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千雯之舞(节选)
第一章 千雯图书馆
省城的南山脚下,有一个幽静的去处,叫“千雯图书馆”。图书馆临山而建,风格古朴含蓄,周围绿阴环抱,门前溪水潺潺。它虽然不是省里最大的图书馆,但它是省里最老的图书馆。
有一天,图书馆来了一位年轻的新馆员,名叫桑南。
桑南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年轻英俊,才华横溢,正所谓出类拔萃之辈。老师和同学们这样认为,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桑南来图书馆工作是偶然的,似乎也是必然的。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做了一个梦。那梦是有颜色的。
桑南来到一个仿佛是阅览室的地方,里面空荡荡的,很安静。映入眼帘的是棕色厚重的实木阅览桌。每个桌上都配备了带有深绿色灯罩的台灯,与阅览桌和地板相互依托。那环境氛围似乎在低声地鼓励读者: 热爱书吧, 书是知识的源泉! 热爱书吧,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桑南缓步朝前走去。蓦然回首,他发现靠近门口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虽然只是一个侧面,但桑南发现那个女孩长得很美!一身白色的衣裙好像是绸缎的质地,不过样式却很老派。
听见脚步声,那个女孩转过脸。桑南看见了女孩的刘海下面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女孩嫣然一笑,又低头去看她的书。桑南心中不由得一动,觉得女孩好像在哪里见过……
桑南想坐到女孩的面前和她聊聊,又怕过于唐突。坐下来说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女孩站起身来,把椅子轻轻地推到桌下的空当里,转过身……桑南的心咚咚地猛跳起来。女孩朝门口走来。桑南顿时紧张了,他必须马上想好要和女孩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耳朵变得十分灵敏,那是女孩的脚步声。
一句话及时地跳进桑南的脑海——你常来这儿吗?你常来这儿吗? 这倒是一句恰如其分的话!他生怕这句话
会被紧张的心情忘掉、消失掉,于是赶紧反复默念:你常来这儿吗?
桑南开始迈出自己的脚步,他也可能将与女孩擦肩而过,这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勇气和缘分。
快到跟前的时候, 女孩放慢了脚步, 微微低下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 我等你好久了……”
女孩的这句话对桑南来讲简直就是天籁之声,就像是一个暗恋女孩许久的男生有一天终于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对女孩说: “ 你喜欢我吗? ” 女孩回答说:“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好久了……”
桑南又惊又喜。喜的是那种天缘巧合的氛围,惊的是他与女孩不曾相识,女孩怎么能这样说呢?
“ 对不起…… 你认识我吗?”桑南有些慌乱。
女孩抬起头,眼睛怔怔地看着桑南,正要回答……
桑南醒了,愣愣地躺在床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很惊讶,回顾以往,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从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可就在这梦中一两分钟的时间里却对这个女孩产生了一种眷恋……本来时间久了,这种眷恋慢慢就会消失,桑南也影影绰绰地知道青春期是怎么回事。可是从那天开始,这个女孩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梦中出现。说出来桑南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上大学已经是第五年了,马上就要毕业了。这个梦出现了几十次,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情节、同样的场景。最后的结尾都是“女孩抬起头正要回答”……为此,桑南甚至可笑地想过,下次梦里再遇到的时候,要牢记把自己的问话改一下,改成“我也等你很久了”,那个女孩就会有别的表现。很可惜!做梦的时候“身不由己”,桑南还是那句问话,连心情都是一样,等醒来的时候再有多少分析也都无济于事了。只不过那女孩的容貌,尤其是那双有些幽怨又有些爱恋的眼睛,以及阅览室的景观物件一遍遍重复,已经深深地印在桑南的脑海里了。
有时候桑南甚至很傻地问同学:“你们知道那种有绿色台灯、棕色阅览桌的图书馆在哪里有?”
许多人回答他说:“老一点儿的、好一点儿的图书馆好像都有!”
桑南为此走过几个图书馆,但是都没有见到梦中的那种台灯和阅览桌。
有一天,桑南看电视,那是一个专题片,主持人正在访问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先生。大致意思是,在当前网络如此发达的情况下纸质书籍的生存状态。老先生回答得很有水平,虽然话不多,但是很到位……桑南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时候有人喊桑南吃饭,桑南刚要起身,忽然愣住了。电视里采访的机位可能变了一下,桑南看到老先生背后有一张画,画上是位少女的肖像。肖像上面的少女和他梦中见到的女孩一模一样。
桑南想方设法找到了电视台拍摄这个专题片的编辑……最后知道了那位老先生原来是一座名叫千雯图书馆的馆长,那天的采访就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的。
桑南来到图书馆求见馆长。有点儿难度——不是不在就是有事,终于有一次,他和老馆长通上了电话。
“什么事情找我?”电话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就是想见见您,在您的办公室坐一坐……”
对方哼了一下说:“对不起,我现在很忙。”
桑南忽然发现自己的唐突和失礼。一个声音对他说:桑南同学你要知道,这不是到一个同学的宿舍串门,而是求见一位陌生的况且是长辈的馆长,还要到办公室坐坐。你以为你是谁呀!
当时桑南急不择言,连忙说:“对不起,我是本届大学毕业生,想到您的图书馆工作,所以想见见您……”
“请你找图书馆人事部!”电话挂了。
桑南拿着话筒愣了一会儿。鬼使神差一般,桑南做了一个决定!通过应聘考试,在几十个报名者当中,桑南脱颖而出,被千雯图书馆录取了。
桑南要到图书馆工作,引起了周围同学小小的议论。因为图书馆的工作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以桑南的条件,他似乎可以到待遇更高、更有前途的地方工作。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大学毕业生工作也不好找,经常是高不成低不就。桑南这样的选择,不少人也觉得他很务实。桑南的父亲鼓励他说:“这个工作已经很不错了,对于别人那是求之不得的呀!图书馆有四级职称,助理馆员、馆员、副研究馆员、研究馆员。研究馆员就相当于大学教授呀!你懂不懂!”
桑南办完了工作手续,人事部的人通知他,老馆长要和他谈话。
桑南心中暗喜,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三楼老馆长的办公室。进了房间,一眼就看见电视里见过的那位花白头发的老馆长坐在一个大书桌的后边,与电视里见到过的老头儿一模一样。桑南问了好,一面和老馆长说话,一面打量着老馆长的身后,偶尔还看看四周。
没有见到那张少女的画像。桑南忍不住问:“这是您的办公室吗?”
“不是我的办公室,难道还是你的办公室?”老馆长有些奇怪。
桑南发现自己这句问话有点儿急躁,本来桑南很想接着问,我记得您的办公室有张画像的。话到嘴边,他忍了忍,没有把话说出口,心想来日方长,可以慢慢打听。否则初次见面会让领导觉得自己太随便。
老馆长说:“你这个小伙子有点儿奇怪啊!”
“就是好奇。”桑南笑笑。
“人家别的人来了都问做什么工作,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关心?”
“不是不关心,是不好意思问……那您告诉我,分配给我什么工作?”桑南顺水推舟。
“你想做什么工作?”老馆长笑眯眯地看着他。
“您这里有什么工作?”
老馆长伸开巴掌,一个手指算一个工作:“工作很多,比如修补古籍、门厅负责借阅查询、新书分类登记上架、举办新书发布会。最后这项工作包括邀请作家、专家、教授,组织读者,布置展板……”
“有没有学术含量更高的工作?”桑南忍不住问。
老馆长眯缝起眼睛。
“听说你不是凡人?”老馆长忽然说。
桑南不由得一愣,老馆长很认真,就像问你是不是本科生、研究生一样正常——听不出这话有嘲讽的意思。桑南只好苦笑着说:“我就是凡人,我服从分配!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老馆长虽然老,但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他从手边的火柴盒里拿出四根火柴递给桑南:“不能折断火柴,请给我摆一个‘田’字!”
桑南接过火柴,摆了半天,只能摆出个“口”字来。于是摇摇头:“请指教……”
老馆长笑笑,将四根火柴并在一起,将火柴合成的“尾部”举给桑南看。桑南看见每根火柴的尾部都像一个“口”字,并在一丛,就是个“田”字。啊!好刁钻的思路!但是无话可说,只能暗暗生气。
“ 要不要再来一个学术含量更高的?”老馆长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神色。
桑南不肯服输:“再来一个。”
“ 用这四根火柴再摆一个日月的‘日’字。”老馆长又将四根火柴交给桑南。
桑南立刻拿出两根火柴,用刚才老馆长的思路和方法,将两根火柴的底部并在一起给老馆长看:“两‘口’合成了一个‘日’字!”
“要用四根火柴摆,不是让你用两根火柴摆。”老馆长摇摇头。
桑南又折腾了半天,只摆出“口”字和“王”字……桑南于是摇摇头说:“还要请教。”
老馆长拿起四根火柴,正经八百地摆了一个“口”字。
“您不是要摆个‘日’字吗?”桑南问。
“不要着急,你用两只眼盯着这个‘口’字,用手指拽你的眼角,不拽也行,你只要一‘对眼儿’,也就是斗鸡眼,看到的东西就都成了双影儿,对不对?你再看那个‘口’字就成了双影儿,不就是个‘日’字吗?”老馆长一边说还一边认真地示范。
桑南边听边试,果不其然,眼睛里的“口”字成了双影儿,变成了“日”字。
桑南的鼻子差点儿气歪了,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不是强词夺理吗!
“您这也太牵强了吧?”桑南苦笑着说。
“怎么样?很好玩吧?这也算是脑筋急转弯!就是上升到哲学层面也有意义,它昭示了主观和客观的关系。”老馆长嘿嘿一笑。
桑南无言以对。
笑了一会儿,老馆长收敛了笑容,盯着桑南的眼睛。就这样看了有半分钟,桑南让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他不想示弱,也盯着老馆长的脸。
老馆长的脸上有许多皱纹,额头部分最多,不但有横着的,还有竖着的。如果你充分展开想象的话,你会看出许多图案或字形来,就像老虎的额头上都有个“王”字一样,如果你有闲心的话,你可以看到老馆长的额头上有许许多多的汉字。
老馆长突然说:“小伙子,我看你真的不是凡人。”
如果没有“火柴测试”,桑南还会想入非非,现在这话的调侃意味已经十分明显,桑南冷笑着说:“我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凡人,我连玩火柴棍儿都不如您!”
“ 不! 我看得出来, 你不是凡人……”老馆长很固执,还很认真。
“好!我是凡人怎么样?不是凡人又怎么样?”桑南无可奈何地说。
扑哧一声,老馆长又笑了:“和你开个玩笑!”
桑南也笑了。桑南发现老馆长很古怪也很精明。
“好吧,我们现在说你的工作。”老馆长又恢复了领导的“身份”。
桑南仔细倾听。
“如今我们图书馆书多了,内容却少了;外表漂亮了,里面却肮脏了;文字少了,错误却多了。有些书甚至文理不通,错字连篇,误人子弟……”
桑南连连点头,半开玩笑地说:“馆长所言极是!”
老馆长接着说:“最近,图书馆有一批读者提出意见的书,从明天开始你就负责一本本地阅读,凡是错误率超过万分之一的书一律挑出来下架;错误率超过万分之六的书,放在一边准备送造纸厂打纸浆!”
老馆长的话还没有说完,桑南就急了:“馆长,拜托!这种事情交给校对师傅就可以完成了,让我做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
老馆长微笑着说:“太哪个了?你以为大材小用了吧?你以为杀鸡用牛刀了吧?告诉你,这工作你还不一定胜任得了!”
“我知道您是在跟我开玩笑!”
“您太客气了,我不是开玩笑!您就当当这个校对师傅吧!”
桑南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这样被人“耍弄”。他想拍案而起,他想辞职不干。但是理智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老馆长,我没害过您吧?我跟您没仇吧?”桑南嬉皮笑脸地说。在大学里,这种以守为攻的说话方式,经常能够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料,老馆长根本不接他的招儿:“就这样决定了。明天你就到地下一层的110房间开始工作!书都堆在那里。”
“110!这不是报警电话吗?”桑南脱口而出。
“噢!110是报警电话,112是什么电话?”
“急救电话呀!”
“告诉你,我还有间办公室,就在110的隔壁,房号就是112。”
桑南不由得一愣。
“今天,你先到馆里的各处转转,明天早晨一上班,你就到112房间找我。我还要告诉你,我要抽查你审阅过的书,如果你的漏检或者错检率超过三分之一,也就是有三个错误你只检出两个。你就可以辞职了!”说这话的时候,老馆长并没有笑。
桑南忍气吞声地走出老馆长的办公室,开始在图书馆里没有目的地瞎转,一股怨气在身体里左突右撞地出不来。
唉!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忽然,一个念头涌进桑南的脑海:老馆长还有间办公室呀!桑南沮丧的心情消失了,他又开始兴奋起来。
第二章 少女的肖像
第二天早晨,桑南按时来到地下一层112房间门口,他敲敲门,没有人答应。他发现门上贴着张纸条:
桑南,门没有锁,进去等我!
桑南推门走进去。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一张宽大的阅览桌摆放在房间的中央。桌上的绿色台灯与他在梦中见过的一模一样,桑南心中一动,有种久违的感觉。一把藤椅倒是有些特殊,乳白的颜色与周围有些不协调,不知道是用白漆漆过的,还是编织的藤子被漂白了。
房间里堆满了书籍。许多书里还夹着细长的小纸条,这可能是老馆长阅读时做的记号。
房间里光线很暗,桑南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他发现这个地下室的房间一半地下一半地上,半个窗户的阳光照耀进来,房间里顿时有了些生气。
当桑南侧身看另一面墙的时候,不由得怔住了。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大约两尺见方,那是一幅少女的肖像,少女的面容清纯而文静。油画已经很旧了,宽大画框的金色油漆已经斑驳开裂,许多地方已经变成黑色,只是个别的部位那斑斑点点的金色还在顽强地显示着昨日的辉煌。
这正是桑南在电视里看到的老馆长身后的那幅画像,画上正是桑南梦中见到的仅仅说了一句话的美丽少女。桑南的心不由得咚咚乱跳,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桑南开始仔细地端详。油画不比照片,太近了只能看到斑斑驳驳的油彩,远处才能看到画的形象和神韵。桑南由近及远,他退到了最远的地方观看,他发现油画中的少女和自己在梦中见到的少女还是有些小小的差异,但那神韵和精神几乎一模一样!
少女脖颈上的项链吸引了他。那项链是由一枚手指肚大的玉石当做坠儿,银色的丝绳纤毫毕现。与整幅画不同的是,那项链不知用了什么油彩描绘,不但形神毕肖,仿佛触手可及,而且依旧是光彩熠熠,就像一条新的项链挂在那里。桑南有一种想去亲手触摸的欲望。桑南想看看油画有没有落款和日期,可惜那些边边角角的可能落款的地方都已经模糊不清。桑南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那个项链上的玉石,手感告诉他项链自然不是真的……
这个女孩是谁?肯定她是这张油画的模特儿,可是她怎么会在自己的梦里出现呢?
电话铃声响了,桑南吓了一跳。
电话是老馆长打来的。老馆长告诉他,他现在有急事暂时过不来,110房间的钥匙就在他桌上的笔筒里。需要“审校”的书都在110房间里,先查堆在桌上的书。
桑南可以开始工作了。
接完电话,桑南发现老馆长对他可是“关怀备至”。
桑南从笔筒里拿了钥匙,出门之前又看了一眼少女的肖像。怎么这么巧呢?也可能美女长得都差不多吧!莫非他以前见过这张油画?这个梦和油画之间一定有点儿什么联系。什么关系呢?桑南想,想着想着,头居然疼起来。
110房间的格局和112房间差不多,只是面积小了许多。但是房间里堆的书却一点儿不比老馆长房间里的少。难道这么多书都是要“审查”的吗?天哪!
桑南的桌子和老馆长的一样大,椅子却是一把老旧的硬椅子,桑南仔仔细细地把他的椅子观察了一遍。虽然破旧,但还可能是古董呢!桑南安慰自己。
他把房间大略清扫了一遍,然后端坐在桌前,准备阅读他周围那堆成一座小山似的书籍。桑南闭上眼睛回忆着老馆长说的话:“凡是错误率超过万分之一的书籍一律挑出来下架……错误率超过万分之六的书,放在楼道里准备送造纸厂打纸浆。”
桑南看着眼前的书,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情怀。
如果一本书是一个人的话,被下架的书就意味着他将永远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了。这不是杀人放火的错误呀!万分之一的类似错误有多少呢?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做了一万件事情的话,他有多少事情是做错的呢?恐怕不会少于一件吧,不要说是一件,也不要说是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也是有的呀!这样的人就要“下架”吗?
想到这里,桑南自己笑了起来,这是一种怪异的比喻,强词夺理的比喻。书怎么能和人相比呢!
看着眼前的书籍,桑南咬咬牙,他要和老馆长治治气,让他看看我桑南是不是一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人!
阅读一本书和审查一本书的心态是不一样的,阅读一本书和专门给一本书挑错的心态更是不一样的。
桑南发现这件工作对他来说有相当的难度。这个工作要求精神非常集中,然而又很枯燥。有时候他看着看着,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了,“审查”速度立刻慢了下来,一个小时下来才看了半本书。桑南告诉自己,这样可不成!审查一本书是不能对这本书产生感情的,一旦产生感情,被吸引了,有多大的错误也就看不出来了。还有,“审查”一本书必须有一目十行的速度,否则就不要想吃这碗饭了。
就这样时快时慢地看了一会儿,桑南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中午时分,该吃午饭了。
桑南走出110房间来到112房间,敲敲门,没有应声——老馆长还是没有回来。
下午下班的时候,他在图书馆的大门口遇到了老馆长。
好家伙!人家上班他下班,人家下班他上班,桑南觉得好笑。这个馆长真是自在,闲云野鹤一般。
“开始工作了吗?”老馆长问。
“开始了!”桑南响亮地回答。
“有困难吗?”
“没有困难!”
“那好!一个星期以后我检查你的工作!”
桑南慢慢适应了“审查”书的工作,审查的时候他精神集中,很认真、很投入,速度也逐渐快了起来,开始是一个小时一本,后来一个小时可以看两本。桑南的工作已经“渐入佳境”,几天下来,桑南发现自己变化了,甚至有些“魔怔”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桑南看着满街的文字——广告、店名、街道名、交通指示牌,甚至是人们穿的衣服上的文字,这么说吧,只要是有汉字存在的地方,他都要聚精会神地审视一番,错字、漏字,甚至是汉语拼音的错误他都给一一地指出来。手够得着的地方,他就用钢笔标出;店家就在旁边的,他就走进去找经理;手够不着而又找不到经理的,他就把它们记在小本子上,准备回去找城市管理人员统一处理。
一个星期过去了,被桑南“下架”的书已经堆成了垛。
桑南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境界,他看完一本书,书的内容他可能不了解,书中的故事他也不清楚,书里刻画了什么人物他更是一无所知。可是,书里的文字错误他却一目了然。
他只要打开某一页书,里面的错字、别字就仿佛听到了什么神奇的召唤,立刻就会跳入他的眼帘,就像传说中的神探警察,小偷、流氓、恐怖分子还没有作案,就会被他一眼发现。这种能力百发百中,屡试不爽!现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桑南就是一个神探式的“文字警察”!
桑南把“下架”的书开了清单,把准备送造纸厂“化纸浆”的书也开了清单。
两个清单加起来共有几百本之多,清单送给了老馆长。
老馆长惊讶桑南的效率和准确率,于是来到桑南的110房间看看桑南是怎么工作的。
“你开始工作吧,我在一边看着。”老馆长说。
桑南打开一本书就用手指一页页地翻,他的速度很快,偶尔停留一下,就给这页书上折个角,表示这里有错误。
“不错!真的很不错!”老馆长连连点头。
“一般一般,不好意思。”桑南不无得意地说。
老馆长忽然指着书桌上的台历问:“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是馆里发的呀!”
“不是台历!我问的是这条项链!”
一条项链静静地挂在台历的左上角上。
桑南吃了一惊,只觉得心中一热。这条项链看着很眼熟,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了。他也不知道这项链是什么时候挂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我也是刚刚看到的。”桑南说。
老馆长直愣愣地看着桑南的眼睛,似乎是想从里面找出撒谎的迹象。
“你说的是实话吗?”
“是!”
“ 你来以后, 有人到过你的房间吗?”
“没有!”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就怪透了!”
“您以为我撒谎,是吗?”
“你去过我的办公室吗?”
“您说的是112房间?去过,第一天我去拿钥匙。”
“看见过那幅油画吗?”
“见过。我还想问您上面画的是谁呢。”
老馆长拿着项链带着桑南来到112房间。
“你说的就是这幅油画吗?”
“没错——”桑南忽然不说话了,他呆住了。
油画上的少女脖颈上的项链和台历上挂着的项链一模一样。
“ 奇怪吧? 怎么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老馆长举着手中的项链说。
桑南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上面画的是谁?”桑南问。
“听说她是这个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
“第一任馆长!啊!是个女的?还这么漂亮!”
“肯定是年轻时候的画像。”
“您见过她吗?”
老馆长摇摇头:“我刚到图书馆工作的时候,这幅油画已经挂在这里了。”
“您说的这位少女当馆长是哪年的事情?”
“这座图书馆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当时还不叫图书馆,叫做千雯藏书楼……如果她是二十岁当的馆长,假如这位馆长还活着,怎么也得有三百二十岁了吧?三百二十岁都不止!”
桑南紧紧盯着油画上的少女,觉得事情的确有些神奇,怪不得老馆长一看见那条项链就那样激动呢。不要说老馆长激动,他现在的脑子里也是翻江倒海的一片混乱。
“你还看见什么了?”老馆长忽然又问。问得桑南有点儿发毛。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这条项链还有这样一个传说。”老馆长抚摩着项链上的玉石说。
“什么传说?快讲讲!”
老馆长缓缓地讲道:“少女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藏书家。在他临终的时候对女儿说:‘我离世以后,家里的钱财除了一部分维持生活之外,其余的钱盖一座藏书楼,向世人开放。’接着,少女的父亲送给女儿一条项链说:‘这条项链是个稀世珍宝,将来你会用得着……’
“说完,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少女悲痛欲绝,但是她牢牢记住父亲的遗愿,她把全家的钱拿出来盖了图书馆。图书馆落成之后,少女就带着一个丫环离开图书馆到外地去了。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一直不见馆长回来。”
说完,老馆长又问:“你再想想,这项链从哪儿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
“这项链真的不是你自己的?”
“真的不是我的。如果馆里需要您可以拿走……”桑南犹豫地说。
老馆长摇摇头:“既然是这样,项链先放在你这里保存吧。”
桑南感到一阵高兴,他非常喜欢这条项链。但是他推辞说:“先放在您那里,查一下是谁放在我这的……”
老馆长摆摆手:“项链到了你的手里,这也算是缘分吧!”
桑南情不自禁地握紧了那条项链,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那玉石的温度和丝绳的坚韧。
“听说这个白色的藤椅还是当年实物。”老馆长摸着藤椅的扶手说。
桑南不由得感叹道:“真看不出有那么多年头,跟新的似的。”
那天晚上,桑南独自一人观察项链,他发现那玉石坠原来是个精美的印章,上面的篆字模糊不清,可能当年制作玉章的工匠就有点儿写意的意图吧。桑南觉得握着丝绳的手感有些异样,再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丝绳,而是用极细的银丝一点点一扣扣打制而成的。
桑南走到镜前,解开衣领上的纽扣。
在桑南的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的胎记,如果仔细观看就像有一条项链戴在脖颈上。因此在有外人的场合,桑南总要穿带领子的衬衫。妈妈对他说,其实很不明显,不要顾虑那么多。尽管如此,桑南还是有些担心。
桑南把项链戴在脖子上,走到镜子前面。他惊讶地看到,这条项链和自己的胎记非常吻合,那胎记好像就是项链留下的痕迹。桑南隐隐地感觉到,这条项链和自己有点儿关系……
桑南躺在床上,想着那幅少女的油画,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桑南抚摩着项链上的玉章,蒙蒙眬眬地进入了梦乡。
那个梦居然向前发展了……
还是在阅览室里,桑南在和女孩说话。
“我们认识吗?”桑南问。
女孩忽然喃喃地说:“我认识你……”
桑南心中一阵惊喜:“你叫什么名字?”
“ 不记得了。” 女孩很严肃,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桑南好生奇怪,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带你去看一幅油画。”桑南说。
他们一同走出阅览室,一起走下楼梯。
女孩跟着桑南来到地下室老馆长的门前。桑南敲敲门,里面没有人。桑南拧拧门把手,房门已经被锁上了。桑南心里又是一阵着急。
女孩忽然递给桑南一样东西:“你看这个能打开门吗?”
桑南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玉石项链。
桑南觉得可笑,项链怎么能打开门呢?等桑南再抬头看时, 女孩已转身走去。桑南急忙追了上去,可是女孩越走越快。桑南高声喊起来: “ 你的项链在我这里……”
“我带你去看一幅油画。”桑南说。
他们一同走出阅览室,一起走下楼梯。
女孩跟着桑南来到地下室老馆长的门前。桑南敲敲门,里面没有人。桑南拧拧门把手,房门已经被锁上了。桑南心里又是一阵着急。
女孩忽然递给桑南一样东西:“你看这个能打开门吗?”
桑南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玉石项链。
桑南觉得可笑,项链怎么能打开门呢?等桑南再抬头看时, 女孩已转身走去。桑南急忙追了上去,可是女孩越走越快。桑南高声喊起来: “ 你的项链在我这里……”
桑南醒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项链,上面都是汗水。
第三章 危情时刻
第二天早晨,桑南早早来到图书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敲老馆长在楼上办公室的门。他想再问问项链和油画的事情。
房间里没有人。
桑南又来到112房间,还是没有人。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有些心神不定。他给老馆长打手机,没有人接。他又给老馆长的家里打电话,老馆长的家里人说,老馆长昨天晚上没有回家。
桑南有些奇怪了。可是他想,自己是老馆长的下级,关系又不是很熟,老馆长有点儿个人的私事,也不便打听。于是他只好回到110房间继续自己“文字警察”的工作。
他打开一本名叫《危情时刻》的书,这是一本装帧和设计都很讲究的书。封面上是几个硬汉模样挎枪的军人,背景是一个美丽女人的剪影。
桑南准备以更快的速度查书。但因为心里总想着老馆长的事情,检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本书的版权页和目录都没有什么问题,但翻到正文第一章的时候,桑南不由得呆住了。
第一章下面的文字基本没有了,这不是一般的漏字缺行,第一章的下面只有屈指可数的十几个字。就是那十几个字,也是毫无关联的……你想,在一页书里只有十几个字这算是怎么回事?“第一章”三个字孤零零像一个小风筝在空旷的“天空”中单摆浮搁,与另外几个隔得很远的汉字遥遥相对,好不难看!
这本书已经不是有多少错误的问题了,而是只有几处还算正确的问题了。还有这样做书的!简直是胡闹!桑南气愤至极!
再往下翻,字是多了一些,但是每页都是错误百出。有些字居然印在“天地”和“旁白”的位置上。桑南很奇怪,做这样的书干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标新立异,为了比赛哪家出版社出错率最高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符合逻辑的理由!要不就是出版社的人都疯了……这样的书图书馆是怎么购买进来的呢?买书的人也疯了……
桑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书。
桑南忍不住翻到版权页,找到了出版社的电话。他拿起话筒正要拨号码的时候,忽然看见电话机一个按键的犄角上有只蚂蚁,他将食指和拇指弯成一个“圈”,准备把这只蚂蚁弹下去。定睛一看,这只蚂蚁长得有些奇特,非常像一个委员的“委”字。桑南心中一动,他想把这只蚂蚁抓住留作纪念。但是他又发现,这只蚂蚁很薄很薄,薄到像剪纸,薄到像纸灰。最要命的是“蚂蚁”不会动,桑南用嘴轻轻一吹,“委”字形的“蚂蚁”掉在桑南的手上。桑南把它凑到眼前,这才发现,它不是什么蚂蚁,它就是一个字,就是个“委”字。可能是它朝向两侧的笔画多而且对称,桑南把它们看成了蚂蚁的腿。平时我们见到的字都是印在纸上,这个字没有纸的依托,它就是由薄薄的油墨组成的。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字怎么会从纸上跑下来,多么锐利的刀子才能把它们削下来呀!桑南小心翼翼地把“委”字放回了书里。
桑南想起这样一个故事:
传说两个木匠比赛谁的斧头快,谁的技术精湛。第一个木匠用墨笔在自己的鼻子上涂了个黑道道,对第二个木匠说:你有本事就用斧头把我鼻子上的墨(迹)给砍下来。第二个木匠哆里哆嗦地不敢下手。第一个木匠说:要不你把墨涂在鼻子上,看我给你砍下来。第二个木匠把墨涂在鼻子上。看着对方举起了斧头,他紧张得闭上眼睛。就在
这时,他只觉得有一股冷风在鼻子前面掠过。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片纸灰样的东西在眼前徐徐飘落。再照镜子,没有想到,鼻子已经是光洁无比……
这个传奇故事中的木匠给桑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刚才的那个“委”字用蝉翼比喻已经不够确切,用纸灰比喻还算到位。
桑南不再给出版社打电话了,因为有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出现了:那些丢的字会不会是书里“掉”出来的呢?这个想法一经出现,桑南的眼睛就开始在周围四处搜寻。
假如刚才那本书的字都掉在书的外面,那么在桌面上、地面上,这样的字应该是很多的……可现在,视力所及,还没有其他“掉”出来的字进入桑南的视野。于是他又想,自己的想法未免荒唐。这些字都是印在书上的,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就掉下来了呢?
他把眼前的这本书放在一边,又拿起了另外一本书。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这本书和刚才那本书相比,情况基本相似,大量的丢字落字,整本书已经“溃不成书”。
好奇心驱使他瞪大了眼睛。他想找一找那些丢失的字。桌上找完了,他又在地上找,看不清楚,他干脆趴在地上。
桑南忽然发现,在靠近窗户下面的一片空地上,有许多“蚂蚁”聚集在那里。
地下室的窗户有半截露在地面上,有半截在地下,因此采光没有地上的窗子好,但也不是漆黑一片,阳光充足的时候,不开灯也能正常地看书学习。
桑南定睛一看,所谓的蚂蚁,其实都是一个个的汉字。那些“蚂蚁”摩肩接踵,头尾相连。猛地望去,好似一块地毯。是谁把这些汉字从书上弄下来,又给堆在这里的?桑南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打开刚才翻过的书,书还是刚才那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委”字还是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这一天晚上,桑南没有回家,他等到了夜里12点。在桑南的意识中,深夜12点是一个白天与黑天交接的时刻,也是前一天与后一天交接的时刻。古人所重视的“子时”,是11点到1点之间,12点就在夜半时分,许多离奇的事情都会发生在这时候的。他要亲眼看看那些字是怎么从书里“掉”下去的。
远处传来钟楼报时的声音,遥远而悠扬。桑南紧张地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挂钟的时针和分针都指在12点的位置,长长的红色的秒针还在滴答滴答地行走。夜深人静的时候,秒针行走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变化成咔嚓咔嚓的声响。
什么神奇的事情也没有发生,窗外的繁星在闪烁,墙上的时钟在行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桑南又打开那本名叫《危情时刻》的书。他再一次惊讶了,白天看的时候,那本书除了外表、封面和形状之外,内文早已“溃不成书”,如果把它称为笔记本,里面空白少了点,如果把它称之为书实在是太牵强了。而现在,那书里许多丢失的字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桑南闭上眼睛定定神。
桑南感觉自己的胸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他低下头望着胸前,他看见那个坠在项链上的玉章在轻轻地晃动……
当他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眼前的景物陡然一下增高了,墙上的挂钟变得出奇的巨大,感觉就像火车站钟楼的大钟。
大钟的指针指在1点零9分的位置,秒针还在走动。再走一会儿就是1点10分了。
忽然,他的胸膛又被撞了一下!桑南低下头,他发现那颗玉石在隐隐地发出一种不动声色的翡翠色的光泽。
桑南发现挂钟的秒针不动了,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一样。也就是在这一刻,桑南发现大钟更大了。桑南不免有些惊慌,他紧张地呆在那里,再一次闭上眼睛。
还没有等睁开眼睛,他的感觉已经不对了。原来他觉得自己是坐在一个椅子上,腿和脚都垂在椅子下面,现在却感到自己是屈膝坐在地板上,周围没有了任何依靠。
桑南急忙睁开眼睛。周围变得无比的开阔与巨大,他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桑南,一个不到一厘米高的桑南。他刚才坐的椅子就好像一个房间地板那么大的面积。再看眼前的景物,已经不是什么成比例地放大,而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与原来的房间截然不同的景象、截然不同的世界!
桑南在椅子上站起来。只有那个时钟还在——挂在遥远的天际,仿佛一轮带有指针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