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养 蚕
红宝说:爷爷,我想吃泡泡糖。爷爷答应了:走,咱去买。爷爷扯着红宝的小手,来到村口的一家小卖店,给红宝买了两支泡泡糖。泡泡糖是薄片子,长条儿,外面包着一层淡粉色的花纸。纸上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正鼓着腮帮子吹泡泡,他们吹出的泡泡比他们的脑袋还大。爷爷剥去花纸,把一支泡泡糖放进红宝嘴里。爷爷蹲下身子对红宝说:你得使劲儿嚼,使劲儿嚼,嚼得没有甜味儿了,只剩下黏胶,才能吹成泡泡。咱先说好,你不能把黏胶咽进肚子里,要是咽进肚子里,就把肠子粘住了,以后就没法吃饭了。红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卖店的售货员又从货架上拿起一包炸虾条,对红宝说:红宝儿,你吃过这个吗?这是炸虾条,炸虾条比泡泡糖好吃。爷爷正要对售货员说你不要逗红宝,红宝已经把炸虾条看见了,她说:爷爷,我要吃炸虾条。爷爷拉下脸子,说不行,你只有一个嘴,一次只能吃一样儿。红宝抱着爷爷的腿开始撒娇,嚷着就要吃炸虾条。爷爷经不住红宝撒娇,说好好好,别闹人了,爷爷给你买。爷爷只好又给红宝买了一包炸虾条。包装炸虾条的塑料袋子鼓囊囊的,像一只生了气的气蛤蟆。得到炸虾条,红宝马上就要吃,她让爷爷帮她把包装撕开。爷爷说:我不管,要撕你自己撕。哪有你这样的,猫揽八条鱼,泡泡糖还没吃完,就要吃炸虾条。红宝的手撕不开塑料袋,就得用牙咬。可是,她嘴里的泡泡糖还没吃完呢,还没吹出泡泡呢!她没把泡泡糖吐掉,对爷爷伸出了舌头。泡泡糖被嚼成一个乳白色的小疙瘩,在红宝红红的舌头上粘着。她的意思是让爷爷把吃剩下的泡泡糖捏走,给爷爷吃。爷爷不捏,说:我才不吃你的嘴头子呢!红宝不把舌头收回去,嗯嗯着,非让爷爷吃。爷爷说:你这个小妮儿呀,真能缠人。爷爷到底把小疙瘩捏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去了。泡泡糖已没了甜味儿,泡泡也吹不成。红宝把塑料袋一角咬破了,从里面噗地冒出一股气。塑料袋一冒气,“气蛤蟆”就变成了“瘪蛤蟆”。
往家走时,爷爷装作生气了,以竞走的样子,快步向前面走去。红宝只顾低着头从塑料袋里往外掏炸虾条,一抬头,见爷爷走到前面去了,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她有些急了,喊着爷爷,爷爷,跑着向爷爷追去。她是真急,还有些害怕,好像害怕爷爷真的不要她了,喊声里几乎带了哭腔。爷爷站下等她。她跑到爷爷身边,赶紧拉住了爷爷的手。爷爷问她:红宝儿,你跟爷爷亲吗?红宝说:亲。爷爷又问:那,你舍得把炸虾条给爷爷吃一根吗?红宝当即掏出一根炸虾条,举着,往爷爷嘴里送。爷爷夸红宝儿真乖,真有孝心,说爷爷不吃,你自己吃吧。爷爷就是试试你,只要我孙女儿有这个心就行了。
红宝要什么吃的,只要小卖店里有,爷爷都愿意给她买。红宝有一个新的要求,把爷爷难住了。这天,红宝跟别的小孩子在村里玩了一圈回来,对爷爷说:爷爷,我要养蚕。爷爷听见了红宝的要求,他没答理红宝。午后,爷爷正在床上睡觉,爷爷连眼都没睁开。红宝站在床头,把爷爷的脸拍了拍,把养蚕的要求又说了一遍。爷爷这才把眼睁开了,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红宝对着爷爷的耳朵大声说:我要养蚕!爷爷从床上坐起来了,揉着一侧的耳朵说:你说话使那么大声干什么,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红宝说:就把你的耳朵震聋。爷爷说:我要是成了聋子,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你喊我,我听不见;天上打雷,我也听不见。到时候,你说要吃甜瓜,我给你拿个红薯,你可不能怨爷爷。爷爷拿聋子的话打岔,想让红宝把养蚕的事忘掉。小孩子是一只羊,大人往哪儿牵,她就往哪儿拐。可这一次,红宝没顺从爷爷的牵引,她咬住养蚕的话没有放。爷爷说:养什么蚕,你说的话我不懂。红宝指着爷爷说:你懂,你懂,你说不懂是装的。爷爷笑了一下,又不笑了,说:我真的不懂,蚕是什么呢,养蚕干啥用呢,是养大了吃肉,还是能下蛋呢?你得给我讲讲。红宝说:蚕是宝宝,养大了会吐丝,会结茧。爷爷问:这话你听谁说的?红宝说:听二奶奶说的。这就是了,养蚕是老辈子人的事,村里几十年没人养过蚕了,红宝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蚕不蚕的。爷爷说:你听谁说的,你找谁给你养去,反正我不会养。红宝两只手拉住爷爷的一只手,使劲晃着,说:你会,你会,就让你给我养。爷爷说:要是你奶奶活着就好了,你奶奶会养蚕。爷爷真的不会养,你就是把爷爷缠磨死,爷爷也给你养不出一只蚕来。
红宝哭了,哭得咧着嘴,挤着眼,声音也很大。红宝不是假哭,是真哭,因为有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哭是红宝的拿手戏,她张嘴就能来。她要爷爷办什么事,要是爷爷不给她办,她就把自己的拿手戏拿出来。她试过多少次了,只要她一哭,爷爷就得服软,就得答应她提出的条件。果然,爷爷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了,说别哭别哭,让我想想,到哪儿能捉到蚕。爷爷手捂脑门,皱了一会儿眉头,说:我想起来了,蚕是从麦子地里生出来的,蚕喜欢爬在麦苗上吃麦苗。刚开春儿,天还有些冷,不知道蚕生出来没有。这样吧,咱俩一块儿到麦子地里去看看,能找到蚕呢,你也不要太高兴;找不到蚕呢,你也不要泄气,等天暖和一点儿,咱们再去找,怎么样?红宝哪里知道,蚕根本不是从麦子地里生出来的,爷爷不过是随口编个瞎话哄哄她。然而红宝不哭了,答应跟爷爷一块儿到麦子地里去找蚕。
爷爷小时候见他的母亲养过蚕,知道养蚕是怎么回事。养蚕是为了让蚕吐丝,结茧。把茧摘下来,放在水里煮过,撕弄成松软的一团,然后抽出丝来,旋动圆锥形的捻锤,一点一点捻成丝线。用丝线织成的布叫捻绸,用捻绸做成的衫子叫捻绸衫。捻绸的衫子呈微黄色,薄得像知了的翅膀一样。不管有风无风,只要人走动,衫子就水波一样不停抖动,夏天穿在身上格外凉快。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远得像梦里的云彩一样。现在的人能透了,据说能得能从煤里、石头里、玻璃里抽出丝来。那些丝叫化学丝,也叫化纤。用化纤织成的布,做成的衣服,三年五年都穿不坏。比如他身上的这条裤子,就是儿子从城里给他买回的化纤裤子,他都穿了四年多了,仍结结实实。既然化纤如此耐用,又便宜,谁还费劲巴力地养蚕呢,谁还去蚕肚子里求丝呢!爷爷和红宝来到村南的麦子地里,爷爷装着找得很仔细,弯着腰,顺着一垅麦往前找。冬天时,麦苗有些糙,颜色有些深。春风一吹,麦苗就开始返青,每棵麦苗都水灵灵的。爷爷对红宝说:蚕小的时候身子很细,跟蚂蚁差不多,你得瞪大眼睛,看仔细些。我的眼有些花了,没你的眼睛好使。你要是找到了蚕,马上告诉我一声,让爷爷也高兴高兴。停一会儿,他问红宝一声:找到了吗?红宝说没有。他说:我也没找到。没关系,反正下午也没事儿,咱俩多找一会儿。他瞥见红宝用手拨拉着麦苗,在认真寻找,不禁笑了一下。这一回,他真的把红宝蒙住了。他又不忍心看着红宝这样毫无希望地找下去,就跟红宝讲些别的事。爷爷说,他小的时候,地里的蚂蚱很多,黄蚂蚱,绿蚂蚱,紫蚂蚱,灰蚂蚱都有,夏天到田梗上一走,蚂蚱乱飞,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只。红宝问:爷爷,我有小时候吗?爷爷说:有呀,你现在的时候,就是小时候。红宝又问:那,我小的时候,怎么没有蚂蚱呢?爷爷说:嗐,还不是因为现在家家都打农药,把蚂蚱都药死了。我们小的时候,不光蚂蚱多,蚰子也多呀。一到晚上,蚰子就出来了,爬到庄稼的叶尖上喝露水。它们喝了露水,像人喝了酒一样,就高兴,就不停地唱歌。晚上你到地里听吧,遍地都是蚰子的歌声。红宝说:我也要听蚰子唱歌。爷爷说:可惜呀,现在打药打得蚰子也没有了。除了蚂蚱、蚰子,以前麦地里野菜也很多,有细面条、羊蹄甲、狗儿秧、米儿蒿,还有荠荠菜,一会儿就能挖半筐。现在可好,除草剂一打,连野菜都不长了,想吃点野菜都成了难事。爷爷说着,
爷爷以为红宝不会再提养蚕的事了,谁知过了两天,红宝从二奶奶家回来,再次把养蚕的事提了出来。红宝小嘴儿鼓着,一进门就很生气的样子,指着爷爷说:你骗我,我不跟你好了!爷爷一听红宝的指责,顿时有些心虚,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他猜得出来,定是红宝把到麦地里找蚕的事对二奶奶说了,二奶奶戳穿了他的谎言。别看红宝是一个孩子,孩子指出他骗了人,他照样觉得有些理亏。但他还把当爷爷的面子保持着,没有马上向红宝说实话,说:我怎么骗你了,我没骗你。红宝说,你就骗我了!你不让我说瞎话,你为什么说瞎话?爷爷越发不自在,说:我说什么瞎话了,我没说瞎话。红宝说:二奶奶说了,蚕不是从麦子地里生出来的,是蚕蛾子下的子儿,从子儿里暖出来的。爷爷说:你二奶奶净是给我添乱。她知道那么多,她为啥不送给你一只蚕!走,咱们去问问她。爷爷领着红宝,到二奶奶家去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见爷爷叹气,红宝学着爷爷的样子,也叹了一口气。爷爷说:小孩子不能叹气。红宝问为什么。爷爷说:小孩子叹气,长大了脑门上光长皱纹。
爷爷把二奶奶叫二嫂,说:二嫂,红宝她爹妈都不在家,你看我一个人带着红宝,又当爹又当妈的,容易吗?二嫂说:你一个人带一个孩子,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我比你还不容易。爷爷说:既然知道不容易,你撺掇孩子养蚕干什么!二奶奶说话大嗓门,爱笑。二奶奶笑着说:我哪里撺掇红宝养蚕了!几个孩子让我给他们讲古戏,我把过去养蚕的事讲了讲,可能红宝吃到心里去了。爷爷说:你一讲养蚕不当紧,红宝缠着我,非让我给她养蚕,你让我怎么办?二奶奶说:怎么办?凉拌!小孩子想要天上的星星呢,难道你也要上天去给她摘下来。我看你是太惯着孩子了。爷爷不承认自己娇惯红宝,说:我不给她养蚕,她光跟我挤着眼哭,饭也不好好吃,你看愁人不愁人。你放的有蚕种吗,要是有的话,给我一点儿。二奶奶说:笑话儿,我要是有蚕种,就养一席蚕给孩子们看,还用拿养蚕的事当古戏讲吗!爷爷继续问:你知道咱村谁家放的有蚕种吗?二奶奶说:不知道。这么多年,没听说谁家养过蚕。蚕种又不是金子,金子放多少年都不会坏。蚕种只能放一年,头年的蚕种第二年能暖出小蚕。过了第二年,蚕种就没用了。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爷爷看着红宝,意思是说:你看,爷爷这回没骗你吧。养蚕得有蚕种,找不到蚕种,谁都没办法。红宝咕嘟着嘴,不说话。二奶奶对红宝说:红宝,你爹你妈去城里干活儿,没法儿带你去,亏得有你爷爷在家里看着你。你得乖着点儿,不能听风就是雨,惹你爷爷生气。要是把你爷爷气病了,就没人看你了。红宝一听没人看她,哇地一声又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喊着爷爷,爷爷,抱住了爷爷的腿,好像爷爷真的生病了一样。当爷爷的不能听见孙女儿哭着喊他爷爷,一听见孙女儿哭,他就有些心疼,还有些心酸。像红宝这么大的小孩子,正是离不开爹妈的时候,正是在爹妈跟前撒娇的时候,可红宝的爹妈却到外地去了,把小小的红宝留在了家里。红宝刚两岁多一点,爹妈就走了,是爷爷一口饭,一口水,把红宝养到了四五岁。别说红宝是这么一个有心的孩子,就是养一只小狗,他把小狗养这么长时间,也不忍心看着小狗受委屈。当然,爷爷不能跟红宝一块儿落泪,他的眼睛也不能露出湿意,不然的话,别人该笑话他这个当爷爷的了。他把红宝抱起来了,说:好了,宝宝别哭了,爷爷带红宝到别的地方找蚕种去。
爷爷有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固定着一个竹子做成的宝宝椅。爷爷只要骑车出门,必定把红宝放进宝宝椅里,带着红宝一块儿出去。这天吃过早饭,爷爷带着红宝到镇上赶集去了。集上摆的东西很多,白菜、萝卜、大葱、豆芽、豆腐、粉条,想买什么,差不多都能买到。爷爷不买菜,也不打算买别的东西。他用自行车推着红宝,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问过去,问人家有没有蚕种。有人摇头,有人笑话他,说都到啥时代了,哪里还有养蚕的。还有一个人逗他,问:我有老豆虫的种,你要不要?爷爷说:我要老豆虫的种干什么!那人说:老豆虫不是跟蚕差不多嘛!爷爷说:你说差不多,我说差得多,蚕会吐丝,老豆虫会吐丝吗!爷爷这个办法不错,他打听了半天,终于得到了好消息。一个卖芋头的人告诉他,镇上职业高中有一位姓李的女老师,去年春天好像养过蚕。只要养过蚕,就有可能留有蚕种。爷爷马上带着红宝到学校找李老师去了。
这个学校是他的母校,他就是从这个学校初中毕业的。这个学校原来只有初中班,后来增加了高中班。因为升学率不高,再后来普通高中就不办了,改成了职业高中。职业高中里开的课有裁剪、机械、种植、养殖等等。他找到李老师一问,李老师果然留的有蚕种。可李老师不愿把蚕种给他,因为李老师留的蚕种很少,恐怕一百粒都不到。这为数不多的蚕种,李老师讲养殖课的时候还要用。他摸摸红宝的头,说了红宝的要求,并说了他的难处,李老师才答应给他十几粒。李老师问红宝:小姑娘,你是要养蚕吗?红宝点点头。李老师说:这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的。李老师又问爷爷:你养过蚕吗?爷爷说:我小时候见我母亲养过。李老师交代说:这种蚕叫桑蚕,只吃桑叶,别的什么东西都不吃。爷爷说:我知道。
蚕种在一片生白布上分布着,颗粒很小,比黑芝麻还小。爷爷记得听母亲说过,如果蚕种发绿,就说明里面有蚕。如果蚕种发白,里面就没有蚕了。他见每一粒都绿的,知道里面都卧着一只小蚕。谢过李老师,带着蚕种回家,爷爷和红宝围着村子转,开始查看哪里长有桑树。他们这里有一个由来已久的说法,叫院里不栽桑,屋后不栽柳。桑和丧同音,院里栽桑树,被认为不吉利。屋后为何不栽柳树呢?因为人死后要用柳树棍子做引魂幡,把鬼魂引到坟地后,柳树棍子就插在坟后边了。死人的坟后插柳树,活人的屋后就不能栽柳树了。那么,桑树栽在哪里呢?这个问题不能问人,只能问鸟。一般来说,桑树不是人栽的,是鸟种的。鸟吃了桑椹子,同时也吃了桑树的种子。鸟把桑树的种子拉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桑树苗子。如果桑树苗子长在院子里,人们随手就拔去了。如果桑树长在村外的护村坑边,人们就不管它,任它长就是了。爷孙俩沿着坑边走,爷爷每发现一棵桑树,就指给红宝看,显得很欣喜的样子。爷爷说:有这些桑树,等发出叶来,足够咱们的蚕吃了。红宝也发现了一棵桑树,对爷爷说:这儿也有一棵桑树。爷爷说:这一棵不是桑树,是柿树。红宝问:为什么呢?爷爷说:桑树的皮有点儿发黄,柿树的皮有点儿发黑。红宝一指爷爷:你的皮也有点儿发黑。说着,调皮地冲爷爷笑。爷爷也笑了,说对对对,爷爷就是一棵老柿树,爷爷发出的叶子蚕不能吃。来到一处向阳的水塘边,爷爷拉过一根像是去年长出的桑树条子一看,不由地呀了一声,原来上面的芽码儿已经鼓了出来。芽儿码一鼓,离展新叶就不远了。他也是听母亲说的,桑树一冒芽码儿,就可以开始暖蚕。等小蚕暖出来,桑树的新叶正好可以采给小蚕吃。
暖蚕种时,红宝和爷爷争着暖。暖蚕种的办法,是把蚕种贴皮贴肉地揣在怀里,或掖在棉裤腰里,白天黑夜都不离身。红宝晚上睡觉时光着肚子,放在哪里暖呢,没地方暖。爷爷睡觉时穿着秋衣秋裤,蚕种只能放在爷爷身上暖。红宝跟爷爷睡一个被窝儿,爷爷说:你火力大,等于咱俩一块儿暖。红宝说:好吧。红宝把手捂在爷爷胸口放蚕种的地方。爷爷对红宝说:母鸡会下蛋,喜鹊会下蛋,蚕种其实就是蚕蛾子下的蛋。只不过,蚕蛾子下的蛋小一些。母鸡下的蛋,母鸡自己暖;喜鹊下的蛋,喜鹊自己暖。蚕蛾子下的蛋,只有人替它暖。蚕蛾子下了蛋,蚕蛾子就死了,蚕蛾子的蛋就没有妈妈了,我们就是蛋的妈妈。红宝说:不对,你是男的,不能当妈妈,只能当爸爸。我才是妈妈呢!爷爷说:对对,你现在是蛋的妈妈,等蚕暖出来,你就是蚕的妈妈,行了吧!半夜里,爷爷喊红宝起来撒尿。红宝蹲在尿罐上,一泡尿没撒完,就闭着眼问爷爷:小蚕出来了吗?爷爷说:你这个小妮儿,性子真够急的,蚕哪能暖一天就出来,要暖七天七夜才能出来呢!
小蚕刚暖出来时,又黄又小,像黄色的小蚂蚁一样,并不好看。爷爷和红宝数了数,蚕种是十六粒,暖出来的小蚕刚好是十六只,一只都不少。他们提前把桑叶采回来了,放在用高粱莛子编的崭新的锅盖上。鹅黄色的桑叶嫩得很,别说蚕了,人看见这么嫩的桑叶都想尝尝。爷爷从母鸡身上取下一根鸡毛,轻轻地把小蚕扫到桑叶上,让小蚕吃桑叶。爷爷说:开始吃吧,都是自家人,不要客气。吃完了,我们再去采。红宝也说:不要客气。可是,他们见小蚕懒懒的,爬在桑叶上一动不动,也不吃桑叶。红宝问:爷爷,小蚕怎么不吃饭呢?爷爷说:它们刚睡醒,正在伸懒腰。等它们伸过了懒腰,就吃东西了。爷爷又说:它们刚出生,看见人可能有点害羞,不愿让人看着它们吃东西。走,咱们出去躲躲吧。爷爷和红宝到地里走了一圈,回到家再看,小蚕果然开始吃桑叶了。它们虽然吃的口很小,很文气,一点儿声响都听不见,但每只小蚕都把桑叶吃了一个小豁子。爷爷叫了一声我的娘哎,手捂胸口,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红宝问:爷爷爷爷,你怎么啦?爷爷摇摇头,睁开了眼睛,说:没事儿,看见蚕吃桑叶,我有点高兴。红宝哪里知道,爷爷在暖蚕种期间,一会儿一醒,醒来就要把蚕种摸一摸,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小蚕暖出来了,爷爷的眼窝都深下去了,恐怕爷爷瘦了好几斤。老母鸡孵小鸡就是这样,真好像病了一场呢!
小蚕说变就变,一天变一个样。要说什么东西变化最快,蚕无论如何要算得上一个。蚕从发青,发灰,很快变成了发白。蚕通体都是白的,白得比白蝴蝶的翅膀都白。红宝长得够白的,可和蚕一比,就把红宝比下去了,怪不得人们愿意把蚕称为蚕宝宝呢!
每天早上起来,爷爷和红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上篮子给蚕采桑叶。蚕现在胃口大开,吃起桑叶来一刻都不停止。他们把片片桑叶撒在蚕床上,把蚕覆盖住了,蚕床上成了一片绿,可过了不大一会儿,蚕们就纷纷从绿叶下翻上身来,蚕床变成了一片白。红宝看不见蚕的牙,只看见蚕的嘴。蚕的小嘴啃在桑叶边缘,往下一动一动,桑叶就吃进它嘴里去了。蚕吃桑叶发出的声音很好听,像是细雨落在草尖上的声音。特别到了夜晚,蚕床上一片沙沙沙。爷爷问红宝:你听见蚕吃桑叶的声音了吗?红宝说:听到了。爷爷说:蚕吃桑叶的声音什么样,你能给我学学吗?那么红宝就学:沙沙沙,沙沙沙。红宝学得声音很小,是用气声学的,像是生怕被蚕们听到一样。爷爷夸红宝:红宝真聪明,学得真像!爷爷还记得母亲养蚕时唱的蚕经,就把蚕经教给红宝唱,他唱一句,红宝学一句。蚕姑娘,心里叹,三年不吃阳家饭。吃桑叶,看桑园,临老结个葫芦茧。结的茧,似斗大。出个蛾,赛大雁。东京飞,西京串,姑娘一去不回还。红宝一会儿就学会了。
这天半夜里,红宝哭起来了。爷爷赶紧喊红宝:红宝,醒醒,你做梦了!你做什么梦呢?红宝醒过来了,还在哭,说:蚕宝宝死了!爷爷说:蚕宝宝没死,蚕宝宝都在吃桑叶呢,不信,咱起来看看。爷爷没拉电灯。他听人说过,电灯太亮了,蚕不喜欢电灯。电灯光要是刺到了蚕的眼睛,蚕就不好好吃东西了。爷爷点燃了一根蜡烛,一手抱着红宝,一手捏着蜡烛,到蚕床边去看蚕。在烛光的照耀下,蚕床上一片白花花的,那些蚕吃桑叶吃得正欢。爷爷说:你看,蚕宝宝都好好的吧!蚕宝宝没有死,红宝仍在抽泣,她紧紧抱着爷爷的脖子。
蚕来了,同时还带来了半篮子刚采的桑叶。二奶奶指着蚕对孙子和孙女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给你们讲的古戏里的那些蚕,多好看哪!孙子说:奶奶,我也要养蚕。奶奶说:今年来不及了,明年吧,明年咱跟红宝她爷爷要点蚕种。爷爷说:想要蚕种,你们得跟红宝说,这事儿红宝说了算。二奶奶的孙子就去央求红宝:红宝,你给我点蚕种可以吗?你要是给我蚕种,我还让俺奶奶给咱讲古戏。红宝皱皱眉头,像是想了一下说:你别尿床了,我就给你蚕种。二奶奶的孙子说:我再也不尿床了。红宝说:那好吧。
村里不少人都带着孩子到红宝家看蚕宝宝来了。来就来吧,来人必备一份礼物。这礼物是送给爷爷和红宝的,也是送给蚕宝宝的。什么礼物呢?新鲜的桑叶。除了带礼物,来之前,他们都把自己收拾一番,像是参加一个重要的仪式。凡是妇女家,都要把自己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才能去见蚕。据说蚕见不得毛烘烘的乱头发,看见乱头发,它吐出的丝就会乱。凡是男人家,见蚕之前都不得抽烟,还要把口漱一漱。这又是为什么呢?据说蚕最爱干净,最闻不得异味。它要是闻了烟味,就会头晕,还会流眼泪。红宝不反对别人到她家看蚕,一见有人来看蚕,她就很高兴,也很骄傲。不过,只要有人来看蚕,她就很警惕,像一个卫士一样,把蚕保护得很好。她说:只能看,不能摸,这是我爷爷说的。
这天上午,爷爷到邻村办点儿事,嘱咐红宝哪儿都不要去,在家里把蚕宝宝看护好。地里的小麦开始扬花,天气已经很暖和。红宝手里拿一根玉米秆子,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见别人家的一只狗到院子里来了,她把玉米秆子举得高高的,说:狗,狗,不许进来!狗调转身子,走了。几只麻雀落在院子里的地上,叫成一片,像是推举一只麻雀去跟红宝商量,看能不能进屋看看蚕。这没什么可商量的,凡是尖嘴的东西,都不许它们和蚕打照面。红宝把玉米秆子抽在地上,把麻雀赶跑了。暖洋洋的阳光洒在红宝身上,红宝靠着一侧的门框,不知不觉睡着了。睡了一觉醒来,红宝到蚕床前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所有的蚕都不吃桑叶了,趴在蚕床上一动不动。蚕的头部明明的,像是有些发肿。红宝把其中一只蚕拿起来,放到一片完整的桑叶上,蚕还是一动不动。大白天的,红宝没有做梦,这一次蚕宝宝们可真的死了。红宝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爷爷,爷爷!
正好爷爷这时从外面回来了,问:宝宝,怎么了,你哭什么!红宝哭得声音更大些,说:蚕宝宝都死了。爷爷赶紧到蚕床边一看,说没事儿没事儿,蚕宝宝该蜕皮了。蜕皮之前,蚕宝宝都要睡一觉。蚕宝宝一共要蜕四次皮才能长大。
正如爷爷所说,蚕宝宝每蜕一次皮,就长大一次。蚕蜕过四次皮之后,小宝宝就长成了大宝宝。长大之后的蚕宝宝,身体不再是蝶白色,变成了乳黄色。而且,蚕宝宝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能清楚地看到身体尾部的最后一粒蚕砂。这时的蚕提前就不进食了,待最后一粒蚕砂排出体外,它们就分头选定位置,开始吐丝,结茧。爷爷折回一枝桑树枝子,放在蚕床边,供蚕们到桑树枝子上结茧。蚕们蜷缩成一团结茧的时候,不愿让人们看见。若有人观看,它们一慌乱,有可能结成一个茧片子,或两个蚕挤在一起,只结出一只茧。所以爷爷找了一块布单子,把桑树枝子围了起来。这样,蚕们就可以专心致志结茧。
李老师在镇上碰见了爷爷,问爷爷养蚕了吗?养得怎么样?爷爷说:蚕正在结茧。李老师说,她留下的蚕种,交给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暖,结果女同学把蚕种弄丢了,哪儿都找不见。李老师问爷爷:我可以带着我的学生到你们家看看蚕结的茧吗?爷爷说:当然可以。
全班几十个男女同学,排着队,在李老师的带领下,来到红宝家。结茧用的桑树枝子还在布单子里蒙着,没有揭开。李老师做的像给某件重要的东西揭幕一样,让同学们站好,静下来,并让红宝站在最前面,才请爷爷揭开被单。爷爷把被单揭开,同学们的眼睛一下子都亮了。有的女同学禁不住欢呼起来。他们没有想到,蚕茧竟这般精致,这般天成,这般美丽!
李老师给同学们出了一道题,让同学们把蚕茧比喻一下。同学们纷纷举手,做出比喻。有的说像天上的星星,有的说像含苞待放的花蕾,有的说像一支支歌,有的说像一首首诗……李老师对同学们的比喻没有做出评判,只说:好,同学们,我们回到学校接着讨论。
2008 年1 月30 日至2 月7 日(大年初一)
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