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一部富有质感的当代“秘史”
刘诗伟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是最近引起评论界和读者热烈反响的一部作品，它直面当下社会生活，深度反映30多年来的改革开放时代的心灵史，提供了一部中国当代社会尤其是经济社会的生动的现实主义观照。
对当代生活做艺术提炼和审美表达，应当是当代作家的使命，但越近的生活越不好写，写刚刚发生的事一向是一个难题。因为，关于当代社会的具体演进及状况，或者史事及人性演绎的故事，且不说当代作家，就是当代的普通人，也都有个人的观察和体验；那些显在的信息和抽象的材料，只能用作历史学的依据，已经不能简单地作为当代小说的素材了。那么，面对当代，小说何为？我想，作家必须有提炼生活、进行艺术再结构的能力，必须从活生生的、具有历史概括性的人物入手，去再度“装置”生活。
让我们来看刘诗伟的《南方的秘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顺哥（周大顺）是一个跛子，在改革开放之前，虽然不断享受乡村社会的优待，却一直难有生存的最终保障，更谈不上个人发展；当他“不幸”发觉乡村女性潜在的以“胸兜”（胸罩）维护体面与尊严的生活诉求时，在“地下”干起了缝纫“胸兜”这桩“资本主义尾巴”的活计；1978年之后，他逢着改革开放年代，得到领导和政治环境的关怀、鼓励与支持，胸罩生意迅即红火起来；而“上边”需要他作为当时的先进典型，他的事业发展也需要“上边”的“润滑”，当两者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以至于变异时，他开始走“狗屎运”，不断获得更多的发展机遇和更大的项目资源，他便及时向服装、出租车、房地产等领域拓展，果然无比顺畅地获利；直到这种合作的惯性刹不住车，他盲目投资“三大项目”，为“三大项目”融资而导致“挤兑”风波，“上边”只好抛弃他，从而导致他的事业遭遇“滑铁卢”；此后，社会日趋理性，他在反思中寻求人生突围，选择了一面挣“快钱”、一面投资绿色能源产业的发展策略。在以上故事的叙述中，作者以严谨的态度接榫历史脉息，深入发掘人物内心与性格律动，工匠似的演绎生活细节，其叙事生动绵密富有质感，得以实现勘破世道机要和人性本相的艺术表达。这便是巴尔扎克的所谓“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秘”在人物命运和生活本相之中。而卓越的现实主义创作正因为如此，方才可能如恩格斯所说，从小说里得到的东西比从职业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这是刘诗伟的独特观察和贡献。
那么，《南方的秘密》中的“秘密”是什么呢？是这部当代“秘史”的全部内涵，也是这部作品的思想性与深刻性之所在。乍读这部小说，到处都是“秘密”，比如，顺哥对跛的忌讳和对跛的利用、顺哥因胞妹暴露胸脯而开始做“胸兜”、顺哥的右脚上有一根“第六趾”、女人们对胸罩的暗自需要、各级干部搞经济的动机、叶秋收为了顺哥放弃读大学而假扮大学生回家度假、胸罩本身就是女人的秘密……这些“秘密”是毛茸茸的，显然都是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具有鲜明的时代性。有了这些日常“秘密”的铺垫，进而显示作品深刻意蕴的三大象征性秘密也就越发凸显：一是跛子走在斜面上比两腿齐长的正常人走得顺；二是潜伏于扭曲意识形态中的人们向往快乐与幸福的生意（即生之意趣与生之意象）隐形蓬勃；三是人对于人生突围的人性本质的蛰伏或异性存在。这各种“秘密”层层叠加，在作品中酝酿发酵，使得叙事极具感染力，也让作品透出宽广、深邃与悲悯仁慈的情怀，同时富有历史认识价值。
小说在塑造人物上别具匠心。《南方的秘密》的主要意蕴集中体现在主人公顺哥身上。顺哥作为一个出身乡村的跛子创业者（企业家），既有身残志不残、刻苦勤奋、聪慧狡黠、百折不挠的品格，也有偏执、粗陋、守不住底线的种种毛病；但是，如果顺哥单是显现出这些性格特征，还不是创作意义上的文学形象，也无以承载当代“秘史”的全部内涵。顺哥忌讳跛，却勇于和善于以秀跛的方式博得领导同情，因为个人事业需要，因为同情跛子是人皆有之的美德。他明知“上边”对经济的“润滑”失之偏颇，却积极配合，哪怕吃点小亏也无所谓，因为关键人物总是掌握了更大的资源，“上边”毕竟是更靠谱的。他用自己惟一的白衬褂为妹妹做胸兜；给人缝纫胸兜换鸡蛋换米；让父亲把钱藏在裤裆里带回家；每年春节“团年”都令他欢喜；以女聋子前夫的名义给女聋子送钱；在家乡搞“十化”建设；站在死去先辈的坟头苦笑而小儿子提醒他“严肃点”时令他感动得流泪；因想到死亡和没有永远而怅惘等等：反映了他对于生命和生活的热爱、珍惜与呵护。顺哥的故事不是起止于一桩事业的发展与成败，而是伴随和附着于作为一个人的心理与人格的前行与进化。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乃至于现实里，常见的企业家要么是事业辉煌以捐资回报社会，要么是最终破产一蹶不振。顺哥的事业大起大落，当“上边”的抛弃致使他大跌之后，他在实施东山再起策略时，一方面再次借助旧有的社会资源、顺应经济发展趋势投资新型地产项目，一方面把项目包装成“木马计划”，意欲改良城市的社会生态——至少是以正义的动机获取心理安慰。他热爱并迷恋生活与生命，看到世上竭泽而渔的开发，想到人类生活的延续，最后选择投资盈利微薄的可再生的绿色能源产业，但他还得利用“上边”赚取“快钱”来支持他的理想。面对世上太多的“跛事”，他居然成立了“跛学研究会”。他与这个时代拥抱、磕碰和纠缠在一起。他是幸运的，也是无奈的；他是黠慧的，也是真诚的；他是世俗的，也是悠远的。他已无法用一个或几个形容词来概括，他的性格只能以他的名字代替。他成为了一个承载当代“秘史”的独特人物形象。这无疑是一个当代文学形象画廊的独特贡献。
从小说创作规律来说，有关当代生活的审美叙述之所以难度巨大，关键在于，作家要对当代生活拥有充分的实际感受和深入的生命体验。柳青写《创业史》，几十年扎根农村。这不全是作家的才华问题，而是史诗性写作与艺术“陌生化”必做的前期功课。刘诗伟属于“归来者”，他在1980年代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影响不大；他于1990年代“下海”，近20年供职于企业，从一般员工干到高管职位，还做过企业咨询顾问，写过一本经管专著《终端宪章》；他曾说：对于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经济社会运行，别人是听到的，他是看到的，而且一直参与其间。可见，他不缺乏生活的感受与体验。这显然是他写作《南方的秘密》的基础，亦即《南方的秘密》所以能探入当代“秘史”并生动呈现的保证。可以说，这部呕心沥血之作是他用20多年的个人生活实践，顽强写出来的。
这部作品堪称描绘当下时代的一部杰作，它在艺术上显示出了从容沉稳而生机盎然的品格。其结构也独具匠心，主体部分为顺时叙述，在主体的前、中、后用三个序言另陈一个当下故事，以烘托中心意蕴并带来开放的想象空间，带有结构现实主义的丰富性。其叙事语言亲和生活，意趣幽默而超然，思想丰沛而悠远，具有鲜明的审美特质。既好读，也耐人寻味。因此，这部小说必将在人们的记忆里留存。