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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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 星
作家:杨 平
“历史的作用在于未来。”考古学家坐在我对面,炉火将他左脸的合金护板照得亮晶晶的。“那现在呢?”我心不在焉地答道,猛吸了一大口雪茄。
“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这是史书里的原话。”
“我倒宁愿你能把花在古籍上的时间花在半星的资料上。”我缓缓吐出口中的烟。
考古学家有些畏缩,干笑着说:“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半星的资料实在是很少,连克林冈人都一头雾水。”
说话间,地面突然震动起来,房间内的东西被晃得哗啦哗啦直响。隔壁房间谁的头咚地撞到墙上,伴随着女人的尖叫。
“当初就该把她扔到太空里去。”考古学家紧紧抱住椅背叫着。从发现那个偷渡的女孩起,他就不断在我耳边唠叨,说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那么一艘运送救生物资的飞船,为了及时将货物运到,将一个偷渡的女孩扔进了太空。我可不愿意这么干。女孩长得不赖,让她在太空中变成一个肿胀的大号香肠,可不是什么好事。
震动停止了。停留在轨道上的母船发来简报,我以为这又是一次常规的地震——着陆后这三十来个小时,我们已经历了多次——可我错了。简报上说,一艘飞船在距离切面几百公里的地方坠毁,引发了此次地震,建议我们前去查看。我有些不相信,这就好比将一粒芝麻扔到墙上,还把它砸了个东倒西歪。
可这是母船的结论,克林冈的科技,我又能说什么呢?
半星是个谜。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形成的,也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能存留至今。人们甚至连它的年龄都无法确定,克林冈人曾经在这里进行过多次考察,即使是同一地点,每次测得的样品年龄都不一样。在星球上还有令人恐怖的反重力漩涡,它经过的地方,能穿透无限空间的万有引力会突然消失不见,卷起漫天的碎石,直飞入高空中,要经过很长时间才会重新落回地面。它有浓密的大气,但其成分完全无法确定,众多元素冷笑着轮番登场,时而清新舒适,时而剧毒无比。这个星球似乎总在不断变化,将自己的真实面貌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
起初,人们认为这种变化有一定的周期律,但据记载,在长达一千年的测定之后,他们放弃了。伟大的克林冈天文学家拉克赫的名言传诵千古:“你永远无法预测,无理数的下一位是什么。半星,就是宇宙中的无理数。”
但这些都不是半星最出名的地方,毕竟岩石年龄、大气成分之类,只有专业人士感兴趣。半星最为人所知的,也是它名字的由来,在于它奇怪的形状:它是半个星球。
在很久很久以前,某种力量将这个星球从中间剖开,一分为二。另一半星体在哪儿,一直没有定论。有人说炸碎了,有人说飞入宇宙深处了,还有人语焉不详地说和留下的这一半“融合”了。
虽然这个星球违反了所有已知的规律,让人们摸不到头脑,但它一直很安静,在浩瀚宇宙的一角静静地呆着。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将它视为一处奇怪但无害的地方。宇宙时代的开创者克林冈人将此处划为禁区,然后就不去管它了。它在人们的记忆中沉睡了上万年,直到一百年前,一群亡命之徒才重新发现这个地方。
各路冒险家蜂拥而来,希望在这神秘的地方发现什么。可几十年的考察过去,人们同万年前的克林冈人一样,毫无头绪,只能无奈地看着这奇怪的星球。半星引发的热潮逐渐冷却,倒是给了落后的太阳系一个机会。太阳系联合宇宙探险协会终于从克林冈人那里申请到了前往半星的航行许可,希望能成为首个揭开半星秘密的文明。
所以如果说我带领的这支考察队肩负着整个太阳系的期望,也不为过。考古学家对此有不同看法,他认为此次考察的重点是此前探险者们的遗迹,而不是幻想完成什么连克林冈人都没法做到的事。就在我们出发去飞船失事地的路上,他还不停地在我耳边唠叨那些古老的探险故事,说什么霍加人曾经发现了一处超新星遗迹,正是当初照亮了伯利恒天空的那颗。为了摆脱他的唠叨,我向母船询问失事飞船的最新情况。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船长斯塔赫直接回答了我,而不是平时干巴巴的电脑。他说那艘飞船船体依然完整,但没有任何幸存者的迹象,现在已经确定,那是艘蓬拉卡人的飞船。
蓬拉卡人?据我所知,他们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再关注半星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请求船长再次确认。“我们已经反复确认过了。失事救援是一级优先。”斯塔赫的声音很冷淡。
我没再说什么。斯塔赫是个克林冈人。其实,已知宇宙中,所有的恒星际飞船的船长,都是克林冈人。只有他们懂得使用超光速飞行的技术,也只有他们拥有使用这一技术必不可少的原料:沙丘香料。
考古学家在一旁恨恨地看着我,仿佛在说:叫你多嘴。
气动飞船在广袤的大地上急速飞行。
半星的一年就是一天,存留的半球笼罩在永恒的黑夜之中。我关掉了座位上的灯,透过舷窗望向外面的夜空。太阳系,我的家乡火星,都在我们的脚下,星球的另一面。现在头顶的星空,是更深邃、更未知的空间,其中大部分星系连克林冈人都没有去过。有几颗比较明亮的星星,等距离分布在空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着,它们是以前的探险者留下的监测卫星。如果不是舱内的光线仍然很强,我还能看到许多更小的探测器,记载着无数人的雄心壮志及幻灭。
飞船正经过慢海上空。这里剧毒的海水具有令人惊讶的表面张力,黏稠无比,一个浪头可以持续十分钟才会回落。考古学家在犹豫了半天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向我靠过来:“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在过了慢海后停一下?”
“失事救援是一级优先。”我干巴巴地答道,希望这时斯塔赫正在听。
“从地图上看,那里有个遗迹,是一万年前克林冈人留下的,前不久刚被发现。我想去看看。”
我摇摇头:“我们没时间等你。”
“不用等!”他急切地说道,“你们把我扔那儿就行了。我带上一个单位的补给品,可以呆上十个小时,那时你们应该已经回来了。实在不行,营地那里还有备用飞船可以接我。”
“你想得还挺周全。可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费劲,就为了满足你个人的好奇心?”
我还从未见过考古学家如此激动。他满脸通红,眼中泪光闪动,声音嘶哑:
“这是星际文明萌芽时代的遗迹!是伟大的克林冈人宇宙大发现时代的遗迹!还没有人对这里进行过考古研究!连克林冈人自己对此都没有详细的记载!”
我叹了口气:“好吧,我们会在遗迹那里把你放下。毕竟我们的任务是一级优先的救援,你不在影响也不大。”
斯塔赫得知这个消息后表示反对,认为这是没事找事耽误时间。我不得不提醒他,我作为考察队队长,对如何安排队员行动有最后的决定权,这才让他暂时闭上了嘴。
当克林冈遗迹出现在视野中时,我觉得地图是不是出了什么错。在一块不大的地方,散布着几个低矮的土丘,仿佛原始人的窝棚,没有克林冈人标志性的三角标记,也没有我们经常在电影中看到的那道能挡住野蛮人的围墙。考古学家也很意外,但仍然坚持要去考察。
在斯塔赫的不断催促下,我们匆匆将考古学家放在遗迹中间的空地上。离开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到他有些茫然地望着身边的土丘,飞船探照灯的光在他身上掠过。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看到他身边还有一个身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半星上没有本地生物。考古学家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我们继续向飞船失事地前进。
“你们走吧!这里就是我的家。”考古学家在无线电中感慨万千,“想想吧,克林冈人当初建立这个营地的时候,整个宇宙还笼罩在黑暗之中,我们的祖先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动物。”
“我建议你少发些感慨,尽快完成你要做的事。”我提醒他。
没飞出多远,留守在营地的考察队副队长报告说,一艘永冬星人的飞船已经进入环绕轨道,似乎有意在半星上着陆。这可真热闹,三十个小时内,来自三个不同文明的飞船先后到访半星,在星际时空的尺度上,这可不是件寻常事。我当即向母船上的斯塔赫求证,他淡然地表示超空间窗口在十分钟前确实打开过,也确实有一艘飞船进入了半星轨道。
“他们想干什么?这个时段的半星考察是太阳系独占的!”我有些不高兴。
“我不知道,相关信息并未公开。”
斯塔赫顿了顿,“我只是个开飞船的。”隐藏的危机让我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怨气。蓬拉卡人和永冬星人之间的争斗已经延续了数百年,有时会发展到非常残酷的地步。如果他们想在半星上来一次快意恩仇,难保我们不被炮火波及。
我还想质问一下,但忍住了。他在母船上,监视着所有进出半星的超空间窗口,任何飞船的来去都很容易发现。可首先向我报告的是地面营地的人,而不是他。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相信此前的争论不会影响斯塔赫的责任感,克林冈人的信用和负责,在整个已知宇宙内都是顶呱呱的。他没有主动向我报告,一定是有更优先的原因,某个不便明说的原因。
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我可以暂不追究,将要发生的事,我必须弄明白。我要求斯塔赫接通这艘永冬星人飞船。几分钟后,蓝色皮肤的永冬星人的影像出现在通话器中。对方彬彬有礼地向“来自太阳系的伟大考察队”问好,表示自己是因为紧急避险而进行空间跳跃的,不会打扰我们的工作,更不会抢占半星考察的时段。
我不理解的是,宇宙中的星球数以亿计,他们为什么偏偏会跳跃到半星这里来?永冬星人说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很显然,都是负责星际航行的克林冈人干的。
“你们会在半星上着陆吗?”我问。永冬星人沉吟了一下:“半星的管理权是归属克林冈人的,是吧?”
“没错。”斯塔赫突然插了进来,语气相当中立客观。
“如果我们需要着陆,会向克林冈人申请的。”永冬星人随后结束了通话。
“这下好了,这些蓝血人肯定不会再和我们通话了。”江枫在我身边笑道。我让副队长监视这艘永冬星飞船,如有异动随时报告。
留在克林冈遗迹的考古学家一直在往气动飞船上发信息,有照片,有视频,还有用掩饰不住的兴奋语调做的点评。在继续前往蓬拉卡飞船失事地的路上,我花了十分钟翻看这些信息,然后接通了考古学家的频道。
我首先听到的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嘟囔,随后是一声轻微的叹息,从画面上看,考古学家正在努力阅读一块石板上的铭文。“你能看懂吗?”见他这么认真,我有些好奇。
“不能。这些文字不是克林冈文,也不是我们已知的古克林冈文。我怀疑这是一种象形文字,比较原始。”他有些气喘吁吁。
我平静地向他指出:第一,没有哪个达到星际航行水平的文明,会带着石板这样的东西,更不会在上面刻上自己的丰功伟绩。第二,既然石板上的文字不是克林冈文,那就说明这些石板不是克林冈人的,而属于某个我们不知道的文明。
考古学家对我的外行分析嗤之以鼻,强调克林冈人是首批来到半星的智慧生物,这些石碑就是他们的,我们无法理解是因为我们研究得还不够。
其实我没想插手他的研究,我只是抱有一种逗他玩的阴暗心理。
半星的大部分都相当平坦,只是快到断面的地方,地势陡然上升,竖起许多奇形怪状的山峰。这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候,拿着切成一半的橘子,使劲往桌子上按的情景。气动飞船提升了高度,但仍然比不少山峰要低。我们在这些突兀的群山间穿行,恍若飞行在克林冈城市中那些林立的高塔之间。
失事的蓬拉卡飞船位于群山间一处不大的空地上,已断为两截,周围散布着许多碎片。可以看出,驾驶员成功地避免了飞船与山峰直接相撞,尽了最大努力迫降。可惜的是,他们下降的速度还是太快了一些。我们先绕着失事地飞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任何生还者的迹象,便在距离蓬拉卡飞船不远处的一小块空地上着陆。江枫带领的三人先遣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不一会儿就走出舱门,来到蓬拉卡飞船前。
“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江枫报告说。他其实是在等我的进一步指令,生命扫描的结果就显示在我面前,他不说我也知道。问题是,这样一艘先进的飞船,就算是失事了,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呢?
“进舱搜索。”我说。
失事飞船内空无一人。江枫沿着狼藉的通道一直走到驾驶舱,才发现了死去的克林冈人驾驶员,旁边的地上,是个被压扁的蓬拉卡人,他们是甲壳生物,被压扁了,就是那么一摊。这时,在轨道上的斯塔赫发话了,要江枫检查货舱。这可不是一个救援行动最优先的选择,根据宇航管理局传来的资料,坠毁的蓬拉卡飞船上共载有十四人,如今尚有十二人下落不明,怎么能先去看货物呢?斯塔赫异常坚决,即使我再次提醒他我才是考察队队长,他仍然固执己见,并援引宇航救援特别条款说:在非常情况下,为了航行安全,克林冈驾驶员有权直接指挥救援行动。我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反驳说:蓬拉卡飞船不是在太空中遇险,而是已经坠毁,不存在什么航行安全问题。
克林冈人没理我。我正想表示下愤怒,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外面,高耸的山峰上,一道强烈的电弧静静划开了夜空。接着,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在我们头顶划过,在山尖之间往来跳跃,犹如玩闹的精灵。每次闪电亮起,在短暂的光芒照射下,周围的山壁显现出不真实的白色,有时,远方的山峰还会投下长长的阴影。闪电消失后,一切又都回复到以往那种静默的黑暗之中。
这是半星上的电磁风暴,它隔断了所有的无线通讯。我一瞬间觉得手脚冰凉,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微波炉里,开关已打开,哒哒地转动着,强大的能量正在周围汇集,马上就会将我烤个透熟。在半星的探险史上,被电磁风暴杀死的冒险者数量高居第二位,这不仅是因为它恐怖的力量,更在于它根本无法预测。气动飞船的驾驶员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救命的办法。没法子,向你们各自的神灵祷告吧!
很快,一道巨大的电弧从天而降,朝着蓬拉卡飞船直劈下去。几乎在同时,突然间,飞船发出了耀目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它马上就要爆炸了,可没有,它仍然很安全地呆在那里。一个透明的圆球慢慢扩张开来,球面闪着奇异的光,色彩流动。圆球越来越大,逐渐将我们的气动飞船也包裹住,然后,停下了。透过圆球,我看到头顶的空中,闪电四处飞射,击打在山尖上、球面上,但根本进不到球体内部。
我们被一个巨大的保护罩解救了。
电磁风暴持续了半个小时。起初我们还是很紧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自己在保护罩内相当安全,心情也放松下来,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欣赏空中壮观的电弧放射。当周围平静下来后,我试着和轨道上的斯塔赫联系,仍然联系不上,保护罩在隔绝了闪电威力的同时,也隔绝了我们同外界的无线电联系。
气动飞船的舱门突然咚咚咚响起来。
是幸存的蓬拉卡人在呼救吗?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从舷窗可以看到,江枫一行人正站在舱门外。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就是:“我们同外界的通讯恢复了吗?”
“没有,飞船那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货舱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最好不要让克林冈人知道。”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请求,为什么要瞒着克林冈人?我再三追问,他们仍然不松口,眼神闪烁。我穿好户外装备,准备和他们一起前往蓬拉卡飞船。
斯塔赫的声音忽然从通话器中传出,急切地询问电磁风暴造成了什么损害。不知什么时候,保护罩已经消失了。我轻描淡写地说,电磁风暴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很安全,将和先遣队一起去失事飞船进一步搜索幸存者。
斯塔赫停顿了一会儿, 可能在想我们怎么会在这样一场电磁风暴中活下来。“你们去过货舱了吗?发现了什么没有?”他问。
我正琢磨怎么回答,江枫抢先说:“没来得及,电磁风暴一出现,我们就躲了起来,然后就回来了。”
斯塔赫没再说什么。我匆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交给留守在气动飞船里的驾驶员,然后和江枫三人一起走向蓬拉卡飞船。“瞒着克林冈人,我可是为你们冒了很大风险。”我边走边说。江枫他们立刻停下了脚步,紧张地看着我。我笑了:“别紧张,我们的对话斯塔赫是监听不到的,我们的驾驶员这会儿正在和他解释呢,电磁风暴损坏一些设备什么的,很正常。”
蓬拉卡飞船舱内居然有了照明,看来先遣队恢复了部分能源。江枫带着我们径直走到货舱,让我先进去。
舱内全是死去的蓬拉卡人。他们挤成一堆,节肢纠缠在一起,似乎十分痛苦。
“全在这里了?”我问。
“对,十二个。”江枫走到尸体堆前,“他们在飞船失事前就死了,被毒死的。”
“谁干的?”
“克林冈人。”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我惊讶地看向货舱的深处,一个矮小的蓬拉卡人从阴影中显现出来。他慢慢走到我面前,用平淡的语调说:“当然,他认为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还有,我叫马文,很高兴见到你。”
这不是蓬拉卡人,这是个蓬拉卡人模样的机器人。我看看江枫,他冲我点点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声问。
文在我前面的空地上投射出立体影像。那是个活着的蓬拉卡人,身后隐约可见一些挤来挤去的身体。“无论你是什么文明的人,请注意,我接下来说的事,千万不能让克林冈人知道。”影像说,“我们发现了星际航行的秘密,那个被克林冈人垄断了上万年的技术。如果这一技术公开,任何的文明都可以依靠自身的力量实现星际航行,克林冈人的万年帝国就将崩溃。这个秘密就藏在货舱内,是我们蓬拉卡人,还有许多许多其他文明的人,共同获得的。所有那些在克林冈人控制下的文明,为了获得这个秘密,付出了数千年的努力。”
影像身后传来惨叫声。“可是,我们的克林冈人驾驶员发现了我们的目的,准备杀死我们。好在我们已经破坏了飞船的超空间系统,他已经跑不出去了。我们即将坠毁在半星上。而你……”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像举起节肢指向我,“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录像结束了。我想了一会儿,转向机器人:“那个东西在哪里?”马文叹了口气,转身向货舱深处走去,我们跟在后面,全都沉默不语。马文走到货柜前,打开门,拉出支架。
那是个一米见方的箱子,通体银白色,光滑,毫无纹饰,仅在正上方有个小孔,很浅。我上前摆弄了几下,不得要领。
“这东西怎么打开?”
“ 它只有在半星的断面处才能打开。”马文说,“当然,还有一系列非常专业复杂、只有我才能实施的程序。”
“你是说我们要把它带到断面去?”
江枫惊道。
机器人的声音带了一些不耐烦:“当然,要不我们干吗要冒着被克林冈驾驶员发现的危险,大老远跑来半星?”
“大老远跑来半星的可不止你们蓬拉卡人……”我突然停住了,心中一惊,事情可能并不简单。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机器人和箱子带回了气动飞船。没想到,留守的驾驶员告诉我们,考古学家正在赶来的路上。营地的副队长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营地监测到有反重力漩涡逼近考古学家所在的遗迹,就派出了备用飞船去接他,可他怎么也不肯回营地,非要“面见队长”,说有要事相告,具体什么不肯说。
这可真是有趣。先是两个敌对文明的飞船先后到访半星,然后又是一件接一件神神秘秘的事情。来半星的这段时间,正经考察没干什么,各种奇怪的事倒是层出不穷。更奇怪的是,副队长说,驾驶备用飞船的是那个偷渡的女孩。“你们怎么能让她开呢!”我怒道。
“她一听说考古学家有危险,就自己跑去开走了。我们直到她起飞才发现。”副队长委屈地辩解道,“而且她似乎很熟练。”我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责难。为了应对突发事件,考察队的备用飞船是随时待命的,任何受过训练的人都可以自己进去,开走。本来这全靠队内自觉,可谁能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孩会这么干?我让副队长确认一下永冬星人飞船的位置,然后接通了女孩的频道,让她立刻掉头飞回营地。“哎呀!队长你好啊!你看我这次帮这么大忙,是不是可以让我参加考察啊?”女孩兴奋的声音响遍驾驶舱,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触犯了纪律。
“考察的事以后再说,你先把飞船开回去。”
“不行啊,挖坟的说必须要尽快见到你。他现在就坐在我身边,你要不要和他说几句啊?”通话器中一阵窸窸窣窣,隐约还有一阵女孩的斥责,然后她又恢复了快乐的声音:“队长,他不愿意和你说。反正我们还有半个小时能到你那里了,到时候你再和他说吧!”
副队长报告说,永冬星人的飞船仍然在距离我们很远的轨道上,并无异动。我这时才算稍稍放下心来,便让马文自己关机,把赵枫叫到一边,问他怎么看这件事。“我觉得这是件大事,可是和克林冈人对抗,小心为妙。”他说。
“没问你这个。”我皱了皱眉头,“你觉得这事真的假的?”
赵枫一愣:“还能有假?那一屋子尸体,那录像,那箱子……”
“那尸体真是克林冈驾驶员毒死的吗?那录像说的就是真的吗?那箱子里是神秘的宝物还是走私品?”他不做声了,只是看着我。我接着说:“我们现在没法验证事情的真相,也许我们是掌握着改变无数文明命运的东西,也许,我们只是拿到了一群蓬拉卡走私犯的赃物。弄不好,我们会成为罪犯的帮凶,在整个已知宇宙内被通缉。”他点了点头,但显然还不完全服气。我又想起一事:“那个保护罩怎么回事?是那个宝箱干的?”
“不,是马文启动的,那艘蓬拉卡飞船是全空域级别的,有保护系统。”
“哦……”我喃喃道,“看来没有什么神奇的力量。”
女孩显然对自己的技术过于自信了,她和考古学家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我们所在的地方。进门的时候,她自来熟地跟我嗨了一声就径自走了进去,然后好奇地围着蓬拉卡机器人看上看下。考古学家皱着眉头,阴着脸跟在后面,连招呼都没打。“发现什么了?”赵枫问。
考古学家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将身上的背包哐地扔到地上,从里面掏出块残缺的石板。“我后来发现,遗迹中也有刻着古克林冈文字的石板,但比较少,而且都是集中放置的。”考古学家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石板的年代同样古老,但文字却全然不同,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在灯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残缺的石板上有一段奇怪的文字,但后半段被磨平了,被人重新刻上了古克林冈文。
“他们为什么要重新刻?”我问。
考古学家将一组图片投射在空中:
“这些是克林冈人自己发布的古代石板。你们可以看到,其中有些是正常的,有些则有奇怪的磨平痕迹,而且手法几乎完全相同。很久以来,各种文明的研究者都很奇怪,古克林冈人为什么会有两种石板?他们是怎么安排哪些需要磨平,哪些不用的?克林冈人自己的解释是,那些有磨痕的石板属于贵族。可这不能完全说得通,因为从石板上记载的内容看,两种石板没有明显的区分,甚至还有部分未磨的石板记载着古克林冈皇室的私事。更重要的是,所有带磨痕的石板,年代都比较古老。难道随着文明的发展,克林冈人在制作石板时反倒更粗疏了吗?”
女孩对已经关机的机器人失去了兴趣,晃晃悠悠地走到江枫身边,将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
考古学家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我明显感到他在压抑自己的心情:“这是我拍到的遗迹中的陌生文字,这些文字从未在任何一种文献中出现过,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我会将它们公之于众,让人们来解读,总有一天,我们会了解这些文字所记载的东西。然而关于这些石板,这些被磨平的石板……这些石板……”
他突然停住了,仿佛被激动的情绪哽住了喉咙。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下去:“这些石板最可能的解释是,有一个比克林冈人更古老的文明,但这个文明消失了,克林冈人将他们的石板磨平,刻上自己的文字,当做自己的历史见证。我看到的那片遗迹,很可能就是他们加工石板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完全可以保留这些石板的原貌,为什么一定要抹去呢?”江枫皱紧了眉头。
考古学家叹了口气,没回答。我开口道:“我不是考古的专家,但我可以从常理来判断。抹去文字,抹去一个已有的文明,这种行为,只有一种动机可以解释——恐惧。克林冈人一定是恐惧人们知道这个文明的存在。也许他们曾经奴役过克林冈人,也许他们才是星际航行的真正开拓者,但他们最终在和克林冈人的竞争中失败了,于是他们就失去了一切。”
“队长!”气动飞船驾驶员叫道。雷达屏幕上,三架小型飞机正从平原地区飞来。它们的身份标识是永冬星。
我下令立即起飞,前往马文指定的半星断面位置。营地报告说,永冬星人的飞船仍然停留在轨道上,他们也不知道这些飞机是什么时候下来的。我愤怒地骂了几句,扔掉了通话器。女孩自告奋勇去开备用飞船,说可以拖住蓝血人一阵子。我认为这太危险了,那些人可能会开火。她冲我嫣然一笑:“队长,姐姐我十年前就在小行星带劫道了。”
当我们能看到断面发出的红色幽光的时候,永冬星人的三架飞机也出现在后面的视野中。女孩在通话器中高喊了声什么,掉转机头直冲向来者。“她还真有点疯劲儿。”江枫笑了,转头问我:“你现在相信箱子的事了?”
“如果来的是克林冈人的飞机,就说明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可现在他们找来了永冬星人,想把这事做成两边仇杀的样子,那显然就是想掩盖什么。”我咧咧嘴,“我现在已经非常好奇了。”
“当然,我还能骗你们不成。我可是依照克林冈人的机器人五定律制造的。”马文把自己固定在驾驶舱顶上,依然语气不屑。女孩的冲击让永冬星飞机惊慌地向两边避让。她在空中翻了个身,斜着冲向领头的飞机。这时,一架永冬星飞机开火了,没打中。她骂了句脏话,开始做令人目眩的动作,我都不知道这种飞船还能做出如此的动作。不久,另一架飞机也开始攻击,双方纠缠在一起。领头的飞机则对身后发生的事情毫不理睬,全速向我们这边追来。
这时一件谁都没料到的事发生了。
尖牙状的山峰突然抖动起来,分解破碎,石块如倒流的瀑布般向天上飞去,直冲入高空。一架飞机被卷入这坚硬的漩涡,瞬间被吞没。我的手开始发抖。反重力漩涡,半星上最可怕的自然现象。“你快回来!”我大叫道。
这话毫无意义。漩涡的移动速度飞快,瞬间就吞没了女孩的备用飞船和另一架永冬星飞机。通话器里没有任何反应,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句脏话。
领头的飞机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试图避开被裹挟的命运。它几乎成功了,漩涡已经开始转向,距离它越来越远。这时,一块巨大的岩石从漩涡中飞出来,重重地砸到了那架飞机上。它在空中翻了个个儿,直坠入群山中,消失了。
气动飞船缓缓在距离断面几十米的地方降落,我们带着箱子走出舱外。反重力漩涡已经远去,周围一片宁静。马文无精打采地指挥江枫他们将箱子放在地上。我则独自走到断面边缘,向下望去。
半星在这里,如同被刀切一样剖开,整个断面光滑无比,向下延伸,越过星球核心,直达另一边的地表。远远地,我可以看到核心处炙热的光芒,那永不熄灭的熔炉。抬起目光,面前是无穷无尽的星空。我仿佛站在宇宙的悬崖边上,脚下是引力的深渊。
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我要开始启动了。当然,请你们不要乱动,也不要惊慌失措。”马文说着,从体内伸出一根操纵杆,插进箱子上方的圆洞里。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从深渊中泛出的光将我们每个人都照得红彤彤的。
箱子的表面突然显出纹路,隐隐约约,如同人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容。考古学家叫了一声:“这是石板上的文字!”
接着,箱子打开了,放射出耀目的光芒。强光消去后,一个从未见过的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感谢这位机器生物给我提供了交流信息。”生物开口道,“你们谁是头儿?”
我明白了,这是立体影像,上前几步:“你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如果你们能召唤我,就应该知道创造我的种族具有什么样的能力,也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 你是那个被克林冈人抹去的文明?”考古学家的声调都变了。
影像的声音仿佛从群星的幕布后面传来:“被抹去的那个文明?不错,他们创造了我,但我的存在,已经超越了这一切,这些所谓恩怨,毫无意义。自从我被放入容器,这是第二次被召唤。上次发生在一万年前,那时,整个宇宙还在沉睡。召唤我的人,是你们称为克林冈的种族,他们再也没有召唤我。现在,我站在你们面前……”
它停顿了片刻:“选择吧。”
“我们想知道星际航行的秘密。”我说。
“我不知道什么星际航行的秘密,这也不是我要你们做的选择。”影像说,“选择吧。”我们面面相觑。“怎么回事?”我低声问马文,它也莫名其妙。我又转向影像:“你让我们选择什么?”
“这颗星球,是这个宇宙中唯一通向其他宇宙的通道,它只被开启过一次,结果就是星球被一切两半,另一半被永远留在了另一个宇宙中。如果这通道再被打开,其他宇宙将会和这里联通,你们将能够往来多重宇宙。同时,你们对这一切的认识都将改变,你们的科学理论在那些宇宙都不适用,你们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认识无穷多的宇宙,你们也将迎接许多以前想不到的挑战。上次,克林冈人选择了不开启,选择让我永久沉睡。你们的选择是什么?”
“其他宇宙?是什么样的?”我问。影像没有回答,而是转身面向深渊那边的星空。突然间,一片大地出现在断面处的虚空中,有山有水,有丛林飞鸟。接着,这些消失了,大地上长出许多细长的石柱,直冲天际,石柱间,闪着光的飞行器往来穿梭。很快,幻景又变成了滔天的巨浪,巨大的动物从海水中拱起,又沉入水中。幻景变化得越来越快,很快就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最后,影像关闭了幻景,转过身来。“其他的宇宙,就是许多你现在无法想象的宇宙。”他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选择吧。”
我想了想,开口道:“斯塔赫,斯塔赫,你能听到吗?”
“是的。”自从电磁风暴后的交谈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通话器中说话。
“你们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开启通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的一些高层人士知道这件事,也许这事已经湮没在历史之中了。”斯塔赫听起来很平静,“我所得到的信息是,这些蓬拉卡人偷走了我们克林冈人最重要的圣物,要我配合永冬星人把它抢回来。”
“其实,你们一直在撒谎。”考古学家突然说。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历史是由胜利者创造的。但是,即使是胜利者,随着时间的流转,他们的后代也会忘记最初的事实,甚至忘记了自己先祖曾经掩盖事实这一事实。如果你说这叫撒谎,它不符合任何语言中撒谎的定义。你可以叫它无知。”
我打断了他们的争论:“那么斯塔赫,现在你是我们唯一能联系上的克林冈人。已知宇宙内的秩序,是你们建立的,你们也曾经面对这样的选择。现在你来告诉我,该怎么选择?”
“不开启。”斯塔赫的回答很干脆。考古学家上前一步:“队长,我们本来有机会在一万年前就和其他宇宙交流。我们的文明,其他的文明,我们的宇宙,本来有个完全不同的一万年。可这一切,都被克林冈人的谎言掩盖了,他们得以当了一万年的秩序维护者。现在,你可以改变这一切,还给我们应有的未来。”
“想想那女孩!想想死去的蓬拉卡人!”江枫激动地喊道。
我没答话,而是走向深渊边缘,再次望向无穷无尽的星空。血液在我体内平缓地沸腾着,思绪在我脑中燃烧,自远古的地球深海流传至今的基因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我转过身,告诉了影像我的决定。
“如您所愿。”影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