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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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 悦

作家:凸 凹

凸凹 TuAo
   
1963 4 17 )本名史长义。男,汉族,北京市房山区佛子庄乡人。中共党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协签约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排行榜评审专家、房山区政协委员、房山区文联主席。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30部。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 《大猫》 、 《玉碎》 、 《玄武》 、 《欢喜佛》 、 《正经人家》 、 《永无宁日》等8部。著有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 、 《风声在耳》 、《无言的爱情》 、 《书性与人性》 、 《书卷的灵光》 、 《游丝无轨》 、 《两个人的风景》 、 《凸凹散文》 (三卷本)等 12 部,著有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和评论集各 1 部,另发表有中篇小说《禀性》、 《神医》 、 《字戒》和短篇小说《断指》 、 《淘金》等 50 余篇,出版和发表作品 550 余万字,被北京市委列入首都文艺人才百人工程。近 60 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 30 余项,其中,长篇小说《大猫》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散文《感觉汪曾祺》获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 《天赐厚福》获第二届四小名旦全国青年文学奖特别奖、 《呃,有一个女孩》获第三届全国青年文学奖、《布鞋》获《中国作家》优秀散文奖、 《四爷》获第三届全国报纸副刊文艺作品一等奖;短篇小说《飞蝗》获国务院救灾委员会灾
异题材征文一等奖;文学评论《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的文化精神》获北京市文艺评论优秀奖。

 

   
   
狄仁青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
   
他学习成绩很好,居然就不念了,街坊邻居都以为是他父母的原因,对他们说:你们的眼光干吗这么些短浅?
   
他父亲狄文榜笑笑,说:谁不知道念书好?是他自己不想念了,我把天都说破了,就差管他叫爹了。
   
问狄仁青自己:你干吗好好的就不念了?
   
狄仁青说:不仅我不念,我还想劝你们的孩子也不念呢。
    “
为什么?邻居吓了一跳。
   
他说,既然是念书的地方,就应该一心念书,却整日里学工、学农、拉练(学军),念书倒成副业了。既然是这样,不如直接去做工、务农、当兵,省得瞎耽误工夫。
   
邻居又吓了一跳。他说的是实情,但眼下的社会气候,可道而不可道;而不可道却道之,这孩子聪明得危险。
   
邻居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且记住,离狄仁青远点。
   
狄仁青进了东炼,当了一名管道工。
    “
东炼是东方红炼油厂的简称(现在叫燕山石油化学工业总公司),就在本县的西部,离县城仅有三公里之遥。那里有个壮丽景观——一座高耸入云的燃烧塔。塔上烧的是炼油厂排出的废气,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烧着,是一支巨大的火炬,天空红透,像一道永不落幕的晚霞。
   
那一年,狄仁青十七岁,血管里流的是热油,兀地就想燃烧,那座塔的澎湃,正与青春的意象暗合,他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东炼的怀抱。
   
父亲所在的县屠宰厂,也是国营单位,且是有油水的部门,想到那里当工人的人都挤破了脑袋。狄文榜是一级技工,手艺娴熟,如庖丁在世,一头生猪在他手里,上案、放血、备皮(刮毛)、开膛、剔肉、离骨、装袋,整个流程不过二十分钟的样子,比别人省时一倍还多。厂领导把他当宝贝,怕他跳槽,很尊崇他。其实,那个时候并没有效率观念,省不省时是无所谓的,关键的是,他干活的时候,像在做艺术表演,很上眼,看的人能得到一种享受。那时乐子少,狄文榜能给他们一点滋润,淡化一下寂寞。听说他儿子在找工作,领导主动找到他,狄师傅,让孩子到这儿来吧,好把你的手艺传给他。狄文榜懂得领导的心思,红案的手艺一般不外传,领导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他在这儿。不仅焊住他,还饶一个。
   
跟狄仁青一说,他立马就摇头,到您那里有什么意思?忒腻。
   
所谓腻,在京西方言里,是单调、刻板、琐碎、寡趣的意思。
   
狄文榜说,即便是腻,也比你炼油厂好,你知道它什么时候泄漏一下子、火烧一下子、爆炸一下子?
   
狄仁青说,你那里就不危险了?整天刀光闪闪的。
   
然而危险的是猪,决不会是人。
   
嘁,猪也懂得仇恨,你没听说奥地利的萨尔斯堡就有头猪叼着刀子把人捅了?
   
你那是胡扯淡!
   
狄仁青自己也觉得可笑,呵呵地乐起来。他的确没听说过猪捅人的事,不过是听高音喇叭里说奥地利的萨尔斯堡搞了一次反纳粹
游行,便奥地利,便萨尔斯堡,跟真的一样了。
    “
那也不去你那儿。他说。
    “
为什么?
    “
不为什么。
    “
你可别后悔。
    “
那可没准儿。
   
到了东炼厂之后,他感受到了一种慑人魂魄的东西。
   
炼油厂所处的位置是京西燕山的一个山间盆地,这里不产石油,只产石灰、花岗岩和玉米,却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命脉所在。原油从哪里来?一个是华北平原的胜利油田,一个是东北松辽平原的大庆油田。都是遥远之地。怎么来?地下管道。主管道进了盆地之后,开始在地下分流,通过纵横交错的毛细管道,分入几十个分厂,生产出成品油、天然气、聚乙烯、聚氯乙烯、石蜡、糖精、西药等各类化工产品。就是说,这座炼油厂拥有这个国度里最长的管道和最密集的管道。这是个弹丸之地,却在风平浪静的地表之下,汇聚着最大的能量。地火潜涌,终成一炬——那个燃烧塔之所以终日灿烂,是从远古而来的大地激情!
   
自己居然就当了一名管道工。
   
狄仁青心生肃穆,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为什么把一个大型的炼油厂放在一个小小的山间盆地?是战备的需要。那时候,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一个着,一个
着,而我们的国度,又是亚非拉革命的灯塔,不能不巍然地屹立着。那个燃烧塔,烧的不是废气,而是点燃着信念,是革命的火焰,冲破云霄,灼烈不息。
   
狄仁青每天下班之后,都会久久地站在燃烧塔下,久久地凝视着那通红的火焰,眼含热泪,激动不已。
   
那天他们到永定河地段去检修管道。
   
永定河上坐落着一座著名的桥:卢沟桥。深埋在地下的输油管道,到了这里突然就浮出地面——永定河河道广阔,地质复杂,管道不宜从河床底下通过。便专门架了一座钢架桥。这座管道桥在卢沟桥的南边,相距一公里有余,平行相伴,成一风景。
   
管道桥的东岸,住着一个班的解放军战士,巡逻、瞭望,常年看守。军营类似一户农家院落,养着猪,种着菜,瓜棚豆架,竹篱茅舍。
   
哨兵老远就看见了检修车上东方红炼油厂几个喷漆大字,便吹响了哨子。车子停在小院外边,狄仁青和两个伙伴徒步朝院里走。一个班的士兵,竟整齐地列着队伍,齐刷刷地向他们敬礼。这种礼遇,让他们不堪受用,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班长说,你们是娘家人,你们一来,我们就激动。
   
他们了解到,这个班的战士,没有一个是当地人,班长是湖北人,还有一个四川人,其余的,半数来自陕西,半数来自河南。入伍的时候,一听说去北京当兵,他们高兴得不得了。那里是首都,有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中国历史博物馆……每个物件儿(建筑)都烫眼,都让人激动不已。但他们一来到这里,每天的活动空间就是军营与管道桥之间,从军营走到桥头,从东岸走到西岸,从西岸走回东岸,从桥头走回军营,日出日落,循环往复,毫无变化。一晃三年,说话就要复员了,天安门虽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为什么,管道桥是战备重地,要用整个生命来精心守护,首长不发话,谁敢贸然行动?家里来信问,去天安门了没?回信写道,自然是去了。并描述道:天安门广场老大老大,大得一驾马车从这头走到那头,要用一整天的时间;天安门城楼好高好高,高得八竿子够不着。虽写的是想象中的天安门,但一点也不觉得是在撒谎,人既然就在这里,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这样写。想象的语言不仅感动了家人,也
感动了他们自己,他们满腔豪迈,无一丝忧伤。人们很羡慕当兵的,更羡慕在北京当兵的,人们却不知道,这些被羡慕者竟整天扎在一个绿豆大的地方,养猪、种菜、巡逻,便问他们,你们这样出来当兵,就不感到吃亏?他们唇红齿白,笑容灿烂,反问道:你们说说,这么重要的地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看守?
   
这一句反问,深深地触动了狄仁青,原来这里有做人的道理:作为人,只要心中没有吃亏的想法,就不会有吃亏的感觉,就会始终活得庄重、自适、欢悦。
   
从这天起,他的满腔激情化成了实际行动,不管是分内分外,他都抢着干,而且主动加班加点。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母亲刘凤娇的生活秩序便被打乱了,不管儿子回来得多晚,她都要等。儿子一进门,她就赶紧去热菜热饭,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
   
他对母亲说:妈,您以后不必这样等我,我也老大不小了,干活儿的时候不会出事。
   
刘凤娇说:傻孩子,我不等你等谁?
   
刘凤娇问狄仁青,你这样加班加点,单位给不给你加班费?
   
狄仁青摇摇头,是我自己乐意这样干。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她是想,既然儿子这样做,就有这样做的道理,尊重他才是。
   
狄仁青每天回家,万籁俱寂,夜色四合,只有家里那盏灯还亮着。他远远地望去,心里很温暖。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值的,因为他能享受到母爱的照拂。
   
一天,他帮着值夜班的师傅检修焦化厂的管道,埋头工作中,师傅忘记了徒弟是加班的,支配他干这干那。手头的活干完了,师傅坐下来小憩,端起那把头号的搪瓷缸子,很滋润地喝了一气,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气。狄仁青做错了事似的,朝着他傻笑。怎么回事?在问话的同时,他猛地想起了,徒弟早应该下班了,便拍了一下大腿,瞧我这记性,你赶紧回家。
   
这时已凌晨四点,狄仁青飞快地骑着车子。进了小区,家里的那盏灯果然还亮着,他既感动又羞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唉。
   
到了楼前,灯突然熄了,他木在那里,心情很复杂。妈应该再等一会儿。妈为什么要再等一会儿?他在门前徘徊着,敲门的手
抬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来。他真想敲门,但又不忍心敲门。母亲刚刚躺下,再敲起来,神经衰弱的老人,这一宿就甭想睡了。
   
最后,他靠着门框坐下来,团起身子打盹。
   
他不能睡实,因为眼下的天气还有些凉。他一会儿像幼小的孩子,满腹委屈;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确长大了,因为懂得了怜惜。
天终于亮了。
   
刘凤娇打开房门,见到蜷在门前的儿子,我的天!她失声叫了一声,傻孩子,你干吗不敲门呢?
   
狄仁青站起身来,抱住了母亲,是想敲的,可是您刚刚睡下。
    “
可是,我这一宿也没敢合眼啊!
   
母子俩相拥着,都哭了。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很深厚的东西,虽无以言表,却都同时感觉到了。
   
到了年底,狄仁青被评为全厂的劳动标兵。在表彰大会上,标兵们被请上了主席台,披红戴花,和厂领导坐在一起。当主持人宣布请狄仁青同志代表标兵作典型发言的时候,他的脑袋炸了一下,暂时失去了意识。被人推上前台,他站在那里,迟迟不讲话。他看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很昂扬的情绪,顿生羞愧。这羞愧,很锋利,像父亲手中的屠宰刀,割得他心头很疼。他那样积极地工作,是没有功利的,但一站在这里,就给了人们预谋的感觉。对师傅和工友们他无法解释,有名誉扫地的感觉。在掌声的催促中,他还是不说话。最后,他竟掩面而泣。
    
主持人只好把这个程序剪掉了。
   
表彰会结束之后,人们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跑到了厂区背后最高的一处山峰,沐着寒风,直想跳下去。他回眸间,竟一下子看到了那座燃烧塔。平时里高耸入云的一个庞大物件,眼下一看,竟是那样小,小得都有些可笑。这个感觉救了他。与燃烧塔相比,自己算什么?更微不足道。既微不足道,便不配那惊心动魄的一跳。他灰溜溜地走下山来。
   
脚一踏上平地,那燃烧塔又兀地高起来,还须仰视。他不禁骂了一句:真操蛋!
   
他认清了自己,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管道工而已,对身外的一切,是无可奈何的。既然无可奈何,听之任之就是了。
   
他脸上又有了笑容。
   
当他坦然地出现在师傅和工友们面前的时候,大家伙一拥而上,把他举了起来。筛你个窝囊废!师傅喊道。
   
一会儿筛上头顶,一会儿筛落地下,把他的屁股都墩疼了。
   
原来大家并不猜忌他当标兵的动机,只是不满意他在台上的那个风度,觉得他给管道工丢人了。
   
狄仁青疼在身上,可乐在心头。自己究竟是属于他们的。
   
之后,他们就庆贺,喝起了大酒。段长发现了,厉声训斥:你们胆子可真大,难道你们不知道,工作期间不许喝酒?
    “
段长,您可千万别生气。师傅赶紧迎上前去,涎着笑脸说,一伙窝囊废,得给他们灌点酒。
   
段长眼神迷糊了一下,但很快又犀利起来,你们听好了,下不为例。
    “
是,是。
    “
你们还给我听好了,既然喝酒了,就老实些,别他妈的再那么积极了。
   
所谓别再那么积极,是在说,酒后就别干活了,省得出了差错。
   
这就等于放了他们半天假。
   
段长走后,他们满心感激,但嘴上却说:哪儿有这么当领导的?
   
狄仁青微醺着往家里走。走到楼口,他突然笑了起来。窝囊废。原来我是个窝囊废。他觉得这个叫法真好,让人低微,轻松,甚
至快乐。他抖楞抖楞肩膀,泄松了一下。
   
父亲狄文榜正在喝酒。
   
儿子第一次这么早地归来,让他有些吃惊。而且身上还散发着隐约的酒味,便哼了一声,你小子是不是学坏了?
   
狄仁青从怀里掏出那张奖状展给他看,难道这就是学坏?
   
狄文榜只是扫了一眼,拿一边去。
   
母亲刘凤娇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奖状上的文字,喜悦,郑重,欣慰。然后在灶间调了一铁勺糨糊,把奖状贴在墙上。
她说:咱们家里,应该有这么一个。
   
这样郑重的一个摆放,倒让狄仁青自己感到难为情了,他不敢往墙上看。狄文榜见状,点点头,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饭桌上只有两碟小菜,一小碟煮花生米,一小碟拌香菜根。量少得只有象征意义。用狄文榜自己的话说,喝酒,为的不是口腹,而是活着的感觉。 从肉案上下来,如果径直就狼吞虎咽一番,就跟猪差不多了。所以,就得拿酒铺垫铺垫。既然是铺垫,弄那么多菜干妈?浪费,可耻。他每次喝酒的时间都很长,一进门就端酒盅,直至熄灯时分。他认为,没心没肺的一介小民,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不好好消受一下,就可惜了。所以,他把喝酒叫喝光阴,感受光阴的意思。
   
他喝酒的时候,一定要老伴坐在自己身边。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菜也不见下。老伴总想给他再添点菜,他总是不让,他说:
好话就是菜——你就呆在那里,跟我说话就是了。
   
所谓好话,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话题陈旧、重复、琐碎,无关痛痒。但他们每天都聊得有滋有味,不厌其烦。他们的感情可真好,有时还逗一个媚眼儿。每见到这样的情景,狄仁青的心里都热一下子,对自己说,将来自己有了媳妇,也应该是这样的。
   
狄文榜的酒喝得也真好。他喝那么长时间,从来没见他醉过。哈一哈口气,竟连一点酒味都没有。不知道他的酒都喝到哪儿去
了。
   
狄仁青见两个老人聊得那么好,觉得自己呆在跟前有些多余,便往里屋出溜。狄文榜指一指角落里的一只杌凳,你坐过来。
   
狄仁青就很驯顺地坐过来。
   
老人又指一指墙上的奖状,说:你且记住,它即便贴在那里,你也应该当作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人说,我在红案上干了那么多年,一张奖状都没得过,但咱的手艺哪个不服?咱的人品哪个不敬?我不给你讲过多的道理,你就记住一点,人们心中敬佩你,那才是真正的奖赏。
   
本来就难为情,老人家这么一说,狄仁青就更难为情了,他嘿嘿地傻笑。
   
狄文榜知道儿子听进去了——因为狄仁青有个习惯,只要什么打动了他,他都会傻笑。便满意地挥挥手,你休息去吧。
   
狄仁青的确是听进去了。不是因为老爷子的家长地位,而是他本人的
   
前几年闹灾荒,粮食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大家想尽了办法。屠宰场的职工因为跟肉近些,就往家捎带剔过肉的骨头。用骨头烧一大锅汤,放进土豆、菜梗,甚至树叶,作主食。因为有油腥,吃得下,吃得饱。
   
狄文榜自然也要往家捎回骨头。公家悲悯,允许大家这点实惠嘛。但他的骨头跟别人不同,是真正的骨头,上边一点肉星都不沾。他不是要耍耿直,而是珍惜自己那一级技工的声誉。既然是大手笔,手下就不能拖泥带水,就要剔得干净利落。别人有意含糊一点,多留点附着物,他不反对,谁让日子这么寡淡呢,不必小看人家。人一刻薄了,就活得假了。但自己不成,自己是屠宰场惟一的一个一级技工,纯正的手艺是命。
   
寡白寡白的骨头拿回家去,刘凤娇直笑,这样的玩意儿连狗都不会问的。
   
他也笑,那是狗不会吃。
   
狄文榜亲自下厨,烧出的汤,炖出的菜,比带肉的骨头没什么两样。
   
瘦骨也肥腴,这就怪了。
   
狄文榜对刘凤娇说,关键还在人。把骨头用醋浸一下,这叫拔酥;炖的时候,要用温火,这叫巧取。酥骨头配温火,骨髓和油会慢慢地渗出来,都溶进汤里。大火则相反,就像从窝里往外叫兔子,你越是大声地叫,它反而发憷,拼命往里缩。大火生滚汤,滚汤就是那个叫声,腔子里的东西,会给回去,窝着不出来,汤就薄了。
   
刘凤娇说:真有你的。
   
能把瘦日子过得这样用心、有趣、快乐的人,狄仁青从来没见过,他觉得这个爹很好,应该尊重他。
   
别看狄文榜是个屠宰匠,但他有个特别的习惯,就是抄书。他每天酒后,都要在饭桌上摊开自制的黄表纸本子,抄上一节。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家风。父亲生前是唐山陶瓷厂的陶瓷工,整天与华美的搪瓷打交道。因而他悟出这么一个道理:搪瓷虽然有大名,虽然华美,但易碎,只有诗书传家久、继世长。
   
狄文榜眼下抄的是一本小册子《古典诗歌发凡》,作者是李玄深。他已经抄到第六章:章法。他抄到:
   

古典诗歌的结构组织,隐隐中有一定的法度,前人称之为章法。
元代范椁首先用起、承、转、合四字为近体诗的分段称谓。
譬如绝句,每首四句,第一句,次句为,三句为,末句则为”——

    他抄着眼皮沉起来,他摇摇头。今天的酒稍稍有些多——儿子的奖状,虽然他表面上不以为然了一下子,但心里究竟是喜的,啜饮的节律不由自主地变了。他放下笔,去睡了。他抄书,从来都听从身体的召唤,累了就歇,绝不强弩。这样,他躺下就着,睡得香些。
   
父亲离开不久,儿子就从里屋出来了。他看到本子还在桌上摊着,很自然地坐下去,接着往下抄。不是因为心情好,是爷俩的默契,只要本子还摊着,儿子就得给续上一段。
   
以前抄书是因为买不起书,或是书已绝版,买不到了。但他们抄过的书,多数在街上的新华书店里就有,而且定价也很低,既买得到也买得起。他曾对父亲说,就别抄了,咱买一本算了。父亲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书,都是抄来的。
   
抄书自然能加深记忆,加深理解,但这都不是父亲的本意。抄来抄去,狄仁青有了自己的心得:抄书的时候,心情比什么时候都平静,觉得这世上最亲的东西,就只有字了。他想,父亲之所以主张抄书,或许是因为抄书可以养心,不生多余的欲望。
   
抄着抄着,狄仁青酒意全消,心明眼亮,无一丝倦意。他觉得父亲的字写得真好,那些钢笔行书,如果用毛笔放大到宣纸上,会是了不起的书法作品。而自己的字,写得那么拘谨,那么小气,有些对不起这精心剪裁的黄表纸。他生出惭愧,命令自己再用心些。到了一个时候,一定要超过自己的父亲。
   
一个屠宰匠,竟写得一手好字,这是哪儿的道理?他笑着摇摇头。
   
他抄到一首叫《迢迢牵牛星》的例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他感到很奇怪:形势大好,生活大好,怎么凭空就生出伤情愁绪?
   
他想女人了。觉得这么温柔的日子,应该有个女人,像母亲那样的女人。


   
那时候,不管是机关、厂矿、学校、军营,还是农村,都时兴办报。讲阶级斗争、政治挂帅,没有无产阶级的阵地怎么行?有油印,也有铅印,均是战地小报的性质。
   
东方红炼油厂是国家大厂,自然印得起报,报纸的名字就叫《东方红》,半月刊,套红印刷。
   
屠宰厂竟也有一张铅印小报,不定期,报名很有生机,叫《春汛》。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屠宰厂的邻居,是县办印刷厂——京西先锋印刷厂。虽然是县办厂,却承印《学大寨》、《华北民兵》等
著名的杂志。因感染着时代风气,对政治是很敏感的。厂领导觉得,屠宰厂如果办不起报,惭愧的应该是印刷厂,便主动找上门去,你们也办一张,我们无偿给印。并说,我们的叫《春雷》,你们的就叫《春汛》,有,岂能无?我们呼应一下子。
   
那时的小报多是转载最高指示和两报一刊社论,大同小异,但也拿出一定版面发表本厂职工写的檄文诗歌,自然会传递出一些本厂信息,就有了小小的地方特性。
   
狄文榜抄书抄得胸中有了些东西,尤其是他抄过《古典诗歌发凡》,对《春汛》上登载的诗歌颇不以为然,觉得那不是诗,只是些顺口溜。便去了一趟厂办。因为编辑部(组)就设在厂办,编辑由厂办的工作人员兼任。他进厂快二十年了,从来就没到这个地方来过,所以在场的那个人不认识他,很不热情地问,你找谁?
    “
就找你。
    “
你是谁?
    “
我是我。
    “
干什么?
    “
谈平仄。
   
他劈头就跟人家说,写诗光有热情不成,也要讲一点基本的做法;写的既然是律诗,就得讲一点平仄。譬如七言律诗,一般的是
平起式,起联(起两句),应该是:平平(起)仄仄仄平平(韵)/仄仄(对)平平仄仄平(韵)……
   
那个人一脸的迷茫,打断了他,你跟我谈这个干吗?
    “
因为你是编报的。
   
于是,次联,三联,结联,依次讲下去,整个人都沉浸其中,丝毫不顾及人家的表情。那个人终于烦了,质问道:负责编报
的,是你还是我?
   
他愣了一下,表情严肃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只对平仄负责。
    “
我看你这个人有问题。那个人说,你知道问题的性质是什么吗?反对工人群众占领革命阵地,替资产阶级反攻倒算。
   
狄文榜吓了一跳,说:你不要给我扣帽子,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的意思是想让工人群众的武器更锋利些。” 
   
那人说:你不要狡辩,伟大导师说过,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你要对你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狄文榜拍了一下桌子,小小的年纪,你会不会说话?
   
那人也不示弱,也拍了一下桌子,来人!
   
闻声来了两个人。
   
那个人指了指狄文榜,这儿跳出来一个现行反革命,给我抓起来。
   
来人中有个人认识狄文榜,他愣了一下,凑到那个人的耳边小声说道:这个人可不是别人,他是狄文榜、狄师傅。
   
那个人自然知道狄文榜在屠宰厂的地位,便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巧?
   
他笑了笑,表现出很大度的样子,念你是狄文榜、狄师傅,今天的事就算了。
   
狄文榜却说:不能就算了。
    “
你还想怎么样?那个人吃了一惊,
   
觉得狄文榜不知深浅。
    “
你等着,过两天我还来找你。撂下这么一句话,狄文榜气哼哼地走了。
   
过了两天,他果然来了,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我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诗。
   
那个人叫赵卫东。赵卫东知道狄文榜是来斗气的,便很不情愿地接过那几张纸。上眼一扫,他郑重起来,因为纸上的字写得真好,洒脱,有功夫。这是你写的?
   
狄文榜晃了一下头,不敢麻烦别人。
   
再看纸上所写,赵卫东的脸色就更郑重了。那是四首七言律诗,内容合时,用词讲究,辙韵严谨,甭说工人,即便是他这个编报的,也写不上来。
    “
这诗也是你写的?
    “
你这叫什么话?狄文榜扫见赵卫东身边还有一个座位,一屁股坐上去。主人没给让座,他一直就站着,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坐在这里。狄师傅,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出个题目,你现场再作一首,内容要与咱们屠宰厂有关。
   
狄文榜知道这是验明正身的意思,便说:随便。
   
赵卫东出的题目是:春雷。
   
狄文榜略作沉吟,拿纸来。
   
他写道:

春雷震荡聩龙乡,
烂漫心花盛事逢;
戮力民生兴大义,
反修正道任驰骋。

春秋不灭屠人志,
叱咤风云去臭翁;
细问冰语温化否?
梅桃换变尽从容。

    “
龙乡,是本县的别称。因为境西南有个周口店龙骨山,龙骨山上有个猿人洞,是世界著名的北京人遗址,故得名。所谓去臭翁,既有很强的现场感——屠宰场的气味的确难闻得很,是每天都要除臭的;同时又有很贴切的象征意义——扫除一切反动的、落后的、腐朽的东西,工人阶级是当仁不让的主人翁。梅桃换变,梅作冬,桃指春,喻季节变换。这是从伟人那里来的浪漫情怀——任尔东南西北风,工人阶级立场坚定,心明眼亮,决不动摇。
   
赵卫东大吃一惊。
   
一个小小的屠宰工,居然这么文化,居然立马就能作出这么好的七言律诗,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是死活不能相信的!
   
他眼里有磷火闪烁,觉得祖国的江山大好,是万代都不能改色的。
   
狄文榜的这五首诗,被他一次发表,且加了很长的一段编者按,毫不吝啬地称狄文榜为工人诗人
   
拿到报纸的时候,连狄文榜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一个宰猪的,怎么一下子成了诗人?
   
这个世道,好玩儿。他心里说。
   
刘凤娇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说:你整天抄书,如果不能诌出几句来,是交代不过去的。
   
接下来,他简约了自己喝酒的时间,把时间留下来做诗。因为他想,既然被人称作诗人,如果不作下去,就真的交代不过去了。
   
他的诗经常在《春汛》上发表。
   
刘凤娇给他做了一个剪报本,粘贴的时候,像给情人衲鞋垫,一脸的幸福。他说:刘凤娇,你看你,你比我这个写的还上心。
   
刘凤娇满面羞红,谁让是你写的。
   
狄文榜引起了上边的关注。他既是业务尖子,又是做诗能手,又红又专,是可以树作典型的。领导对赵卫东说:你再促他一下,让他更冒尖一些。
   
但狄文榜本人却突然失去了作诗的兴趣,给他留下的版面他常常不能按时供,只得转载大报文章做临时补救。赵卫东很被动,责怪道:狄师傅,你怎么能这样?你可是我发现的。
   
狄文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可没让你发现我。
   
为什么会这样?他心中有个声音常常冒出来:一个靠手艺立身的人,整天玩弄风雅,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
   
这晚,他正在喝酒。坐在一边的刘凤娇不停地翻着那个剪报本,窸窣的声音像秋庭落叶,让他心里不舒服。他害怕这种声音。小时候,断粮之后的日子,常靠土地上的青枝绿叶充饥,一旦出现这种声音,大地就枯了,肠胃的煎熬就来临了。他不悦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刘凤娇一笑,不干什么,我只是看着这个本子发愁。
    “
你什么意思?
    “
你看,为了粘你的诗,我做了这个本子,还那么多的白页就这么空着,什么时候才能粘满呢?
   
他一下子明白了女人的心思。心里热了一下,你发什么愁?我会让你粘满的。
   
刘凤娇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爱自己的妻子。既然粘贴是她的欢喜,怎么忍心剥夺她这份欢喜?
他对自己说,且写下去吧。不过,等那个本子粘满了,要及时收手。
    
狄文榜又接着写下去。
   
他关心的是那个本子,总是趁老伴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翻一下。怎么还不满?他也有些着急。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狄文榜心境大变。
   
那天儿子狄仁青一进屋就给他倒酒,而且公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儿子从来不敢上他的酒桌,今天是怎么了?他瞪了儿子一眼,你问问你妈,咱家还有没有规矩?
   
刘凤娇说:儿子,你爸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要喝酒。
   
狄仁青嘿嘿一笑,怯怯地从工装的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张报纸,展开一看,是一张东炼厂的《东方红》。
   
狄文榜预感到什么,一把抢过来。从一版翻到四版,在第四版上,有一首新体诗,题目叫《管道工之歌》,占了整整一版。作者署名:狄仁青。
   
狄文榜蹬地站了起来,妈的,这个狄仁青是屋里的这个狄仁青吗?
   
狄仁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
你小子也会作诗?
    “
试着写。
    “
哪儿来的功夫?
    “
还不是您教的。
   
这就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之于诗,是家风的濡染。
   
狄文榜的心被安抚了一下,重新坐下,我一贯不喜欢新诗,大白话,没嚼头。
    “
我也不喜欢。
    “
那为什么还写?
    “
旧体诗您作得那么好,我只好变个路数。
   
狄文榜的心又被安抚了一下,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狄文榜看了一眼狄仁青眼前的酒杯,看来,你是可以喝这杯酒了?
    “
得您发话。
    “
喝。
   
喝到一个时候,狄文榜琢磨出一种味道,你小子是在跟老子立擂。”“您什么意思?
    “
你看,《春汛》属县办企业,是小报;《东方红》属国营单位,是大报——这自然就有比高下的意思。
   
狄仁青赶紧说:爸,您想歪了,整天看您写诗,我也有了一种冲动,随手写写而已。
   
狄文榜脸红了一下,对刘凤娇说:孩子他妈,也给他做个本子,省得他认为咱们没肚量。
   
刘凤娇欢喜地说:成,我也是这么想的。
   
酒后,儿子回房间欣赏自己的作品去了,老子则留在酒桌前。他怀着不平在写诗。竟一气写了四首,心气顺了许多。把已
睡熟了的儿子叫醒,麻烦你给《东方红》送去,且对他们说,这样好的诗要是不登,他们还有没有品位?
   
自然登了出来。狄文榜不喜不悲,什么话也不说。既然是老子,就得深沉些。就这样,家里有了两个剪报本,既剪贴丈夫,又剪贴儿子,刘凤娇虽布衣粗食,足不出户,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父子俩是有区别的:儿子写得随意,老子则写得刻意。狄文榜的剪报本不知不觉粘贴满了,但他视而不见;有儿子在眼前立着,他有些放不下了。
   
狄文榜闹大了。
   
不仅企业,行业,都把他树为标兵,还被县里上报到市里,成为市级劳模。
   
他得了一摞证书。
   
刘凤娇自然想把这些证书挂到墙上去,但是他不让。他认为,小门小户的一个家庭,有狄仁青那一张挂着,就足够了。同时,他对自己的这些荣誉,始终心存疑虑。他觉得有些歪打正着、旁门左道——一个杀猪匠,为什么反倒得益于诗?
   
但是,人家既然给了,就拿着。这叫顺势、顺生。小民就应该这样。
   
有一样他没拿。
   
上边要提拔他当副厂长,他问,当这个官儿是不是要脱产?人家回答,当然要脱产。他说,那您就饶了我吧,我一个杀猪的,哪能离开刀子?手里一没了刀子,心里就凄惶,好像猪要反过来杀我一样。说到这儿,他自己也乐了,他想到了狄仁青胡扯的话,奥地利的萨尔斯堡有头猪叼着刀子把人捅了。
   
他心里说:连个工人诗人的称号都是白饶的,更何况一个不知是怎么回事的副厂长?咱没那份多余的念想(欲望)。
   
他安心宰猪,安心喝酒,前后没什么两样。
   
狄文榜是个节俭惯了的人,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工友们说:狄师傅,你都成名人了,怎么还这么不讲究?
   
他乐呵呵地说:你别看我狄文榜穿得破,但肚子里有好货。
   
他更加乐天。因为诗,证明他狄文榜究竟是与别人不同的,是宰猪的,又不是宰猪的。乐得有道理。
   
道理被之后的一件事很明确地证明了一次。
   
赵卫东编报编出了事故:在配发伟人照片的时候,忽略了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还有一个被打倒了的人物。这还了得!一个有心人给县里写了一封检举信,说赵卫东是黑线分子,以这种方式,反攻倒算。县里很重视,派人来调查,弄不好会给他戴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这意味着,开除、游街、批斗、坐牢。赵卫东才二十啷当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但也脆弱,上边的人刚一进厂,他就崩溃了,跑到厂区的空地上仰天长啸:苍天啊,大地啊!
   
厂领导了解他,他单纯、上进,绝非线上人,便为他辩解。但调查组不予理睬,认为是有意包庇。因为检举信上说,赵卫东是
厂领导的红人,一直偏袒、放任他。
   
狄文榜觉得应该帮他一下。因为是赵卫东编发了他的诗,知道他的诗好,堪称知音。
   
怎么帮呢?
   
狄文榜懂得诗词格律,七言律诗的正格谱起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偏格谱则是仄仄平平仄仄平。既然出了偏格,既然有韵在先,就应该对应一个声,这样就合辙押韵,不硌硬了。
   
怎么个平法?
   
首先要查一下字库。就是分析一下,谁是赵卫东的潜在对手。
   
他的对手一定在厂办,同在领导身边,很可能是出于嫉妒。
   
他锁定了一个人。
   
接下来就是提取韵脚。就是找出那个人的不良表现、缺点错误。
   
他打完腹稿,就径直去找调查组,用词严谨、对仗工整地把内容发表出来。
   
他先署名:我叫狄文榜。
   
调查组的人肃然起敬:啊,我们的诗人、标兵、劳模。
   
他说:能不能告诉我写检举信的人是谁?
   
调查组说:署名是一工人群众。
   
他说:这一工人群众我知道他是谁。
   
调查组一惊,是谁?
   
他说:既然他自己那么不光明磊落,我也就懒得提他的名字。不过,这个人是个有问题的人。
   
他损公肥私,经常把厂里的报纸偷偷地卷回去,糊家里的顶棚。
   
《春汛》?
   
岂止春汛,还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新工人报》。
   
居然拿党报糊顶棚?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
   
就是。狄文榜见有了效果,而且还是显著效果,又撺了一把柴火——他还弄虚作假。
   
嗯?
   
厂子里有个退休老职工,死了老伴,又没儿没女,是个五保户,厂里责成专人去关心他的生活,这个专人就是那个一工人
群众。这个人常截流厂里送去的东西,比如米面油肉,还有布票、蜂窝煤,拿回家去自己享用。
   
调查组坐不住了,愤怒地说:这岂止是弄虚作假,分明是道德败坏。
   
没错。狄文榜马上又压了一个韵:这样的人写检举信,怎么会是出于公心?他是别有用心——是看人家赵卫东爱岗敬业,积极上进,领导器重,群众拥护,前程似锦,他妒火中烧,暗做手脚。这叫什么人?道地的小人!
   
狄文榜谨守格律,做了一首好诗。调查组频频点头,你到底是我们的劳模、是我们的诗人,言之有理,是可以信任的。
   
不过,即便赵卫东没有政治动机,也是有错误的,他毕竟发了有问题的照片。
   
这意味着赵卫东问题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狄文榜心中暗喜,但是,他还不满足,觉得好诗更需润色,要好到无可挑剔。便说:领导英明,但赵卫东还是有可原谅之处的,照片是他从大报上转发来的,要说有错,也是大报有错在先,您说是不是?
   
谁敢说大报有错?调查组笑而不语。冷了一会场,调查组问道:狄师傅,你看是不是把那个一工人群众挖出来?
   
狄文榜摇摇头,说:他也不过是个小人物,仅仅是私心重了一些而已,真要是把他出来,他还怎么在屠宰场呆下去?
   
赵卫东别来无恙,还继续编他的《春汛》,
   
只是脸色阴郁了许多。
   
他怀着感激的心情,登门拜访了狄文榜。
    “
狄师傅,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惟一能报答您的地方,就是多发一些您的诗。
   
狄文榜说:从今天开始,我要金盆洗手。
    “
为什么?
    “
没什么为什么,只是懒得写而已。他是从赵卫东的事情上得到了一点启示:诗自然能成就人,但谁又能保证,它不
会害人?
   
干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他想。
   
老子不写诗了,儿子却越写越勤,到了最后,狄仁青的一首诗居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狄文榜看了一眼报纸,指了指墙上那张狄仁青的奖状,严肃地说:发就发了,但别到处显摆,因为在工友们的眼里,它不会比这张奖状更有分量。
   
狄仁青果然听话,安心当他的管道工,好像他从来没写过诗一样。
   
一天,他正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自行车猛地就横在了他眼前。他吓了一跳。骑车人咯咯地笑个不停,是聚乙烯车间的女工赵雅兰。
   
赵雅兰说:狄仁青,你干吗总是低头走路,地上有元宝吗?
   
狄仁青憨厚地一笑,没捡着。
    “
上车,我带你一段。赵雅兰说。
    “
别介,我太沉。
    “
知道你沉,诗人吗。
    
狄仁青脸红了一下,你别讽刺人。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很受用,她居然把他当诗人看。
   
虽然他们没说过话,但他对赵雅兰很有好感。她身材娇小,像个短句子,与母亲刘凤娇相仿。她不讲究穿着,班上班下,总是一身工装。工装总是很干净,单调而美。狄仁青很奇怪,她从事的工种,粉垢油污是断不了的,却如此干净,不知道她是怎么洗的。他还发现,赵雅兰喜欢捡破烂儿,路上一遇到破塑料布、旧编织袋、碎铁烂铜和橡胶皮、油漆罐之类的遗弃物,她都要翻身下车,捡起来。见到的人都摇头,一个大姑娘,捡破烂儿干什么?赵雅兰也知道人们怎么议论她,但她我行我素,面带微笑,像是走进春天的田野,采撷灿烂的花朵一样,从里到外地愉悦着。狄仁青很欣赏她这点,觉得她不虚荣,会过日子。坐在赵雅兰的自行车上,狄仁青心里很乱。她为什么偏偏要带我一段?他生出一个多余的想法,要是赵雅兰能做自己的媳妇该有多好。
    “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中的句子,莫名其妙地冒出来。
    “
你怎么不说话?赵雅兰问。
    “
你想听什么?
    “
随便什么都成。
    “
你爸是干什么的?
    “
家里蹲。
    “
家里蹲是京西方言,指待在家里,不干事,或无事可干,或无能力干事。
    “
你妈是干什么的?
    “
也是家里蹲。
    “
你在家行几?(意思是说,你兄弟几个,姐妹几个。)
    “
我既是老大,也是老小。
    “
这么说,家里就都靠你?
   
赵雅兰叹了一口气,说:你能不能问点别的?
   
狄仁青不想问别的,心里温柔了一下,想:既然就你一个,正需要一个帮手;咱有的是力气,你赵雅兰难道不知道?
   
接下来就无言,赵雅兰把车子骑得飞快。
   
第二天下班之后,走到昨天遇到赵雅兰的地方,狄仁青本能地就站住了。
   
赵雅兰很快就出现了。到了他身边,一笑,上车。
   
他竟毫不犹豫地坐上去了。来得是那么自然,好像是已有的约定。
   
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他人眼里的一桩风景,自然就把他俩看作一对儿。
   
一天,赵雅兰对狄仁青说:你猜姐妹们说我什么?
    “
说什么?
    “
说我得逞了。
    “
什么意思?
    “
她们说,你赵雅兰不是喜欢文化人儿吗,就真有一位送上门儿来了。
    “
我算什么文化人儿?管道工而已。
    “
你是在找借口。赵雅兰有些忧伤,好像是受了伤害。
   
狄仁青觉得她忧伤的样子很好看,质朴而真。便说:你能不能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赵雅兰咬了咬嘴唇,随便。
   
赵雅兰住在平房区,院井比外边的路面凹下去许多,狄仁青一进院子就想到一个问题,到了雨季,积水能排出去吗?
   
屋里盘着一爿土炕,炕上坐着一个人,看不出年龄,蓬头垢面,傻笑着。赵雅兰脸红得像被火烤了一样,这是我爸,精神有问题,生活不能自理。
   
一个也是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正低头侍弄饭食,见有生人站在跟前,慌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不停地在腰间的围裙上擦手。
    “
这是我妈。赵雅兰表情窘迫,躲避着狄仁青的眼睛。
   
屋里有一个农村常见的红漆板仓,两边各蹲着一个黍黄色的矮柜,知道那就是座位,自己就坐上去了。
   
这个举动让赵雅兰的母亲镇定了许多,她挑帘子进了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她端出来一杯水。怯怯地放在狄仁青眼前,也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
   
狄仁青喝了一口,是甜的。他看了一眼,里面放了红糖。
   
炕上的人喉管里呜噜呜噜地响了一阵,含混而清晰地叫了一声
   
赵雅兰的母亲赶紧从锅里盛了一碗玉米粥,蹁腿上到炕上去,用小勺子喂他。怕烫着他,每次都要轻轻地吹几下,再喂。食物从病人的嘴角溢出来,她用病人袖口上别着的手绢轻轻地给他擦干净。像是在悉心地侍候一个婴儿。做得专心致志,旁若无人。狄仁青被打动了,生出一股澎湃的柔情,他想看赵雅兰一眼。
   
但赵雅兰已经躲到屋外去了。
   
他也悄悄地走出屋来,看到了赵雅兰满脸的幽怨。
   
他想说点什么,赵雅兰摆摆手,示意他什么也别说。
    “
我只说一句。他郑重地说道,赵雅兰,你得逞了。
   
赵雅兰果然得逞了。
   
母亲刘凤娇觉得这闺女十分普通。在她眼里,普通与本分接近,便很好——与自己是一类人,正适合这个家庭。
   
父亲狄文榜知道了赵雅兰的出身之后,曾跟狄文青严肃地谈了一次。问他,她身肩儿(家庭负担)那么重,你为什么还选择她?
   
狄文青说,我是男人,男人生来就是心疼女人的。狄文榜说,你这是从哪儿趸来的道理?狄仁青说,自然是从您身上,我妈一辈子都没有工作,您还不是照样心甘情愿地养活她?狄文榜点点头,觉得儿子不是一时冲动,心中确有持重的东西,应该尊重他。狄文榜还觉得,尊重他,就等于尊重这个家庭——这个家庭,从来都是按自然意愿行事,不贪妄,不矫情,不势力,眼里有人。
   
居然如此容易地被这个家庭接受了,赵雅兰情不自禁地哭了,说:你们家的人真好!
    “
你应该更好。狄仁青说。
    
赵雅兰擦了一下眼泪,小声地说:我会的。
   
新婚之夜,狄仁青送给赵雅兰一个特别的礼物,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笔记本里有几幅彩色插页,是《红色娘子军》剧照。这种笔记本在那个时代很时尚,赵雅兰很喜欢,柔情似水。我也没什么送你的,就把我自己送给你吧。
   
他们很甜蜜,甘心情愿地甜蜜。
   
甜蜜过后,狄仁青说:雅兰,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个笔记本?
   
赵雅兰说:我自然知道。
    “
那你说说看。狄仁青催促道。
   
赵雅兰笑着缩进狄仁青的怀里,知道就是了,不能说破,一说破,就不甜蜜了。
   
这个举动很温婉,让狄仁青怎么也不能跟一个穿工装的女工联系在一起,他感受到一种恩德,心满意足地睡了。
   
半夜醒来,发现室内有微光氤氲。地下的小桌上点着一柱蜡烛,赵雅兰竟伏案写着什么。
   
狄仁青翻身下床,趋近了看,原来赵雅兰正往那个笔记本上抄他发表过的诗。她脸一红,说:知道你们爷儿俩喜欢抄书,不知怎么的,我想,已然是狄家的人了,怎么能不抄书呢?
   
狄仁青欢喜得不成,觉得赵雅兰是老天爷特意给他预备着的女人,很幸运,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冲动地把女人小小的肩胛揽进怀里,摩挲了一阵。
   
他说我的那些东西是不值得抄的,你应该抄别人的书。赵雅兰撒了一下娇,说,我就先抄你。
   
温厚的柔情无法释放,他们又在床上甜蜜了一次。这一次,狄仁青看清了赵雅兰的身体,她像颗藏在茧子里的蚕,被工装包裹的时候,是那么的伶仃和小,剥了茧壳,又白又饱满,要哪儿有哪儿。
   
第二天,狄仁青经过那座燃烧塔时,他突然有了一个跟以前不同的想法:所燃烧的,既是革命的激情,又是爱情的火焰,都是那么灼灼耀眼,他的人生已功德圆满。
   
他又写了一首管道工之歌。
   
他由衷地觉得,做个管道工真好。为燃烧塔的正常燃烧尽一点儿义务,心甘情愿地爱一个女人,自由自在地写一点儿小诗。虽无足轻重,但内心欢悦。



   
东方红炼油厂成立了工人民兵大队,狄仁青被任命为管道分队队长。
   
他几次找厂领导,说,我只是个一般的管道工人,怎么能当队长呢?领导说,你既是先进工作者,又是工人诗人,你不当谁当?
   
白天做工,晚上军训,生活充实,但狄仁青却第一次尝到了忧郁的滋味。
   
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认为,作为工人,就应该在工作岗位上尽职尽责,正如管道,就是输送原油的,燃烧塔就是排解废气的;至于保卫国土,打击犯罪,维护治安,属于解放军和派出所。卢沟桥上的守护班,虽然不像当兵的,但毕竟是在尽守护之责,他们活在本分之中,所以他们无怨,乐天。上学的时候,因为整天学工、学农、拉练(学军),他不乐意接受,乐呵呵地把学辍了,这一次不同了,已经是个正经的公职人员了,由着性子做,还成吗?
   
把想法跟父亲说了,狄文榜是赞成的,但他从赵卫东事件产生了一点联想,嘱咐他,虽然想不通,但要顺应时势,切莫乱说。既无法选择,又无法言说,所以他忧郁。
   
清明时节,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祭奠总理,竟出了乱子。厂里的工人民兵大队被紧急调动,出发前,发给每人一柄用京西檀木做的棍子,上面涂了一层白蜡,俗称白蜡杆。队伍开进广场,人们惊呼,人民的总理人民爱,怎么竟来了棒子队?
   
他们不受欢迎,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狄仁青心里很难受。
   
人们愤怒了,开始冲击某些要害部门。
   
工人民兵接到命令,要白蜡杆出手。狄仁青极为震惊。白蜡杆是只有京西才出产的特种木材,木纹华丽,木质坚韧,适宜做擀
面杖和锤柄、斧柄、锨柄,是上好的生产资料。怎么会用来作兵器,打击人的肉体?而被打击的肉体,面相憨朴,心地善良,动机单纯,与他狄仁青是一类人。
   
他下不了手。别人都冲上去了,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不仅是民兵,而且是队长,问题就严重了。上边指示厂里,一定要追查这个人。
   
对狄仁青,厂领导是了解的,便为他辩护说,他这个人没什么政治问题,不过是心慈手软而已。上边说,这就是政治问题。为什么?
这意味着他立场不坚定,不可信任。厂领导唯诺地说,是的。上边又问:他什么身份?一个管道工。
   
这还得了——管道是炼油厂的命脉,让这么一个不可靠的人接触管道,是天大的隐患,一定把他清理出去。
   
第二天,厂领导找狄仁青谈话,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上班来了。
   
狄仁青一愣,为什么?
   
领导说:你自己还不知道?
   
回到家里,一见到父亲,他就哭了。
   
狄文榜居然笑着问:是不是被厂子开了?
   
狄仁青说:开了。
   
狄文榜安慰道,开就开了,丢了一个小小的管道工的差事,不足挂齿。
   
狄仁青感到父亲真有些不近人情。别看是一个小小的管道工,却维系着他的激情、他的幸福,还有诗。您说得倒轻松。他白了父亲一眼。父亲理解他的心情,依旧笑了笑,对刘凤娇说去,给他拿个酒杯来,今天,老子要陪他好好喝几杯。
    
刘凤娇二话不说,就去操办酒菜了,她觉得,老伴既然这么做,就有这么做的道理。酒菜停当了,狄仁青还木在一边,他哪里有喝酒的心情?
   
狄文榜一把将他摁在饭桌前,好汉架不住两杯酒,你喝就是了。
   
喝就喝。
   
狄文榜举起酒杯,小子,这第一杯,我敬你。见狄仁青有些疑惑,他解释说,白蜡杆是檀木做的对不?你知道在咱们京西,檀木是什么木种?它是神木。用别的木种做锤把、斧把试试?用不了两下,头就脱了。
   
但用檀木就不同,大锤你抡圆了砸,斧子你抡圆了砍,它就是不脱。还有,你用别的木种做擀面杖,面粉会沾在上面,檀木就不同,它浑身上下清清爽爽,一个面星都不沾。你说它神不神?它神在通灵性,助人。既然是这样,你怎么能用它去打人?所以,第一杯我要敬你,你对得起神木,我替神木敬你。
    狄仁青心里热了一下。这老爷子真有意思。
    喝过这一杯,狄文榜又举起了酒杯,“这第二杯,我还敬你。”
    狄文榜说,为什么还要敬你?因为你保住了咱狄家的门风。咱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之家,但敬畏诗书。人一离诗书近了,就内心锦绣,就悲天悯人,人性就厚。为什么别人大打出手的时候,惟独你心生怜惜,木在那里?那是诗书在说话,所以,我要替诗书再敬你一杯。
    狄仁青心里又热了一下。诗书啊!
    酒杯刚空,母亲刘凤娇就趋近身来,笑着给爷俩满酒。这哪里使得,狄仁青慌忙去拦挡。父亲摆了摆手,“让你妈满。”
    狄文榜又把酒杯举起来,“这第三杯,还是我敬你。为什么?这得问你妈。”
    刘凤娇脸红了,“我哪儿会说什么。”
    狄文榜点点头,“那好,我替你说。”
    他说,你妈虽然只是个家庭妇女,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从来都是由着心性做人。但她总是做对的事。为什么?她知道替别人着想,让别人活得高兴。我喝了半辈子慢酒,她从来没说过一个烦字;你经常很晚回家,她总是亮着灯等着;咱爷俩有诗登出来,她给咱贴在本子上;你得了一个小奖状,她供神一样给你供在墙上。你这次能那么做,说明你心中有人,做对得起人的事,不愧是你妈的儿子。所以,这第三杯,我是替你妈敬的。
    狄仁青热泪盈眶,黯淡的灯光像太阳一样明亮。
    喝过这三杯酒,狄文榜哈哈大笑,“俗话说,人三鬼四,接下来,我就不敬了。”
    人三鬼四,是京西民俗:给生者行礼,叩头三下;拜神祭祖,则四。
    狄仁青含泪说道:“爸,该儿子敬您了。”
    一直闷在一边的赵雅兰,居然也趋上前来,脸色洇红,目光如烧,“爸,我们俩一块敬您。”她动情地说。
    被开除这样的事是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可是在公爹这里,却变成了无所谓的小事,竟然还以失为得!这样的人,她从来没见过,便感到,这个家庭真是与众不同,阴雨天也满庭阳光,再皱褶的心,也能自由地舒展。能嫁到这样的人家,真好。
    酒喝得很亲情,狄文榜美滋滋的,觉得赵雅兰这姑娘,是老天爷特意为他狄家预备着的。
    刘凤娇在一边抿嘴乐着,心里说,我们狄家就应该这样。
    小两口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赵雅兰说:“仁青,你没了工作,还有我呢,我能养活你。”
    狄仁青笑着说:“那你就养。”
    爱情在这时突然就膨胀了,他们急迫地甜蜜了一次。女人欢快地叫了一声,忘我地说道:“我还想养个小崽儿。”
    “养。”男人发现,女人的乳房很结实,很白,能清晰地看到茂密的血脉,像如织的地下管道,能不停地输送原油,让燃烧塔的火焰永不熄灭。
    第二天,厂领导来了,对他说,厂里也是迫不得已,请你理解。
    他说,请领导不要多虑,我这个人,不怨天不怨地,自然就更不会怨人。
    厂领导给他撂下几百块钱,说,念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给你一点安置费。
    他让领导拿回去,说,我是在上边挂了号的人,不能给领导找麻烦。
    领导说,这是我自己的工资。
    他说,那我就更不能拿了,欠别人的人情,我连吃饭都不香。
    厂领导很感动,说,你这个人真有骨气。
    自然,屠宰工的儿子嘛。
    屠宰工与骨气有什么关系?送走了厂领导,他觉得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自己偷偷地乐了半天。
    接下来,他大睡了几天。他觉得这几年睡得太少了,有点对不起自己。睡足了,他纵情地在床上打滚、伸懒腰,全身的骨节都咯嘣咯嘣响,像玉米在暗夜里拔节的声音。
    他想:虽然已老大不小了,就咱这皮实的身子骨,还得长个。
    迈出门槛,他竟感到,自己真的长高了许多。
    他买了一辆三轮车,摇着铃铛就上了街。
    东炼厂是一只煮肉的大锅,四处都飘着油水。
    他是指厂区的破烂儿。
    兴赵雅兰捡,就不兴我捡?她是业余的,我是专业的,一定比她有更辉煌的业绩。
    他觉得自己选的这个差事很好。一个不贪吃不贪喝,过简单日子的人,厂区里那点飘落的油水足可以养活自己。
    他在厂里大小算个名人,认识他的人很多。见到一个“名人”竟沦落到捡破烂儿,人们不免吃惊,且不忍正眼看他。他主动上前打招呼,“嗐,怎么,连我狄仁青你都不认识了?”
    熟人倒不好意思了,觉得欠了他许多。一有值钱的废旧品淘汰下来,就给他攒着,一等他的人出现在眼前,会主动放到他的车上去。
    他穿梭在各个厂区之间,满面春风,车铃响脆。
    他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他发现,人一到了低处,自然就诱发了人们心中最温柔的东西,谁都会对你好。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所谓的同情与怜悯。这有什么不好?你捡的虽然是破烂儿,收获的却是爱心。你是自己的救世主,也是别人的开心果,大家都快乐,这有什么不好?
    他白天捡破烂儿,晚上写诗。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特别想写诗。
    那时发表作品,需要政审,需要单位盖公章。他这么一个人,既没单位,又没人敢签审,写出的诗,自然无处发表。
    但是还是写,不写难受,写给自己。赵雅兰工工整整地把他写的诗抄在笔记本上,当作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彼此之间,除了甜蜜,还能感受到一种郑重的东西,卑微,却不卑贱。
    这期间,赵卫东找到厂领导,狄师傅的孩子失业了,能不能让他到咱屠宰厂来?
    领导说反问道,怎么不能?
    赵卫东对狄文榜说,狄师傅,厂领导同意了,你就让狄仁青到咱厂来吧。
    狄文榜说,赵卫东你这个人还挺仗义,不过,来与不来,你得亲自问问他。
    一问狄仁青,他说,谢了,但我不去。
    为什么?
    他说,屠宰场已经有了狄一刀,还要狄二刀干吗?
    赵卫东说,你考虑那么多干吗?关键的是解决生存问题。
    狄仁青说,这世上还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就是对父亲的尊重。
    赵卫东回到厂里,对狄文榜说了,狄师傅,你们狄家的人怎么都这么执拗?
    狄文榜笑而不语,回到家里,他对儿子说,你做得是对的,屠宰场又不是咱狄家的。
    赵卫东是个热心肠,又找到狄仁青。你把你写的诗拿来,我给你发表。
    狄仁青一愣,你胆子可不小。
    赵卫东说,署个化名嘛。
    那就没必要发表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发表出来可以弄几个稿费,虽然不多,还是能补贴家用的。
    那也不发表,没有“狄仁青”这三个字,我在哪儿?影子能证明树,名字能证明人。
    那我就帮不上你了。赵卫东遗憾地说。
    狄仁青拍拍赵卫东的肩膀,你已经帮了,你让我感到,这个世道,还是好人多啊。狄仁青捡破烂儿,写诗,伺候他的岳父,日出日落,家里家外,连感伤一下的工夫都没有。
    他笑着问赵雅兰:“你说,我怎么比当管道工的时候还忙?”
    赵雅兰说:“你这个人,天生就闲不住。
    这句话,让狄仁青很受用,在赵雅兰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这时,狄仁青岳父的精神病越来越重,疯到了把自己的便溺当糕点,一旦阻拦,或给他清理了,他会尖厉地嚎叫,像案猪临刃。
    房间里的空气很恐怖,隐忍的岳母也失了耐性,对赵雅兰说:“干脆给他一包耗子药吧。”赵雅兰也无措,索性就哭。狄仁青说:“你肚里有咱的崽儿,你可不能这样,把老人家交给我吧。”
    他对岳母说:“耗子药是给耗子预备的,您千万别往人那儿想。”
    岳母说:“我受够了。”
    他说:“俗话说,病者为大,他怎么都有道理,咱还得忍,再说,他也不想得这个病啊。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岳母问。
    狄仁青说:“自然有办法。”
    他弄来一桶炒菜用的酱,酱的颜色、形状与人便近些。岳父疯的时候,就弄一些放在他身边,让他尽情地享受。置换的过程,病人是不能察觉的,岳父变得很平静,家里的气氛就一下子轻松了。
    赵雅兰说:“仁青,你还真有办法。”
    岳母说:“这不是办法的问题,是仁青的心好。”
    狄仁青每天都要来给病人擦洗身子。岳父虽然病着,但身子很肥重,这对岳母来说是个麻烦事,让老人家心里起皱褶。老人家一皱褶,赵雅兰就皱褶,赵雅兰一皱褶,她肚里的狄小小就起皱褶——他觉得皱褶的日子不是他狄仁青这种人过的,他得亲自来料理。
    (狄小小是狄仁青给媳妇肚里的孩子起下的名字。为什么叫狄小小?他觉得一家人都是小人物,名字起大了、起阔了,支撑起来太费劲,一费劲,人就会仓皇,像小鸡吃黄豆,强弩。弩到最后,未必得志,反而会把神经弩断了。而这一“小”,没有奢望,得一点是一点,小得也是大得,心情总是愉快的。邻居一家姓冷,男孩叫冷万里,女孩叫冷玉寰。万里喻江山,玉寰喻世界,野心贼大。但现实中,冷家只是跟他家一样的普通职工,常入不敷出,事不遂人愿,常吵架,家人之间谁看谁都不顺眼,姓冷也真冷。这个江山与世界就很可笑了。)
    每次来,岳母都给他备下一碗红糖水。他心里很温暖,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喝的水了。
    由于狄仁青的悉心调理,这个“病”着的家庭,也安详和顺。岳母的脸色很好,衣着也干净,喜生。看样子,她会很长寿。
    赵雅兰很感激他,说:“像你这样做女婿的,少有,你会做人。”
    狄仁青笑着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我问你,谁能像我那样每天都能喝上那么好喝的红糖水?”
    “你净耍贫嘴。”
    “我说的是心里话。”
    狄仁青嬉笑着,又在赵雅兰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狄小小生下来的时候有八斤重。
    生得很顺利,连医院都没进,就生在自家的床上。连赵雅兰都感到很吃惊:“我这么个小胎骨,竟生了这么重的一个大胖小子,还一点劲都不费,像拉泡屎一样。”
    狄仁青含笑不语。
    狄小小六个月就会叫人,八个月就会走路,一岁半就能把世界各国的首都背下来,聪明过人。
    人们问狄文榜:“你怎么养了这么个孙子?”
    狄文榜反问道:“我不养谁养?”
    老爷子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孩子生下来,狄仁青亲自带。他说,家里就我这么个闲人,我不带谁带?
    孩子能出门了,他带着他去捡破烂儿。
    爷俩穿街走巷,成了一桩风景。
    走出院子,狄仁青笑着问狄小小:“陛下,咱们今天到哪儿微服私访?”
    狄小小提了提他的甩裆裤,正色道:“狄大人,如此小事也要麻烦朕,自然是东区。”
    东炼厂分东西南北四个厂区,他们昨天已在西区捡了一天破烂儿。
    狄仁青做了个屈身的动作,“臣领旨。”
    然后把狄小小抱上车子,自己翻身上马,摇响了铃铛,“出巡”东区。
    狄小小眼尖,首先发现了目标,大喊:
    “狄大人,第三根路灯下正有些要紧的货色,去也。”
    “臣领旨。”
    狄仁青抱回来一捆旧编织袋。
    坐在车上的狄小小撇了一下嘴,跳下车去。因为他发现,狄大人有失仔细,遗漏了两片。他要亲自捡回来。
    狄仁青见状,笑着说:“区区小事,惊劳大驾,岂敢岂敢。”他不想让孩子脏了手。
    狄小小忍俊不禁笑了一下,但很快用手把脸遮掩住了,再露出脸时,已是一派庄素。
    “江山社稷,焉有小事?朕当然不能不过问。”
    孩子捡回来之后,狄仁青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蹭了蹭,说:“皇帝要都像你这样,事必躬亲,准得完蛋。”
    “完蛋就完蛋。”狄小小调皮地把手伸进在父亲的腋下,挠他。狄仁青忍受不住,乐个不停。
    这对父子,同进同出,车上车下,没大没小,无忧无虑,人们且惊且羡,说:真有意思,简直是一对活宝。

尾声
    刚办了退休手续,就要颐养天年了,狄文榜却得了肝硬化。人们大为惊异,像他这样的一个乐天、豁达、顺生的人,怎么会得了这种病?
    狄文榜自己倒很不以为然,反问道:有谁规定,我狄文榜就不能得这种病?
    他照样喝酒,而且捡起了写诗的行当。
    他觉得,人到了晚年,真正属于自己的,就两样东西,诗和酒。
    后来就转为肝癌,五脏六腑都痛,像有无数把刀子,在里边割他。他对狄仁青说,你还真有先见之明,猪们还真的叼着刀子,捅我来了,而且还是那么不客气。
    狄仁青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狄文榜说,我宰了那么多猪,理应承受这痛,这才公平。
    他独自躺在医院里,平静地等待那最后的时光,不让任何人来陪伴他。他想,如果让别人看到他的痛苦,他就不是狄文榜了。
    他知道这是不治之症,拒绝任何治疗,只是靠注射杜冷丁来缓解疼痛。他狄文榜节俭地过了一辈子,到了该划句号的时候,更不能破费。
    打杜冷丁的周期越来越短,他感到那么频繁地麻烦人家护士,是一件没有自尊的事,便索性自己来打。
    疼痛难忍的时候,他用酒精棉在胯下蹭一下,不声不响地扎上一针。他忍不住地笑笑,到底是狄一刀啊,连注射这样的技术活,他都能做得如此漂亮,谁比得了?
    他对狄仁青交待后事的时候说:我死了之后,厂里和家里都不要搞什么遗体告别仪式,人死了,属于他自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告什么别?你只需给我放一段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我活了这一辈子,就觉得他的二胡拉得好。
    他还嘱咐说:我咽气的时候,你们都不要在我身边,没有见到我怎么死,我就始终没有死。
    接到医院的通知,家人赶到病房。狄文榜靠着被子端坐在病床上,像在午睡,表情安详。
    狄仁青给他放了一段《二泉映月》。
    曲调既哀婉又和美,让人对床上的逝者顿生敬慕,都觉得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哭的,会惊扰灵魂。
就都不哭。
    见到的人都感到奇怪,这家人是怎么了?
    床头整齐地放着一摞用黄表纸订成的本子,狄仁青下意识地感到,这应该是老爷子修订的诗稿。
    上手一翻,果然是的。老爷子把生前所做的诗都收集全了,用好看的楷书誊写得清清楚楚。老爷子还给自己的诗集起了个名字:《屠人集》。
    狄仁青觉得这个书名真好,与狄文榜这个人相配得严丝合缝。
    狄家安安静静地把老人葬了,以至于过了许多年,不少人还认为狄文榜一定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狄仁青花钱把老爷子的诗集印了出来。
    诗集不序不跋,也没有作者介绍,印出来也不主动送人,想要的,拿一本就是了。狄仁青觉得这样做符合老爷子的作派,他地下有知,会心安的。竟有不少人登门要书,印下的两百本很快就空了,只好又印了一次。
    狄仁青感慨道:老爷子没白活一场,他应该知足了。
    狄小小在父亲的三轮车上长到上学的年龄。风吹日晒,身体很皮实,不挑食,不撒娇,也不得病,说话做事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他貌相很一般,但眼睛很亮,像夜幕里闪烁的两盏小灯笼。大人有时候跟他动点小心计,他一下子就识破。他歪着脑袋很得意,说:我狄小小也是见过世面的。上学以后,别人有些看不起他,说:你爸爸干吗去捡破烂儿,你寒碜不寒碜?他笑笑,说:这你得去问我爸,他都不嫌寒碜,我凭什么嫌寒碜?
他一点也不虚荣,觉得父亲捡破烂儿没什么不好,不偷不抢,自给自足。
    他学习出奇地用功,总觉得老师在课堂上讲得不够用,读了许多课外书。
    同学问他,你干吗这么用功?
    他嘻嘻一笑,说:原因很简单,我爸爸是捡破烂儿的。
    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全年级的第一名,顺理成章地考上了清华大学。
    狄仁青自然引以为荣,但嘴上却说:狄小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赶上了好时候,社会鼓励读书。
    狄小小点点头,说:您说得有道理。
    大学毕业考研,出国留学,最后留在美国麻省理工大学任教,刚二十五岁就成了副教授。他挣钱很多,总是给家里寄钱。狄仁青给他去信说,你不要寄那么多钱了,家里够吃够花。但他依旧是寄,在来信里说,寄不寄在我,花不花在你们。
    银行里存了很多美元。狄仁青很发愁,我要那么多钱干吗?
    狄仁青在捡破烂儿的时候,总喜欢在那座燃烧塔下小憩一会儿。他青春的激情就在那里燃烧着,对它的仰望,实在是身不由己。
    他发现,虽然他已不当管道工了,塔上的燃烧,丝毫不受影响。这多少让他有些忧伤,但更多的是欣慰——时事风流,兀自有序,有没有他,都是一样的。这很好,活得没有压力。
    他从容地蹬着三轮车,觉得东炼厂,从来就是属于自己的。
    是啊,我为什么不到别处去捡破烂儿?
    上边粉碎了一个团伙,厂子里响起了一阵欢庆锣鼓。在锣鼓声中,厂领导找到他,说:原来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我们要给你开个平反大会,把你请回来。
    就不必了,狄仁青说,我还是蹬我的三轮车吧,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领导说:你这样做可不好,好像东炼厂亏待了你一样。
    他想了想,说:那好,我回。
    他是觉得,让别人感到亏欠自己,自己反倒亏欠了别人。
    他被安置到《东方红》报当编辑,领导说:你是写诗的,这个岗位适合你。
    后来实行改革,东炼厂改成燕山石油化学工业总公司,报纸也改成《燕山油化报》确定的办报方针是贴近企业,贴近职工的生活,办得很让职工喜欢,几乎家家都自费订阅,以至于上边整顿地方报刊时,毫无疑义地留下了它。
    在这个岗位上,狄仁青如鱼得水,很快被提拔为副总编辑。他的个人身份,也从工人,转成国家干部。后来企业转制,人员分流,他原来的工友,有的提前退休,有的买断工龄,自谋职业。他们心里很不平衡,对狄仁青说:你怎么越混越好?
    狄仁青说:你们不能嫉妒一个捡破烂儿的。
    他很想说,我这叫因祸得福,但想到这些工友都是些很质朴的人,在他落魄的时候,都怜惜过、帮助过,便换了一个说法。这个说法让工友们能够承受,说:也是,你是吃过亏的。
    狄仁青心里明白,是诗救了他,便想到,回报这个社会,还得以诗。
    他翻检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觉得没有一首是真正的诗,汗颜之下,把所有旧作都烧了,包括母亲的剪报和妻子的手抄本。赵雅兰曾极力阻拦过他,说,咱爸的诗你都给留下了,自己的怎么就不留?他说:咱爸是逝去的人,而我还活着。
    岳父去世之后,岳母被接过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母亲刘凤娇的身体很好,七十多岁的人还长了两颗新牙。两个老人在一起,亲如姐妹,整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争着打理家务,有个共同的心思:家里的事,绝不能让儿女们操心,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嘛。
    赵雅兰什么心也不用操,内心欢悦,长胖了。她本来个子就小,人一胖,就走形,像一个滚动的棉团。
    狄仁青笑着说:赵雅兰,你就不能少吃点儿?
    赵雅兰说:折子里有那么多钱,我不吃点儿喝点儿给谁留着?
    他觉得她过于知足,知足得有些不知羞耻,便逗弄了一句:你就不能给我养个小蜜?
    赵雅兰笑笑,竟说:行。
    狄仁青反倒有些难为情了,说:你想得倒美,我不能让你得逞。
    夜色温柔,狄仁青房间里的灯,每天都会亮到夜的深处。
    他在绞尽脑汁地写诗。
    他每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就霍地站起身来,朝墙上挂着的狄文榜眨眨眼:老爷子,我给您念一念。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动情,眼睛都湿润了。恍惚中,他觉得老爷子好像是点了点头,便确信,这的确是一首立得住的诗。
    他欣慰地躺到床上,但久久不能入睡。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造就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呢?自己毕竟才初中毕业啊。
    他有些发愁。
    辗转反侧之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忧愁是跟别人的不一样的,是一种甜蜜的忧愁。类似爱情。
    在忧愁的包裹中,他能感受到自己,觉得活得有着落,活得本分,正经。
    枕边人的那张脸,也变得受看起来,像一团满月,干净而妩媚。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

2008 年 5 月 6 日于北京良乡石板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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