都成他的啦?亏大咯!
我问驼子叔你为啥不去盗墓,驼子叔说我去盗墓了谁给咱村里人种西瓜呀!不种西瓜你吃啥!对哟,没有西瓜吃可不好,还不能把西瓜皮扣到头顶上当凉帽戴。但还是盗墓好,盗墓有宝,晃眼睛的宝。
我问驼子叔有没有宝,驼子叔神神气气地看了一下四周,悄声说,“有,不要给人说!”我很想见识一下驼子叔的宝,可是他似乎不很乐意,这事成了我的念想,晚上睡到炕上也丢心不下,不知道驼子叔的宝是啥样子。
我七岁这一年,西瓜正熟的时月,我和驼子叔窝在瓜棚里。驼子叔抽完一袋烟问我:“天佑,想不想看看叔的宝?”我一口西瓜没得咽下,“想,做梦都想!”驼子叔放下烟袋,把瓜棚的木板床掀了个个儿,床底下有一个砖盖的洞。驼子叔拿开上面的砖,洞里露出一个瓷黑瓷黑的瓦罐。驼子叔掀开盖子,从罐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包,包里又是一层黑绸子。揭开黑绸子前,驼子叔说:“天佑,睁大眼瞅好了!”驼子叔手一抖,光亮就从黑绸子里射出来了,葡萄珠子大的一个白晃晃的球,在驼子叔手里滴溜溜地转。
珠子真是晃眼,把整个瓜棚都照亮了。我伸手想摸一下,驼子叔马上把手攥起来,“咋,看上我的宝贝了?”我使劲摇头,可是我想
我眼里浓重的渴望已经把我出卖了。我死死地盯着驼子叔的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珠子晃荡。我看到白的光在我眼前划着弧线,除了这弧线,我眼里再也装不进别的东西了。
“你个傻子天佑,没见过吧,这是夜明珠,这样成色的珠,世上能有几颗呀!”我像被下了符咒一样,说不出话来了,我惟一想要做的,就是把那珠子攥到我手里,白天黑夜地拿着不丢手。
“想要不?想要我这珠子不?”驼子叔不停劲地在诱骗我,像一个老妖精。“想,想要!”我终于诚实地说出了我的愿望。
现在想来,驼子叔当时是多么地老谋深算呀!他用那么卑劣的手段诱骗我这个七岁的小孩儿。而我,却抵不住那该死的夜明珠的引诱,轻易地就上了他的贼船,和他定下了那一桩秘密协定。
驼子叔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做,听他的话,他就把夜明珠送给我,我觉得我一直是个很听话的乖娃儿,而且也很听驼子叔的话,我自信地答应了他。
在离上学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成了傻子。我在傍晚时去了祖坟场,回来时脑子就不清楚了,流着涎水,见了我爷爷一摸他的头,粗着嗓子说:“长有,你活得好!”把我爷爷吓得坐到了地上。我眼神直愣愣地走到我娘跟前,拍着她的腚,叫她贼婆娘,娘被我吓得也不轻,拿手在我跟前晃来晃去,叫我的名字。我眼瞪得圆圆的,也不理她。娘急得大哭。
他们终于意识到我是去坟场染了脏东西,中了邪了。娘把刘二婶找来给我驱邪。我扑上去把刘二婶的香案砸了,还在刘二婶的大胸脯上狠狠地抓了一通。刘二婶叫骂着从我家前门逃出去了。爹把我带到县城里看是啥毛病,结果自然是咋去咋回来。
所有的人都知道牛天佑傻了。驼子叔说天佑好样的,做得好,继续装,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要是看出来了就不给夜明珠了。我尽全力扮演着我的角色,享受这新奇的游戏。
开学了,我也去上学了,可是第二天学校就派人把我送回来了。我也没有干什么太大的坏事,我只不过在女老师上课时,跑到讲台上尿了一泡,顺手摸了女老师的屁股说:“真软乎。”女老师就哭了。
我爷爷很没有办法地摇摇头,“罢了,罢了,书咱不念了,丢人现眼。”不用上学,我又可以去找驼子叔了,真好。就这样,我在驼子叔的指派下当着傻子,直到我8岁的夏天也没人发现。
九
这就是所有的故事了,你听明白了没有。驼子叔因为砍死了爷爷被抓到警察局了。他们是不会把驼子叔关太久的,我敢打赌。其实,那天他们都没有看见,爷爷的死,驼子叔是不必要负大责任的。与其说爷爷是被驼子叔砍死的,不如说他是自己摔死的。
爷爷年纪已经足够大了,腿也不灵便,背也驼了。他那天看到我和驼子叔一道推着西瓜车卖西瓜,他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他拖拉着两条老腿,想要冲到驼子叔跟前。驼子叔拿起杀西瓜的切菜刀,在爷爷跟前一晃,爷爷就吓得不行了,爷爷怕死怕得紧哩。驼子叔并不打算取我爷爷的狗命,他只是想吓吓他而已。没想到曾经名噪全镇的大人物牛长有这么胆小,他一个激动就把后背贴在了驼子叔的刀刃上,紧接着一个趔趄就枕到我奶奶的槌布石上了。牛长有轰轰烈烈的一辈子就这样戏剧性地完蛋了。
驼子叔可以回家了。警察不送他回来。得福开了拖拉机把他老哥接回来了。驼子叔没有杀人,即便杀了人,疯子也不会判刑。驼子叔又要拾掇他的瓜园了。驼子叔把他的瓜蔓全拔了,地弄平整了。深秋了,一队队的雁们从头顶飞过。天凉了,驼子叔把瓜园的窝棚拆了,地上好几年没动的木桩也拔了。“驼子叔,把桩子拔了明年在哪里盖屋?”我很不明白。“明年?明年咱就不在这儿了。”“那咱去哪儿呀?”“去个远地方,咱出山去。”
头一个下霜的早晨,驼子叔带着他的夜明珠,他的打成背包的铺盖,还有他的干儿子,朝着南边下山去了。
牛家村的人又炸了锅,两个大活人凭空地没了,离奇地消失不见了,而且是牛家村仅有的两个脑子不好用的人。牛镇长和镇长老婆急得又进了医院:“老天呀,你咋这样苛待人呢?牛驼子,你害死了老的,又来害小的,你黑了心了。”牛家村里没有人知道我和驼子叔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了。我和驼子叔沿着大雁飞过的线路,直直地往南走。
一天晚上,神仙化了一朵七彩云托梦给驼子叔,说喜哥喜妹在大雁落脚的地方。只要朝南走,就能找到他的家人。
路上,一老一少,朝南走。一片云落在半山腰,忽悠悠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