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爬台阶的鱼
本名周建强,1970 年生,1993 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京郊日报》 、 《北京晚报》 、 《北京文学》 、《小说家》 、 《青春》 、 《当代人》 、 《啄木鸟》 、 《作品》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 20 余万字。北京作家协会会员。现在京郊延庆报社工作。
一
西湖小区9号楼下面有两棵小树,树间连着一根粗铁丝,那是一个女人为了晒被子的发明。春天里,为了争夺这根铁丝的使用权,这个女人和另外一个女人PK了一把。这场冲突随着伊朗铀浓缩的升级而升级,并使她们的男人卷入其中,从而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星期六,金芳的铁丝被桂花用了,这次她没有去骂街,她给城管大队打了电话。十分钟后,一个戴大檐帽的小城管就来了,他敲响了桂花家的门,要罚桂花的款。虽然后来郭雪江跟孙青云打了招呼,没有罚款,但这件事让郭雪江彻夜不眠,他悲怆地做出决定:当官,还得当官!
一向孤光自照的郭雪江打定主意要重新审视权力的意义。
郭雪江和孙青云都是西湖小区的住户,两个人都住9号楼,同一个单元,郭雪江住四层东门,孙青云在三层东门,两家是隔着一层楼板的邻居。在郭雪江眼里,孙青云科长也就一官场小吏,四十几岁的人了,头发总收拾得乌亮乌亮的,出入时胳肢窝夹着个包,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很有成就且前途无量的样子。说实话,孙青云还是蛮随和的,见到邻居们总是先打招呼,只是总透着点儿优越感。孙青云每天开着城管大队的执法车上班下班,油门踩得实实的,小区也成了他巡逻的街道。大檐帽是从不戴在头上的,拎在手上像是拎着一把枪似的,人就格外有了胆气。孙青云不戴大檐帽,大概还有另一个原因:怕辱没了他的一头乌发。在郭雪江心里,孙青云什么都不是,还青云呢?都四十好几了,才混个科长,大概总理该没戏了吧。可是,人家偏就一副信心满怀的神情。郭雪江时常在心里发出“嗤”的一声:整天介奔官儿,为五斗米折腰,俗啊!而事实上,郭雪江自己也才是个副科长,统战部的副科长,论权力论实惠论社会地位都不如孙青云。往大里说,孙青云干的是城市管理的事儿,县城的十万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管理对象,郭雪江呢?干的是统战工作!统战?谁用你统战啦?陈水扁有中央对付,刘若英和陈慧琳有歌迷统战,你统战谁去?你又能统战谁?倒是有一家台商跟县里有点儿亲戚,可人家不用你统战,每次都是县长亲自出面,在西湖酒店的北京厅里备好美食和炫舞,对台商进行从精神到肉体的全方位轰炸式的统战。郭雪江?郭副科
长?!你还是把自己统战好得了。当然,这些话不是孙青云说的,是郭雪江的一个好朋友大力说的。在孙青云眼里,郭雪江首先是一个邻居,其次是一名没多大出息的副科长,最后是一个喜欢写写唱唱的所谓文人。大力和孙青云的判断是有道理的。郭雪江大专毕业后,始终在统战部工作,二十八岁当副科长,三十八了还是副科长。孙青云虽然四十有四了,可他势头还是很猛的,三十五岁教师改行到城管,三十八岁干副科,四十一岁提正科,只是起步晚罢了。按照三年一个台阶的速度,今年孙青云该提副处了。虽然学历差一点儿——中专,年龄大一点儿——四十四周岁,但这都不是问题,为此,孙青云信心十足,也心里有数。
所以,郭雪江的副科长身份在孙青云那里,轻如鸿毛。倒是郭雪江的京剧唱腔,非同反响,令人耳目一新的。孙青云早上到公园遛弯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到郭雪江的京剧,那时候孙青云常常站在远处的某个角落,随便地扩扩胸或压压腿,偶尔地向郭雪江那里望上一眼,不经意着就把每句唱腔收到耳朵里了。孙青云喜欢京剧。孙青云也曾走近郭雪江,站在围听人群中,跟个票友似地洗耳恭听,在肯节上可劲儿地叫声好,等演出结束了,走过去热烈地打个招呼。孰料郭雪江态度挺那个,他不冷不热道:官人笑话,官人笑话!
其实郭雪江未必有恶意,但孙青云就不乐意了,第二天再也不上前了。所以,对待郭雪江的京剧晨曲,孙青云远观而不近玩。你唱你的,我听我的,京剧再好,又不能当饭吃!副科长终究是副科长!
可毕竟是男人,心里隔着三山五岳,平时在小区里碰见,两人总还是客气的。雪江,吃啦?吃了,老孙,你怎么才回来?跟绝大部分国人一样,他们打招呼的态度是积极的,内容又都是瞎扯淡的——没吃饭怎么样?你请啊?!我回来晚了,你管我干吗去啦?!
女人们就不一样了。
郭雪江的老婆桂花,小学老师,以激励丈夫当官为己任,比对自己的四十名小学生寄予的希望都大,话里话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孙青云的老婆金芳,中心市场管委会的临时工,以丈夫是科长为荣,到处对人讲:街上有事儿吱一声儿,俺家里的在城管当科长。有时还神秘地叮嘱一句:别对旁人说啊,保密!那神情仿佛她是市长的媳妇,既想炫耀,又怕惹上麻烦。
这回是桂花第二次用金芳的晒衣绳了。这次金芳没有直接跟桂花交火,而是给城管的打了电话,电话也不是打给自己的丈夫而是拨给了孙青云的手下。从这点上看,金芳的脑筋也蛮够使——知道动用权力资源了——或许这也是人的一种本能。
桂花没有轻易就范,她对小城管说,又不是我搭的晒衣竿,我只是晒晒被子,凭什么罚我?
小城管说,晒晒被子也不成,小树受到牵引,会死掉的。桂花就问,那拴晒衣绳的呢?你罚不罚?
你举证吧。
桂花指了指楼下,说道,我们楼下,金芳,你们孙科长的媳妇。
小城管眼珠转了转,我们调查一下再说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今天先罚你,二百。
桂花就没办法了,她委屈地回到屋里给丈夫打了电话。
郭雪江也很气恼,慌忙打听到孙青云的电话,有些气愤地打了过去。老孙,女人间闹点儿矛盾,咱们别掺和进去好不好?还算不算爷们儿?孙青云也很不高兴,你是谁呀?上来就教训我。凭什么呀你?
原来,郭雪江那边起急,压根儿没报自己的名号,偏偏孙青云就没听出来,这时他就有些被动了,只好咬着牙帮子说了声:我郭雪江。
孙青云才说,哦,雪江呀,稀罕。什么事儿让你发这么大的火?
原来,孙青云根本不知道这码子事,手下人接到金芳电话后,没跟孙青云打招呼直接到西湖小区了。
郭雪江见孙青云蒙在鼓里,怒气消了大半,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说。孙青云道,楼上楼下的,怎么闹成这样?你放心,我这就打电话。郭雪江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感谢的话好像也没必要说。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是蛮行的,面子蛮大的,孙青云是不敢不买帐的。于是,他顺口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多余的话。
郭雪江半开玩笑说:再说了,你媳妇也经常晒被子呀。
孙青云本来都要撂电话了,听郭雪江说了这么一句,就很不高兴了,问道,郭雪江你什么意思?我媳妇也许晒过,可我没见着,见着我也会罚的,要不你留心点儿,等什么时候碰到了,立马告诉我,我照罚!孙青云的口气很认真,没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那边郭雪江有些不知所措了,讪笑着说,不是那意思,老孙,孙科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孙青云正色道:这话就更不好听了,什么叫“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郭雪江你到底什么意思?
郭雪江真的不知所措了,怎么事情都要烟消云散了,忽然又狂风骤起了呢?怎么搞的这是?!他哪里知道,这一向是他的一个缺点,得理不饶人,口无遮拦,说话直筒子。
他自己也有解释:大象无形。
可是,今天,他被将到这儿了。孙青云的话已经很硬了,自己跟着戕过去,肯定不利于事情的解决,二百块钱就没了。委婉地讲些软话,他郭雪江又不乐意,也不擅长,这可真有些难为他了。
孙青云那样问他,他哑了足足五秒钟。最后,郭雪江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语气绵软地说:老孙,这件事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我都没话说。我媳妇素质也不高,
没爱护环境的意识,我回去说一说,要是罚呢,也算给她个教训。郭雪江的语气真是很软了,大概比当年鲁迅握到的李立三的手还
要软,让人由不得再发力了。
孙青云崩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很低沉地说了句“好吧”,便撂了话筒。在孙青云眼里,郭雪江的不成熟,已经暴露无遗了。对付这种没有城府和心劲儿的人,孙青云太熟门熟路了。书生,长不大的书生!孙青云心里慨叹。孙青云突然想听郭雪江的京剧了。
晚上,郭雪江独自喝了几杯。孙青云咄咄逼人,生把自己堵到了墙旮旯,太不给面子了。那句不置可否的“好吧”太轻描淡写了,太傲慢了,郭雪江真的很伤自尊了。借着酒劲儿,他数落了几句桂花,桂花却不以为然。
桂花说,落后就挨打,这是真理。
郭雪江看着妻子的背影,气得直咬牙。
郭雪江失眠了。
二
星期天上午,一家三口回桂花娘家,跟家人团聚。桂花姊妹四人,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郭雪江的大兄哥原来在电线厂上班,后来厂子改制,被廉价买断了工龄,靠拉板车维持生计。大兄哥有两个孩子,老大大学毕业多年,就是找不到工作,老二在一家汽车修理厂打工,勉强混碗饭吃。
郭雪江的小姨子嫁在县城,丈夫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家里的日子算是还过得去的。郭雪江的小舅子端的倒是铁饭碗,在县委组织部开车。桂花母亲早逝,父亲也已年近古稀,可身体很好。郭雪江老家远在银川,在县城里没亲没故,所以岳父家就成了他的家。虽是普通人家,可家庭气氛蛮好,岳父也从来都把郭雪江当自己孩子看。
郭雪江二十八提副科长那年,家里人欢喜得不得了,以为桂家出头的日子到了,不料想郭雪江的副科长一当十年,从此没了动静,大家的热情才慢慢地淡掉了。平时,郭雪江到岳父家都是有说有笑的,今天不行了,一是头天晚上彻夜不眠,脑袋昏昏沉沉的,二是孙青云的脸孔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让他难打起精神。
包饺子的时候,桂花说,你累就去歇歇吧,我们够人手了。郭雪江知道自己也睡不着,就说,累什么累,包饺子又不是什么力气活。小舅子坏笑着问,老郭,昨晚是不是睡得太晚?郭雪江如实回答:岂止睡得太晚,我是一夜无眠。小舅子意味深长道,那可够累的,够累的。桂花脸沉了沉,少跟你姐夫开这种玩笑,没大没小的。郭雪江倒是开通,说,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说穿了也没什么。只是我冤枉,好像我夜里睡不着就干一件事了。老舍是公认的幽默大师,但是老舍反对人家说他只会幽默,好像没思想似的。我不反对房事,但也不提
倡时时刻刻房事。
说话间,小姨子从厨房里端着面盆进来了,懵懵懂懂地问:房事?什么房事?郭雪江哈哈大笑起来。小姨子知道问了不该问的话,赶紧打岔,说出了一个治失眠的偏方。
桂花道,他也不是老失眠,昨天是撞见鬼了,就把金芳要罚她的事讲了一遍。临了说了句:那个贼娘们儿,简直就是狗日的。这时,郭雪江的岳父不乐意了,正色道,桂花,你也是个教员哩,说话斯文些。桂花撇了撇嘴,没敢吱声儿。
半分钟后,桂花突然说,反正,郭雪江要是局长县长,那娘门儿肯定不敢。郭雪江就有些急,我当不了局长县长,你找局长县长去吧。
桂花啧舌道,看、看,还不让提,你们大家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小舅子说,局长县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朝里没人难做官。小姨子说,是啊,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没人。
郭雪江道,你们别把世道说得那么黑,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咱又不是什么旷世奇才,凭什么局长县长就让咱干了。我是这么想的,让咱干,咱就感恩戴德,就一定干好它;不让咱干,咱也不瞎盘算。
小舅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郭雪江跟前,像活佛摸顶一样摸着郭雪江的头顶:纯洁的老郭,高尚的老郭,正在脱离低级趣味的老郭,你什么时候开开颅脑子才能转过这个弯啊?!
郭雪江一边躲着小舅子的手,一边麻利地扞着饺子皮,说了声去你的,别动手动脚的。小舅子冲桂花眨眨眼说,姐夫不想当官,也别逼他,唱唱京剧,写写诗歌,也蛮不错的。
郭雪江道,说不想也是瞎说,谁不想掌点儿权呀?可这不是你着急的事。
小姨子说,可是你得琢磨,得下功夫,就跟搞对象似的,你不主动追我姐,我姐上门找你呀!
郭雪江笑了,夸赞道,这个比喻倒是蛮有意思。
小舅子也竖起大拇指说,二姐这个词说的好,主动,一定要主动。我敢说,全县这么多局长镇长的,大多数都主动了,被动当上的凤毛麟角。
小姨子立刻说,他是组织部的人,有发言权。
这时候,岳父开口了。老人家语重心长:雪江啊,你是个好孩子,正直、老实,爸爸知道。桂花他们希望你往好里混,也不是错误。你也看到了,这年头,家里有一个当官的,日子真好过哩。远的不说,你侄子(大兄哥的儿子)大学毕业,愣是没有工作,他高中的几个同学,没有什么学历,就靠着自己当官的爹娘,都端了铁饭碗。当官儿好啊!所以,还真得盘算盘算!咱们家要是出个大官儿,只能是你了。你有文化,也是科长,还是有奔头的。刚才他们说主动,我觉得也有道理,古时候还讲毛遂自荐呢,你不让人家了解你,人家怎么会给你官做呢。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只要不干犯法的事情,我想,必要的活动活动,还是应该的。比如请领导吃吃饭,过年过节了去领导家看看,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处感情嘛。共产党也是人,人是讲感情的,有感情了事情就好办了。你要是手头紧,爸爸给你凑一些。
小姨子立刻说,我也给你凑一些。
小舅子举起了手,我也算一个。
郭雪江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鼻子一酸。
岳父高兴地说,你看她们没有正形,关键时刻,心里还是有你的。要是依我,你该请客就请客,该送礼就送礼,好好地联络联络。
桂花道,请谁呢?给谁送呢?烧香都找不到庙门!
岳父瞪了桂花一眼,然后说出了一个计划。
郭雪江的眼睛一亮,目光落在小舅子脸上。小舅子诡谲地点了点头,为了郭科长能当上郭部长,为了咱家的解放事业,我豁出
去了。
小姨子说,这年头,仅仅请客送礼,恐怕不好使了。
桂花道,那就给钱!
小姨子、小舅子当即表示,各出一千块钱。
岳父看了看郭雪江,硬硬地说,两千。
这时,骑着板车去上访的大兄哥回来了,进屋后问道,什么一千两千的?小姨子抢先道,赞助姐夫送礼的,好让他当官儿。大兄哥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了一遍,知道不是玩笑了。已经有些驼背的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他在屋里踱起步来,一圈,两圈,三圈,突然,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憨憨地说:我出三千!
桂花姐妹同时惊呼:大哥!!!
小舅子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岳父赞许地望着大儿子。
郭雪江道,哥,别、别这样,您的日子我知道。
大兄哥说,我买断工龄的钱还没动呢,我这么留着它,就是指望花在刀刃上。郭雪江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他突然觉得肩上重重的,但是,他的腰身仿佛也更硬通了,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三天后,“自救行动”开始了。郭雪江给这次行动起了个名儿:自救。这次行动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不能说十分成功。
小舅子带着郭雪江去了翟部长的家,向部长说明了他们的关系,坦陈了郭雪江想进步的愿望和阻力,并委婉地表达了要部长帮忙的意思。翟部长倒是很温和的,只是目光大部分都在小舅子脸上,这令郭雪江很心虚。翟部长没有承诺什么,关键的话只有一句:抽空儿跟他说说。这就等于答应了。如果翟部长真的跟统战部长“说说”,那事情就好办了。这又让郭雪江信心倍增。但是,翟部
长拒绝了那个装着三千元的信封,只是勉强把烟酒留下了。这让郭雪江颇感意外。
郭雪江的心又悬了起来。
两个月过去了,事情没有任何进展,郭雪江的心里乱糟糟的。桂花早就沉不住气了,她奚落郭雪江:咳,人心不足蛇吞象,甭指望了。
郭雪江平生第一次遭遇到了强烈的苦闷和孤独。这个时候,他在网上认识了墙角梅。
三
夏天到了,浓浓的绿色遮天蔽日,县城分外地清幽凉爽。县城在几个水上公园的环绕中,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坑里的翡翠,人们在玉石的冰润中各行其是,十分惬意、自在。丽水公园的水鸟明显地多了起来,特别是在早晨,当郭雪江在公园里晨练京剧的时候,他发现了许多国家一级保护鸟类,有黑鹳、金雕、白肩雕、中华秋沙鸭等,而二级鸟类天鹅、灰鹤、白琵鹭、雕枭,早已司空见惯。
世界杯快结束的时候,郭雪江的副科长转正了。第二天,统战部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了句:小郭,跟翟部长是亲戚?郭雪江一怔,摇头说不是。部长又问,是同学关系?郭雪江说也不是。统战部长笑了笑,不再问了,他勉励了郭雪江一通,让他走了。郭雪江就知道翟部长打过招呼了。
部里的人见到郭雪江,向他表示祝贺,要他请客,他谦虚一番后都一律应承下来。并且真的安排了一次,八个同事喝倒了六个。郭雪江的朋友们也很快听说了他升迁的消息,大力挑头组织众人到西湖酒店庆贺,还吃了鲍鱼,喝了茅台。朋友们都夸大力出手阔绰,郭雪江也连连摆手说不至于,大力却说:只要你升一次官儿,我就请你一顿鲍鱼,你们大家陪着。大家就嚷嚷着要郭雪江常升官,好让他们常吃鲍鱼常喝茅台。期间,大力放了话,他跟管干部的白书记认识,跟翟部长也特铁,需要帮忙只管说话。郭雪江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大力跟郭雪江从小光屁股蛋子长大,中学时打架,郭雪江替大力扛过一砖头。如今,郭雪江的头顶上还趴着一道疤。桂家大院也足足地热闹了一天。大铁锅猪肉炖粉条,葡萄美酒夜光杯,祝贺声声声入耳,碰杯音绵绵不绝,直到郭雪江醉倒在岳父家的土炕上。
几天后,郭雪江在小区楼道碰到了孙青云,孙青云还是拎着大檐帽,腰板挺得直直的。郭雪江也下意识地挺了挺上身,主动跟孙青云打招呼,说话时已经有了一些底气。郭雪江说,孙科长,今天这么晚回来?孙青云打了个嗝,大大咧咧道,嗨,单位来了新领导,到队里调研,陪着多喝了几杯。又问郭雪江,雪江,你也这么晚?是不是又去诗社了?以往,孙青云碰到郭雪江,大部分都叫他雪江雪江的,郭雪江没觉得怎样,他压根儿没把自己的副科长当回事。可是今天,孙青云还这么叫他,郭雪江就有些不乐意了。郭雪江笑着说,哪里哪里,最近太忙,甭说诗社了,就是京剧,也唱得不多了。郭雪江的语气里是藏着一些弦外音的,这让孙青云立刻捕捉到了。孙青云问道,怎么,工作有变动吗?郭雪江一副很低调的样子说,也没什么变动,就是副科转正了,一转正不要紧,事情马上就多了。孙青云立刻说,哎哟,那得祝贺呀!好事,好事!孙青云的口气是有保留的,绝没有一丝欣羡和巴结的意思。这一点郭雪江并没有觉察到,他边走边说:都说穿衣穿布的,吃菜吃素的,当官当副的,还真有些道理呐!说罢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嘛!好在孙青云没有戳穿他,只是笑了笑,拿出钥匙开门去了。
这以后的一些日子,两个人在小区里碰见,跟对方的称呼都改了。先是郭雪江改的,不再老孙老孙地叫了,而是孙科长孙科长地称呼,且称呼得字正腔圆。他已经意识到,一个人如果有职务,就一定要唤他的官称,这个人是会很高兴的。接着是孙青云改了,他把雪江改作郭科长了,也郭科长郭科长地叫着。他知道,郭雪江已经找到点儿当官儿的感觉了。他同样知道,一个人一旦对一件事有了感觉,是会下心思的,也往往是会有结果的。在他的眼里,郭雪江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邻居,不再是那个痴迷写诗唱京剧的长不大的书生了。
郭雪江对此非常受用。在郭雪江心里,他跟孙青云已经可以平起平坐了,他也可以挺一挺腰杆了。他已经注意到,孙青云跟他说话时的优越感,大大地收敛了。何况,郭雪江明白,自己有年龄和学历双重优势,前程应该在孙青云之上的。
为此,郭雪江雄心勃勃,觉得未来就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桂花和金芳也开始打招呼了。这次是金芳主动,金芳没有任何心计地说,桂花,听说你男人提拔了,男人一提拔,女人脸上都红艳艳的。桂花心有余悸道,是嘛?我可没觉得。金芳说,别记恨我,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你晒被子就晒吧,咱姐妹俩,干啥老那么叫劲儿呐!桂花也就说,我哪敢跟你叫劲儿,还不是你总想整治我。金芳就嘿嘿地笑了,不了不了,以后咱们还是姐妹。又说,他们男人在外面忙,回来得晚,你要是闷得慌,就下来坐坐。桂花答应着,也虚让了金芳一句。可是,桂花没有去金芳家,金芳也没有到桂花家,她们终究是有芥蒂的。一层楼板挡住了两个女人,就像一个大洋隔开了东西方文化,真正的沟通是困难的。
郭雪江上任以后,明显地应酬多了。领导的饭局,有时候是要叫上他的;同事们的小聚,也是要去的;跟其他一些部门的固定联系,更是回避不了的。现在,郭雪江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原来,科长和副科长在所谓应酬方面竟有着天壤之别,领导的饭局从来不叫副科长作陪,这是天经地义的,何况他还顶撞过上司;科长跟其他一些部门的固定联系,也从来就不通知他,这说明科长对他是有戒心的。这么想来,郭雪江不埋怨部长,倒有些恨原先的科长了。
应酬免不了喝酒,喝得七八成的时候,郭雪江就不想回家。不回家有两个原因,一个觉得家里没有意思,桂花的唠叨没完没了;另一个是想酒后找点儿刺激。找小姐郭雪江是断然不敢的,调戏和勾引单位的姑娘他也没那个手段,他惟一的刺激就是到单位上网,跟墙角梅痛快地聊上一通。
郭雪江的网名叫柳宗元,一听就知道是个古诗迷。第一次跟墙角梅聊天的时候,他问墙角梅取名的初衷,墙角梅只是说她的本名有一个“梅”字,至于“墙角”,她不想多解释,会涉及她的隐私。郭雪江也不多问,就把王安石的《梅花》读了一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然后夸赞墙角梅的名字好,也没问人家是不是这个意思。墙角梅问郭雪江为何叫柳宗元,郭雪江就说自己喜欢柳宗元,酷爱他的《江雪》,恨不得自己也当一回“孤舟蓑笠翁”过一把“独钓寒江雪”的瘾。墙角梅却说:山上的鸟还在,路上的人太多,想当“孤舟蓑笠翁”,难啊!
郭雪江方才醒悟,刚才只顾自己臭显了,压根儿没跟人家交流。好在人家懂诗,不会嘲笑自己太酸。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交流的欲望就更强烈了。
郭雪江情绪低沉那阵子,跟墙角梅聊得不少,墙角梅给过他一些慰藉,让他领教了网聊的妙处。郭雪江也就一路聊了下来。
这天晚上,郭雪江吃过酒席,照例来到单位,跟墙角梅聊了起来。凭着郭雪江对她的那份感激,也借着酒胆,郭雪江说了一些暧昧的话。
郭雪江:跟你聊天很快乐,我有些离不开了。
墙角梅:我也很高兴,那咱们就聊呗,直到有一天不想聊了。
郭雪江:我是说我有些喜欢你了。
墙角梅:哈哈,谢谢了。这样的话我爱听,但是,就这一次,你还是说给女孩子们听吧。
郭雪江:向毛主席保证,我是认真的。
墙角梅:毛主席早不管这事了。别忘了,网上是虚拟空间。
郭雪江:那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在现实里跟你说。
墙角梅:忘了约定啦?不问姓名,不问单位,不问任何个人隐私,三不政策是咱们共同的约定!
郭雪江:政策也是人定的嘛。
墙角梅:定了也不能说改就改呀。
郭雪江:我申请,改一改嘛。
墙角梅:不同意。
这天晚上,郭雪江走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道:真是着魔了。郭雪江明明知道自己刚才对墙角梅说的基本上都是昏话,可是这“昏话”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生动起来,诱惑着他朝前走,走到跟她相遇的某一个美丽的地方。
其实,到这时候,郭雪江对墙角梅的了解还是起初的那三条:她是一个自由的女人,她夜晚有大量的时间,她喜欢喝一点儿红酒。但是,墙角梅在郭雪江眼里,已经十分神秘了。
这晚,郭雪江梦见一个陌生的女人被自己统战了,那个人不再是台湾妹刘若英,也不是香港妹陈慧琳,而是换成了虚拟妹墙角梅。
四
秋天到了,落叶飘零,湖水清瘦,天地一片萧瑟。落叶从树下刮到公路和街巷上,在汽车和自行车的倾轧下,嘎巴嘎巴地发出断裂的哭泣声。许多水鸟已经扑簌着翅膀,开始往南飞了。
机构改革的时候,县城管大队升格为城市执法局,孙青云被提拔为副局长了。这就意味着,孙青云在自己四十四岁这年,搭上了再进一步的末班车,已经成为县里的一名副处级干部。三年一个档儿,这家伙还真成呢!孙青云已经被人孙局长孙局长地喊上了。孙青云仍然谦虚:别这么叫,别这么叫,原来怎么叫还怎么叫。就有手下出来纠正,原来叫您科长,现在还叫科长恐怕不行了吧。大家就一笑了之。
郭雪江也说,我也得改口了,以后得叫孙局长了。
孙青云一边上楼一边说,咱哥俩邻居,不一定那么叫,老孙,孙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郭雪江说,张哥李哥的,我也不习惯。
老孙?!县长叫着差不多。我可不能这么叫,那不是大不敬嘛。
孙青云已经把门打开了,笑着说,什么敬不敬的,就那么回事,进来坐坐?
郭雪江说了句“不了,改天吧”,向四楼迈步了。
这是孙青云当上副局长,并且在郭雪江得知后,两个人第一次在楼道里照面。二人的表现还算自然。
回到屋里,郭雪江就不自然了。目光落在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桂花让他洗洗衣服,他说懒得动。孩子问他数学题,他也没有好腔调。桂花就不高兴了,直着嗓子冲他喊——“你犯什么驴?!人家升官了,你拿孩子出什么气?你当我不知道呢,我早听金芳说了,孙青云提拔当天我就听说了,就是怕你不痛快,我都没提这事!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来劲儿了。你有劲儿朝外边儿使去,少在家里犯驴。”
“你说话文明些,别那么粗野!”郭雪江嘴上指责桂花,心里感到很意外,没想到妻子还知道体谅他,胸中的闷气消了大半。转念一想,是啊,孙青云升官儿,碍着你郭雪江哪根筋啦?!你犯得着生气吗?这么想着,知道理亏些,赶紧拿出耐心,教孩子数学题去了。
辅导完孩子作业,郭雪江打开电视机,找到每天必看的《半路夫妻》。电视剧本来很吸引人的,可是今天有些乏味了。郭雪江的眼睛在电视屏幕上,心思已经跑到楼下的孙青云那里了。孙青云,孙副局长,城市执法局,这几个词老往他脑子里窜,窜得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窜得他心慌气堵。孙局长,以后再碰到孙青云,还真得叫孙局长了。这一现实让郭雪江不舒服,不愿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郭雪江已经十分地烦闷了。
郭雪江拨通了大力的电话。
那时,大力刚从西湖酒店打保龄球出来,还没吃饭,说你正好陪我喝两盅。十分钟后,郭雪江就骑车到了肥牛城,他在门口看到了
大力的那辆宝马。
俩人是发小的哥们儿,从来不用藏着掖着,吃饭的时候,郭雪江就把心中的烦闷说了出来。大力说,要是早听我的,你现在当个部长局长的,也保不齐了。清高!清高害人吧?!
郭雪江感叹说,是啊,总觉得能写能唱,有理想有追求,顶天立地的,没想到不是那么回事。
大力说,权力是人生之父,金钱是人生之母,这个社会只认这两样,昨天、今天、明天,恐怕都不会变。
郭雪江喝了口酒说,可是文化呢,国家不能没有文化和文化人吧?
大力瞪着眼睛直盯着郭雪江,脸上是不屑的表情。我靠!国家的事儿你瞎操什么心?文化?没文化怎么啦?没文化国家照样发展。再说了,只要有人,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文化,就有文化人。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你是李白还是梅兰芳?都不是!那不就得了。
郭雪江的心思很快被大力洞穿了。大力问道,怎么样?开窍了吧?上瘾了吧?上瘾就对了,就怕你不上瘾。做买卖的琢磨挣钱,坐机关的寻思当官,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来,为你的大彻大悟,干一杯!
郭雪江跟大力干了一杯白酒。
大力问,你跟哪位领导熟?郭雪江说跟谁也不熟,只是跟组织部的翟部长有一点关系,就把跟小舅子去翟部长家的事说了一下。大力笑了,咳,我还以为你那次提科长,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呐,原来也是有预谋有组织的,哈哈,这个老翟还真给你说话了。
郭雪江顿时眼睛瞪得羊蛋似的——大力竟然把翟部长唤作老翟,这当然令他惊讶。他有些半信半疑。
大力高兴道,好,好,剩下的事包给我,用不了半年,我就让你跟老翟成为好朋友。这句话让郭雪江倍感振奋。他知道,大力有钱,爱交朋友,县里的好多领导跟他都称兄道弟。当然,搞房地产开发,也断然离不开政府的支持。其实,爱不爱交朋友不重要,交上交不上这些“朋友”,才是最关键的。
大力,你是不是说过,跟管干部的白书记也认识?郭雪江问。是啊,认识。不过,杀鸡焉用宰牛刀!有老翟就足够了。
一周以后,大力告诉郭雪江,他已经“约好老翟”,晚上到鼓楼海鲜城吃饭。不等郭雪江多问,大力就把电话挂了。
郭雪江是真激动了。
上大学的时候,郭雪江作为学生代表,跟省教委主任合过影。到北京工作以后,只跟到单位慰问的县委书记握过一次手。这两次跟高级领导的接触,都没有超过半小时,而且不是语言上的交流,只是在领导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后,跟着大家热烈地鼓掌。去翟部长家那次,翟部长几乎没怎么看他,问他的话也没有超过五句。这次就不同了,要吃饭!要喝酒!要至少在一起一个小时呢!而且,这次的主题很明确,大力是为自己张罗的,非同小可啊!
郭雪江甚至都有些紧张。桂花说,别紧张啊,他是人,咱也是人。郭雪江辩解道,谁紧张啦?桂花撇嘴道,还不紧张呢,那你老上厕所干吗?还站在镜子前半小时都不带挪窝的。郭雪江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这也是精心准备,从容面对。打好领带又感叹说,长这么大,也没跟这么大的官儿吃过饭呀!
郭雪江和大力六点钟到达鼓楼海鲜城,一直等到七点,也不见翟部长的影子。郭雪江反而不紧张了。又等了二十分钟,还不见人影儿。大力就给翟部长发了个短信。很快,翟部长回复了:还在开会,白书记刚讲上,没俩小时散不了。改天我请你。大力有些不悦,发牢骚道:娘稀屁的,早不说。
郭雪江说,要不我们再等等?
大力一边发短信,一边说道,不等了,他不来了。上好的龙虾,他没口福,咱们吃。
郭雪江提议退掉点好的海鲜,去别的小饭馆吃,大力并不说反对,只是摆了下手表示拒绝。大力摆手的样子,胳臂摆幅很大,但是速度不快,手掌举过头顶,又五指分开,跟国家领导人似的。
回完翟部长的短信,大力抬头看了眼郭雪江,说,叫个丫头,如何?郭雪江不解,丫头?什么丫头?大力道,女人呀!郭雪江方才明白,说,算了,不叫她,叫她麻烦,嘚嘚个没完。大力吃惊地问,谁呀?郭雪江答,你嫂子桂花呀。大力立刻哈哈大笑,笑得郭雪江直起鸡皮疙瘩。
后来郭雪江才知道,大力说的“叫丫头”,是要叫一个小蜜或者情人什么的,他一时还没闹明白。他哪有那个心思呀!郭雪江说,我没有,你叫你的吧。大力说他真要叫了,就给一个人打电话。撂下手机后又说,你再想想,真的一个没有?我不信。
郭雪江很气馁地答没有。不过,郭雪江突然想起了墙角梅。其实,就在三天前,他已经知道对方跟自己同在一城,并且互留了手机号。但是两人约定,只发短信,不打电话。郭雪江瞟了眼大力,下了下决心,说那我试试,就给墙角梅发短信,邀请她“出来吃龙虾”。结果,被墙角梅谢绝了。
郭雪江有些怅然。十几分钟后,一个丰姿绰约的女子款款而入,坐到了大力的旁边。大力煞有介事地介绍说,这是我小妹,娜莎;这是我铁哥门儿,郭雪江,郭科长。郭雪江的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这个娜莎,正是孙青云的女儿。娜莎职高毕业后,在西湖酒店干了几天餐饮部经理,认识了大力,就去了他的公司。在小区里,郭雪江见过几次娜莎,每次都是郭雪江先跟她打招呼,然后是娜莎脆脆地叫一声叔叔。可是,自从桂花和金芳打架以后,娜莎不再喊他叔叔了,只是冲郭雪江随便地点个头,已经算不错了。今天,郭雪江在这种场合见到娜莎,娜莎又是以这样一种身份被大力所介绍,郭雪江不得不感叹了:生活永远是一座冰山,你看到的只是冰上一角,大部分东西是隐在内部和背部的;就像人类生活在地球上,天天踩着土地行走,可又有谁了解地皮以下的内容呢?
这顿饭郭雪江吃得没滋没味的。饭后,大力提议三个人去洗浴,郭雪江说要早点儿回家,就往自行车那儿走,被大力强拉住了。
见大力态度蛮横,郭雪江只好跟着去了。
出来的时候,郭雪江发现手机上有两条短信,是墙角梅发来的。郭雪江立刻回复,并赶紧穿好裤子。大力和娜莎走后,他没有
急着骑车回家,而是坐在海鲜城旁边的广场上,给墙角梅发短信。
两人你来我往地发了半个多小时,郭雪江才往家里走去。
五
有一天,郭雪江给墙角梅发短信,回家时忘记删掉,被桂花发现了。桂花拿手机质问他,他支支吾吾,无法自圆其说,让桂花更加怀疑了。桂花啪地合上手机盖子,摔在茶几上,又从桌上抄起一个玻璃杯子,像扔摔炮一样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的炸裂声相当清脆,楼下的金芳都听到了。
桂花杏目圆睁:你说不说?!
郭雪江略感委屈地说,你让我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桂花“啪”地又扔了一个玻璃杯子,声嘶力竭道:你说,她是谁?!你们这对狗男女,鬼混几次啦?!说——!
郭雪江拉起脸来,瞪着眼睛道,你别胡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随便聊聊而已。话音没落,桂花把第三个杯子摔掉了。啪!
你疯啦你,我郭雪江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少他妈无病呻吟。啪!啪!
嗨,你还来劲儿了不是!别给脸不要脸!啪!啪!啪!
这时,有人敲门了,敲得还很急。郭雪江匆匆走过去,把门打开。金芳站在门口,满脸狐疑,一边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一边问郭雪江:郭雪江,怎么了你们?打架啦?
郭雪江大着嗓门儿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小心摔了几个杯子。郭雪江的声音很大,但语气是大大咧咧、轻描淡写的,那意思是让金芳赶紧离开。
不料,屋里的桂花却哇哇大哭起来,哭着叫道:龟孙子哎,没良心呀你!龟孙子哎,老娘哪里不好啦,你跑外边养女人去!龟孙子哎,外边的女人就好么?外边女人不是长两颗奶子么?奶子要是有十颗那是猪哩!龟孙子哎……
郭雪江不敢让金芳再听下去,说了句“没事没事”,忙把门关上了。回到屋里,郭雪江压低声音斥责道:扔几个杯子也就算了,怎么楼下的都上来了,你还闹?!蠢不蠢呀你?!让人家看了热闹!
这么一说,桂花立刻不吱声了。几分钟后,桂花抽泣着说,反正,你得跟我说实话,要不然没完。郭雪江见躲不过去,就实话实说了,只是把认识的时间从三个月前提到了三天前。郭雪江说,充其量是个网友,别疑神疑鬼的。桂花揪着丈夫鼻子问,那怎么还有电话?郭雪江边躲边说:无意间就留了,为发一个好玩的短信,你要是闹心,以后不理她就是了。桂花又揪了下郭雪江的鼻子,夸张地“哼”了一声,进厨房拿出笤帚,开始打扫客厅了。
两周以后,大力又张罗着请翟部长吃饭,这次成功了。翟部长如约到达鼓楼海鲜城,还带了个人,孙青云。这让郭雪江颇感意外。翟部长怎么会带他?郭雪江心里一阵嘀咕。有些别扭,不悦。可是,人家是领导,对领导不满意,是断不能写在脸上的。何况是大力请客。郭雪江就热情地跟孙青云打招呼。
孙青云很会说话,跟大力握过手就说,我是跟部长来蹭饭的,并瞟了瞟郭雪江。郭雪江道,我也是,大力请领导,非要拽上我,让
我来服务,我也不好推辞。翟部长微笑了一下,看了眼大力和郭雪江,目光落在孙青云头上,一本正经地说,这家伙坐我车上不下来,我去哪儿跟到哪儿,甩都甩不掉。大力知道翟部长是在开玩笑,就说,领导开会不管饭,那就得跟着。孙青云道,没错儿,领导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反正我脸皮厚,跟定了。几个人就笑,气氛很轻松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轮到郭雪江单敬翟部长了。郭雪江站起来微躬着身,手里的酒杯伸过去,谦卑地说道,翟部长,我抖胆敬您一杯。翟部长看了眼郭雪江,嘟哝道: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就端起小杯抿了一口儿。郭雪江一扬脖,把三钱杯子的酒都干掉了。郭雪江坐下没几分钟,大力举起杯说,翟部长,我和雪江敬您一杯。翟部长道,敬过了,手却也去端了杯子。大力说,雪江是我发小的朋友,以后请您多提拔,弄个局长镇长的干干。大力的话赤裸裸的,令郭雪江很不自在,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翟部长跟大力碰过杯,也跟郭雪江碰了,“哦”了一声,就拿眼睛看郭雪江。郭雪江十分紧张,以为领导在督促他喝酒,二话没说,端起酒杯就把酒喝掉了。翟部长似乎犹豫了一下,也举杯干了。
孙青云嘴角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后来,翟部长先后跟大力、孙青云干了一杯。翟部长陪大力喝时,为上次的爽约表示歉意,大力直着嗓子道:那没关系,您忙,您都是在为我们操心,我们理解;今天您要是再不来,我可就闹心了,我就要提意见了,是不是组织开除我了?!翟部长道,你本来就在组织以外,企业家嘛。大力纠正道,我还是党员呢,党员您总得管吧。翟部长说了句“那倒是”,笑着把一杯酒干了。陪孙青云喝时,翟部长说“什么都不说了”,跟孙青云的杯子碰了一下,孙青云也“不说了”两人干掉了。
一旁的郭雪江就有些犯愣。怎么了这是?姓孙的跟部长这么熟?熟到“什么都不说了”的程度?怪不得四十四了还能提副局长。郭雪江心里立刻冒出一句诗:功夫在诗外。是啊,我净顾他妈的吟诗作画了,人家功夫都用在诗外了,上不去才怪呢!郭雪江觉得真是受震动了。
翟部长没有主动跟郭雪江喝。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再敬一杯还是就此打住?郭雪江有些糊涂了。想了想,终还是鼓足勇气,举起杯来,对翟部长说道:翟部长,感谢您,我的事您费心了,上次……翟部长拖长音带拐弯儿地“哎”了一声,止住了郭雪江的话,端起小杯又抿了一小口。郭雪江忙说,郭雪江才疏学浅,还望领导多指正,多提携。翟部长准备放下的杯子犹豫了一下,重又端到嘴前。这一幕刚巧被大力看到,大力诧异道:咳,你还会说话呀,怎么刚才跟哑巴似的?!大力显然是指二人共同敬领导那杯了,当时郭雪江完全领会错了。
郭雪江也不管孙青云脸上的幸灾乐祸了,急中生智道,我还停留在486的阶段,反应慢。
大力冲翟部长说,不过也好,反应慢显得稳重,省得犯错误。
翟部长大大咧咧道,你小子倒是会解释,微笑着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翟部长的酒喝得有了兴致,开始侃侃而谈起来,谈落实科学发展观,谈保护生态环境和发展地方经济的关系。后一问题令他十分激动,并慷慨陈辞:种几棵树,修几条路,就满足啦?太不思进取啦!城乡统筹,市里有花不完的钱?屁话!难道我们就甘心当全市的低保户?!原来,县政府那边一位副县长,公开主张县里不用发展经济,他的“唯环境论”的内容是:只要保护好全县的生态环境,就可以向市里交一份满意的政治答卷。
无疑,那位副县长的论调引起一片哗然。此刻,翟部长也是在借着酒劲儿,向“唯环境论”表达不满。
翟部长的这个问题谈完以后,孙青云带头鼓掌,大力和郭雪江也就附和着。孙青云诚恳地说,民以食为天,我忠心拥护部长的主张, 来,我敬您三杯!我喝三杯,您喝一杯!第一杯感谢您昨天给碗饭吃,第二杯感谢您今天又给我们一碗饭,第三杯希望您明天还给饭吃。翟部长高兴地跟孙青云干了一杯,孙青云真的喝了三杯。
翟部长说:发展才能赢得尊严嘛!
孙青云说:是。
大力说:真是。
翟部长说:保护环境为了利用环境,牺牲了人的利益保护生态,那不是舍本逐末嘛!地球上没一个人了,到处都是树木、花草、湿地,生态环境再好,又有个屌用呢?
大力哈哈大笑起来,把大拇指竖到翟部长面前:高见,高见啊!
饭后,大力提出去歌厅放松,翟部长答应了,跟大力耳语了几句。孙青云推说自己还要去加班,翟部长说,先唱几首,再回去加班也不迟。这时,大力走到郭雪江跟前,小声道:你跟部长还不熟,多有不便,你打个招呼,先走吧。郭雪江心里一震,随便找了个理由,跟众人告辞了。
郭雪江推着自行车走在街上,显得很疲惫,孤苦伶仃的。他的心里真像是打翻了一只五味瓶,十分地不是滋味。折腾半天,还没有孙青云跟领导走得近,郭雪江的心里只剩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酸楚,一个是凄苦。以前还可以清高可以孤傲,现在已经没有本钱了。郭雪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妓女,有了第一次,就走向了万人可夫的不归路,断不能再以纯洁自居了。多愁善感的郭雪江坐在空旷的丽水公园门口。他掏出手机,给墙角梅发了一个短信。他已经两天没有跟她联系了。此刻,他按捺不住地给她发了一个短信:
墙角梅同志,我正孤坐街头,非常想你,你在哪里?
两分钟后,墙角梅回了短信:柳宗元同志,我以为你消失了呢。你在哪里独钓?还是群钓?
郭雪江回道:没有独钓,也没有群钓,我丢弃了孤舟、蓑笠和鱼竿,我被缴械了,我变成了一根火柴。
墙角梅:你好像有些伤感。莫非你也成了墙角梅?
郭雪江:不是梅,一棵枯树而已。我愿意告诉你我此刻的地方,我渴望见到你。
墙角梅没有回复。
郭雪江:我绝不会骚扰你,我只是非常孤独,我渴望找个人倾诉。
墙角梅仍然没有回复。
郭雪江:虽然你不理我,我也不会打你的电话的,我会恪守我们的诺言,不干扰你的正常生活。不是我每天都理解世界的,不
是每个人都理解我的。
等了几分钟,郭雪江就有些绝望,准备推车走的时候,墙角梅突然回了短信:好吧,告诉我你在哪儿。
两个人在丽水公园门口见面了。借着中秋节前皎洁的月光,柳宗元和墙角梅执手相对,一个自我介绍说“墙角梅”,一个念叨着“柳宗元”,然后就是久久地握手、对望和沉默,仿佛一对分手的恋人要复合似的,于无声处听到了对方召唤的惊雷。突然,柳宗元手上猛地一拉,墙角梅真的像一朵梅花一样,带着暗香和冰清,悄然地竖在了他的怀里。
郭雪江轻轻地搂着她,两个人仍然没有说话。先是她的头轻依在他的肩上,而后他也微微弯下腰,脸颊与她的耳鬓厮磨起来。月亮银盘样挂在夜空中,月光像一个巨大的银色的绸被,慢慢地从天上飞落下来,盖住了两人依偎着的身体。他们的眼睛都有些湿润。
这个夜晚冰清玉洁。
六
快入冬的时候,西湖小区的两个女人又PK了一把,竟弄出了一条人命。PK双方的主角还是桂花和金芳。起因仍然是那根晒衣绳,这条绳子由金芳拴成,也最终拴住了她的性命。但是,这次争斗并非金芳和桂花直接矛盾造成的,而是因另一个女人诱发的。
小区里一位新来的女主人,刚结婚不久,入住西湖还不到两个星期。周日那天,这位新娘子到楼下晒被子,恰巧金芳也要晒,金芳让新娘子把她的被子拿走,新娘子偏不,金芳就夹枪带棒地骂了过去,并蛮横地把人家的被子拽下来,扔到了地上。新娘子骂不过金芳,一双玉手气得直抖,站在那儿哗哗地落泪。
这时,正巧桂花经过,看到围了好多人,便凑上去看热闹。金芳还在骂,骂得更加不堪入耳。新娘子已经坐在地上了,手里攥着自己的新婚被子,脸色煞白,泣不成声。桂花起了恻隐之心,就过去劝。
桂花拍着金芳的肩膀说,算了算了,这人新来的,她不懂规矩。
金芳冲那新娘子“呸”地啐了一口,掐着腰说,新来的也不成,今天就让她尝尝老娘的厉害,看她还敢不敢在老娘头上撒皴!
桂花又说,行了,金芳,得饶人处且饶人。
金芳骂道,日昏了头的,还敢不敢胡来?
新娘子仍然哭个不停。桂花息事宁人说:算啦算啦。
金芳捉住新娘子的头发,厉声道,骚货!少他妈装蒜!说——!
那新娘子伸手要反抗,反被金芳的另一只手捉住,金芳把她按倒在地,像打虎英雄一样,毅然地骑了上去。金芳抓着新娘子的头发, 把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摔,新娘子号啕大哭起来。
桂花便走过去拽住金芳的手腕,劝道:金芳,饶了她吧,把她打坏了,新郎该不干了。看在我的面子上,算啦!
金芳跟水浒里的李逵没有两样,只要打起来,是断然不肯松手的。金芳道,你的面子顶屁用!少他妈猪鼻子插葱——装象!桂花立刻不知所措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谁,是个什么浑人。桂花的脸上火辣辣的。众目睽睽之下,桂花真有些颜面扫地了,但她不想就此罢休。她松开拽着金芳的手,慢慢地站直身体,正色道:金芳,小区也不是你一人的,不能你想躺就躺,想坐就坐!
人群里马上有了一些赞许声。
金芳立刻松开新娘子,插着腰窜到桂花跟前,脸对着脸冲桂花嚷道,是谁家的夜壶没盖好盖儿,又多出个嘴来?!
桂花道,金芳你说话干净点儿!咱小区可是文明社区!
金芳道,文明?文明个屁!你倒是文明,管得住男人呀!丈夫不成事,削尖了脑袋也才混个科长,旁的方面倒是有出息,外边搞破鞋、养女人,这是文明?你当你们什么鸟呢?!
桂花脑袋嗡地一下,嘴唇子哆嗦道,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金芳撇着嘴嚷道,胡说八道?谁胡说八道?!你他妈自己说的——“龟孙子哎,外边的女人就好么?外边女人不是长两颗奶子么?奶子要是有十颗那是猪哩!”
桂花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刻来个大地震,地上震开条缝儿,好让她马上钻进去。桂花气得直咬嘴唇——她一生气就这样——嘴唇顷刻间就变紫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没有了对付金芳的更恶毒的话,她只是骂了句“放你娘屁”。
可是,金芳“啪”地抽了桂花一记耳光。桂花也“啪”地回敬了金芳一个耳光。两人顿时厮打起来。
在场的邻居们纷纷劝架,不管用;个别的伸胳膊拉架,两人更来劲儿了。渐渐地,粗壮的金芳把桂花逼到了旮旯里,一阵子拳打脚踢带抓脸的,令桂花伤痕累累嗷嗷乱叫,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桂花都恨不得求饶了,可金芳还没有收兵的意思。
不能被打死!桂花心中掠过一个坚定的信念。跟她拼了!
桂花“啊啊”大叫一声,低下头朝金芳撞去,金芳躲闪不及,立刻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金芳的脑袋瓜子很大,倒地前后脑重重
地磕在了砖角上,血流如注。
桂花并没想打死金芳,但是金芳死了。是什么让两个女人不共戴天?是什么让两个女人动辄大打出手,并使一人命丧黄泉?这个问题同时萦绕在孙青云和郭雪江的心头,令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月后,法院做出判决:桂花因伤害罪致人死亡,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并承担相应民事责任。在此事的处理过程中,郭雪江为使桂花减轻罪责,反复央求金芳家人和法院,并基本满足了对方的民事诉求。其中,孙青云作为金芳家属,虽然态度强硬,但处理后事还算理性,而不像金芳的兄妹那样一味地抢天呼地、胡搅蛮缠。
孙青云是坚强的,所以很快从灾难中走了出来。于他而言,对女人的思考和追忆是有限的,对现实的关注和男人间的较量,仿佛更加重要和迫切。孙青云的步伐比以前更快了,也更矫健了,好像练轻功的人突然甩掉了拴在腿上的沙袋。他的头发还是乌亮乌亮的,眉宇间凭添了一股锐气,嘴角两侧全是对生活的信心。孙青云家的灯有时候是彻夜不亮的,本来就很少回家的娜莎更难见到踪影了。有人说孙青云经常醉倒在某家餐馆里,有人说常在洗浴中心的休息厅里看见他的身影。人们的这些议论和传说在兴奋了最初的一阵子后,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郭雪江肩负着深深的负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孙青云,对不起桂花,对不起岳父和大兄哥小舅子小姨子,甚至对不起死去的金芳。他变得十分的忧虑,郁郁寡欢。他不知道自己三十八岁这年,为什么会经历一场如此大的变故。桂花要受牢狱之苦,自己要受思念和孤独之痛,简直是煎熬!老天爷太不公平啦!未来的日子怎么过?!他怀着深深的忧虑和担心。跟孙青云不同,郭雪江对未来好像失去了信心,他更像一个失败者。
大力不只劝他一次,都不太见效。自从对权力发生兴趣以来,郭雪江很久没到诗社活动了,也好久没有唱京剧了。这个时候,他又开始去诗社了,也偶尔到公园里唱上几嗓子。
墙角梅三次想跟他见面,他都拒绝了。那次在公园里见面以后,两人就再没约过。此时,桂花走了,郭雪江就更不想再约了。他觉得那样做是一种罪孽。他甚至连短信都不发了。在郭雪江的提议下,他们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网聊阶段。他觉得,在网上跟一个女性说说话,发泄一下自己的颓败情绪,是无伤大雅和可以原谅的。郭雪江和墙角梅都知道两人同在一个城市,至于对方的职业、具体单位和真实姓名,双方仍然守口如瓶。不知是为了信守承诺,还是互留一份神秘,反正谁也没有探听对方情况。两人在若即若离中默契着,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七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春节前夕,郭雪江的岳父突发心急梗塞去世了。一家人怀着沉痛的心情送别老人,处理了后事。郭雪江没把这件事告诉服刑的桂花。至于什么时候告诉,他也不知道。
人生苦短,命运无常,郭雪江对此有了切身感悟。争权夺势,功名利禄,最终都是过眼烟云,终是虚无的。郭雪江好像看破了红尘,对仕途的事情有些心灰意懒了。他有意识回避了一些饭局,开始猫在家里,疯狂地写诗。早晨冒着刺骨的寒风,到公园里晨练,唱京剧,他的唱腔更响也更浑厚了。他甚至用京剧唱起了《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在大力的催促下,他到翟部长家拜了个年。东西是大力给置办的,是一个雕工精巧的寿山石雕,据说要五千多块钱。郭雪江就去了。其实他怀着很平常的心情去的,没有什么目的,好像是走了一个过场。郭雪江感觉自己的权力欲望被阉割了。
正月十六,县里调整、提拔了一批干部。那些天,在县城的许多场合,都有议论人事变动的话题,道喜声不绝于耳,饭店里人声
鼎沸,老板们兴奋异常。在一片笑声中,全县GDP的百分点在嗖嗖地递增着。郭雪江很冷眼地看待这一切,偶尔感叹一句:多壮观啊!好一幅早春分肥图!那神情真是超然物外了。
郭雪江认识的七八个科长也升了,有的在单位直提,有的下乡当副镇长去了。当熟人升迁的消息传过来,郭雪江的心里还是微微一震的。当然也谈不上失落,毕竟他去年夏天才提科长。可是,郭雪江在为他们高兴和欣慰之后,就难免想到自己了。待碰到这些新贵们,或者参予着他们荣升的庆宴,郭雪江的权力欲望就彻底复苏了。
这又是现实的力量。
郭雪江对大力说,在这么个环境里,干而优则仕,成者王侯败者贼,没野心也得给你逼出来。
大力说,除非你活在真空里,有绝对的真空吗?
郭雪江摇摇头,难啊!
大力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只有进没有退。家里那两档子事出就出了,你没必要总是怨天尤人的。
郭雪江打断道,我没怨天尤人呀。
大力自我纠正说,对,也不是那意思,我意思你得振作起来。
郭雪江一脸疑问,我颓废了吗?
大力反问道,你说呢?什么算颓废?非得抽大烟逛窑子才算颓废?郭雪江同志,你的问题很严重,再不悬崖勒马,你就要误入歧途了。
郭雪江笑了笑,我靠,别说得那么严重,我不就又写几首诗吗?!
大力掏出根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着,连吸了几口,说道,如果只是写几首诗,那也算不了什么。毛主席还一边打仗一边写诗
呢。关键是你不能封闭自己,得投身于火热斑斓的现实生活中。
郭雪江笑道,你是说让我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朱门酒肉臭?!
大力斩钉截铁道,那也不为过!珍惜每一天才是珍惜人生。电视里皇上都唱了——我真想再活他五百年——听听,多热爱生活啊!
郭雪江喃喃道,这倒是,我也不想早死。
大力说,这不就得了嘛,那赶紧的,按我说的办。今晚上咱吃鲍鱼去,吃完鲍鱼去洗浴,然后做保健,保健做透了去唱歌,唱累了去蹦迪,最后回家搂着媳妇睡大觉。
郭雪江忍俊不禁,笑着说,媳妇在监狱,使不上哩。
那好办,我去通融通融,让她回来陪你一次。
狂吧你,监狱是你开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大力话锋一转,那确实费点劲,干脆再找一个,你要真是改邪归正了,我把娜莎奖给你。
扯淡,人家叫我叔叔呢。再说了,我媳妇砸死他媳妇,我再勾引了他闺女,孙青云还不跟我拼命?!
大力道,嘿——!还认真了,你怎么不问问我答应不答应呀?
郭雪江拍着脑门儿坏笑道,忘了忘了。
那天,还真就按大力说的办了。除了搂媳妇睡觉没实现,鲍鱼保健唱歌那几样都没拉下,郭雪江坐着宝马回家的时候,感叹道:今天是黑色星期五,罪过啊!
大力纠正道,什么黑色?红色!今后咱每周一歌。
郭雪江笑着跟大力挥手告别,心想,这五六个小时,写诗得写多少行啊。
八
“五一”过后,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人们身上的衣服变薄了,街上女孩子玉腿林立,这昭示着一个火热的夏天即将到来。
周六中午,大力约了翟部长吃饭,翟部长来了,还带来了县委副书记白冰。白冰是三年前从市里派来的,分管县里的组织工作。白冰人很魁梧,虽然只有四十五岁,但是因为皮肤发黑,牙齿暗褐,又谢顶,人显得就老些。不过白冰热情开朗,讲话声如洪钟,没一点副书记的架子。翟部长把大力和郭雪江介绍后,白冰主动跟二人握手。大力说,跟您吃过一次饭。白冰问道,是吗?大力说,您贵人多忘事,一中二十年校庆那次,我跟您一桌。白冰恍然大悟,哦,对了对了,那天我喝高了,妈的。大力说,那几个女老师真能喝,我们想保护您都保护不了。白冰说,看来,酒桌上的四大不可忽视,还是梳小辫的更厉害。众人都笑了。
白冰豪饮,除了被敬,还单敬另外三人各一杯,然后就信手拈来个理由,煽动其他人喝。翟部长看白冰主动跟大家喝,也主动跟郭雪江喝了一杯,喝前还说:白书记海量,组织别人喝的能力更强,我们三个可不是对手。说罢瞟了眼大力。大力立刻心领神会,站起来到外边打电话。回来时,大力说道,今天白书记兴致高,我找了个人,一会儿就过来。白冰摆摆手,不必,不必,跟大力和郭雪江共同喝了一杯。白冰问郭雪江的年龄、当科长的时间,郭雪江一一作答。白冰对翟部长说,老翟,小郭副科长当的太长了,这可不成!都这么干,青年干部怎么成长?翟部长点头称是,我跟统战部说过了,去年他才转正。
白冰说,我看小郭不错嘛。
郭雪江诚惶诚恐,立刻站起来,把大杯子端起来——里面有三两白酒,说:郭雪江无才少德,承蒙您错爱,认真地敬您一杯。跟白冰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去了。
白冰夸赞道,好一个无才少德,德能勤绩,德识才学,德是第一位嘛。说罢也把酒喝掉了。
大力赞许地看着郭雪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行啊你!
郭雪江傻傻地笑了。
领班进来敬酒,白冰喝了一杯,然后嘴里叫着“小刘,别走”,跟领班喝了一杯。
副经理进来敬酒,白冰喝了一杯,嘴里叫着“玉霞,我回敬一杯”,跟副经理又喝了一杯。
总经理进来敬酒,白冰喝下后,说着“婉秋,跟你喝一杯”,又跟总经理干了一杯。众人就夸白书记海量,郭雪江随即恭维道,白书记平易近人,认得这么多基层群众。白冰笑了笑,没言语。
这时,门开了,身穿旗袍的领位小姐站在门外,引进一位客人:娜莎。大力对白冰说,白书记,这是我们公司的小孙,孙娜莎,过来陪大家喝杯酒。白冰站起来伸出胳臂,握住娜莎伸过来的手,说道,刚才还说酒桌上顶梳小辫的厉害,这就来了一位,那我们也欢迎啊。 娜莎微微一笑,笑得十分得体,又不失女孩子的妩媚。娜莎说了句“白书记好”,白冰说着“好、好”,才松开手,坐下了。
翟部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身冲白冰耳语道,要不让曼丽来一下?白冰摆了摆手,算啦,不叫她。翟部长说的曼丽是组织部干部科的科长,徐曼丽。
郭雪江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大力却都听清了。关于白冰和徐曼丽的故事,县里有一些传闻,以前大力听说过,现在看来可以证实了。据说那半老徐娘都四十岁了,仍然跟大姑娘一样水灵,又有一种成熟女性的风情,迷住了包括白冰在内的许多男人。但是,白冰想离婚跟徐曼丽结婚,徐曼丽却不答应,要一辈子独身。白冰的妻子也不答应,说是要耗死他。那天晚上,郭雪江真是没少喝。娜莎去后,又开了两瓶高度茅台,众人嚷嚷着都喝掉了。其他人去歌厅唱歌,郭雪江头晕得很,就打车先回家了。结果,进屋没三分钟,郭雪江就吐了。吐得荡气回肠的。然后就昏睡在沙发上,一直到凌晨两点。
郭雪江醒后立刻想起三件事:第一,昨天晚上吃饭,白书记说——我看小郭不错嘛!第二,自己借助酒劲清唱了京剧,众人都鼓了掌;第三,翟部长在喝酒间隙唱了歌,白书记和娜莎伴了舞。
翟部长的歌喉很好,白冰和娜莎的舞姿也很优雅,但是这跟郭雪江好像关系不大自己的京剧赢得了大家的掌声,倒是不错等于在领导面前的一次有力展示,定会留下一些印象。最高兴的还是第一件事,白书记的那句肯定的话,简直太令人振奋了。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位领导如此地肯定自己,郭雪江真是很激动了。郭雪江认为,那句话至少有两个意义:一,有利于自己的政治进步二,对自己有巨大的鼓舞作用。郭雪江想马斯洛说人有五个层次的需要,看来还得加一个,得到肯定的需要,不可或缺哩。
郭雪江喝了一杯开水,感觉胃口好受些他踱到窗前,仰望西天一弯明月,满目星空顿觉神清气爽,舌口生津。他即兴吟诵了一遍曹操的《观沧海》,感觉已是拥兵百万了。
孩子在城里上学,家里只剩下郭雪江一人,但是,此时,郭雪江没有孤独感。有大力这样的朋友,有翟部长和白书记这样的好领导,有茅台加鲍鱼的生活,郭雪江感觉自己已然跻身在主流人群和上层社会中,很成功,很满足,很快意。郭雪江感觉自己很强大,而且没有任何弱势化和边缘化的危险。他沉浸在一种久违的幸福中。
这时,一阵嘟嘟声响起,郭雪江侧耳辨听,知道是手机的振动声。走过去一看,竟有三条短信,都是墙角梅发来的。第一条,见不见面都没关系,别影响你的工作。多吃饭,少喝酒。第二条,喝醉了吗?喝醉了你就回家吧。第三条,墙角梅要休息了,晚安。三条信息分别是九点、十点、十一点发的当时喝酒场面热烈,郭雪江根本没注意到。
郭雪江突然想起来了。娜莎来到酒店后郭雪江去了趟洗手间,中途给墙角梅发了个短信,告诉她他在陪领导喝酒,希望饭后能够见面。结果一闹酒,全都忘了。郭雪江有些懊悔。
狗日的白酒。郭雪江骂道。
他立刻给她回复道:尊敬的崇高的美丽的墙角梅女士,我酒后无德,失忆了,希望您原谅我。
五分钟后,她回复了他:我喝了一瓶红酒才睡着,又被你扰了,万恶的老柳。墙角梅幽默而调皮,她称呼柳宗元为老柳了,这令郭雪江很开心。
郭雪江又回道:老柳现在去找小梅,当面谢罪,如何?
墙角梅回道:你在哪里?你爱人呢?这么晚还敢发短信,大胆。
郭雪江回道:家里。她出远门了。
墙角梅道:远门?美国吗?
郭雪江道:保密。很远很远的地方。郭雪江顿时有些伤感。
墙角梅道:要很长时间吗?
郭雪江道:五年,也许四年,鬼才知道。
郭雪江有些咬牙切齿。屋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分钟后,墙角梅回复道:对不起,我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郭雪江回道:没关系。说出来也没什么,她在监狱。
墙角梅问道:为什么?你可别拿自己爱人开玩笑!
郭雪江答道:不是玩笑。一句话说不清楚。我能见到你吗?
墙角梅同意了他。她告诉了他一个住址。
他匆匆地下楼了。
半小时后,郭雪江来到了丽水湾小区,走进了墙角梅的家里。她为他打开门,看着他进来,却并不转身离开。她挡在他的面前。她仰望着他的眼睛。郭雪江用很熟稔似的口吻轻声说,住哪儿不好,住405,胆小的不敢来呢。她知道他想起了电影《405谋杀案》,兀自道:你胆子很小吗?胆子小的男人未必不好。郭雪江说,我胆子确实小。她说,可你也来了。说罢搂住郭雪江的腰,脸颊贴在他胸前,他顺势抱住了她。
月亮很沉静地挂在西天,几颗星星疲惫地眨着眼睛,屋子里安静极了。女人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渐渐地,郭雪江的呼吸加速了,他有意识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他做不到。她也感觉到他的心跳了,他的慌乱,他的虽然隐忍但更加粗重的呼吸,继而,她的身体也开始发热了……忽然,她猛地抬起头,从他的腰间抽出双手,两臂交叉绕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把嘴唇贴上去,疯狂地吻住了他。郭雪江立刻拖起她的腰肢,在第一时间叼住了她的樱桃小口,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干净利落。两个人热烈地吻着,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轻微的呻吟。
郭雪江久未近女人了。半年的时间,快让他恢复成毛头小子了。此刻,毛头小子拿出了十分的生猛和坚硬,勇敢地攻城拔寨,直捣黄龙,走进了一个女人的生命深处。
事罢,墙角梅依偎在郭雪江的怀里,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该说分手了?
郭雪江说,怎么会呢,珍惜还来不及呢。
九
郭雪江被单位列为副处级后备干部了,这再次点燃了他的权力欲望。同时,一位副部长退休了,职位却暂时空缺着。这为郭雪江赢得了机会。
统战部长已经参加两次翟部长邀请的饭局了,那些饭局大多是由大力策划和买单,郭雪江作陪的。而且,每次吃过饭后,大力都从车上拿出两条中华烟,当着翟部长的面送给他,让他“随便抽抽”,他推辞不过,只好“抽抽了”。
统战部长本来有意要提另外一位科长,但是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这一点儿,单位的人都看出来了。郭雪江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虽然没有任何人对他承诺。他的权力欲望已经很结实了,而且在被列为后备以后,他觉得自己正如大力说的那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就像一条鱼逆水而上,无论你主观上怎样,客观上都是不进则退的。有时候,郭雪江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鱼,在一艘大船的牵引下劈波斩浪,奋勇向前。那艘大船就是大力。
桂花给郭雪江来了一封信。她在信里劝他不要为她操心,她一切都好。她希望他好好工作,早日出人头地,超过狗日的孙青云。桂花如此境遇,还不忘激励自己的男人,真是感天动地了。
桂花在信中只问政治,不问生活,对郭雪江的身体和起居丝毫没有提及,这令他很不舒服。好在,桂花在最后一段写道:如果遇到好女人,你就找一个,我愿意离婚。
这令郭雪江很释怀。郭雪江知道自己轻易不会那么做,但是桂花的一份理解,毕竟是让人欣慰的。不过,后面的那句话又发昏了。桂花说:只是你一定要强大,别受人家欺侮。
郭雪江哭笑不得。他草草地给她回了一封信。
七月份的一个周末,大力组织众人去十八湾漂流,同行的还有组织部干部科科长徐曼丽。那天,大家都玩得十分开心。白冰、娜莎、大力一个船,郭雪江、徐曼丽、翟部长一个船。刚开始气氛就很热烈,翟部长提议两船对歌,白冰欣然同意,并率先唱起了“一条大河波浪宽”,这边儿徐曼丽就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娜莎那边儿来了个《遇见》,这边儿翟部长就来了个《霸王别姬》。大力唱完《你爱不爱我》,郭雪江就来了段京剧《甘露寺》里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漂到半程处,徐曼丽带头往白冰那只木筏上潲水,两边儿就打起了水仗。开始,郭雪江没敢动手,看白冰和翟部长都动了手,自己就象征性地参予。徐曼丽一边勇猛地作战,一边冲郭雪江喊:使劲儿呀,反正也湿身了,都弄湿,把他们都弄湿!
郭雪江听得心惊肉跳的,就加了把力气,往那边儿疯狂地潲水。后来,临终点两只木筏靠拢的时候,水战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徐曼丽嫌不过瘾,干脆从木筏上伸出手,拽住白冰湿漉漉的衣服,一下子把他拽水里了。
哈哈!哈哈!徐曼丽笑得前仰后合的。哈哈哈!
水并不深,白冰从河里站直身体,又伸手把徐曼丽拖向了水里。众人笑了起来。这时,白冰和徐曼丽又各自伸出手,把翟部长和娜莎拽了下去,二人被拽下后,又分别把大力和郭雪江拖进去了。结果,六个人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衣服紧贴在前胸,感觉刺激到了极点。白冰连声
说好,翟部长哈哈直笑,娜莎一个劲儿地叫:爽死了,爽死了!徐曼丽两臂架在大力和郭雪江的脖子上,还想往水下按他们。
那天的气氛蛮好。郭雪江想,没有了高低贵贱长幼尊卑,其乐融融的,是在构建和谐社会哩。
饭后,郭雪江把一块价值八千多元的瑞士手表送给了白冰,把一块价值五千多元的和田玉挂件送给了翟部长,把另一只三千多元的玉镯送给了徐曼丽。当然,这都是大力的意思,也是大力买的,不过让郭雪江过一下手罢了。
众人真诚地道过谢,把东西收下了。
十
两周以后,翟部长过四十岁生日,在西湖酒店请了一桌客人。客人一共十三人,有一个乡党委书记,三个镇长,还有市政局、房管局、旅游局的几位副局长。大力在被请之列,但是他人在海南。大力让郭雪江代表自己,去参加翟部长的生日宴会。但是因为手机信号不好,大力的话断断续续,郭雪江只听到了吃饭的地点和时间。他只好先去了。去了才知道,原来是翟部长的生日,弄得很被动。翟部长倒是很客气地欢迎了他,并让他坐下,弄得他挺感动。
那些局长镇长的他都不认识。他是惟一的科级干部。所以感动之余,很有些自惭形秽。别人都带来了礼物,而他没有任何准备。郭雪江很尴尬,但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翟部长右边空着两个座位,只差这两个人了。郭雪江跟那两个空座位正好对着,是这一桌最差的位置。郭雪江知道那是两个很重要的人。
这时,某局长指着空位问翟部长:那两位是?
翟部长答道:白书记和他夫人。
郭雪江一惊,原来是白冰书记!还有夫人!看来这“老翟”非同小可了。琢磨来琢磨去,郭雪江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忙给大力发短信求救,问送礼物的事,不想半分钟后,大力的电话打过来了,吓得他赶紧往屋外跑。到楼道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先是埋怨大力的电话冒失,然后把情况细说了一番。
大力让他尽管放心,他的礼物在饭局结束前准到。
郭雪江关掉手机的时候如释重负。
回到房间,翟部长正在给白冰夫人介绍客人,刚好介绍到郭雪江这个位置上。翟部长说:小郭,这是白书记夫人,沈梅沈老师。又对书记夫人说,沈老师,这是统战部的小郭科长,郭雪江。
郭雪江冲着沈梅说“您好”的时候,眼都直了,脸也白了——这沈梅沈老师分明就是自己的网友墙角梅啊!
沈梅倒是很镇定,她挺有修养地说了声“你好”,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尽管如此,郭雪江仍从她的明眸里,读到了一丝忧郁和惊讶。
这顿饭郭雪江吃得诚惶诚恐,如坐针毡,他的内心真是难以平静了。他敬翟部长酒的时候辞不达意,敬白冰的时候胆战心惊汗如雨注,敬沈梅时画蛇添足,他说:沈老师,初次跟您见面,敬您一杯。沈梅并不说什么,只是也站起身,端起饮料杯子,象征地喝了一口。
郭雪江问:您不喝杯红酒吗?沈梅摇了摇头。其实郭雪江那样问也没有什么的,就是初次见面,也算正常的。但是郭雪江偏偏就更加紧张了,他觉得白冰好像在盯着自己似的。他仓惶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半小时后,郭雪江就顶不住了。他赶紧去了趟洗手间,吐了一阵子。出来的时候,感觉轻松多了。他不想立刻回去,就坐在了拐角的沙发上。他想定定神,顺便问下大力的礼物。他坐的地方离包间有些距离,所以比较清静。他刚掏出手机,正要拨号,突然一个身影立在了面前。郭雪江一抬头,就看见了脸前的沈梅。
沈梅问,怎么样,喝多了吗?郭雪江嗖地站起来,瞥了眼别处,答道,是,喝得快了些。
沈梅说,喝不了就别喝,你拼不过他们。
是。郭雪江低下头应道,又抬起头说,谢谢您,我没事。
两周没你音讯了。沈梅轻声说。
啊,我,我这些天挺忙的,不好意思。
郭雪江有些尴尬。自从那次到沈梅家,确实有半拉月了。这期间郭雪江没有跟她联系。
其实他想跟她联系的。但是他更想知道她是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所以他在等她的电话。
沈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就都等。这就是现代人的病。拥有了性,还渴望情,又盼情,又怕情,怕情伤了身子。
郭雪江等得更理直气壮些,他觉得她第二天就会跟他联系的。男人在得到一个女人后,往往是盲目自信和得意的,郭雪江也不例外。所以他很自信地等。等来等去,等不到沈梅的电话,都有些灰心了。没想到在今天这种场合见到了她,她墙角梅竟然是书记夫人。
郭雪江觉得自己是在走钢丝,严肃的走钢丝。
郭雪江说,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沈梅轻问:不知道什么?
郭雪江吞吞吐吐,不知道你……您是……书记夫人。
沈梅扬了扬头说,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必紧张。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不是谁的附属品。
郭雪江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似的,低下头说:请您忘记以前的事情吧,我为那些荒唐事向您道歉。
沈梅微笑地看着郭雪江,眸子里闪烁着一丝复杂的东西。
郭雪江说,您好好过日子吧,我再不敢打扰了。
沈梅脸色立刻很难看,眼睛里布满了忧郁,哈哈,不敢?不敢!好吧。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这就是……
这时,郭雪江被她的神情打动了,他的心底瞬间生出许多怜爱的情愫。您的生活有品质,您拥有尊贵,您……
沈梅立刻打断道:您也该回去了,别让您引起人家的怀疑……我讨厌“您您的”这样说话,你走吧。
郭雪江并没有动。我希望你理解,我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可是,我,我实在……,何况您……
何况什么?沈梅换了副表情,好像不再那么生气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以前我的确隐瞒了一些情况,但那不
是欺骗。我可以保证,我跟你说的所有话,没有一句是撒谎的。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郭雪江立刻很疑惑,一脸茫然地问:那沈梅道,既然我不离,我就得来,这是需要,这是生活秀。
郭雪江问:他……还不……回家吗?
沈梅笑了笑说:话应该这么说,我还没有允许他回家!所以我夜晚有大量的时间,我是一个自由的人,要不我怎么会上网,怎么会认识你呢?!
郭雪江没有心思开玩笑,皱着眉问,可是白天,你却得……
沈梅打断他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悲哀。
沈梅说罢先回房间了。郭雪江迟了两分钟也回去了。落座十分钟,房间的门就开了,鲜花店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问:哪位是郭雪江先生?郭雪江立刻应答,小伙子说:您订的花到了。郭雪江立刻起身接过鲜花,道了声谢,然后绕过人群,走到翟部长面前:翟部长,生日快乐!面红耳赤的翟部长一只手接过鲜花,嘴上说了声“谢谢、谢谢”,另一只手摸了下花丛里的一个贺卡,单手打开,一段祝福的音乐声立刻响起。此前还没人给翟部长送花,所以翟部长很高兴,笑着说:看来男人也喜欢鲜花。
白冰立刻插话道,甚至比女人更喜欢。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笑声落下的时候,沈梅说:郭科长挺会送礼物的,超凡脱俗,大家得学着点儿。说得郭雪江面红耳赤。
十一
一家行业杂志社组织外出考察,统战部长让郭雪江去了。他在新疆呆的半个月里,沈梅给他发过七八条短信。意思只有一个,她爱上他了。她希望他给她时间,让她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她渴望做他的妻子。郭雪江吓得魂飞魄散的,十分不安。冷静下来,他只给她回复了一条信息:我冒犯了您,对不起,希望您原谅。忘掉那一切吧,墙角梅和柳宗元的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了。祝您幸福。
沈梅告诉郭雪江,她是个保守的女人,她已经坠入情网。她说她毕竟只有三十三岁,她不想跟她的“所谓先生”再耗下去了,她乐意跟郭雪江结婚。她只等他的一句话。
话说到这种份上,郭雪江心里也是情思绵绵的,可他立刻把手机关掉了。堂堂的白冰副书记,怎么就成了“所谓先生”,这还了得!
手机可以关掉,但是短信照样还来,一天一个,开机时都蹦出来了。弄得郭雪江心神不宁的。他愧疚而酸楚地把那些短信一一删掉,心里逐渐有了负罪感。
从新疆回来以后,发生了一件事。单位有个科长公示了,据说要提拔为统战部副部长。郭雪江脑袋“嗡”地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一定是跟沈梅的事情败露了,果真如此,那就死到临头了。郭雪江找到大力,把情况告诉他,大力也懵了。大力就去找统战部长,统战部长说,翟部长说小郭还不成熟,再历练历练。大力又立刻给翟部长打电话,翟部长让大力转告郭雪江,让他立刻去找他。郭雪江就去了组
织部。
谈话没有在部长办公室进行,翟部长亲自驾车,拉着郭雪江到了一个郊野公园。二人没有下车,车刚停稳,翟部长就压着火气低沉地说:郭雪江同志,你胆子不小啊!
郭雪江脑袋又是“嗡”的一下,嘴唇直发抖:部长,您、我……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翟部长问。
是。郭雪江答。
你是不是公务员?
是。
身为共产党员和国家公务人员,勾引有夫之妇,破坏人家家庭,你真干得出来啊!
你是科长,还是后备干部,怎么不严格要求自己?!知道这是什么吗?道德沦丧!
郭雪江有如五雷轰顶,装糊涂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侧过身子,战战兢兢地说:翟部长,我、错了。
甭说当干部了,就是普通公民,你也不合格呀!
是,是。郭雪江嗫嚅道。
沉默了半分钟,翟部长道:说说你跟沈梅的事情,怎么回事?多长时间啦?到了什么程度?
郭雪江就如实招来,从网上认识墙角梅
开始,到那次夜里幽会,全说了。郭雪江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儿。末了,他说:我真是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成。
翟部长说,不知道就可以啦?甭说是领导的爱人,就是普通妇女同志,也不能乱来呀!普通妇女同志就不是人啦?就不需要尊重啦?人家的家庭就可以破坏啦?不可以!翟部长停顿了两秒钟,又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不和睦,社会怎么和谐?你知道吗,你这是破坏安定团结!破坏和谐社会!破坏领导家庭!损害领导形象!你知道吗你?!
郭雪江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出。
翟部长从烟盒里抽出支烟,郭雪江忙抢过车上的打火机,打着,伸到翟部长面前。
郭雪江的手抖得很厉害。
翟部长抽了两口烟,问道:打算怎么办?
郭雪江道:怎么办都成?认罚认打,撤职查办,都行。
翟部长命令道:首先要保密,坚决不能跟第二人再说起此事,维护领导形象。
哎。郭雪江答应着。
跟大力说过吗?翟部长问。
没有。郭雪江撒谎了。
第二,我希望你能正确处理此事。你们的关系怎么样?如果分开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郭雪江立刻说。这次倒是真话。
你先不要急着回答我,你认真考虑一下。
翟部长说,你要负责任,要对这件事负责任,
要对领导负责任,甚至对沈梅负责任。
郭雪江一脸迷茫。
我问你,你引诱人家是出于喜欢,还是随便耍耍?翟部长问道。
郭雪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呃,呃,也不是引诱,我们……
翟部长打断道:不是引诱?!不是引诱是什么?难道还是人家勾引你?!
也不是,郭雪江嘟哝道,我们……还是……还算……
别吞吞吐吐的,你就说,你真心喜欢过她没有?
这,这,郭雪江脸憋得猪肝似的,就算……有吧。
你觉得她对你呢?有没有感情?什么样的感情?
郭雪江仗着胆子说,开始是欣赏,后来发展为好感,再后来就……喜欢了。
今天先这样吧。翟部长说,你仔细考虑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我还有个会,你自己走回去吧,长长记性。
郭雪江慌忙下车了。关车门前问:白书记知道吗?
翟部长说,废话!当然知道。
郭雪江随口问道:怎么知道的呢?
翟部长不屑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忘了,现在是信息社会!说罢,开车一溜烟走了。
白冰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调查了沈梅的手机,还是在家里安装了窃听器?郭雪江开始浮想联翩了。转念一想,白冰怎么知道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面临的这种局面。
郭雪江站在空旷的公园里,万念俱灰,六神无主。完了,全完了。还副部长呢?狗屁!
不把科长撸掉就念阿弥托佛了。撸掉也是活该!罪有应得!敢日领导的女人?!八大傻的短信怎么说的——“领导夹菜你转桌,领
导开门你上车,领导小蜜你乱摸……”何况沈梅还不是什么小蜜,是领导的夫人啊!领导夫人都敢摸——还不仅仅摸——这不是找死是什么?郭雪江蹒跚着脚步往县城里走,心里嘀咕:就算领导外边儿彩旗飘飘,可人家指不定还要红旗不倒呢。你凭什么要插一杠子?找死!
事已至此,郭雪江是既恨又悔。本来的大好形势,大好前程,让自己葬送了。对不起大力,对不起桂花,对不起白冰书记,更对不起一家人的殷切希望。赶超孙青云不但没有指望,还有可能受到他的嘲弄。
郭雪江欲哭无泪。
这时,手机又响了。打开一看,竟是沈梅的短信,郭雪江立刻怒不可竭,不等信息显示完毕,他就像投标枪一样,把手机扔到了十几米外的湖里。手机冲入水面的刹那,激起了一片雪白的浪花。
郭雪江急得要疯了。
晚上,郭雪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跟别的鱼儿一起来到岸上,比赛爬台阶,结果刚爬两层就累死了。
醒来时郭雪江口干舌燥的,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十二
转眼又到了冬天,县里召开了党代会和人代会,县委书记调到市里去了,原来的县长担任了县委书记,原县委副书记白冰被选举为县长。县里的政局发生了变化,旧的格局已经打破,新的格局正在形成,许多二级班子一把手都调整了跟上级的关系。早先跟县长若即若离的那些人,现在看县长做书记了,立刻贴了上去,贴得果敢而坚决,大义而敏捷。就像夜间流氓扑少女一样,既稳又准且狠。原因很简单,原来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搭班子时,两人心猿意马,面和心不合,许多人都站在书记那面,而跟县长保持着微秒的距离。现在改朝换代了,都识时务者为俊杰了,都要坚定不移地团结在新书记周围。所以,大家纷纷往书记办公室跑。这是一种政治态度,是一种必要的转变,是一种拥护的表示。新书记也不记前嫌,统统收为麾下,他十分清楚,那些人跟老书记保持一致是可以理解的,跟新书记接近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那些怀旧派,那些只恋着大唐盛世而无视我宋朝新政的老顽固了。对待这些人,新书记的处理办法只有一个字:撤。
当然,这种人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许多人跟白冰县长的关系也调整了。原来的书记主政时,没少利用白冰钳制县长——利用三把手钳制二把手是常有的事情,现在,一个升任书记,一个做了县长,分庭抗礼的架势明摆在那儿了。由于白冰当副书记期间管人事,又是县委书记的人,所以局长镇长们跟他走得都很近,现在,政治格局变化了,跟白冰的关系就不能无所顾忌地走得太近了。首先作出这一关系调整的是组织部翟部长。他用实际行动,配合了新书记在调整班子中的一系列动作,很快赢得了书记的信任。
有一天傍晚,翟部长跟书记到湖边散步,书记问,我们在干部使用上能做到任人唯贤吗?翟部长说基本能,个别鱼目混珠的也有,责任在组织部,把关不严。书记无意否定组织部的工作,又问翟部长,压制或者埋没人才的情况有没有?翟部长说,有,倒是不多,主要集中在副处和副处后备干部里。书记让他举例说明。翟部长就举了几个例子,其中包括科级干部郭雪江。在说到郭雪江的情况时,翟部长说,组织部的两套方案上都有这个人,准备提拔为统战部的副部长,但是在白冰同志那里没有通过。书记问,为什么?
翟部长说,他认为小郭在统战部资历浅些,又喜欢舞文弄墨,华而不实。翟部长没有说出白冰弃用郭雪江的真正原因。
县委书记不满道,扯淡,都什么年月了还论资排辈?我们用人的脑子该换一换了。舞文弄墨有什么不好?说明人家有这个本事!也可能浮躁些,张扬些,可这都是能改正的毛病,不是原则问题。古人讲,君子用人如器。老翟啊,我们不能指望我们的干部都是孔夫子孟圣人,我们用人可不能求全责备啊。又说,连外国资本家都懂“只有没用的老板,没有没用的员工”这个理,我们共产党人不能连资本家都不如吧?
翟部长连连点头,您说的对,我也听说过一句话:垃圾是放错了位置的财富。县委书记道,就是嘛,对于我们来说,很可能最缺的不是人才,而恰恰是发现。近期你把这些人的档案调出来,我看一看。
翟部长说,好、好、好。
那些天,县里接连办了好几期干部培训班,这其中既有处级和副处级干部的集中学习,也有青年干部的任前培训。这些培训班都请县委书记前去讲话。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主要是副处级后备干部,郭雪江跻身其中。但是郭雪江早就不抱任何幻想了。从去年秋天,郭雪江没能当上统战部副部长后,郭雪江几乎绝望了,万念俱灰了。他等待着更严厉的惩罚和报复,但是等来等去,竟然没有等到,他已经很知足了。在政治上,他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大力鼓励他几次,让他别泄气,说来日方长,他只当是充耳之闻。沈梅又给他发了两次短信,说不管他要不要她,她都准备离婚,准备摆脱原来灰色的日子,开始自己新的生活。郭雪江也根本不予回复。
郭雪江在家里疯狂地读诗。他读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把意思引申到为
官者的不易和多难。他读王昌龄的《从军行》: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仿佛他成了戍边的战士,抒发自己对远方妻子的思念。他还读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好像自己既是降职的王昌龄,更是好友李白,深深地进行自我安慰和祝福。郭雪江真是有些疯癫了。
郭雪江以这种形式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在西湖小区,要是碰到邻居孙青云,招呼还打,只是打得清汤寡水的,完全是在敷衍。期间,他听说一件事:孙青云在会上跟县长白冰吵了一架,弄得县长雷霆大怒。但是,郭雪江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觉得孙青云的好歹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十三
春天的时候,县里调整了一批干部。组织部干部科科长徐曼丽没能如愿当上组织部副部长,而是被任命为城市执法局副局长。原城市执法局副局长孙青云同志,由于顶撞县长而深得县委书记赏识,被提拔到杨树坡镇做镇长了。同时被启用的还有统战部的科长郭雪江,他被派到杨树坡镇做副镇长了。
孙青云和郭雪江,这两个曾经在心里很角力的人,今后不仅是邻居,还要做上下级了。这次干部调整范围不小,光任前谈话就进行了三个晚上。谈话结束后,孙青云和郭雪江在县委楼道里握了握手,异口同声道:缘分啊!
一个月以后,沈梅离婚了。
半年后,白冰和徐曼丽结婚了。这一消息令郭雪江很吃惊,也恍然大悟。他有些想念沈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