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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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2009年试刊第一期
拯救梵·高
作家:于向昀
富商肖恩的个人博物馆是幢哥特式建筑,外观全部模仿索尔兹伯里主教堂,用目前“大宇航时代”最流行的涂料,漆出中世纪常见的阴惨惨的颜色,以色彩斑斓的新型聚酯晶片取代了窗玻璃,挺拔的尖顶犹如一柄柄直插苍穹的宝剑。这栋博物馆是为了展示肖恩的个人收藏品专门修建的。凌丹虹等在博物馆门前。一见到我,她就大喝一声:“你怎么才来?”
我的师妹凌丹虹,和我搭档已有10年。10年来她一直尽心尽力地寻找机会,想把我包装成当代著名画家,可惜不成功——至今我仍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画家,靠着给人画装饰画或仿制名家名作为生。
现在人们购买名画的复制品,喜欢选小画家们临摹出来的,而非电脑绘制的,据说这叫“品位”,而对这一流行嗜好的解释就是:小画家们临摹出的名作里带有绘画者的感情。
其实我很清楚,买临摹品的人在乎的不是感情,他们在意的是“流行”。
“发什么呆啊?怎么不说话?”凌丹虹拧着眉瞪我。她是很美的女子,外表看似柔弱,脾气却十分火爆。
有很多次,我们的生意就毁在她的火爆脾气上,而根本原因,则在于她根深蒂固的清高。她和我一样,认为我们的大多数客户压根儿不懂艺术,名画对于这些人来说只是面子和可保值的传家宝。他们花费大笔钱财,购买名画家们呕心沥血的杰作,来装点自己的门面,却从不去考虑那些死于贫困的画家们究竟想表达什么。眼看着这种情形一再重复上演,我们满怀忧愤,却又无可奈何。凌丹虹的火气因之逐日上升。很多时候,即便是为了生存,她也不肯改变她的清高,对客户做出丝毫让步。
我欣赏凌丹虹的清高。因为看重她的清高和口才,我选她做我的经纪人;但正是由于她的清高,我俩穷困潦倒。
“苏晓枫!问你话呢……”凌丹虹的话才说到一半,博物馆的门开了,一个消瘦如麻杆的人走了出来。
“哎呀,丹虹,已经来啦?怎么不进去?”这人一出门就热情地招呼。我定睛细看,原来此人是我的大学同学王葆生,一个油头粉面、庸俗透顶的家伙。他出身于一个暴发户家庭,毕业后借助他父亲的关系做了掮客,专门给肖恩这样的“收藏家”推介画作。
凌丹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王葆生这才注意到我,干咳两声,说:“快进来吧。别让肖恩先生等着。”
我们在王葆生引领下进入了这座透着中世纪阴森的私人博物馆。在宽敞得不像话的中厅,王葆生停下脚步,尴尬地看看我俩:“我觉得……还是让凌丹虹一个人去和肖恩先生谈好一点儿。”
凌丹虹竖起眉毛。我赶忙大度地挥挥手:“行吧。”
王葆生又惊又喜。凌丹虹略一思忖,对王葆生说:“听说肖恩先生一周前为了庆贺博物馆建成,举办了画展。”
真不愧是我的搭档,这么快就想明白了,与其让我强忍着厌烦去应酬客户,不如放我自由自在地欣赏名家名作。我满意地一笑,听王葆生炫耀说:“对啊,那些展品都还在东西两个侧厅里呢。”
凌丹虹冲我扬下巴示意,然后对王葆生说:“咱们走吧。”
看着他们二人急步走开,我转身踱进西侧厅。据说在前不久举办的拍卖会上,肖恩重金买下的数幅名画都在西侧厅展出,其中包括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当代学西洋画的人,莫不视梵·高的画为圣物,而他诸多以向日葵为题材的画作中,这是目前唯一一幅为私人收藏的珍品,我早就想一睹它的芳容了。
比起中厅来,西侧厅的整体色调淡雅明朗,让人舒服得多,更使人赏心悦目的是墙壁上挂满了名家名作。我一心牵挂的那件圣物就挂在墙壁中央,柔和的灯光静静洒落,那莹洁的辉光竟像是从画上放射出来的。
我走上前去,在那幅名画前站定,只觉得一股浓烈的痛苦扑面而来。明艳亮丽的黄色,是燃烧着的绝望。我感到自己分明听到了作者发自内心的呐喊。
清越的钢琴声忽然响起,强劲而悠远的伴奏声中,一个富有磁性的男音幽幽歌道:“爱创作以画度日,他的笔掌握他命脉,冷眼看世界不管得与失。看透了世间万物,他不争那身外物,求灵魂能随创作不消失……”
震撼、惊奇、感动以及终于为人所理解和认同的幸福狂潮般冲击着我的心。没有人能比我更懂得这几句歌。天生不善与人交际,所以我选择了绘画来表达我自己。浩瀚乾宇,漫漫时间,人生不过短短一瞬,如夜空中流星一闪,有几个人不盼望能在时空中刻下自己活过的印迹?“求灵魂能随创作不消失”,这就是我创作的目的。
那感情深挚的歌手一字字倾吐着我的心声:“他的心仍热烈似火,色彩将活力传播,笔触中尽量留自我。将孤单与寂寞隔开,疯癫中溢着狂热爱,他的心与万物并存在。”
我感到眼眶一阵酸涩。这首歌,是专为梵·高写的,也是为歌词作者自己写的,还有……它更像是专门为我写的。感激忽地溢满了我的心。我何其幸运,有一个能理解我也理解“创作”这两个字的人,代我说出了心里话……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将我从迷醉中唤醒。我回头,凌丹虹和王葆生陪着一个矮胖子走了过来。
凌丹虹为我们做了介绍。正如我预想,这矮胖子就是肖恩。他得意地望望四周的名画,说:“这里装配了‘心情点歌机’。听,这首《蓝色多瑙河》多美。”我目瞪口呆,旋即怒火中烧——他根本不懂梵·高的画,也不配拥有这件珍宝!凌丹虹紧咬着牙,压下冲到嘴边的话。王葆生不自觉地嘀咕道:“我觉得应该是《命运》……”
为了掩饰我的愤怒,我死死盯住挂在那幅名画上方的小黑盒子。那就是肖恩所说的“心情点歌机”,我朋友鑫尘的新发明。它能够收集和分析人的信息素,并从网络上挑选适合此人心情的歌曲,借助光波振荡,让人通过皮肤“感知”到歌声。也就是说,每个人看到这幅《向日葵》时,听到的歌曲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那幅画的事,就拜托你们了。”肖恩礼节性地宣布。王葆生趁机送客。我们带着“总算得救了”的心情离开了肖恩的个人博物馆。
回家的路上,凌丹虹告诉我,肖恩委托我们的活儿,是寻找梵·高的一幅“画中画”。
梵·高的“画中画”是几个世纪前的重大发现。美术史界普遍认为,由于无钱购买作画的材料,梵·高曾多次在作过画的画布上再次绘画。梵·高的“画中画”在发现之初曾引发全球性的轰动和热潮,不少专家都投身到寻找“画中画”的行列中,也确有不少发现。
“可是,几个世纪前寻找‘画中画’这事就过气了。”我不解地问,“肖恩为啥又把它翻了出来?”
“过气,是因为那时人们以为所有的‘画中画’都被发掘出来了。”凌丹虹说,“但是几个星期前,有人发现了一份文件,说梵·高还有一幅‘画中画’,和已发现的不同,它表面上的画作不是梵·高画的,而是一位无名作者的作品,梵·高的画就藏在这幅画下面。”她瞪着我,“不管怎么说,有钱挣就是好事。”面对她的凌厉目光,我只有点头:
“是是是,好好好。”
“肖恩今天晚上就派人把需要鉴别的画送来。”
当天晚上送来的除了那需要鉴别的312幅画,还有一台租来的X光透视仪。
那时鑫尘正透过可视电话在向我展示他刚组装完的航时机——其实电话是我打过去的,为了问他今天上午我在肖恩的博物馆听到的那首歌是谁写的。鑫尘告诉我, 那是几个世纪前的一首老歌,是由郑国江填词,阿Lam演唱的,名为《画家》。这批画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之后,在凌丹虹的催促下,我在《画家》的伴奏中开始没日没夜地分析那些画,测量画作各个层面的荧光,搜寻传说中的“画中画”。
第4天,我们租来的那台老爷机不堪劳累罢工了,同时,我的耐心也已到了极限。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抱怨说:“这么干和大海里捞针没两样,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凌丹虹从电子阅读器上抬起头,揉了揉困倦的双眼,抱歉地说:“我一直在查资料,但是没发现什么线索。”
“真是的,也不知道这幅‘画中画’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我霍地站起,“对了!可以让它成为真的存在!”
凌丹虹不为所动地望着我:“你疯啦?”
“不是。”我激动地说,“鑫尘前几天说,他刚组装完航时机。”
“时间机器?”
“对。如果我们能去到梵·高生活的年代,去制造一幅‘画中画’……”
“还可以顺便告诉他,他的作品在后世获得了怎样的评价。”凌丹虹接上我的话,“对,我们可以阻止他自杀,说服他为我们作画!”
“让他留下遗嘱,说明那些画归我们继承……”
凌丹虹跳起来拥抱了我:“你真是个天才!”
我也紧紧拥抱了她。爱上凌丹虹已有10年了,碍于贫困,我一直不敢有丝毫表露。这10年她已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不久我们就能告别贫穷,我会尽一切努力补偿她,我要把整个世界捧在手里,送到她面前。“明天一早我就去找鑫尘。”我发誓似的说。
“告诉他,我们要拯救梵·高。”凌丹虹说。
鑫尘的家在城市外围,紧邻着外省,两居室里满满当当,堆放着不知名的仪器和零配件。客厅相比之下较为整洁,两只黑色的箱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其中的一只和电脑相连。“共振发生器。”鑫尘拍着箱子说,“可以让你的基本信息穿越时空。”
我大失所望:“能传递的只有信息?那出现在梵·高面前的,岂非只是我的幽灵?”
“并非如此。”鑫尘温和地笑笑,
“这么说吧,时间其实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衡量空间排序的一个标准。一对运行速率相同但运行方向相反的基本粒子,你对其中一个施加作用时,另一个也会同时产生相应的状态变化,这一现象称为‘量子纠缠’,这是信息超时空传递的基础。而信息的释放或隐匿可以促使能量转换,从而激发基本粒子的重组……”我被他彻底说糊涂了。
“我可以保证,让你以真身完整地出现在梵·高面前。”鑫尘又说。“你的DNA编码,我能通过它掌握你的生物场振荡频率。最关键的是,我的时间机器是以思维做导航的,所以你必须保持镇定,并且牢记住你要去的时代。”他拍拍我的肩,“顺便说一句,由于你重组的时候便已接受了所到达时空点的信息,所以你和当地人做语言交流时没有障碍。”
我依照鑫尘的指点,坐进唯一完好的沙发,闭上眼睛,回想梵·高的生平:他是荷兰人,后期印象画派代表人物,生于1853年3月30日,死于1890年7月29日,年仅37岁,《乌鸦群飞的麦田》是他最后的作品……
一道温暖的白光突如其来地投射到我身上,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声,我感觉到身体在融化。瞬间我领悟到:鑫尘不知何时启动了他那时间机器!“别慌!”我还来不及恐慌,鑫尘的声音就在大脑中响起,“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冷静下来,以思想发问:“你和我一起去见梵·高?”
“不,我透过思维共振器与你意识相通,以保证服务到家。”
恍惚中我觉得我变成了一朵云,在无尽虚空中飘浮。这就是鑫尘所说的“以基本粒子的形式存在”?我得承认,这种感觉非常美妙。可惜,太快了。只一转念间,我便落下地来,恢复成了实体。
我睁眼观看:触目所及是辽阔的麦田,在阳光的照耀下,静谧美好;在距离我几步远的一棵树下,伫立着一个人,瘦削、面黄肌瘦、胡子拉碴。
梵·高!我满怀崇敬地望着我的偶像,迈步向前。
那人忽地长叹一声。悠悠一声叹息,交织着怅恨与憧憬,延绵成无尽心痛,弥漫于漫漫时空。这一刻,我听到了他的内心独白——“……痛苦会持续到永久。”一时间,万千思绪直涌上心头,我不由得停住了。
那人慢慢举起手中的枪。我吃了一惊,大喊:“不!”
“ 砰” 的一声, 鲜血飞溅。由于我“及时”地喊了这一声,他手抖了一下,子弹没能射中心脏,只击中了腹部。梵·高震惊地看着我,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天哪!我该怎么办?万一别人误以为是我杀了他……惊惶、恐惧、焦急狂潮般席卷而来,刹那间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必须离开这里,马上!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我便再度飘浮起来,如一颗将融的棉花糖,黏黏腻腻,欲去还留;我的心思仍驻留在梵·高身上,对他的痛楚我感同身受,这令我不由自主地想高呼“叫救护车”……
正在魂不守舍的当儿,我觉得身子猛地一沉,定睛看时,发现自己已回到鑫尘那凌乱的客厅。迎面,一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惊出一身冷汗,骇叫:“凌丹虹!你怎么在这儿?”
凌丹虹冷哼一声:“你先说,你因何无故失踪两天?”
“两天?”我望向鑫尘。
“准确地说,是1天17小时52分39秒。”凌丹虹斜睨我,“说吧,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我依然望着鑫尘:“我觉得只有两三分钟。”
“时空能量守恒的代偿作用。”鑫尘说,“这很正常。能量的振荡与转换决定时空点的性质,而信息的释放……”
“够了!”凌丹虹大喊。鑫尘呐呐地住口。凌丹虹逼问我:
“ 你去找梵· 高, 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我……”我嗫嚅,“我是想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呸!根本是惊吓!”凌丹虹说着,转向鑫尘:“能不能让苏晓枫再回去一趟,纠正刚才的事件?”
鑫尘看着他那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的数据,慢悠悠地说:“再回去一趟没有问题,不过要再向前跳跃,去到苏晓枫见到梵·高之前。因为在他上次到达的那个时空点,已经有了一个能量属性完全相同的生命体,会对现在的他产生排斥,此其一也……”
“你就别‘其二’、‘其三’了!”凌丹虹不耐烦地挥挥手, “ 把他送到梵·高自杀之前去,弄到我们的东西,然后再把他平平安安地弄回来,这就行了。”
“你要记住,我的时间机器是凭借你的思维定位的,所以,千万不要搞错了时间地点。”出发前,鑫尘反复叮嘱我。我牢牢记住了他的话。
再次穿越时空,降落在奥维尔镇外的麦田旁,我已不复有第一次的恐慌。我注意到天空是一种澄净的蓝,蓝得透亮,让人心旷神怡,空气中带着泥土甜味。我禁不住想,要是能和凌丹虹在此隐居,种几亩地,养几头牛羊,日子该过得多美。然后我记起, 我是来拯救梵·高的。
默默背诵我准备好的劝慰之辞,眼看着梵·高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虔诚而惶惑——我何德何能,竟可以去改变那已注定的命运?
然而,我并没有退却的道理和余地。我迎向梵·高,一口气地说:“别说什么‘痛苦会持续到永久’,回想你这一生,你已经创作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创造了那样杰出的成就……”
“你是谁?”他突然问。面对他满含怀疑的目光,我瑟缩了一下:“我是个画商,从国外来的。我想买你的画,我想跟你合作,我……”
“骗子!”梵·高蓦地狂怒了,拔出枪来指着我,“窃贼!什么买画?分明是有组织的偷窃!你是不是觉得戏弄一个疯子很有乐趣?”
老天!局面完全失控。我怔了一秒钟,拔腿就跑,一边大声哀号:“救命啊!”
“站住!”梵·高提着枪,不依不饶地追上来,“谁派你来的?”
活见鬼了!如此关头,我哪能站住交代实情?我又没疯。我绕着树跑,气喘吁吁,想挣脱这个噩梦。
“砰”的一声枪响,我惊跳起来。混乱中我似乎听到凌丹虹的惊叫——但也许,是我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这一瞬我只有一个想法:我死了!
“别怕,你没死。”鑫尘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旋,犹如天籁之音。一道白光包裹住我。我大松一口气,我知道我安全了。
“可怜的梵·高,他拿着枪追你,绊倒在树根上,枪走火了,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鑫尘分析过我头发中包含的信息后,向我汇报。
我瘫倒在沙发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我去了多久?”
“2小时19分38秒。”凌丹虹倒了杯水给我,“你不该跟他说你是画商。梵·高曾经说过:‘商业是有组织的盗窃’。”
我猜凌丹虹肯定磨着鑫尘,用思维共振的方式窃听了我与梵·高的交流过程,便冲她翻了个白眼:“至理名言——你那么了解梵·高,为何你不去说服他给咱们服务?”
“我去就我去!”凌丹虹斗志昂扬,“我肯定比你干得漂亮。”我顿时记起,凌丹虹也是梵·高的崇拜者,当下立起身来问鑫尘:“再去一次行吗?”
“没问题。不过……”
“时间要往前移。”我接上鑫尘的话,“容我想想。”
鑫尘皱着眉看他的电脑屏幕:“我说让你去梵·高自杀之前,并不是指非去他自杀那一天……”
“我刚想明白。”我双手捧住水杯,努力思考,“只要是他没死的时候,哪天都行。最好是某个寂寞的晚上……”
盛夏已将结束,奥维尔小镇的夜晚依然被燠热占据着。面前的小旅店,那斑驳的墙壁,带着锈渍的门环,都在显示着真实的沧桑。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这家著名的旅店已毁于战火,比我的出生还早20年;后来为了纪念名人,为了文化的传承,它又被重建,以最新型的涂料粉饰出原汁原味,包括沧桑。但那样的涂饰僵硬而矫情,一如我们那时代的大部分画家的画作——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轻轻叩门, 房门打开, 我看见一双清澈的宝石蓝色的眼睛。“ 文森特。”我喃喃地叫出他的名字,贪婪地打量他:棕红色的头发稻草般蓬乱,皱巴巴的衣衫上还粘着颜料,单薄的身躯略显佝偻。
他静静回望我,眼中混合了困惑与疑虑。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言:“别问我是谁,别问我从哪里来。我只是一个和你一样喜欢画画的人,偶然看到你的作品,所以来拜访你。”
梵· 高退开两步, 腼腆地说:“请……”
我大喜过望,迈进室内。只有七平米大的居室,色泽黯淡的漆墙上有着裂缝,坡形房顶上有扇天窗,展露出半块画布大小的天空,房间里凌乱地堆放着衣物和绘画用品,画架上有幅才完成不久的画,《乌鸦群飞的麦田》。这幅画磁石一般,一下子吸引住了我。
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房间的主人惊异地看着我, 目中隐含一丝期待。忽然间我觉得和他比起来, 我非常幸运——我有凌丹虹。这一发现使我再开口的时候多了一份信心,我深信我将拯救他:“我喜欢你的画。从你的画里,我看到了激情、执著的追求……总之是你的心声。可是我觉得, 绘画带给你的,不该只有痛苦。”
宝石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感动。我补上一句:“我希望你快乐。”
“但是,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梵·高磕磕巴巴地反驳我,“付出热情,然后失去。”
“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会有死亡,那么我们是不是因此就该绝望,并且憎恶‘活着’呢?”
“ 并不是憎恶活着…… 每次面对自然的时候,我都想要画画。而每一次作画,我都要深入地挖掘内心,把自己掏空……”梵·高断断续续地倾诉着,“否定之前的自我,感情、理性也随之变化……可我无法单靠卖画生存,就这样变成别人的负担……”
“更是你自己的负担。”我直言。我知道梵·高一直靠他弟弟提奥供养,他一直为此不乐。“你在精神上比提奥更痛苦。”我说。
“我不愿意看着他为赚钱而伤害自己的身体。”梵·高难过地说。
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话题引向梵·高的画,即刻慷慨陈辞:“这都该怪那些该死的画商!他们不了解,你的作品具有怎样的价值。”
“我的画!”梵·高的眼睛亮了起来,“它们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当然!它们都是千古名作,你会因为创作出如此伟大的作品而流传于世!有一首歌,是专为你写的……”此际我分外盼望手头能有一把吉他,那样我就可以用它伴奏,为我心目中的偶像演唱那首《画家》,我想他听到这首歌,感触肯定和我一样。
一把古色古香的吉他凭空出现在我手上,鑫尘的耳语随即在脑海中响起:“我说过,保证服务到家。”
这家伙真是本领超群!我心中暗赞。鑫尘得意地笑:“用时间机器把大活人传递到另一个时空都不成问题,何况是一把吉他。”
瞧这破人,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我朝无比震惊的梵·高笑笑:“小魔术而已,不值得惊讶。”然后操起吉他调了调音,唱道:“爱创作以画度日,他的笔掌握他命脉,冷眼看世界不管得与失。看透了世间万物,他不争那身外物,求灵魂能随创作不消失。”
“‘求灵魂能随创作不消失。’”梵· 高低声重复着歌词, “ 说得太好了!”
我唱得更加起劲:“他的心仍热烈似火,色彩将活力传播,笔触中尽量留自我。将孤单与寂寞隔开,疯癫中溢着狂热爱,他的心与万物并存在。”
“这是在说我吗?”梵·高勉强抑制着激动。
我冲梵·高点点头,趁伴奏的间隙说道:“还有你的画。”
宝石蓝色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变得大海一样深邃。我凝注着他的眼睛,曼声唱出最后一段:“创作里透出活力,笔触给予他生命力,那创作谁能计算价值?”
梵·高冲动地抓住我的手,面颊的肌肉抽搐着,语音嘶哑:“我找了很多年,一直想找一个懂得我、能在灵魂上伴我高飞的人……留下来,和我一起作画!好吗?”
我张嘴就要说“好”,这时我看到他的左颊,原本该长着耳朵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小洞,周围有暗红色的疤痕。我顿时想起以前看过的资料:梵·高曾在阿尔创建“友人之家”,他的好友高更应邀来此和他一起创作,但二人不久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传说梵·高曾向高更开枪,后来更因发疯而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我冲口叫道:“不!”
不!我不想成为第二个高更,我必须逃离这险境!和凌丹虹一起过着平凡的日子,没事的时候吵吵嘴,这样的生活比什么都美好。看着梵·高迫近的脸,我禁不住狂呼:“鑫尘救我!”
温暖的白光笼罩了我。而我的心魂,早已飞抵凌丹虹的身边。
“你!你……”凌丹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明白她想说什么——只差一步就成功了,而我却没能坚持住。我捂着脸跌进沙发里,不晓得该怎样跟她解释:在那最后的一刻,我领悟到:绘画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但它不是我的全部生活!而如果我不能踏实地、投入地生活,我将无法再继续画下去。从梵·高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更看到了自己可能步入的未来。我不想被欲望所掌控和摆布,哪怕这欲望仅仅是画画。出名、挣大钱,那只不过是绘画带来的附加效应,不该是我作画的目的;如果我只能在别人的肯定里寻找自己的价值,那等待我的,就只有绝境……
“行了。”鑫尘走过来打圆场,“我看苏晓枫挺累的了,不如先让他回家休息。我们回头再找时间,商量以后怎么办吧。”
我抬起头,对上鑫尘了然的目光。我知道,我穿越时空的所有感悟他都完全能够理解。我朝他感激地笑笑,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位朋友。
回到家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需要鉴定的画都打包还了回去。我告诉肖恩: 我不会再为他寻找“ 画中画”,无论他给予我怎样优厚的报酬。然后我好好地休息了几天,思考着以后何去何从。第三天,我拿定了主意,带着我的绘画用具来到欢乐广场。这地方周围有教堂、博物馆等古迹,现在已成为小商贩云集之处,还没到中午,广场上已摆满小摊,字画、瓷器、过时的衣物等不一而足,有些小贩甚至把货物摆在了博物馆的台阶上。我觅得一个空位,摊开写生簿,仔细观察我身边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我的素材。
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走到我身边,好奇地打量我, 问:“叔叔,你是画家吗?”
“不。”我说,“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是生化孕育了我们的自然,她创作了许多名作,比如说,我们、生活……等等。我只是在临摹自然的作品,所以只能算一个记录者。”
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我问她:“想让我为你画像吗?”她点头,眼中满是渴望。
我很快画了一张速写交给她。女孩从兜里掏出一张磁卡:“我这个月的零花钱,还剩120个信用点。”
我笑着说:“这张画送给你。”
“妈妈说,拿了别人的东西是要付钱的。”女孩把磁卡塞到我手里,拿着她的画像欢快地跑开。看着她的背影,我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幸福。
那天晚上鑫尘打电话给我, 说凌丹虹求他使用时间机器送她去拯救梵·高。鑫尘问我想怎么做。我考虑了半晌,告诉他说:“让她去吧,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鑫尘并没有劝我留住凌丹虹,只说:“只要你说句话,我随时都可以把她拉回来。”
我郑重地向鑫尘道谢,心平气和地挂断电话。她想要的生活我给不了,既然这样,最好还是放她自由吧。
此后我每天都去欢乐广场作画,有时候给别人画像,有时候把我画的风景或静物等委托给附近的小商贩去兜售。某天我经过一个出售画作的小摊位,看到一幅名为《奥维尔之枫》的画,背景是奥维尔的麦田,田边的枫树下,有两个人正在下棋,树下另有一人在观战。明明是一幅油画,人物却是以梁楷的减笔画技法画就的,画上还题了一首孟郊的诗:“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馀石桥在,犹自凌丹虹。”
这幅画只可能出自凌丹虹之手!小商贩一再强调,这画是他家祖传之物,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我没有跟他过多纠缠,掏出身上所有的磁卡,把这幅画买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开始专心地画一幅画,一幅我永远不会出售的画,我希望在那个重要的时刻来临前,我能画完它。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刚刚收拾起画具,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静立在万道霞光里。我们默默相视,许久,最后我说:“回家吧。”
我们一起回家,我把那幅《奥维尔之枫》拿给凌丹虹,说:“你回来,就是为了找它吧。”
“不全是。”凌丹虹微笑,“还为了找你。”
“你已经成功了不是吗?肖恩要找的那幅‘画中画’就是它吧?”我指着《奥维尔之枫》,“梵·高的画,就在你这幅画下面。”
“是。我比你提前1小时到达奥维尔,对梵·高说了你曾经说过的那些话,然后他给我画了幅肖像。”凌丹虹别有深意地看我,“那不重要。”
我忽然觉得心跳得很快:“那……重要的是什么?”
“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她说。
我掀开遮着画板的白布,给她看我刚完成的画作:“我也给你画了幅肖像。”
“比梵·高画得差远了。”她客观地说,“不过我喜欢。”
“你喜欢就好,苏太太。”我说。凌丹虹转头瞪我:“说什么呢?凌先生!”
我俩笑成一团。片刻,凌丹虹遗憾地说:“我没能拯救梵·高。”我点点头:“不过,我们拯救了自己。”
后来再谈起梵·高,我和凌丹虹都不认为他那样生活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梵·高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绘画,我们做不到他那样投入和执著。毕竟,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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